一
特大暴雨那天,雨区路面积水严重。有辆轿车驶入水深及膝的辅路,开至一半,居然拐上过街天桥,好像被上涨的水顺势托举起来一般。宽长的车身被卡在步行阶梯到天桥路面的转角处,前不得前,后不得后,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此情此景,让这辆车显得孤独、无助,也壮烈,就像一只大海龟好不容易从海里爬到一块凌空礁石上,却因为疲乏困顿就地淹留,沉沉睡去。彼时彼刻,漫天雨线,如倾如注,让雨中一切朦胧缥缈。有好事行人恰好从旁路过,隔着层层雨帘用手机拍下这一幕传到网上。没想到围观的网友很快转移注意力,纷纷留言评议起照片左下角的一位女子来。她没有打伞,冒雨疾行的背影被定格在天桥远端。从雨中天桥上仅有的一车一人来看,这辆莽撞且充满想象力的汽车好像是因为急于追赶这名女子才不走寻常路的。更引发众网友揣测热情的是,即使身后有一辆车差一点飞越天桥,她却全然没有被身后的巨大动静吸引,毫无缓下脚步或者转身瞧个究竟的迹象。也因此,借着汽车冲上天桥的气势,她仿佛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和更不可挽留的决绝,一眨眼就要彻底逃逸出视域。重重雨幕下,不仅人的视线受阻,手机摄像头也受到很大影响。隔着弹跳的水珠和袅娜的水汽,摄像头似乎要强行把近处放大的汽车吸纳进来,将远处缩小的女子排斥出去,车身的笨重与女子的轻盈,又将天桥变成一副跷跷板一般,重的往下坠,轻的往上抬,从而让随后产生的照片透露出一种古怪的不协调。
当时,我正站在天桥南侧的新天地A幢,隔着一扇朝北窗户,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我看到一名女子冒雨走上天桥。虽然大雨让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还是能够看出她被浇透的衣服衬出的姣好体态。为什么这样一位年轻女子会不避雨天匆匆赶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我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奥迪A8,突兀地冲上并搁浅在天桥南端,上下不得,进退两难。虽然不失尴尬,却让我忍不住要为它的异想天开而喝彩。
自此以后,一得空闲我便站在窗前,先极目远眺,再俯视眼皮子底下的那座天桥。我的目光从天桥南端刷到北端,再从北端刷到南端,好像扫描仪的探头,但我知道,雨天的那一幕再也打印不出来了。
公司的同事柳哥偶尔也会站到旁边,揶揄我说:“肇,你不会是还在等着看有车冲上天桥吧?”我们都知道,照片在网络发酵之后,再也不会有司机愿意做第二颗被吃的瓜。我问他:“柳哥,你是老司机了,你能開着车像这样爬上天桥吗?”那道天桥距离辅路的高度不低于4米,阶梯坡度大概40度,每级台阶高20厘米。路人步行上下很轻松,自行车、电瓶车推行也没有问题,骑行就困难得多,简直像耍杂技。两个轮子的尚且如此,四个轮子的难度可想而知。柳哥说:“上肯定是能上的,关键看开车的人爱不爱惜车了。”那天的司机想必也怀着同样的心思,虽然不知道什么具体原因促使他头脑发热驱车跃上天桥,但他显然不敢也不舍得原路再倒回去,那样一番折腾,非得把车送去修理厂大修不可。那辆车因此在天桥上搁置许久,简直要扎下根来。直至傍晚时分,雨势小了很多,路面积水也完全退去,才开来两辆救援车,用两根长臂将车子从天桥上吊下来。柳哥的意思,如果开自己的车多少敢逞能一下,换作开老板的车,他宁愿让车子在水里泡着,也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发动机进水后还能走保险。
我进而想到那几天陆总也是身在北京的。按理说柳哥应该鞍前马后寸步不离才是,但据柳哥自己说,那两天老板放了他的假,于是他就去找他的战友了。之所以他去战友住处,而不是邀请战友来公司,原因在我。作为老板的专职司机,柳哥一直住在公司,典型以办公室为家。1908室位于一座商住两用楼中,有五个房间,一个大厅。其中有两间用作办公室——老板一间,总经理一间;一间用作小会议室,一间空着备用,剩下的最里面的房间,便是柳哥的卧室,里面并排摆放着两张床,有单独的卫生间,极似宾馆的双人标间。至少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在我来北京之前,公司承诺解决我的住宿问题,会在外面给我租一间一居室或者价格相近的小二居,单等我自己去看去挑,而这显然需要时间。当我到公司后,在找到合适的房子前,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和柳哥搭伙几天,反正他的卧室里还空着一张床。当然这也是陆总的意思。我住进去后,柳哥的战友自然不能来了。战友虽然不能来,但柳哥还是忍不住说了一些他战友的事给我听。比如其中一位战友曾好几次带女性朋友留宿于此。柳哥仍睡自己的床,那两个人就像两口子一样睡我现在睡的床。有时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此事,希望能够尽快搬出去。
但心里越是着急,事情就越是不顺。自打我住进柳哥的宿舍后,公司为我找住房的事情便陷入停滞状态,按照施乐的解释,他现在的精力都放在职员招聘上。随着我的到来,公司的领导班子已经大体上搭建完成,陆总是投资人;接着是总经理,主管公司的所有事务;再往下是公司中层,施乐是人事部主任,柳哥是办公室主任,一位姓井的大姐是财务主任,我是编辑部主任。在这样的人事框架下,一家教辅出版公司正在紧锣密鼓地成形。所以施乐才会说,单等我一到,就要抓紧时间招兵买马。编辑部的编辑由施乐和我初试筛选,复试由总经理裁定,财务与办公室暂时不需要进人,发行人员的面试由总经理亲自负责。不要说施乐,我自己确实也没有精力考虑租房的事,每天上午筛选简历,下午组织面试,说一堆车轱辘话,晚上随时被总经理召集开选题会,有时临睡前还得发出几十封约稿信。总经理是陆总高薪挖过来的,带来了丰富的作者资源——主要是一些名校名师,此外还有纸厂以及销售端市场。总经理把作者名单发给我,由我通过电话或电子邮箱进行联系,确认合同,催要稿件。在陆总看来,印刷教辅犹如纸变钱,教辅公司便是一台印钞机。而我曾经和现在的总经理做过五年的同事,那时他还是江南省某家教辅公司的编辑部主任,我是语文组组长,由此他对我的工作能力比较了解,再一起共事不需要重新磨合,最主要的是信任,我是他举荐过来的,自然算是他的人。
等到编辑人员悉数到岗后,我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公司住了一个多月,和柳哥也熟悉起来,不似开始时两个人都拘谨客套——好像参加培训会被临时分配到一个双人间的两个陌生人。轻松随意的好处,就是话多了起来。
柳哥经常漫不经心地问我:“肇,做教辅真的能挣钱吗?”
可能是在司机的工作之外,他还兼着办公室主任,陆总肯定给他许诺了什么,要不然他不会如此上心。每次我都给他吃定心丸,少不得拿此前的教辅公司来举例子:“你肯定知道毛总原先工作的那家教辅公司吧?毛总就是总经理。公司老板究竟挣了多少钱我不清楚,但每年老板都会入手几套新房,付的是全款。”
柳哥露出诧异的表情,像是勉为其难地信了。这几年炒房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相对年轻人买不起房的窘状,只有真正的富人才会囤积大量房子,坐等升值之后再卖给有刚需的年轻人。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肇,你觉得毛总真的能带我们挣钱吗?”
“应该能吧,他在前东家工作了很多年,教辅书的所有环节,像合作书号、策划选题、组稿约稿、编辑校对、印刷发行、售后回款,他都担任过主要负责人。比如印务,那几年经他手的纸张费和印刷费,每年都是上千万的流水。”
按下葫芦浮起瓢,柳哥又想到了新问题。“照这么说,毛总在原来公司做得也挺好,为什么还要出来跟着陆总干呢?”
我说:“估计是在那里遇到了事业发展的天花板,没有升职空间了。在老板手下打工,总不如做老板的合伙人。”说到这里,我反问柳哥:“陆总已经这么有钱了,干吗还投资一个新的教辅公司?做教辅虽然挣钱,但也挺累人的,需要从上到下,无论是老板还是员工,长时间往里面倾注心血。”这也是我在前公司工作几年的直观感受,因为经常要加班熬夜,连谈恋爱都没有时间,才从那里辞职的。
柳哥反问:“你见过哪个有钱人对钱会满足?况且,陆总现在也有时间,希望把公司的主营业务放到北京来。除了咱们现在的教辅公司,他还投资了另外好几个项目。像施乐的爸爸,还有井姐的老公,陆总和他们都有合作。”
二
编辑部正常运行后,我手头的工作变少,稍显轻松,各学科的题典、试卷一一分给编辑们完成编校、核题,我只需根据工作计划加以推进落实,然后向毛总汇报进度,并根据他的指示随时作相应调整。教辅公司的出书节奏与学期、学年紧密挂钩,以前教材改动之处相对少,相关部门的保密工作也并非滴水不漏,前公司老板总能从他的渠道第一时间获知,得以及时替换相应的内容。与其他教辅公司相比,单此一个便利便占了极大先手。前公司能够跻身教辅行业全国前列,自有原因。现在相关部门对教材调整的保密工作加强,这可能是毛总始料未及的,无奈之下他只能私下里找原先的同事打探消息。如此一来,不能见光不说,还比前公司晚了一步。要知道,前公司毕竟是竞争对手,陆总和毛总之所以联合起来,就是想要借鉴它的经验,进而取代它。现在只能依托几家省版教材,放弃了覆盖面更广的“人教版”教材,从而背离了将教辅公司开设在北京以便全国遍地开花的初衷,陆总的不满和毛总的压力,编辑部也很快感受到了。
随着办公人员的增多,公司除了保留1908室,又租了位于八层的803室。803室面积和1908室差不多大,所不同的是少了两个房间,大厅更大,装下了整个编辑部。毛总把编辑部、排版部放在八层,发行部、财务室放在十九层。十九层施乐、井姐、柳哥的工位,陆总、毛总的办公室都保留不动。803室的三个房间,一间用作资料室,一间用作会议室,一间用作会客室。1908室的前台办公桌椅也移到了803室,工位上坐了一位经常埋头涂指甲的女孩。我终于不用再看到施乐肥硕的身躯陷在那把椅子上了,那实在太过别扭。
站在803室向北的窗前,那道过街天桥仿佛被放大了两倍。天桥上从北往南的行人面容清晰可见,这时看到新老同事——柳哥、井姐和施乐不可避免成为老同事了。我朝下面喊一嗓子,估计他们都能听到。电瓶车牌照上的数字也能辨识。如果那天我是站在八层,估计就能看清楚那辆奥迪车的牌照号码。为什么我会对那辆奥迪车如此念念不忘?我也觉得奇怪,可能是我来北京后一直窝在室内,北京给予我的新奇感太少,从而放大了“雨中汽车冲上天桥”那一幕带来的冲击力。也可能是受记者朋友曾浩的影响,他有一段时间负责《江南晚报》的热线,经常会听到奇奇怪怪的新闻线索,以他的职业敏感,他肯定会觉得“天桥”“奥迪”和“女人”这个貌似随机的组合里有很多很好的新闻素材可挖。他会循循善诱地启发我:“你以为呢?那辆车子难道是吃饱了撑的?”“你以为呢?那个女人难道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天桥上?”他甚至会怀疑突降的暴雨和崩溃的排水系统,都构成了共谋关系。在一个事件中,涉及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好像就站在我旁边一样,一点一滴复原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不像在做新闻挖掘,更像是发挥文学青年过剩的想象力。“你想啊,这么大的雨,一个女的连伞都不打就走在外面,这不是很奇怪吗?一辆车在辅路上开着,开着开着居然跑到天桥上,这不是更加奇怪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去做呢?因此我个人的直觉就是,这个女的和这个男的吵架了,这才使小性子摔门而出。估计这个时候正在气头上,管什么雨呢?天上就是下刀子她也会不管不顾跑出来。这个男的估计是前后脚跟出来,可是为什么要开车呢?可见他们是情侣关系,两个人并没有住在一起。尽管闹了别扭,女的跑了出来,男的还是想要开车送女的回去,便跟在女的后面,把车开到了辅路上。没想到女的转身跑上了天桥……”
事情会是这样吗?
“肇主任,你在看什么?”说话的是新来的数学编辑卢云鹏。他是河北石家庄人,和我同龄,曾是高中数学老师,离职后第一份简历便投给了我们,让我和毛总喜出望外。高中数学科的编辑不好招,因为题目普遍难度大,很多大学数学系的在校生也未必能做得出来,在这一点上,高中数学老师肯定更能胜任教辅公司数学编辑的工作。
“有一天,北京下着特大暴雨,有一辆车从辅路冲上了天桥。喏,就是我们下面的那座天桥。那是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车身宽长,前轮刚刚搭到天桥路面,便卡在那里了。”我指着下面的天桥说,“你那会儿估计还在石家庄,我也是刚来北京不久,住在十九层。从高处看,奥迪车就像一辆玩具车一样,被雨水冲洗得通体铮亮。”
“我在网络上看到过这张照片。”卢云鹏说,“我当时还以为是被水冲上去的呢。在亚马逊,据说坦克都能被冲到树冠上,等洪水退去后,卡在树杈间的坦克看起来更不可思议。”
我有点怀疑,“坦克这么重,怎么能托在树冠上?那很可能是P的图。”
卢云鹏看着窗下的天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肇主任,有件事我想请示一下。公司的柳主任说,十九层的办公室还有一个空房间,我能不能向公司申请,暂时先住几天?我这会儿借住在高中同学那里,上下班都挺远的。如果能住公司过渡一下,我就能在下班后抽出时间尽快找个离公司近一点的住所。”
卢云鹏和柳哥都是河北人。编辑部面试招人的时候,柳哥经常往八层跑,等到编辑都到岗后,他来得越发勤快。除了履行他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外,估计还有好奇,比如看编辑部都招了什么人,旁观这些人的性格长相、工作能力。他和卢云鹏是老乡,一来二去便熟悉了。现在卢云鹏提这个要求,很有可能是柳哥背后给他出的主意。我只好说:“我现在也是暂住在公司,和柳主任住一个房间。十九层还空着一个房间,按理说暂住几天是没问题的。但我说了没用,你可以先向柳主任申请,他是办公室主任,这些事都归他管。柳主任要是同意了,再找毛总批准。”
卢云鹏第二天便搬进了十九层那个空置的房间。他的随身行李物品都装在一个很大的行李箱里,晚上睡觉打一张地铺,早晨起来就把地铺收起来,全部塞回箱子。白天要是有谁推开门,便只能看见一个大箱子靠墙立着,除此之外看不出一点住人的痕迹。他起来后第一时间开窗通风,打扫房间,保证里面没有一丝异味。如果前一天晚上喝了酒——我们三个人住到一起后,只要柳哥晚上没有出车任务,便会轮流做东,下楼找附近的餐馆喝酒,有时撸串,有时火锅,有时炒菜——为了驱散房间里的酒味,他还会喷洒一点香水。和我与柳哥住的房间相比,卢云鹏这边简直太整洁干净了。因为卢云鹏的这个房间正对着毛总的办公室,每天上班前卢云鹏都会特意请我进去查看一下,以免哪里有疏忽,惹得毛总不快。卢云鹏为人识趣,尽量不在1908室碰上陆总、毛总、施乐和井姐。毛总的住所离公司不远,来往都要经过天桥。吃过早点后,卢云鹏喜欢站在窗前,看到毛总从街对面上了天桥,他就开始收拾房间,然后去八层的编辑部上班。傍晚也一样,等到毛总的背影出现在天桥上,他才坐电梯上十九层。碰到陆总或毛总晚上在1908室加班,他就会留在编辑部看稿子,或者下楼散步,总之,绝不跟他们在1908室碰面。作为一名高中数学教师,他连小学生的数学题目都做得津津有味,让我觉得他很适合做编辑,因为有耐心。耐心真是一个好东西。另外,他的小心谨慎也让我敬佩,进而生出一丝疑惑。我觉得他暂住在十九层,如同我暂时与柳哥在公司搭伙一样,其实都是一桩小事,即使陆总和毛总在十九层撞见他住在里面,也不会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最多让他尽快搬走。我还想尽快搬走呢。正常人即使住公司很近也不愿意说出来,害怕但凡公司有什么事都要冲在最前面,更不用说住在公司里面了。很有可能是柳哥刻意隐瞒了,既没有按流程向毛总请示,也没有透露给陆总。即使如此,我觉得也没啥。教辅公司成立前,柳哥一个人住在十九层,白天上班时除了施乐和井姐,陆总偶尔才会过来,到了晚上这里就更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让谁住进来,他自然可以说了算。他请他战友过来小住,肯定是不会告诉陆总的。卢云鹏,其实也包括我,和他的战友相比,不过是住的时间长短而已,除此之外,没什么区别。也因此,他可能不会主动把卢云鹏住进来的事告诉毛总。他也完全不用担心毛总知道这件事。他的行为甚至具有了某种向后来者毛总宣示主权和地盘的意味。
当然,这是我事后才慢慢领会的。
三
在十九层,吃过早餐之后,卢云鹏便让房门敞开,自己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天桥。正是上班早高峰,天桥下的车辆络绎不绝,不时有刺耳的喇叭声像爆竹一样在空中炸响;天桥上的人流量也很大,想要从中辨认出熟悉的面孔需要格外专注。
有时我也会走过去,和他站成一排。他一米八几,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往往比他先认出天桥上的同事面孔。看到谁谁谁上了天桥,我都会报一下人名。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训练,尽快熟悉名字的主人。卢云鹏显得另有心思,眼睛虽向下看着天桥方向,却是一脸茫然。直到腋下夹着公文包的毛总出现在天桥上,我报幕完毕,他才反应过来,准备下楼。他会再次仔细检查一番,行李箱是不是合严实了,地板上有没有头发。一切无虞,他才小心地带上房门。关门声好像变成一道符咒,有这道符咒在,没有人会轻易开门进来,或者即使进来之后也不会看见隐身的那个大行李箱。
因为住在十九层,坐电梯到八层办公室不过几十秒时间,卢云鹏经常是最先打卡的,有时到得比保洁阿姨还要早。其他同事难免会奇怪,觉得卢云鹏的表现太积极了。除此之外,他的人缘挺好,特别是那几个女编辑,不管是不是刚毕业,有没有男朋友,都愿意和他说话,同他打交道。我有点担心办公室恋情。虽然男欢女爱天经地义,那种男女看对眼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我只是希望避免不必要的争风吃醋,更不要出现恋人变怨偶进而离职走人的局面,到时候很难及时补充人手。八层的编辑部毕竟归我管,真出了事,进而影响到全年出版计划的进度,我也不好向毛总和陆总交代。
此前喝酒的时候,我好几次没话找话,问起过卢云鹏的个人情况,诸如有没有结婚、谈没谈女朋友之类。他一概否认,好像对婚姻提不起兴致,对异性也毫不动心。像他这样的身高,又顶着一张国字脸的英俊男人,持如此淡然态度的少之又少。编辑部里的那几个女孩,我冷眼旁观,她们虽对卢云鹏不乏好感,但也没到暗送秋波、主动投怀送抱的程度。我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来。
这个时候,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语文组有两个女编辑:一个是山东曲阜人,叫周红,原来是小学语文老师,刚辞职投身北京;一个是河南驻马店人,叫陈琪,河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便来到北京。陈琪在一年时间里先后应聘了三份工作,都没有待长,显得不是很踏实,我和毛总碍于一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才录用了她。好在小学、初中、高中的语文教辅,难度并不及理科;另一个原因是,我在前公司毕竟担任过语文组长,必要时我完全可以顶替她。当然,我也希望她能很快上手,踏实工作,不用我太操心。万没想到,周红和陈琪互相看不惯,虽然没有明里爆发出来,却也让编辑部里暗潮涌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有之。毛总也被惊动到了,让我先安抚好两个人的情绪,不要任由事态激化。实在不行了,就劝退其中的一个,或两个都劝退,免得影响编辑部的整体氛围。于是,我分别约了两个当事人去外面吃饭,试图通过聊天找到并化解她们的心结。按理说,她们两个人天南地北,这辈子见不着是正常,碰上了是缘分,就算性格再怎么不投,也没有必要如此容不下对方。做不成朋友,大可不做,为什么非得做仇敌呢?让我吃惊的是,她们彼此之间的不满竟然源于卢云鹏。陈琪觉得周红其貌不扬,却要在卢云鹏面前找存在感,她特别看不顺眼。周红觉得陈琪太过自大臭美,总以为卢云鹏只能喜欢她,其他人都不配,因此对陈琪很有意见。后来我问卢云鹏,作为当事人的他竟然全不知情,更想不明白这两个女同事吃的是哪门子干醋。了解到根源之后,我好言相劝,希望她们都能理智一些。又给她们调了工位,免得座位相邻,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有打架的时候。好在她们虽然继续不怎么说话,偶尔还是会拿对方当空气,但至少没有激化矛盾,无事互摆臭脸,有事“乒哩乓啷”,让其他人都无端紧张。
处理了这件事之后,我觉得有必要在编辑部搞一次团建,增进彼此的感情,便自掏腰包请大家在周五晚上聚餐。除了一位英语编辑因为提前和朋友约好了,无法抽身,其他人都没有借故不来,现场气氛还算热闹融洽。甚至连周红和陈琪之间也大有缓和的迹象。我发现她们两个人都爱喝酒。女性只要能喝酒,往往都自带半斤的量,在她俩的带动下,编辑部的同事轮番敬我酒,很快我就不胜酒力。卢云鹏喝得比较少,还能扶着我回去。只是这样一来,大家也都知道卢云鹏住在公司里了。
等我和卢云鹏回到十九层,发现柳哥还没睡。他似乎挺不高兴的,黑着一张脸。估计是因为我和卢云鹏喝酒,哥俩好,却没有喊上他,让他受冷落了。即使我们解释说是编辑部团建,他也觉得不应该撇下他,因为他自度和编辑们都很熟悉了,而且至少还能代表陆总向编辑部同事敬酒。深究起来,他是为没能和编辑部的同事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而耿耿于怀。特别是听说周红和陈琪酒量不错,他更为遗憾。
其实,下班后,当我们在天桥上会合的时候,他就在十九层卢云鹏常站的地方站着,看着我们一一赶到,然后前往吃饭的地儿。
“肇主任,”柳哥不以平时我们单独在一块儿时习惯的“肇”唤我,而是带上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当一群人站在一起时,各自的位置和距离总是会泄露一些秘密。比如,谁和谁靠近些,脸上是什么表情,有没有小动作之类。”
醉意中,我突然想起雨中天桥上的车和人。柳哥说这些,是在有意暗示什么吗?但我当时脑子里一团混乱,根本无法抓住这条倏忽来去打成问号状的尾巴。
随后一段时间,卢云鹏下班后便不见人影,问他则说是约了中介看房子。他在十九层住得久了,估计是愈发不好意思,想着尽快搬出去。柳哥也变得比平时更忙碌起来,似乎陆总这段时间常住北京了。很多时候,我在十九层用电脑看电影或聊天,到十点半,卢云鹏准时回来,轻轻敲门,恪守礼貌。柳哥回来得更晚,几乎都在十二点以后,有几次更是凌晨两三点。我们自睡,他有钥匙,不需要给他留门。只要陆总在北京,不管需不需要用车,柳哥都滴酒不沾,以免耽误事儿。当陆总有应酬的时候,他更是随时待命,不管多晚,不仅把陆总也要把陆总的那些朋友或合作伙伴安全地送回家。
有一天下班后,陈琪一直磨磨蹭蹭待着不走,最后才说要看看我们的住宿环境。在她坐电梯上来前,柳哥赶紧借了卢云鹏的香水,在我们的标间里到处喷,一遍不够,又喷一遍,我怀疑香味可能浓重到发臭了。陈琪在1908室转了一圈,随口说:“住在公司挺好的,至少上下班不用把时间花在路上。”又问:“卢云鹏住在这里,不用花钱吧?”卢云鹏赶紧表态:“都是肇主任和柳主任照顾我。”陈琪说:“那你还不请客?”于是,卢云鹏顺势请我们去丁字路口西北角的那家四川火锅店。我们四个人喝了三瓶白牛二,又要了八瓶啤酒。柳哥和陈琪越喝越精神,我和卢云鹏则喝得迷迷糊糊的。喝完出门后,陈琪说不行就不行了。卢云鹏和柳哥一人一边架着她,才能勉强往前走几步。柳哥反复问:“陈琪,你住在哪儿?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得把你安全送回去。”但是陈琪完全想不起来她的地址,估计连她是谁都忘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把她架回十九层。歇了一个多小时,她的神志才有所恢复。这时已经快一点,再让她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我们送她回去然后再回来又嫌太累。不喝酒状态下还行,现在我们三个人酒喝得也都到数了,都懒得动。陈琪主动说:“要不我晚上就睡这里吧。我可以住卢云鹏的房间。卢云鹏就辛苦他在肇主任、柳主任你们的房间打个地铺。你们三个人睡,没问题吧?”
我们自然没有异议。
后来,卢云鹏和陈琪都一口咬定他们是从那天才开始好上的。陈琪可能早就喜欢上了卢云鹏,不然她不会专门跑上十九层看我们的宿舍,也不会借酒醉睡在卢云鹏的房间。这一点即使我那晚喝多了也能隐约猜到八九分。但柳哥觉得他们早就好上了。柳哥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肇,在这点上,你应该多向云鹏和陆总他们好好学习。”从柳哥嘴里突然冒出陆总来,我虽然觉得诧异,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四
随着公司的组稿顺利编印发行,第一笔回款一扫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不安和疑虑。公司账上终于有了进账,数目还不小,财务主任井姐喜笑颜开。施乐也变得大方起来,悄悄告诉我,他已经向陆总打了申请,争取为编辑部每个人配一台电脑,以提高工作效率。
陆总更是高兴,现在几乎所有时间都坐镇北京,上海、广州、南京那边实在有事才飞过去,飞过去也就待一两天,旋即又飞回北京。教辅公司在毛总的打理下井井有条,上了正轨,运行正常,按理说并不需要投资人亲自督阵。陆总长时间待在北京,估计也是对公司上下工作的认可和褒奖。功劳首推毛总,其次是公司中层,再次是所有员工,为此陆总安排了好几场庆功宴,有两次还把井姐的爱人、施乐的父亲以及陆总在北京的几位好朋友——不是银行领导,就是和陆总差不多级别的投资人,或者相关部门的领导——请了过来。由于柳哥有开车接送的任务,很少列席,即使上桌,也要负责张罗——点菜、续菜、斟酒、续酒,忙前忙后,根本停不下来。不像施乐和我,我们虽与他职务相当,却能一旁陪酒,大快朵颐。陆总和那些领导、贵客,对我们还挺客气。
和井姐的爱人、施乐的父亲那次,按陆总的说法,是“家宴”。虽然如此,我却瞧出施乐的拘谨。从小到大,他都怕他的父亲。可能是行伍出身的原因,他的父亲比较威严,不苟言笑,气场强大。陆总虽然和每个人都谈笑风生,也希望每个人都随意些,像在家里吃饭一样,但施乐却一点都不乐。我估计是“家里”这个字眼,而不是他的大校父亲同桌而食,让他感受到了压力。那一次,陆总破天荒没有让柳哥开车送客。因为选的就是公司附近的饭店,离陆总和毛总的住处很近,他们散步就能回。施乐的父亲自有司机来接。井姐没有喝酒,可以把她爱人的车开回去。施乐不愿坐他父亲的车回去,磨磨蹭蹭不肯走。这样一来,等他们都离开了,柳哥便把卢云鹏喊来,我们就着几乎没怎么动的一桌菜,把没喝完的酒都喝完了。柳哥还不忘解释说,这也是陆总的意思。庆功宴嘛,就得喝尽兴。显然陆总也看出来了,有他在,小柳不便喝酒;有毛总在,我也放不开;更别说施乐,在他父亲面前完全像小学生一样的表现。
施乐酒量不错,但可能有心事,很快就喝高了。他和井姐差不多同时进入陆总在北京的创投公司,在陆总没打算做这家教辅公司之前,他和井姐差不多每天都闲着,光领工资,不用干活。施乐和井姐也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陆总为了投资做项目养的两个闲人。现在不一样了,教辅公司运营起来之后,井姐完全能够胜任会计的工作。只有施乐,在他父亲眼里依旧一无是处,还是要靠他父亲的关系吃闲饭。他上大学也是他父亲走的关系,读的是人力资源管理,他学得不差,甚至可以说是优秀,但就是因为总觉得无法做到让一个强势的父亲感到满意,才索性破罐子破摔,不求上进,天天沉迷于QQ上的棋牌类游戏。毕业好几年了,也不愿意成家,让他的父亲益发恨铁不成钢。他现在没钱买自己的房子,又不愿意住在父母家里,便在外面租了房子住。一个人住,作息饮食都极其不规律,很快发胖,更是让他父亲看不顺眼。现在,他虽然也嫌弃自己的肥胖,但既没有动力也没有意志去减肥。我们三个都是北漂,从来没想到像施乐这样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在生活中居然也有如此多的苦恼,至少不比我们的少。柳哥的问题是,由于结婚比较早,河北的乡下有一儿一女,他在北京给私人老板开车,挣不到什么钱,既愧对妻子,更觉得亏欠了孩子。我是单身已久,好像单曲循环播放,已经适应了这种节奏和旋律。我在前教辅公司没有时间谈恋爱,在现在的教辅公司依然没有时间谈恋爱,对于我来说,好像只是把这个困境在地图上移了个位置,从江南市移到了北京。卢云鹏还是很谨慎,话题只要扯到他身上,他要么简明扼要地说两句,比如他不喜欢做老师,其他的都不着痕迹地岔开。
施乐很快喝高了,我们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回他的租住处。没有电梯,把一个烂醉如泥的胖子搬上五楼,着实让我们吃了苦头。以至于在回来的出租车上,我们一致决定以后尽量不和胖子喝酒,要喝的话也要提前说好,不能让胖子抢在我们前面醉倒,他得保持清醒,自己回去。也许是因为施乐太快进入状态,导致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喝得尽兴,便在公司楼下又找了处深夜串摊,一个人点了两瓶啤酒。
喝酒的时候,柳哥跟我说:“今天的酒桌上,可不只施乐一个人不高兴。”我说:“大家一块儿吃饭的时候,施乐也没有不高兴吧?我觉得他只是有些紧张,估计在他家老爷子面前早就成惊弓之鸟了。其他人,我也没见谁脸上挂相不高兴。”卢云鹏因为没有参加之前的“家宴”,不知道具体情况,一直都是听着。
柳哥顺着话说:“我就很不高兴,肇,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听出他话里有话,我就没敢接他这话茬,自顾自分析前面的话题:“井姐的爱人和施乐的父亲,人家什么身份,就是再有不顺心的事,也不会在陆总请客吃饭时表现出来。陆总和毛总他们,应该也不至于。难道是井姐?”
柳哥说:“你没看出来,也不赖你。别看井姐平时大大咧咧的,可她爱人在家里把她宠得跟小姑娘似的,要不然人家也不会好好的国营单位会计不做,辞职了来陆总这里,那是她爱人舍不得让她在原先单位受气。人家不比咱们,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和卢云鹏嘴里都咬上一口羊肉串,等他说下去。
柳哥继续说:“别看陆总说得轻描淡写的,什么家宴不家宴的,这次差一点就整成了散伙饭。散伙饭!你们知道了吧?”
我确实没有想到这层,有点吃惊。我和卢云鹏赶紧敬柳哥酒,等他一杯喝完,卢云鹏又立刻给他满上。
“还不是因为毛总。毛总能耐确实大。现在给公司挣钱了,腰板硬了,人家也学会狮子大开口提要求了。”
我把“毛总提什么要求了?”这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公司上下,从陆总到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都知道我是毛总带过来的,算是毛总的人。这个时候任何有关毛总的问题,我之前既然毫不知情,现在最好也别表现出好奇。
“毛总想把妻子从老家接到北京来。他的妻子据说也是做会计的。这不摆明了让井姐难堪吗?毛总可真会选时机,要不然人家也不会成为‘这总‘那总。现在公司有进账了,陆总也不好一口回绝。至于井姐那边,陆总当然也不能让井姐辞职。至于井姐的爱人呢,人家才不着急,井姐辞职不辞职,关键看井姐自个儿的心情,当然也要看陆总怎么处理。总之,这个毛总啊,我算是看出来了,真不是省油的灯。这个节骨眼上,他把自己的妻子请到公司管理财务,且不管她和井姐谁上谁下,可真是下了一步好棋。”柳哥喝了一杯酒,又问:“夫妻俩在同一家公司,一个是管业务,一个管钱账,是不是挺不好的?要这样,陆总也应该把他的妻子接到北京来。肇,卢,你们也应该把你们的妻子也好女朋友也好,都请到公司里来,让毛总给安排一个工作。”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
卢云鹏说:“陈琪现在已经在公司做编辑了。我还想着,要不要让她辞职,在别的地方找份工作呢。”
这是卢云鹏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坦承陈琪已经是他女朋友的事实。
柳哥像是没听到,也可能因为卢云鹏和陈琪的恋情在1908室早已不是秘密,他愣怔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陆总是不会把他的妻子接到北京来的。”
五
大学毕业以后,我换了好几家公司,既参与过新公司的成立,从绞尽脑汁想公司名称到跑断腿去工商所完成注册流程;也经历过显赫一时的公司尾大不掉,陷入困顿,终于倒闭了事。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家乡有一句俗语,云:“人不能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意思敞开来,是说创业找工作尽量去蓝海不要去红海差不多。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陆总和毛总的公司遇到的这种情况。教辅公司在一片大好之际,突然注销了。陆总的几百万投资瞬间打了水漂。变故传出后,毛总让我联系的那些教育专家和特级教授,纷纷来邮来电索要稿费,有的甚至扬言要上法院和毛总打官司。他们不认识陆总,出了事便只能揪着毛总不放。毛总的妻子刚来北京,教辅公司的账目还没有整理清楚,便不得不打道回府。毛总自然焦头烂额。公司的发行人员、编辑和排版,就好像《西游记》里面的幻象,作为道具凭空出现,在完成任务或者遭人戳穿后倏忽消失,再无踪迹可寻。如果不是因为有毛总,我和他一直保持联系;还有卢云鹏和陈琪,我们后来还时有联系,我都会怀疑我的这次工作经历完全就像一场梦境。而且我毫不怀疑,在某个商用房里,柳哥、井姐和施乐,他们作为同事还在一起,井姐织着毛衣,施乐玩着游戏,柳哥不时出车。作为老板的陆总偶尔出现,煞有介事地给三个手下开一个短会。
公司的亡忽或许自有征兆,有迹可循。有一天深夜,柳哥突然把我喊醒聊天。那时候,卢云鹏已经搬走和陈琪同居了。而我依然和柳哥搭着伙,从一开始的“将就”,变成了现在的“懒得改变”。柳哥当天晚上的行为,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奇怪。因为他在晚饭前跟我说,陆总在北京,晚上要用车,他得随时准备着。结果到了九点多,他才接到陆总的电话通知。他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十点左右就回来了。如果陆总要用车,绝对不会只用半个小时。这个时间短得蹊跷。柳哥回来后,刚泡上一桶方便面,陆总的电话又追过来了。这次出去的时间很长。到凌晨三点左右柳哥才回来,回来就把我喊醒了。
柳哥说:“肇,陪我一起吃桶面吧。”我才知道,他到这个时间点竟然什么也没有吃。
我们泡好面,柳哥破天荒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喝。按理说,他在这个点不应该喝酒,得赶紧休息才对,因为说不定陆总一早醒来又要用车。
“肇,你知道吗?有些企业家、商人,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别看他们人前很光鲜,但也有他们的至暗时刻。就拿咱们陆总来说,他是不是任何时候都显得特胸有成竹?就像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中国历史上的谁和谁,既不糊涂,也很谨慎。不瞒你说,我每次看到陆总,就有这样的感觉,因此自己的心里也很踏实。他身上好像有一种静气,哪怕是站在悬崖边,也会感染到身边人,不让他们乱了阵脚。我给陆总开车五六年了,我从来没见他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发愁过、焦虑过、害怕过。”
我一边在心里默念“人有静气,才有福气。谁都不会随随便便成功,成功人士必有其成功之道”,一边听柳哥讲下去。
“肇,今天晚上九点多,陆总不是让我去见他吗?我去了,但着实吓了一跳。陆总在新天地B幢租了一个二居室,作为他在北京的下榻地,这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吧?我轻轻敲门,没人应。轻轻在门上一按,门就开了。我走进去,发现什么灯也没开,陆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如果不是他先跟我开口说话,我压根没有发现他,还以为他临时有事出去了,忘记了锁门。他招呼了我一下,便不再作声,整个人又陷入无边的黑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渐渐觉得笼罩陆总的黑暗,开始向我涌过来,一层一层覆盖住我。我从来没有和陆总这样相处过。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陆总坐在黑暗里,一声不发;我站在黑暗里,忽而就觉得两只脚都站麻了。我忍不住要说话,不说话好像就会窒息过去一般。我说:‘陆总,您怎么没开灯?我想,只要他随便说一句话,我就会擅自把灯给打开,把房间里的灯都打开。打从进入房间,我虽然面向陆总坐着的方位,却一直挂念着墙上的开关位置。但陆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入定了。我的短袖衬衫都湿透了。好像黑暗是水,我整个人头重脚轻地漾在黑暗的水里,衣服不知不觉便洇湿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总才开口说话。他让我先回去。于是,我赶紧退出房间,把门带上,然后就回来了。”
我说:“我偶尔注意到陆总坐在老板椅上休息时,会用大拇指按两边的太阳穴,好像是纾解疲惫或压力。他这么按揉一会儿,整个人就会一扫疲态,重新变得容光焕发。他既然喊你过去,你去了又不说什么事,估计是累了。”
柳哥摇摇头,说:“不像。我觉得更像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们这样的大老板,即使遇到天大的事儿,估计也不愿意轻易在人前表现出来,更不会在手底下的员工面前流露出来。”
我问:“那能有什么事,会难住陆总呢?”
柳哥说:“但愿没事才好。陆总投资很多,难免有失手的时候。那样的情况我也见过几次,几十万几百万的损失,他的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我接着问:“后来你不是又出去了吗?陆总还是没说什么吗?”
柳哥说:“从上车到下车,陆总总共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就这样一直往前开,第二句是‘现在往回开吧。我开车这么多年,自忖驾驶技术还不错,但这次开车,两个手掌心里一直全是汗。”
我说:“既然陆总什么也没有说,你也不要瞎想了。说不定等你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没有。陆总还是你熟悉的那个陆总。”
然而,事与愿违。也可能是,一切都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至少,编辑部的那些同事,表现得都很淡然。除了卢云鹏、陈琪和我、柳哥吃了一顿散伙饭,其他人“呼啦”一下就散逸了。我作为编辑部主任,觉得应该协助毛总善后到最后一刻。1908室仿佛又回到了我刚到公司的那段时光。井姐给我们订中午饭,外卖送到了,她依然用欢快的声音挨个通知:“毛总,吃饭了。肇,吃饭了。施乐,吃饭了。”如果柳哥中午也在公司吃,就会多订一份,井姐会加上:“柳,吃饭了。”时间好像在倒流。有的事情可能会在这种流动中呈现出蜃景,但确乎无法重新来过。虽然我还是经常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天桥。我会忘了我究竟在看什么。偶尔我看到毛总的脸或背影,在天桥上浮现,但我知道这也是暂时的。公司一应事务都处理完之后,毛总大概率也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也会离开。公司可能会搬走,在另外的大厦里,工位上依旧坐着三个人——井姐、柳哥和施乐。他们快乐吗?我不知道。他们忧心吗?我也不知道。
六
有一年夏天,趁放暑假,毛总夫妻请了年假,带着孩子来北京玩。爬长城,到天安门看升国旗,游览故宫,参观军事博物馆,听德云社相声,行程满满当当。他们回去前那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请他们一家吃饭。吃完饭,毛总夫人带着孩子先回宾馆休息,这几天他们也玩累了。毛总和我继续喝了一会儿酒。
毛总问我,原来编辑部的同事现在还有没有联系。按理说,进入新世纪,旧同事之间的联系渠道其实挺多,有MSN,有QQ,有飞讯,有手机,有开心网,有新浪微博,有微信,可是说来也怪,一旦散开,久不联系之后,想要再联系的念头便淡了。翻QQ和手机通讯录时,偶尔看到似曾相识的名字,稍有触动,也是一滑而过,淹没在一大堆号码之中,再次无迹可寻。可能是一个人对那些没有打上深刻感情烙印的名字,若无特殊情况予以触发,多少有些无动于衷,显得很茫然,好像忘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好比现在,因为和毛总面对面,当他问起时,编辑部那些同事顿时集体在我脑海中浮现。虽然隔了很多年,他们的名字我已记不全,但那些面孔却很清晰、坚定。我想,除了在编辑部朝夕相处,也和我经常俯瞰他们浮动在天桥上的面孔有关。像傅云峰,是英語编辑,来编辑部上班时估计快奔四了,喜欢穿有很多口袋的马甲,很像一名摄影师或电影导演。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外面的录音棚,准备录英语试卷的听力题,往返的车上,我和他有机会聊天。他从没想过回陕西老家,宁愿在北京漂着,对工作也不挑,只要有地方住,不冻着饿着就成。我当时触动挺大,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想法。我现在也快到他当时的年龄,多少有点理解他了。还有张小勉。她是数学编辑,长得有点像巴西足球明星小罗,说丑吧,但又很耐看,可能是因为她性格开朗,相处起来特别舒服。她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北京。她的男朋友是一名厨师。我记得张小勉说过他们的恋爱史,当时我们都被感动了,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她的男朋友非常擅长做中西糕点,编辑部的同事都享过口福,说不定,他们已经移民去了美国,或者加拿大。物理编辑和化学编辑是两个男孩,是首都师范大学的同届校友,毕业后都准备考研,于是选择边工作边复习。巧的是他们离校后租住的地方也很近,是相邻的小区,于是上下班结伴而行,友情益笃。不知道后来他们考研是否顺利,上了研究生后是否依然延续着校友或好友的缘分。还有一位政治编辑,姓万,似乎叫万里鸿,是位内蒙古女孩,性格特别好,有长姐风范,其他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好像记忆中的某盏灯被打开,原先影影绰绰的背景板,一下亮堂起来。毕竟我对他们所知原本有限,因而呈现的画面也不复杂,往往只需三言两语便能讲清。
毛总又问:“当时编辑部里闹矛盾的两个女孩,现在各自怎么样,有她们的消息吗?”
我和周红后来一直没有联系,但陈琪的情况我陆陆续续知道一点,大部分还是卢云鹏的妹妹告诉我的。卢云鹏的妹妹叫卢海燕,是一位儿童绘本的插画师。有一次她来北京出差,卢云鹏托他妹妹给我带了礼物,两瓶板城烧锅酒(五行酒)和一条中华烟。承卢云鹏盛情,还能记得北京的故人,我回请他妹妹吃饭。席间,卢海燕告诉我,陈琪跟卢云鹏结婚了,结婚的时间大概是他俩从编辑部辞职之后。一对恋人同时失业,又懒得再马上找工作,陈琪便随卢云鹏一起回了趟后者的老家邢台。这倒没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意外的是,卢海燕说卢云鹏之前结过婚,因为与妻子感情不和,闹离婚才辞职来了北京。更让我吃惊的是,陈琪原来也是离过婚的,她是否有孩子连卢海燕都不清楚。总之,两个离过婚的人在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后,决定再次走进婚姻围城。然而,他们结婚尚不满半年,又离婚了。除了当事人,谁也闹不清原因。现在,卢云鹏守着父母给他置下的两间门面房过活,成了一个不太爱搭理人的杂货铺老板。陈琪则不知所踪。卢海燕说,陈琪肯定不会留在邢台,但也不会返回驻马店。虽然,驻马店有她的前前夫和家人,邢台有她的前夫。言谈之间,卢海燕对陈琪倒没有什么成见。她更鄙视的是她哥哥卢云鹏,在卢海燕眼里,卢云鹏啥志向也没有,白念了四年大学。
毛总谈及当年对两人的印象,他觉得卢云鹏挺有城府,肚子里能藏住事,陈琪却显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实情显然并非全然如此。陈琪自有其心机,属于逐波而流的人,遇到机会主动出击,机会错失也无所谓;而卢云鹏倒更像是随遇而安的人。
我们又说到柳哥、井姐和施乐。毛总特别不喜欢小柳,对施乐没什么印象,很欣赏井姐。这也和三人的性格有关。施乐在哪里都存在感不强,有点像鸵鸟。我记得我第一次到公司报到,施乐就坐在前台的工位上玩游戏,那么胖的一个人陷在一把小转椅上,这个场景后来让我很是不适应,但当时我甚至没注意到他。井姐为人非常热情,而且这种热情并非假装或刻意,很能感染人。举个例子说,在南方,很少单呼一个人的姓氏,因为同名的人很少,同姓的却比比皆是,在一个公司喊一声小张、老张,估计不止三五个人会同时抬头。井姐用带有儿化音的北京腔喊我“肇”,我很快就习惯了,连带着后来柳哥、施乐、毛总、陆总和卢云鹏都喊我“肇”,我从来没觉得不适过。说到柳哥,就复杂很多。至少,他是喜欢“来事”的,有点小殷勤,喜欢拍老板马屁,还特别爱逞能,比如说照顾卢云鹏住进公司。这是我感知到的,优点固然算不上,但未必是缺点。但毛总理解却大不一样。他觉得小柳人前人后不一样,这是不真诚;喜欢盘算打自己的小九九,这是私心重;为此经常行使一些不上道的小伎俩,排挤他人,这是眼光低,没有容人之量。
一千个观众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仁者見仁智者见智,这些我自然都听过,但也对毛总的话感到惊愕。在我看来,柳哥初中毕业之后就去当兵,在军营里也没有打算继续学习深造,受教育程度自然不高,有粗俗鄙陋的一面情有可原;可毕竟也经历了锻炼、成长,比如他的吃苦耐劳、他的强壮体质、他的直率仗义,这些都是好的一面,都是那时培养起来的。怎么到了毛总那边,柳哥几乎完全是一个负面形象。难道正如柳哥在我面前多次带着抱怨提到的,毛总一直看不惯他,希望他最好能够主动离职?但关键是,陆总对柳哥很满意,俗话说,用久了的司机赛秘书,在一定程度上,是陆总离不开他的司机。陆总很难再找一个满意度相当的司机,柳哥再找一个有钱的老板,为其开车,相对倒是容易很多。当然,两个人都需要付出时间成本,才能提升雇佣关系中非常重要的信任度。
见我兀自不相信,毛总说:“估计你对小柳了解不深,而且你也很少和陆总打交道。有些事你并不知情,所以你对小柳抱有好感我也能理解。”
我益发错愕了。
七
还记得特大暴雨那天爬上天桥的轿车以及在天桥彼端那位冒雨疾行的女人吗?第二天,正是柳哥开着这辆车去了4S店进行修理和保养。像以往一样,柳哥垫付修理费,开具发票,然后回公司找井姐报销。
也就是说,当我和柳哥聊这辆车的时候,柳哥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开车的是谁,也知道天桥上的那个女人是谁。她是陆总在北京的情人,当时在读研究生。某次酒局上,陆总认识了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他们很快坠入情网,并在B幢租了个二居室,开始金屋藏娇。为了能够长待北京多陪情人,同时不让远在江南的妻子起疑心,在北京成立公司,且能很快挣到钱,挣大钱,肯定是最好的掩护。
陆总是聪明人,他不聪明也不可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先是和井姐的丈夫、施乐的父亲合作投资,有没有立即产生经济利润另说,主要的回报是让南京的妻子放心。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在酒局上让他的妻子和井姐、井姐的丈夫、施乐、施乐的父亲通个话就行,以此表明他在北京有可靠的合伙人,生活完全不用担心,事业也正在步入正轨。然而,短线投资需要眼光,长线投资需要耐心。接连几次打水漂之后,陆总不好向妻子交代,又担心会被妻子随时召回,压力催生了更大的动力,于是找到了毛总。陆总和毛总,就在北京成立一家有前途的教辅公司一拍即合。教辅公司与投资公司完全不一样,需要更多的资金周转,当然产生的利润空间也更可观。陆总的妻子也觉得可行,在家中设宴招待毛总夫妻,并向毛总妻子许诺,如果不放心毛总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等到公司稳定之后,毛总妻子干脆也去北京,反正公司的财务需要一个“自家人”。很显然,当陆总邀请毛总做合伙人的同时,陆总的妻子也把毛总的妻子纳为自己的闺蜜和家人。这既是对毛总的信任,也是对毛总的笼络。
在和陆总商定了教辅公司的所有环节和详细计划之后,毛总率先北上,开始筹建一家资金雄厚潜力无限的教辅公司。陆总让井姐、施乐和柳哥协助毛总,于是他们三人名正言顺地转入教辅公司。与此同时,毛总联系上我。然后是我追随毛总也来到了北京,着手招聘编辑、组建团队。编辑部所需人员全部到岗之后,教辅公司正式投入运转,约稿、编辑、印刷、发行。这些都在毛总的计划之内,也是他向陆总描绘的蓝图,现在这一切都在变为现实。陆总当然是最高兴的,挣到钱还是其次,现在他可以名正言顺长期待在北京了。
很显然,陆总在北京的行藏很难瞒住一个人。作为司机,柳哥很可能目睹了陆总的出轨,甚至陆总藏娇的那幢金屋很有可能也是柳哥跑前跑后租下来的。这间屋子说起来是给陆总下榻北京准备的,但陆总来北京不可能不私会情人,甚至他很大程度就是为了幽会才来北京的,所谓工作、投资不过是幌子,那位女大学生才是这间屋子当仁不让的女主人,自然要她满意才行。柳哥奉命先找到地段、面积等条件合适的房源,然后再陪同陆总和他的情人去察看。这间爱巢必须精挑细选,才能证明他们之所以在一起是源于真爱,而非苟合。至于陆总私底下对女孩许诺了什么,旁人自然不清楚,顶到天了是停妻再娶,但这也是实施起来难度最大的,需要陆总做出非常大的牺牲。真到了那一步,北京教辅公司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如果教辅公司真的像印钞机一样,每天财源广进,那么陆总就有底气向妻子摊牌,大不了他把南京的产业都留给前妻,而北京的教辅公司毕竟是他的创业成果,留在自己名下合情合理,为此他甚至可以将此前的投入当作前妻的垫资,连本带利加倍奉还。如此一来,陆总便相当于净身出户,他的顾虑、歉疚也可以减少一点。有的时候,男人背叛婚姻和家庭,也许只要一个借口作为转圜余地,越转空间越大,得以转身,得以走得心安理得,甚至理直气壮。仔细想想,陆总若真有离婚的念头,他断不会将一家好好的挣钱公司如此草率地注销。即使他和那位女大学生感情降温进而分手——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但也没有必要自断财路,只要公司继续挣钱,只要他来去北京无碍,只要他的大后方原配夫人不起疑心,假以时日他完全可以找到更年轻、漂亮的尤物,甚至开辟更多的金屋,藏更多的娇娥。他为什么还要痛下这个决定呢?
“应该是小柳。他出卖了陆总。陆总出轨,即使他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会百密一疏的。”毛总说,“我来到北京这么长时间,压根不知道陆总在北京养了个情人,我也去过B幢陆总的住处,但每一次都是小坐,待的时间不长,也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作为单身汉的住处,确实太过干净了一点,但也符合陆总平时整洁的个人形象。谁会没事把人往坏里想呢?我一无所知,至于井姐的丈夫、施乐的父亲,陆总和他们的接触大多是公事,自然不会把一个妙龄女子带在身边,他们更不会知道。从头至尾知道这件事的,便只有小柳了。”
我还是不相信。“如果说,陆总有外遇这件事只有柳哥知道,那柳哥也算是守口如瓶了。我和他住一起这么长时间,后来还有卢云鹏,柳哥在我们面前一点口风都没有露过。就算柳哥知道,他会把这件事告诉谁,告诉陆总的妻子吗?那样一来,陆总肯定也会马上知道是谁出卖了他。陆总固然后院失火,柳哥也得不了好。你说柳哥私心重,这种于陆总有害于他自己无益的事情,他干嘛要做呢?”
毛总说:“我这样说,当然也只是怀疑。毕竟没有真凭实据,陆总到现在还把他留在身边,可见陆总对他仍旧放心得很。但不管怎么说,陆总的婚外情还是被他夫人知道了。据说陆总夫人收到了一张匿名寄过去的照片。照片上是一辆轿车冲上了天桥,天桥另一端是一名女子在冒雨疾行。随照片一起寄过去的,还有一张A4打印纸,摘录了部分网友的评论。其中一则是题目叫‘天桥美人的跟帖,发帖人像福尔摩斯般循循善诱,‘那辆冲上天桥的车子难道是吃饱了撑的?‘那么大的雨,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天桥上?‘十有八九车中人和天桥美人是情侣关系,两个人并没有住在一起。尽管闹了别扭,女的跑了出来,男的还是想要开车送女的回去,便跟在女的后面,把车开到了辅路上。没想到女的转身跑上了天桥……‘现在的疑问是,车中人是谁?天桥美人是谁?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陆总夫人起了疑心之后,便瞒着陆总悄悄来到北京,先找我和我妻子了解情况,把照片和网友跟帖都扔在了我们面前。当然也有问责的意思,因为陆总夫人在火头上,以为我们要么和陆总沆瀣一气,要么属于知情不报,没把她当朋友,在她看来两者都是犯罪,只有情节轻重之别。消除了误会之后,陆总夫人又找到小柳。小柳刚开始极力否认,陆总夫人要求他把汽车的修检记录打印出来,质问他那次修理的详细情况。小柳依然嘴硬,证明陆总是无辜的。他给陆总开车,其他的情况没看到不好说,但车上从来没有坐过不相干的女的,這一点他可以保证。私下里,小柳给陆总发了短信提醒。在陆总夫人逼问小柳的时候,陆总清理了房间,把卫生间和卧室里面的女性痕迹全都消除一空。陆总夫人虽然怀疑,但苦于找不到证据,愤怒之余,对陆总下了最后通牒,首先立即和那个小妖精断绝关系,其次注销教辅公司。”
我越听越心惊,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隐情。很显然是柳哥出卖了陆总,如果只有照片,告密者很可能另有其人,然而“天桥美人”的跟帖内容,几乎就是我告诉柳哥的原话。我把这些当作趣事在酒桌上告诉了柳哥。没想到柳哥是有心人,在网上找到了这张图,还把曾浩的分析贴到了网上。柳哥随便注册一个马甲,在某个网吧登录发帖。虽然我可以确定是他,可惜没法形成闭环,证明跟帖人就是柳哥。他用匿名的方式让陆总夫人看到照片和跟帖,那就更简单了。最蠢最笨的女人看到这些,也会疑心起自己的丈夫。我越想越心寒。柳哥肯定早就存了私心,想以此自保,至少当陆总金屋藏娇的事情败露之后,能够先一步洗清自身。也许他早就想好了,在某一个时间点上,让陆总夫人看到这些。
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针对我,或者说教辅公司。”毛总说,“要不我说你并不了解小柳。老实说,我是看不惯他,身上痞气太重了,流里流气的。你知道吗?你来的那一天,我就被他气着了。本来,陆总是让他去接站的。可是,他倒好,出去不知道到哪里鬼混了一天,还骗你说陆总临时给他派了其他的活。我问过陆总,陆总因为要让他去接你,并没有给他另外派活,他这是拿瞎话应付我。因为他觉得你是我推荐过来的,不去接你,阳奉阴违,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呢。我没有跟你说,是担心你知道了,然后又要跟他住一起,可能会闹不愉快。我们是来做事情的,又不是跟他置气。但这就是小柳的阴毒之处,阴阳怪气地拿话撩别人,或者做些小动作给别人心里添堵,还让人不好发作。他这就是下作。完全是一个小人做派。他这样一个人留在教辅公司,让我不得不防,却又防了个寂寞。于是我向陆总建议,还是让他做陆总的专职司机。教辅公司要规范化管理,在财务上要有出纳和会计,一个管进账,一个管出账。这也是之前我和陆总还有陆总夫人商量好的,他们都同意我的妻子过来,和井姐搭档。谁知道小柳知道了,给井姐猛点眼药水,井姐本来挺欢迎我妻子来的,愣是被他一阵撺掇,感觉到了委屈。这事之后,我就坚决了要把小柳弄走,我不能让他一粒老鼠屎坏了我们大家的一锅粥。陆总同意了。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陆总夫人杀到北京。虽然没有捉奸捉双,但也是大闹了一场。陆总迫于压力,注销了教辅公司。”
听到这里,我有了新的疑问。“陆总为什么注销教辅公司?教辅公司明明已经上了轨道,往后也会越来越好,钱越挣越多,陆总夫妇都是商人,不应该不明白这里面的出进。”
毛总说:“开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回到江南市,和朋友聊起这段创业经历,经人点拨我才恍然大悟。陆总是靠妻子那头发家致富的。他的岳父为了陆总有更好的发展,将自己对女婿的掖助尽量掩盖,在外人面前显示陆总的青年才俊形象。陆总也确实有能力,借助这股好风,将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但他确实不敢在羽翼未丰时和妻子撕破脸,得罪财大气粗的岳父。而陆总夫人更不愿意看到陆总有实力和自己的娘家抗衡,因而即使一年少赚很多钱,她也不惜将教辅公司注销。可以说,一旦陆总夫人对陆总起了疑心,她便是‘如来佛,陆总就算是‘齐天大圣,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我说:“至于吗?”
毛总以为我说的是陆总夫妇,感慨地说:“说到底,贫穷限制了穷人的想象力,他们是有钱人,玩的就是任性。”
其实我说的是柳哥。他行得一步好棋,利用陆总夫人的妒忌,既在陆总面前表现了自己无比的忠心,因为他不仅没有出卖陆总,还为陆总赢得了自证清白的时间,又让陆总悬崖勒马,挽救了陆总的婚姻,从今往后,陆总大概是不能换司机了。代价是一个起步公司的止步,是这个公司几十名员工的工作岗位。恍惚间,我以为自己洞悉了柳哥的心理:“反正我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陆总的司机,那我干脆让这家以前没有现在有的教辅公司重归没有。”至少柳哥是没有任何损失的,他还是那个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的司机。
赵志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文学院签约专业作家。202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出版有《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帝运匠心》《看不见的生活》《石中蜈蚣》等小说集。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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