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壮哉南迁
与国难共跋涉
1937年京津失守,国难当头,如何“延续中华文脉”,避免中国高校教育被连根拔起,成了南京政府战时必须面对的一大任务。经多方商讨,教育部决定,将北京及周边的重点高校和研究机构尽快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后方。受限于资金不足,除南开大学外,转移的高校不包括华北地区其他几所著名的私立大学(包括燕京、辅仁),以及一些有生存能力的私立文化科研机构,它们未来的生存發展,皆需自行解决。有的学术机构由于断了资金,只得暂时解散,各奔出路。
按照教育部的要求,1938年1月,国立清华大学、国立北京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很快就组成“长沙临时大学”,稍作准备,便一路仓促南下。同时三校通知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师生校友迅速向长沙集中。
所谓“临时”,也就是“暂驻足”,由于条件简陋,大部分在长沙,小部分在衡阳,简称“衡山湘水”。毕业于南开大学数学系的陈省身,先就读于清华研究生院,后留学欧洲三载,三校南迁时,他由香港辗转至上海,再赶赴长沙“临大”报到。“我们那个时候都痛心于祖国的弱啊,恨日本侵略啊。但是一个念书的学生,也没有什么很具体的办法,所以先回来再说了”。【1】
三所著名大学化整为零,撒豆成兵,因陋就简,为的是整合教育资源。特殊时期,也只能如此。
1937年11月1日,“临大”在长沙开课。开学时,学生人数达1496人。只是开课不足三个月,随着上海沦陷,南京失守,武汉告急,危及长沙,为避不断蔓延的战火,只能再作迁移。1938年2月,“临大”决定向西转移,进入滇境。其中不少学生响应政府的号令,离校做出不同选择,或北上延安,或辍学归乡,或参加国军奔赴前线,以致减员严重。
“临大”最初的目的地并非昆明,而是位于中越边境红河地区的蒙自,一个距昆明约300公里的云南小城。蒙自原是世人并不知晓的偏远村落,因1885年清廷与法国签订的《中法新约》而被辟为商埠,为云南省第一个海关,一度成了西南贸易热络的边境重镇。后来因故冷寂下来,留下一些空落落的房子,可改造成部分校舍,但终究难以容纳三所著名大学的庞大规模与师生数量。这时候,昆明就成了相对理想的迁校之地。
鉴于此,教育部再度作出指示,长沙临时大学落脚昆明,另行组建联合大学。
“临大”的离去与到来一样仓促不堪。陈寅恪曾写《别蒙自》一诗,真实道出一种“乱世心境”:“我昔来时春水荒,我今去时秋草长。来去匆匆数月耳,湖山一角已沧桑。”吴宓也写七律一首《离蒙自赴昆明》:“半载安居又上车,青山绿水点红花。群飞漫道三千苦,苟活终知百愿赊。坐看西南天地窄,心伤宇宙毒魔加。死生小已遵天命,翻笑庸愚作计差。”表达了某种人生无奈。【2】
经统计,愿意同赴昆明的“临大”师生共有830余人,他们分成了三条线路,曲径通幽,百川归海,赶赴目的地——
一线是水路,分批次经粤汉铁路至广州,取道香港,乘海船到安南(越南)海防,由滇越铁路到昆明,共计六百余人。其中除了少数年迈的教授、教师及其家眷,更多的是不适合步行的体弱男生和全体女生。
另一线,以朱自清、冯友兰、陈岱孙、钱穆等十几位教授为主,乘长途汽车经桂林、柳州、南宁,辗转绕河内,再转滇越铁路抵达昆明。
第三线,全称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之前,“临大”用两天时间对全体报名男生进行体格检查,符合条件者为“旅行团”成员,同时很细致地规划出一条赴滇行走线路:
一、自长沙至常德一百九十三公里,步行。
二、自常德至芷江三百六十一公里,乘民船。
三、自芷江至晃县六十五公里,步行。
四、自晃县至贵阳三百九十公里,乘汽车。
五、自贵阳至永宁一百九十三公里,步行。
六、自永宁至平彝二百卅二公里,乘汽车。
七、自平彝至昆明二百卅七公里,步行。【3】
应临时大学请求,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命驻湘中将参议黄师岳担任旅行团团长,军训教官毛鸿上校任参谋长,负责对此次长途旅行过程进行军事化管理。
1938年2月20日,他们从长沙出发,迈出远行的第一步。横跨贵州,一路翻山越岭,夜宿晓行,或宿农家茅舍与猪牛同居,或挤在破庙和野店躲避风雪,历时两个多月,跋涉1600余公里,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亘古未见的“长途旅行”。也有些同学实在吃不了这个苦,中途打退堂鼓,黯然离去。
据“旅行团”成员申泮文回忆,年已不惑的黄钰生是旅行团中的最年长者。
黄钰生(1898—1990),字子坚,祖籍湖北沔阳。1912年考入天津南开中学,1916年考入清华学校,1919年留学美国攻读教育学,1925年应张伯苓之邀提前回国,开始了在南开长达25年的教育生涯,并长时间位于学校管理层,与之风雨同舟,荣辱与共,成为张伯苓一生中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旅行团”中,黄钰生是“临大”指定的“指导委员会”主席,兼管全团财务,相当于后勤部长。行前,他表示,“到了昆明,我要刻一图章,上刻‘行年四十,徒步三千”。【4】在那段长途跋涉的日子,每每天还未亮,他总是最先从地铺上爬起来;晚上,别人已经躺下打鼾,他还在煤油灯下听汇报,处理当天事务,计划明天的行程。在湘西、贵州疟疾高发区,他还亲自监督同学每天服两粒疟疾丸,少数不懂事的同学私下议论,觉得黄教授不免过于婆婆妈妈了。
“旅行团”成员着装统一,这还是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按人头赠送的。其标配是:土黄色军服、绑腿、干粮袋、水壶、黑色棉大衣、油纸雨伞。闻一多、李继侗、曾昭抡、袁复礼等11位专家组成辅导团,整个后勤保障则由南开大学秘书长黄钰生负责。参加步行入滇的男生,还有后来成为著名学者、诗人的穆旦,还有任继愈、何善周、季禛淮、丁则良、唐敖庆、屠守锷等,近300人。最初日子,每个人都被磨出脚泡,走路疼痛难忍,为了转天继续走路,刺破脚泡便成了大家每晚的功课,日子久了,脚泡磨成厚茧,大家习以为常,足底也感觉好受多了。
学校给“旅行团”预先拨了一些经费,不是汇单,也非支票,而是包括钞票和银圆的现金,这是“旅行团”的活命钱,无人愿意承担责任,黄钰生索性亲自保管。他把现金装进一条有夹层的长布袋子,缠在腰间,为了不招眼,外边套上土黄色军服,样子也显臃肿,就这么一路负重、蹒跚地走下来。他后来形容自己的样子,自嘲中透出几分骄傲:“那时我可是腰缠万贯下西南呵!”
黄钰生爱护学生是出了名的。刘兆吉读南开大学哲学系时是他的得意高徒,南开毁于日军轰炸,刘兆吉被迫逃回山东老家,待到长沙“临大”筹建时,黄钰生立即写信召唤弟子来复学报到。“临大”师生告别大城市的“象牙塔”,刘兆吉亲身体验底层民生,决心把这次步行经历当作一次难得的采风活动,他克服了语言不通、民俗差异、文化距离的种种障碍,收集了2000余首歌谣,分成6大类,几年后出版了《西南采风录》,朱自清、黄钰生、闻一多等几位教授分别为该书写序,肯定了它的文献价值。黄钰生在序言中谈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弟子采风过程:
太阳已西,“先锋”早已到了“宿营地”,我还在中途。好几次(末一次,记得是在到曲靖的路上)我在中途遇到刘君,和老老少少的人们,在一起谈话,一边谈,一边写。这样健步的刘君时常被我赶上……语言学者,可以研究方言;社会学者,可以研究文化;文学家可以研究民歌的格局和情调。刘君除了喜爱文学之外,对教育也有专长,此番采集,想必也有教育的用意。【5】
两个月后的4月28日上午,“旅行团”抵达昆明东郊贤园。欢迎的人群正式打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旗号,齐声歌唱,场面如沸。至此,历史上声名显赫的“西南联大”正式以此“姓名”登上历史舞台。率队的黄师岳团长与早已迎候的梅贻琦校长紧紧握手,然后一同点名确认人数,正式移交花名册。天津籍教授赵元任还为“旅行团”的壮举作词谱曲:“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遥遥长路,徒步。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不怕危险和辛苦。再见岳麓山下,再会贵阳城。遥遥长路走罢三千余里,今天到了昆明。”【6】
“旅行团”中有一位眉眼清俊的年轻学生,他与闻一多教授结伴而行,一路上边走边请教诗歌问题,稍有空闲,就背英汉词典,背一页撕一页,抵达目的地时,那本词典也被他快撕光了。
他在荒凉景色中且行且吟,留下数篇传世诗作,《赞美》便是其代表作之一: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秘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7】
此诗一经问世,便引起轰动。这位诗的作者,便是被新诗界视为中国“现代诗歌第一人”的穆旦。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生于天津,祖籍浙江,与作家金庸(查良镛)为同族的叔伯兄弟。1929年,11岁的查良铮考入南开中学,开始对写诗产生浓厚兴趣,后将“查”姓上下拆分,“木”与“穆”谐音,取“穆旦”为笔名。高中毕业后,他考入清华地质系,1938年随西南联大迁移昆明,1940年代末赴美留学攻读英美文学,1953年初由美国回到天津,一直在南开大学外文系任教。
1942年2月,还在联大读书的穆旦响应号召,毅然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并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长达一年,亲历了滇缅大撤退和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他曾有5个月与所属军队失联,独自在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硬撑,与遍布的毒蛇、巨蟒、蚂蟥和奇异爬虫为伴,后来被美军一架直升机发现,才被营救出死亡陷阱般的胡康河谷。这段九死一生的惨烈经历,他只对恩师吴宓和个别好友提及,吴宓曾在日记中形容穆旦那段经历“惊心动魄,可泣可歌”。
乱世流亡中,三校师生终于汇聚在晴空朗朗的这座西南春城。
往昔,仿佛与世隔绝的昆明倚仗崇山遮蔽,远离时代风云,老百姓过着近乎浑浑噩噩的日子,却有知足常乐的自得。京津名校的突然迁入,昆明热度陡增,老百姓看到从未见识过的另一道风景,纷纷睁大好奇、惊讶的眼睛。安静的小城里来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来自遥远京城的大学者、大文人,省国民政府主席龙云对他们恭恭敬敬,请客吃饭,礼若上宾。他们不肯做屈服于日本人的亡国奴,抛下安乐的生活,跋山涉水地到云南,养精蓄锐,以待重整山河。
位于北方大城市的三校师生也由此视野大开,见识了辽阔江河的众彩纷呈,接触了偏远地域的民族文化与生态。闻一多总结那段经历,感叹不已:“那时候,举国上下都在抗日的紧张情绪中,穷乡僻壤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并没有做什么宣传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但多数人注意的还是苗区的风俗习惯,服装,语言,悍然,名胜古迹等等。”【8】
1938年7月,教育部发文让报送各校的校歌、校训。10月,西南联大常委会成立“校歌校训委员会”,聘请冯友兰、朱自清、罗常培、罗庸、闻一多为委员,冯友兰任主席。11月26日,联大常务会开会确定校训,公布的校训是“刚毅坚卓”,但校歌一直迟迟没有确定。
几经反复,1939年6月30日,校歌委员会通过张清常的乐谱和《满江红》词。校歌采用的词式和曲韵与岳飞的《满江红》相同,旋律激扬悲壮,荡人魂魄。
万里长征,辞去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9】
这首校歌的词作者,有说是冯友兰,有说是罗庸,至今各执一词,仍无定论。
校歌从1938年传唱至1946年抗战胜利各校回迁,对于一代热血学子产生的巨大激励作用和影响力,已被记入历史。
“三巨头”的个性风采
西南联大不设校长,实行的是常务委员制,由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三位校长及秘书主任杨振声组成。有联大学生调侃“三巨头”的体形,张伯苓像是一头大象,重量可等于蒋、梅二位校长之和,大嗓门的天津腔一出口,会场上保证没人打盹儿。梅贻琦是南开中学一期毕业生,蒋梦麟长期担任南开大学校董,两人与张伯苓的关系,于公于私,都不是一般交情。
西南联大三常委中,张伯苓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在教育界德高望重,有多项社会兼职,所以他的自我定位非常清醒。三位尽管彼此熟悉,相互信任,但工作上还是需要有些具体分工,达成默契,主席一职便由常驻昆明掌控校务的梅贻琦担任。张伯苓更多时间是在重庆,便由黄钰生代表他参加筹备工作。
张伯苓与梅贻琦同为天津老乡,关系根深蒂固,是实打实的亲传弟子,他让梅贻琦放手做事,乐得超脱。也由此引起外界有关三校合作并不愉快的传闻。张伯苓认为有必要向师生表态,澄清社会上的不实流言。
一天上午,全校通知师生集合开会。大家发现,梅贻琦身旁站着一位不很年轻的壮汉,穿一件大褂,身形高大,戴着墨镜,样子有些威严。但南开同学都认得,他是张伯苓。梅校长简单说了几句,便让张校长讲话。张校长操一口天津口音侃侃而谈,说自己“是搞体育的,在运动场上,以裁判最有权威,裁判凭以计算时间的,是他袋中的表。我是南开校长,我已经将袋中的表交给梅校委,他就是我的代表,大家要听他的话,有人说联大的负责人不能合作,这是没有的事”。【10】接着他又说,左边站的梅先生是自己的学生,右边站的蒋先生是自己的朋友,有学生和朋友在昆明,我可以安心了。张伯苓之所以强调梅贻琦的作用,是因为蒋梦麟的工作重点也在重庆。
南开与清华、北大之间,一直被视为有某种“血缘”之亲。胡适以自己和梅贻琦、汤用彤等先生为例,说明三校原本是“通家”,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但在一些办学理念和方式上,也并非高度一致,没有分歧。
一天上午,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三常委由秘书主任杨振声陪同巡视学生宿舍。蒋梦麟看到这些房屋破旧不堪,不禁皱起眉头,不满之辞脱口而出,他批评居住条件如此不堪,会影响学生的身心健康。
张伯苓则不认同,当场表示,政府在极度困难中仍能顾及学生完成学业,已经很不容易,非常时期学生能有宿舍安身,应该知足,况且学生还都年轻,也需要在困难中接受锻炼。
蒋梦麟便有些恼火,负气直言道:“倘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这种宿舍里!”
张伯苓听罢,脸色一沉,不甘示弱地反驳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住在这里!”
见两位年长者话不投机,各不相让,被大家称为“寡言君子”的梅贻琦不好再沉默下去,便出面打了圆场:“如果有条件住大楼,自然要住。不必放弃大楼住破房;如果条件不允许,就该适应环境,大学并不意味着大楼,有大师才称得上是大学。”【11】此话不偏不倚,分寸得体,张、蒋也不再争论。
若说到三校的关系,南开大学与清华大学的渊源更深且长。
早在1911年,张伯苓就代替胡敦复成为清华学堂的教务长。1920年夏,曾与南开中学首届毕业生金邦正被推举为清华校长,但仅任职一年八个月,就因处理学生运动不当而黯然辞职。1923年7月,留学归国不久的张彭春,以现代教育新锐的面貌被清华代理校长曹云祥聘为教务长,任职三年有余,成为第三位曾参与清华园教育改革顶层设计的重要人物。1926年2月,张彭春因改革受到阻力而卸职回津。直至1931年10月,金邦正的同窗,被称为“南开系”的梅贻琦正式掌舵清华,围绕清华校长一职的风雨波折才算平息。
梅贻琦(1889—1962),字月涵,祖籍江苏武进,生于天津城内照壁胡同一处普通院落。他的父母共生育10个孩子,男女各半,因家族大排行故,被称为“五哥”。梅贻琦不是严馆(严氏家塾)的学生,1904年,15岁的他考入南开私立中学堂,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也被学界视为张伯苓的亲传弟子。因私立中学堂设在严宅院内,有些正式出版物称他为严馆学生,是不准确的。
梅贻琦品学兼优,深受严修和张伯苓的赞赏。他性格内向,不喜说话,后来得了个雅号——“寡言君子”。转年,梅贻琦报考首批“庚款留美生”,深造5年。1915年春季,他由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
据梅夫人韩咏华回忆,梅贻琦回国后曾在天津基督教青年会任干事,为教会服务了一年。机缘巧合,韩咏华业余时间也在女青年会做些工作,两个人相识相恋,结成鸳鸯。不久梅贻琦受聘清华,讲授物理、数学等课程,大约有几个月,他认为自己不适应教书生活,于是“回到天津见张伯苓先生,表示对教书没什么兴趣,愿意换个工作。张先生说:‘你才教了半年书就不愿干了,怎么知道没有兴趣?青年人要能忍耐,回去教书!月涵(梅贻琦)依照老师的教导回京继续去清华教书”。【12】梅贻琦从此死了心,踏踏实实在清华教书,先后任物理系教授、教务长等职,逐渐展现出管理才干。1931年他出任校长,一直干到1948年,以其理念、风度和雅量开创了清华的一片新天地,获得无数弟子拥戴。
老清华学子不会忘记,在昆明的联大岁月,每次警报长鸣,人们纷纷在惊惶不安中躲藏,梅贻琦却手杖在握,闲庭信步,一派风轻云淡,视警报为无物,他那副淡定神色像是一颗定心丸,缓解了师生们的紧张心理。校长如此,大家又有什么可慌的?
1948年岁末,梅贻琦辗转赴台。国民党政府曾再三邀请梅贻琦入阁,皆被其婉拒。有新闻记者一再提出这个问题,他表示,自己属意教育的心一直未变。后来他同意任教育部长,条件是兼任清华校长。1961年,他先是患中风,接着被诊断出前列腺癌。这类恶疾不能不说与他喜欢喝酒有关。梅贻琦善饮酒,也以“酒德”闻名。他的社会应酬多,与酒打交道是家常便饭,他从不拒绝任何敬酒者,畅怀豪饮,态度亲和。同时他也注意不要因喝酒而误事,常在日记中自我提醒。
梅贻琦一直负责掌管数额巨大的清华基金。不少地方官吏想象他如何腰缠万贯,出手阔绰,挥金如土,还有意接近他,以为能捞些好处,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梅贻琦弟弟梅贻宝也是南开中学校友,曾任燕京大学代理校长,抗战结束前夕,一次因公路过昆明,在“五哥”家住了一夜。他察觉侄子梅祖彦有些闷闷不乐,就问梅贻琦何以如此,“五哥”沉吟着道出事由,前两天学校跑警报,慌乱中的祖彦,把一副眼镜连盒给跑丢了,但家里无钱再配一副,正常学习受到影响,为这件事,父子俩的情绪都不佳,梅贻宝深感吃惊,没想到堂堂清华校长的生活境况竟如此困窘。
1944年,教育部征调一大批学生做美军的翻译员,梅祖彦报名后被录取,那时他读到大学二年级,一去就是三年,没有再回来,所以名义上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却没有联大文凭。人们叹服不已,即使是西南联大“总管”梅校长,对于自己的独子,也不会网开一面,打破惯例。
梅贻琦公私分明,两袖清风。他的从容、坚毅与笃定,深刻影响了一代代清华学子的人格形成。
晚年的梅贻琦住在台大医院期间,治疗费用昂贵,家里负担不起,胡适带头捐助,并与同仁发起募资活动。意外的是,胡适在1962年2月4日竟先于梅校长撒手人寰,享年71岁,令人唏嘘。仅三个半月后,5月19日,梅贻琦病逝于台大医院,享年73岁。人们在医院整理梅贻琦的遗物时,发现在床下的隐秘处有个手提皮包,有人猜想是遗嘱,秘书打开包,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原来里面是历年的清华基金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韩咏华解释,夫君没有任何财产,所有的事都在病床上交代清楚了,无须留下遗嘱。【13】
声名显赫,却廉洁俭朴,老北大校长蔡元培也是如此。
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又字仲申、民友、孑民,浙江绍兴山阴县人,原籍浙江诸暨。1916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应张伯苓之邀曾在南开多次发表演讲。他担任过国府委员、监察院长、教育总长等显赫职务,却从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早年他为抗议张勋复辟愤而辞职,后来,因《中日防敌军事协定》反对政府变相卖国再度辞职。按说他的薪水工资不低,但支出更多,除喜欢购买中外图书,还经常赞助公益事业,接济有困难的学生、亲友,包括承担佣人子女的教育费用,入不敷出成为寻常事。
蔡元培晚年客居香港,经济拮据,日子捉襟见肘,每每无钱就医。1940年3月3日晨,蔡元培起床后走向浴室,忽然口吐鲜血,跌倒昏厥,两天后在医院故去。此时的蔡元培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且欠下千余元治疗费用,入殓时的衣衾棺木都是商务印书馆的好友王云五代筹,其景其境令人难以置信。蔡校长一生与清贫相伴,留下八字遗言——“科学救国,美育救国”,被后人视为无价之宝。
与蔡元培、张伯苓、梅贻琦相比,曾为北大辉煌奠定基础的校长蒋梦麟,其境界与志趣,不能不说还是有些差距。
蒋梦麟(1886-1964),原名梦熊,字兆贤,号孟邻,浙江余姚人,北京大学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也曾是南开大学的校董。
蒋梦麟年轻时就被称为“江南才子”,个人综合能力也很出色,但他对于人生荣华富贵的种种向往,在其内心深处从来不曾熄灭。1945年,抗战胜利在望。宋子文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伊始,便请蒋梦麟担任行政院秘书长一职,次动因也是基于对蒋梦麟的充分了解。果然,蒋梦麟经过一番利弊得失的思虑,不惜违背自己亲手制定的“大学校长不得兼任行政官吏”的律条,在学界同行惊诧的目光中,悄然入主宋子文幕府,完成了“学而优则仕”的华丽转身。蒋梦麟弃学从政,另谋高就,这一决定招至北大师生的“倒蒋风潮”。他未受干扰,在自己并不熟悉的仕途很快适应,并在多次转换角色中彰显不俗的才干。至1948年,他跟随蒋介石退居台湾,已是花甲之年。
蒋梦麟的后续故事同样不无戏剧性看点。
他有过三段婚姻。最后一段发生在1960年,他已是74岁老翁。在台湾圆山饭店的一次宴会上,蒋梦麟迷上了小他22岁的徐贤乐,一位出身于名门望族、风姿绰约且极有心计的中年女子。起初他遭到对方拒绝,却依然穷追不舍,不顾宋美龄、胡适、陈诚、张群等老友的善意劝阻,飞蛾扑火,一意孤行。
作为蒋梦麟与其亡妻陶增谷的证婚人,胡适在一个深夜给蒋梦麟写了封推心置腹的长信:“我万分诚恳地劝你爱惜你的余年,决心放弃续弦的事,放弃你已付出的大款,换取五年十年的精神上的安宁,留这余年‘为国家再做五年的积极工作,这是上策。”【14】蒋梦麟向来个性固执,认准的事,让他改弦更张很难,此时更是利令智昏,胡适的苦口良药他哪里听得进去,终与徐贤乐秘密成婚,美梦成真。结局却恰如他的许多老友所料,人财两空,彼此反目成仇,甚至不惜对簿公堂,互揭老底。经此打击,年事已高的蒋梦麟身心健康日趋恶化,仅仅过了4年,78岁的他便抱恨离世,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新闻谈资。
西南联大“万花筒”
今云南师范大学东北侧,绿树环合之中,耸立着一块由冯友兰撰写、闻一多篆刻、罗庸手书的“西南联大纪念碑”。云“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掷地有声,充满诗意,将一部中国现代史中的传奇大书化繁为简,高度概括,令人高山仰止。【15】
据闻一多回忆,战事初起,学校虽然勉强维持运转,但情形已非往日,普遍心思不静,不少血性文人幻想着能投身前线,或服务后方,为抗战尽一份力量。只是政府的征调迟迟不来,师生也就回到日常教与学状态,默默成为陈寅恪说的那种“救国经世,尤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的读书人,相信自己的读书与研究,是在为战后重建做准备。【16】
西南联大由三校组成,关系平行,却有侧重。联大校级办事机关多以清华为主,北大、南开只派出得力干将参与管理。清华学堂成立于1911年,当时只是清政府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1912年更名为清华学校,借庚子赔款的有利条件,1925年成立大学部,1928年正式以国立清华大学面世,一亮相即卓然自立,不同凡响。进入西南联大阶段,作用更是显要。用梅贻琦的解释,西南联大好比一个戏班子,运作起来,总要有一个班底。这个班底就是清华,班长自然就是梅贻琦了。梅贻琦经营清华多年,口碑极佳,他也很在意清华的声誉,将校舍建设这一重大事项交给黄钰生承担,也是出于表达相互协作的考虑,谨防清华在三校中“一家独大”。
进入昆明,联大选定并购置城外三分寺120余亩土地用于建筑校舍。校委会决定,限于经济状况和战时需要,除图书馆和东西食堂使用砖木结构和瓦屋顶外,其他房屋设施和办公室的建筑材料皆用铁皮屋顶,以茅草覆盖。接纳几千名师生落脚,遇到的难题可谓千头万绪。4月28日落定昆明,直到12月1日,水和电的供应仍是问题。学生没有书桌,住宿也成问题,联大的第一个学年就在混乱不定的状态中开始了。一年来,大家过够了漂泊、迁移的日子,尽管困难重重,仍激情昂扬,同仇敌忾。用冯友兰的说法,“肝胆俱全,有了这座校舍,联大可以说是在昆明定居了”。【17】
教育部批给三校的经费并不宽裕,西南联大因陋就简,拟出校舍建设的设计方案,交给同时移居昆明的中国营造社建筑设计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设计草稿不断修改,总是无法确定,好不容易形成最后一稿,送到建筑设备组主任黄钰生手里,仍没能通过,被告知:“经校委会研究,除了图书馆和食堂使用砖木结构和瓦屋顶外,部分教师和校长可以使用铁皮屋顶,其他建筑一律覆盖茅草。”林徽因的眼眶湿润了,一贯性格持重的梁思成按捺不住不满情绪,直接找到梅贻琦办公室,把设计图纸狠狠拍在桌上,大声嚷嚷道:“改,改,改!从高楼改到矮楼,又到茅草房,还要怎么改?”
梅贻琦深叹一声,好言相劝:“思成啊,大家都在共赴国难,以你的大度,请再最后谅解我们一次,等抗战胜利回到北平,我一定请你为清华园建几幢世界一流的建筑物,算是对今天的补偿,行吗?”
梁思成潸然泪下,无语点头。【18】
当时还是学生的青年杨振宁,那段特殊日子一直历历在目:“那时联大的教室是铁皮顶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叮当之声不停。地面是泥土压成,几年之后,满是泥垢;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被吹掉……”【19】他和李政道就是在这种环境里打下知识基础,羽翼渐丰的。
尽管联大办学条件如此简陋,还是吸引了很多沦陷区的学生投奔而来,他们越过重重艰难险阻长途跋涉赶来报考,有的甚至中途丧命。原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的蒋梦麟之子也曾一路惊魂,来到昆明,插班就读,就住在蒋梦麟非常看不惯的茅屋宿舍,一段时间后,才搬到了新校舍。
沦陷区学生奔赴昆明报考联大,一路行程遭遇五花八门,各有招数。汪曾祺当时住在新校舍25号,他记得下铺是一位姓刘的同学,“河南人,他是个农家子弟,是自己挑了一担行李由河南走来的”。“到昆明来考联大的,多数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乘滇越铁路火车来的,但也有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来的。物理系有个姓嬴的学生,是自己买了一头毛驴,从西康骑到昆明来的”。【20】
1938年5月,联大学生总数有1300人左右,到了1939年初,已增至2000余人,再到同年9月,联大学生突破3000人,师资也超过500位。人数的剧增,社会治安如何提供保障,也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最突出的便是失窃现象屡有发生。清华的美籍外教温德在校外租的房子,接连两次遭窃,衣物尽失,便想出个奇招,买了两只猴子为自己看家护院。美国专家费正清曾来此探访,眼前的一幕,使他目瞪口呆,两只猴子正蹲在院内,“其中一只系着铁链,凶猛地见人就咬,假如有谁再想闯入,除非先开枪把它打死”。【21】
三大名校组成西南联大,很快就成为中国教育界的金字招牌。三校之所以从长沙迁到昆明,看重的是相对于前线,西南大后方的相对安全,事实却并非如此。
1938年9月28日,日军悍然开始了以破坏滇越铁路和滇缅公路为目的的昆明大轰炸。毫无准备的百姓,骤然间遭受冰雹般从天空倾泻而落的炸弹,顿时乱成一团,惊慌四散,当日即被炸死190人,各类伤者达230多位。此后防空警报一响,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大家都往空旷的郊外跑,故称之为“跑警报”。那几年,躲避恐怖的日机空袭,成了所有昆明人的生活常态。
昆明虽称山城,却不像重庆,没有修筑过防空洞。频繁的警报搞得人如惊弓之鸟,心力交瘁,正常教学受到严重干扰。校委会决定,白天“跑警报”耽误的课程,要用晚上时间补回来。补课一般是在晚饭后7点开始。大家逐渐适应了这种特殊作息。月色里,被蒋介石誉为“国宝”的刘文典谈《月赋》《海赋》,竟意外生出别样情趣。烛光下,有“中国比较文学之父”之称的吴宓教授中西比较文学,声情并茂,很受学生欢迎。理科教授的补课,学生的感觉就没有这么美妙了。借着昏暗灯光抄写枯燥的公式,不仅无浪漫可言,学生们还困得不行,终于熬到九点半结束补课,回宿舍就到了熄灯时间,身心俱疲,倒头就睡。如此这般,周而复始,难免使人心生烦躁。
不过,据西南联大的一些史料记载,也有不少同学能在“跑警报”中自得其乐。一些人用跑警报的时间下棋、打桥牌,更多是在树荫底下聊天交心,越聊越投机,亲密的同学关系就是这样形成的。诗人冯至甚至有个超凡脱俗的看法,跑警报可以亲近大自然,“认知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吴宓提到,跑警报“为少年男女提供爱情绝佳之机会”。【22】同学们跑警报,跑着跑着,就出现了成双成对的情形,且越来越多。跑警报虽不至于到同生死、共患难的地步,但毕竟有身处险情的异样特殊,便于女生小鸟依人,男生显示骑士风度,彼此亲近,互为依赖,次数多了,滋生男女恋情,也是顺理成章。
日机的频繁轰炸,给昆明的交通出行带来的混乱无序更为明显。乘坐公交车自然是危险的,住在乡下的教授们为了保证按时到校上课,只能各自想方设法寻觅其他代步工具。多年后任北大校长的周培源,当时还是物理系教授,有几天居然骑马进入学校,那副威风的姿态被师生戏称为“周大将军”。有一天,马走在路上突然受惊乱窜,他从马背上被猛地抛出,倒在路边沟渠,差点丧命。
物理系教授吴大猷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多少年后回忆当时惊险的场面,他仍心有余悸:“有一天我从岗头村搭一辆马拉的两个轮的板车去西南联大上课,马惊跳起来,把我摔下车倒在路边。因为后脑震荡,晕倒卧床差不多一个月。”他这段卧床养伤的日子,全靠体弱多病的妻子勉力照顾,待他刚刚痊愈,妻子却倒下了,实在苦不堪言。【23】
周培源、吴大猷的前车之鉴,使得一些教授宁肯徒步,也不轻易搭乘安全系数小的交通工具。闻一多住在龙泉镇司家营村,距离学校约二十里,为了确保上课准时,他每日早早起来,安步当车,从不间断。王力的家也不近,每次进城,都要穿过一段长长的崎岖山道,匆匆地往学校赶路。他们步行中的装束各异,有人穿长袍,有人着西装。陈岱孙穿了件发旧的猎装,朱自清在西装外面裹了一条云南骡夫常披的灰色毯子,着装很有几分怪异。这些在后人眼中完全是大师级的人物,就这样千姿百态地穿越时空,定格在西南联大的辉煌史册上。【24】
刚到昆明,教员家眷来不及赶来团聚,常常是几个教员同屋合宿。一直在钻研数学的陈省身,与被人戏称为“恋情多、校花多、八卦多”的吴宓分配在同一个房间,其年龄、籍贯、专业、个性、审美全然不同,却能各忙各的,相处和谐,互不打扰。吴宓对抽象高深的数学基本上不懂,也没兴趣,陈省身自然不会跟他谈这些,却由于喜欢文学,两人总能够跨越学科,找到某些共同的话题。
日军持续不断的封锁,无良商人的哄抬物价,使得曾经薪水不低、位列中产的名校教授,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蒋梦麟在写《西湖》的时候回顾,“载运军火的卡车正在从缅甸源源驶往昆明,以‘飞虎队闻名于世的美国志愿航空队战斗机从我们头上轧轧掠过。发国难财的商人和以‘带黄鱼起家的卡车徜徉街头,口袋里装满了钞票。物价则一日三跳,有如脱缰的野马”。【25】
梅祖彦是梅贻琦唯一的儿子,那时候就读于昆明天南中学,后考入西南联大机械系。他曾经对记忆中的北平和昆明做过对比。抗战以前,在清华大学有专门提供的校长住宅、官邸,学校还提供两个工友的工资,包括每年提供过冬取暖的煤块,购物有很多东西可以报账,梅贻琦上任后,这些规定都被取消了。然后到了西南联大,“在昆明生活非常艰苦,也使得大学消除了一些从前存在的某种等级上的差别。真是上下一致,完全一致。所以也就无所谓什么差别”。【26】
因长期的入不敷出,造成许多教授营养不良,体质虚弱,但是正常教课不能中断,更要养家糊口,不得不自谋出路,做些五花八门的小买卖以贴补生活。
教授、学者最便捷的挣钱方式就是给报纸投稿,被他们自己戏称为“换米吃”。费孝通写稿很勤,每每来不及再抄一遍保存底稿,就匆忙交给报纸。闻一多并不擅长写短文章,但他的篆刻很见功力,干脆挂牌摆摊,刻章治印,自言“文字是斗争的武器,刻章刀是挣钱养家的工具”,那几年他刻了多少枚印章,难以计数,时间久了,手指磨出一个大疙瘩,夫人看着心疼,就用织毛衣的毛线给他一道一道缠上,看上去很有些带伤上阵的架势。
梅校长夫人韩咏华回忆当年,“教授们的月薪,在1938、1939年还能维持三个星期的生活,到后来就只够半个月用的了。不足之处,只好由夫人们去想办法。有的绣围巾,有的做帽子,也有的做一些零食去卖”。【27】韩咏华先是做围巾穗子,后自制上海式的米粉碗糕,取名“定胜糕”,寓意“抗战必胜”,每天步行40分钟送到冠生园,交给老板寄卖。冯友兰夫人亲手做芝麻饼卖给学生,王力夫人则织毛衣、绣手帕、种菜、做咸菜,以种种尝试贴补家用,乐此不疲。
直至日军投降,苦日子才总算熬到了头。
联大中的南开“影像”
联大校史告诉读者,当年取得“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甲种许可证的学生,计为244名,而据联大档案记载,“旅行团”队伍中其实还有一名沉默寡言的“自费生”,故而实际学生人数为245名。这位唯一的“自费生”,便是南开大学化学系二年级的学生申泮文。
申泮文(1916—2017),籍贯广东从化。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35年毕业于南开中学,转年考入南开大学化工系。1937年“7·29”日军轰炸南开时,申泮文的个人衣物和书籍悉数尽毁。他从废墟里逃生,投奔南开大学在南京的办事处,此时已无学可上,遂投笔从戎,参加了南京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教育队,被派到上海前线作战,即遭惨败。他奉命带领20余名伤病员突围,撤回南京。彷徨中,他得知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在长沙组成“临大”,并决定11月1日开学,便向上方提出返校复学的申请,得到批准。
他从下关乘小艇渡江,然后由浦口绕道徐州、郑州、武汉,转去长沙,在艰难的返校途中,他的两腿患了无名肿毒,满面青黄,行走困难,因而返校迟到一个月,未能赶上学期考试。按照规定,没有学期成绩者会被教务处布告除名。这个结果,申泮文怎能甘心?便找到校务负责人黄钰生,再三申明自己的特殊境况,黄钰生表示校规只能如此,却理解其苦衷,告诉他,现在只有随步行团前往昆明这条路了,只是别的学生是公费,你只能自费。申泮文欣然接受。
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申泮文需要勤工俭学维持生活。1940年他正常毕业,此时已有在甘肃玉门发现石油的新闻,他选择参与国内石油开发,直奔大西北,一干就是5年。抗战胜利前夕,经黄钰生推荐,他回到联大化学系任教。
1946年5月,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开始推动复员返校。申泮文受命承担了公物押运的重任,率领三校共7位同事,督押300吨图书和器材,北归平、津。由于运输承包商失职,混乱事故频发,为找回失踪公物,他历尽千辛万苦,曲折奔波,跨越3500余公里路途,在旅途中滞留了整整一年,终于回到天津、北平,一无所失地完成了公物运输任务。申泮文以自己独一无二的传奇经历,为西南联大的壮阔历史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南开人在西南联大中体量最小,但所据的某些位置却举足轻重。较之清华、北大,南开是一所规模不大的私立大学,就院、系、所的拥有量和师资力量而言,南开在联大都没有什么优势。只有化学系群英荟萃,与另两校旗鼓相当:清华有黄子卿、高崇熙、张子高、张大煜、张青莲,北大有曾昭抡、钱思亮、朱汝华、孙承谔、刘云浦,南开则有邱宗岳、杨石先、严仁荫等,属于西南联大的一个强系,堪称国际一流,有史上“绝无仅有”的美誉。【28】来自南开的杨石先在当时化学界威望很高。
杨石先(1897—1985),名绍曾,又名允柱,号石先,蒙古族。出生于浙江杭州,原籍安徽怀宁,少时曾就读于天津民立第二小学。1923年提前结束了在美国的学业,选择任教于南开大学化学系。张伯苓爱惜人才,为杨石先争取到洛克菲勒奖学金的机会,杨石先赴美完成博士学位回国,终生服务南开,奉献南开。在联大的8年岁月,他一直是无可替代的系主任,公认的领军人物,同时还兼任联大教务长,工作繁重,日理万机,仍然坚持每周4次步行十几里路给工学院学生上“普通化学”课。1938到1946年间,有227名学生毕业于化学系,名师出高徒,他们大多成了气候。新中国成立后,联大化学系中被选为中科院院士的师生高达16人。
在联大,除了杨石先任教务长兼化学系主任,南开出身的诸多名师在联大任职,黄钰生任建设长兼师范学院院长,查良钊任训导长,陈序经任法商学院院长,冯文潜任哲学心理学系主任,丁佶、陈岱孙任商学系主任,张克忠任机械工程系主任,柳无忌任外国语文系主任。
黄钰生和查良钊是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今云南师大)的第一、第二任院长。黄钰生擅长对联。1946年7月,联大师生正忙于返校事宜,传来闻一多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的消息,黄钰生彻夜难眠,愤而撰写一副挽联,痛悼这位当年一同步行赶赴联大任教的知心好友:“同乡同学同事同步行三千里,回首当年伤永诀;论品论文论学论豪气十万丈,纵观古今有几人。”他在悼词中,将闻一多比作普罗米修斯,表达了一种崇敬和怀念,在社会和学界深获共鸣。【29】
有一年联大校庆,黄钰生谈到三校同仁之所以能珠联璧合,应归功于清华智慧如云,北大宽容如海,南开稳重如山,便出了“如云、如海、如空”上联。查良钊也喜欢对联,曾提起以前曾有朋友投其所好,就他做人的品格,书一副对子送给他,上联是“无有如有是大有”,下联是“人谋心谋不自谋”,叹其精准到位。这次见到黄钰生出的上联,兴之所至,即对出下联“自然、自由、自在”,在场人士一致称赞工整、传神。查良钊解释,自然是求真不贵做作,自由是同善不尚拘束,自在是务求有所不为,在“如云、如海、如山”的气氛中,三校同仁必然向往“自然、自由、自在”的境界。【30】
如今令人们高山仰止的西南联大,在抗战初期也只是诸多“联大”之一。除了西南联大,当时还有西北联大初名西安“临大”,与东南联大,皆半途夭折,遗落在历史的暗角。
东南联大由当时在上海的暨南大学牵头,收编沪、苏、浙的几所专科学校,在福建建阳筹备国立东南联合大学,却因实力不平衡,各自为政,合作困难。1943年6月,教育部出面调整,指令其文、理、商学院并入暨南大学,法学院与艺术专修科并入英士大学,东南联合大学正式宣告解体。
西安“临大”开课于1937年9月,与长沙“临大”几乎同时起步。由于战乱蔓延,西安告急,随之迁往陕南,并更名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设6院23个学系。它的体制与西南联大如出一辙,同为校务委员会制,由北平大学校长徐诵明、北平师范大学校长李蒸、北洋大学校长李书田为常委,负责管理校政。后因高层内部意见不合,加之屡有学潮,难以为继,只能“化整为零”。至1939年7月,西北联大正式撤销,只存在了一年多,如昙花一现。
冯友兰曾引用蒋梦麟的一个比喻,说明西北联大之所以“短命”的症结,“它们好比三个人穿两条裤子,互相牵扯,谁也走不动”,同时冯友兰也道出了西南联大引以为荣的成功奥妙,他比喻当时的联大,“好像是一个旧社会中的大家庭,上边有老爷爷、老奶奶作为家长,下边又分成几个房头。每个房头都有自己的‘私房。他们的生活一般靠大家庭,但各房又各有自己经营的事业。‘官中‘私房,并行不悖,各不相妨,真是像《中庸》所说的‘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大也”。【31】
在西南联大的师生中,黄钰生展现出的大局观受到一致好评。当梅贻琦问这位昔日南开学弟,是否愿意带队,并承担“湘黔滇旅行团”的后勤管理时,黄钰生没有迟疑,慷慨应允。在把西南联大“旅行团”安全带到昆明的一路上,他表现出卓越的协调力和凝聚力。在辅助校委会的日常工作中,他总是强调三校一家,如兄如弟,如果说他对南开有点“偏私”,那就是要求更加严格。
一次,因住宿分房和铺草问题南开学生有些情绪,向黄钰生抱怨,说北大、清华人多势众,我们吃亏了。黄钰生当即表示,我不爱听这校那校的,三校是一家,不要计较太多,彼此熟悉就好了,后来谈到学校管理,他还半开玩笑道:“如果南开同学与南开同学吵架,各打五十大板;如果南开同学与外校同学吵架,对南开同学加倍打。”【32】这件事传开来,三校师生无不称道,既感动,又钦佩。
后来成为南开大学副校长的郑天挺,在西南联大的作用同样不可或缺。
郑天挺(1899—1981),又名郑庆甡,字毅生,笔名攫日,福建长乐首占乡人,生于北京。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1924年后任教于北京大学、浙江大学,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任教。1940年,西南联大总务长沈履转入四川大学,梅贻琦推荐郑天挺继任总务长,学校常委会送来聘书,郑天挺最初是推辞的。终生读书教学,是他的一贯想法,后来实在难以推却,他就和梅贻琦“谈条件”,只做半年,要求得到满足,这才上任,且做了远远不止半年,广受好评。他的感受是:“西南联大的八年,最可贵的是敬业和团结的精神,教师之间、师生之间、西南联大三校之间均如此。”【33】
《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起于1938年1月1日,讫于1946年7月12日。终止的那一天,他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的23岁女儿郑雯所乘回北平的飞机失事,日记至此戛然而止。《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其价值“不只是一部个人史,更是一部西南联大史”。
1939年,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胡适正在美国忙于外交求援,所长由傅斯年代理,郑天挺任副所长。傅斯年不常在,所内事务多由郑天挺主持。傅姓与郑姓的语音,在遇到官职称呼上很容易闹笑话。有拜访者来此,看门师傅一定要问清:您是找正所长,还是副所长?还会细心解释,正所长姓傅,副所长姓郑。某次,一位少壮派军官来访,听得不耐烦,以为对方故意为难自己,一巴掌呼过去说,你啰嗦什么,我找傅所长。结果郑天挺被叫出来,尴尬的一幕出现了,两人愣在那里,互不认识,一时传为笑谈。
西南联大名师云集,举国瞩目,但对于未来走向,三校一直没有放弃“分家”的打算。这从联大的机构设置、各校师资延聘的思路和做法就可以看出端倪。
西南联大设置为五院、三长。五院是理、文、法、工和师范学院;三长是教务、总务、训导。下设有中文、外语、历史、哲学、政治、法律、经济、社会、算学、物理、化学、生物、地质、土木、机械、电机、化工、航空、教育等二十五个系。联大对外统一招生,只有研究生由三校分别招考录取。三校教授亦为各自聘任,然后报联大加聘,可获得联大统一教授资格。最出名的例子,就是被称为“清华三才子”之首的钱钟书,1938年秋从海外留学归来,由清华报送为特聘教授,之后得到联大复聘,方任教于联大。这也体现出杨石先总结出的“联大之大”的特色。
也正因为“联大之大”,三校师生之间的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仅以着装为例,就可以大体辨认出三校男生的各自特色:北大人喜穿长衫,仪表文质彬彬,喜欢高谈阔论;清华人多有留洋背景或留学梦想,西装革履,谈吐时髦,看上去像是归国华侨;南开人则不免带有租界的混合文化之风,不乏身穿夹克,头戴礼帽者,有的用墨镜遮住表情,似有某些神秘之感。只是大家回到教室和图书馆,皆称得上是勤奋忙碌的读书人。
抗战结束,三校如愿北归,许多学生在专业定向方面也一度陷入了“选择的烦恼”。大体去向是,工科专业的继续留在清华,喜欢国学的选择北大,对从商感兴趣的则去了南开,各自开始踏上新的人生途程。
二、沧桑北归
“比任何勋章都让我高兴”
抗战初期,一股子悲观情绪曾一度四处蔓延。
张伯苓在南京时,常与一些朋友聊起国家时局和个人出路。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一些不太看好未来的人,有的打算躲在一个僻静地方退休归隐,有的希望去南洋谋生,有的想去美国发展。一贯健谈的张伯苓却沉默了。问到张伯苓的想法,他神色坚定道:“我哪儿也不想去,虽然我快六十二岁了,可是从来没有想到退休,更不愿到国外避难。我想办一辈子教育,我不能离开青年人!……无论战争前途怎么样,也不管将来环境如何,我一定要把南开这面旗子扛下去!”【34】
在重庆的沙坪坝岁月,张伯苓已是一位拄杖行走的花甲长者。为了学校的生存与发展,他不得不经常应付繁多的社交活动,出行在外,自然就成了大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一次,在北碚走山路,考虑到张伯苓的年纪,主人特意准备了一乘滑竿,张伯苓却怎么也不肯坐上去,说自己人高马大,那些扛滑竿的人很瘦弱:“精神和身躯都不及我,那我又何必坐上去呢?”与师生相处,大家确实也感觉不出他有多老。他从来都是精神旺盛,谈吐诙谐,提起老的话题,他侃侃而谈:“人之老,有两种:曰老相,如发白眼花是也。曰老态,如萎靡颓废是也。我之老相,当然胜于诸君;而诸君之老态,却又未必不胜于我。此态万不可有,盼大家努力收拾一下”。【35】
张伯苓在重庆一住就是9年,在这里活成了古稀老人。抗战结束后,国民政府曾有过大规模清查附日汉奸运动,清算结果,得出在被惩处的汉奸之中,没有一个是战前的南开学校毕业生的结论。一向以救国为己任的张伯苓,不禁感慨连连:“这比接受任何授勋,都让我高兴”。【36】爱国行为对于南开学子,源于一种底线意识,就像儿女对于母亲的深爱。
1942年1月,中、苏、美、英等26个反法西斯阵营的国家,在华盛顿发表宣言,加强对德、意、日轴心国的打击力度。嗅觉敏锐的张伯苓认为复校有望,随即跟进。他利用寒假,召回常驻昆明的南开大学核心人员,以“南开大学复兴筹委会”的名义,分别于2月17日、3月1日、3月3日、3月7日,在其津南村寓所紧锣密鼓地连续开会商讨,未雨绸缪,就有关工作作了筹划和分工。
1944年6月底,战事前景愈发明朗,日军的进攻已成强弩之末。张伯苓又一次把南开驻西南联大的重要人员召集到重庆,强调南开复校“是一项适时而需要的工作”,必须早做准备,妥为安排。他分别从校址、系统、组织、经费问题及训练方针等五个方面提出了关于南开复校的构想。【37】
概而言之:南开继续保持私立性质;天津设南开本部,各地设南开分校,继续维持重庆南开中学;经费问题,战时愿受政府补助,战后则自筹自给;依据“允公允能”校训,训练青年,使人人有远大世界眼光和广博知识。稍后,张伯苓要求具体落实会议讨论的三个重点,即:经费拨付问题;设备订购问题;敌产处理问题。
私立大学此时正面临着种种压力,张伯苓表示要扛起来。早在1928至1935年间,国民政府对南开的补贴已在逐年增加,达到了创纪录的31.45%,日子随之好过些了。出于感谢和信任,1936年1月,张伯苓在一次会议场合见到蒋介石,表示愿意将南开交给政府,蒋介石摇头说,不必,扶助成功的私立大学是政府的责任,再说,即使南开改成国立,不是还得请老先生当校长吗?这句话点到了问题的实处,两人相视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其实,南开由私立变公立,不是张伯苓的真实想法。他一直认为,保持学校的私立性质非常重要,这样可以摆脱对权力的依附,减少政治对教育的干扰和侵蚀。
张伯苓在一次拜会蒋介石的时候,提出复校问题,蒋介石承诺南开复校后,与国立大学待遇相等。几天后,张伯苓在寓所召开南开大学召集会议,研究复兴筹备事宜,面对国内一些私立大学纷纷改为国立的风潮,张伯苓表示不随之起舞,“本以前奋斗之精神,仍维持私立”。抗战十多年来,对日本帝国主义这一战,他感觉自己依然年富力强,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不由得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但此一时彼一时,形势有了让张伯苓始料不及的变化。
经历抗战的中国,满目疮痍,经济委顿,百废待兴,私立南开的经费筹措遇到了重重困难。无奈之下,张伯苓只得屈身求助政府。1946年4月9日,教育部宣布拨付西南联大复校经费30亿元,南开分得8亿,北大得10亿,清华为12亿。这个数字,南开师生认为自己学校受到的创伤最重,而分得最少,有失公允。而北大、清华师生认为按联大三校的人数比例,只分给南开8亿,未免“偏心”。围绕这一问题,联大三校站在各自立场,曾有过一阵争议。
南开与清华、北大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其深陷的已经不是困境,而几乎就是绝境。因被日军轰炸而面目皆非,其校园需要的不是修复,而是重建,无疑需要更多经费支持。张伯苓给蒋介石写信,希望“拟请按照北大、清华经费项目,由政府拨付”,提供10年建设费用,蒋介石表示可以增加费用,同时考虑将南开改为国立,张伯苓觉出蒋介石的意图,只得后退一步,自降条件,“拟请对复校第一年所需经费,准照北大、清华两校经费比例由政府全数补助。嗣后逐年递减十分之一,至第十一年即全由该校自行筹措”。【38】
然而,这个退而求其次的要求,也被告知无法得到满足。教育部做出的最终决定是,原私立南开大学改为国立,与清华、北大享受同等待遇。
事关私立南开存亡,单枪匹马的张伯苓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同意南开国立。他自言自语,满脸无奈,“我的一切委曲求全,都是为了南开啊”,身旁的南开同道,无不动容。他的内心还抱有一种坚持,希望10年后南开大学能够恢复私立性质。张伯苓笃信,教育只有走私立之路,才能真正做到独立,防止政教合一。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伯苓过于一厢情愿了。
张伯苓与南开核心人物商定了具体的复校方案。大学部,派张彭春、黄钰生飞往天津,察看校园情形,接收校产,筹备复校。南开大学是“全锅端”,整个由昆明迁回天津,除整修残存的废旧校舍之外,又由市政府拨出位于甘肃路的一所日本学校旧址,作为大学东院,站住脚跟,投入招生开学的准备之中。
为使复校工作顺利进行,张伯苓推荐黄钰生出任天津市教育局局长。黄钰生向来对做官不感兴趣,张伯苓理解这种心理,但还是让人写信给黄钰生,转达自己的想法,为南开计,希望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五六个月,可以方便做事。黄钰生接受劝告,会同南开大学复校筹备处,收回八里台原校舍852亩,接受六里台敌产中日中学、农场、综合运动场、苗圃等110亩。南开在战后之所以能迅速恢复,与黄钰生所做的大量工作是分不开的。
同时,张伯苓派喻传鉴、丁辅仁等人直接赴津,筹备南开中学部复校。临行前,张伯苓只是简单说了句:“你们只管扛着南开这面大旗去干吧!”如同吃了定心丸,三位大将信心倍增,一到天津就忙碌起来。丁辅仁曾这样形容那段干劲十足的快乐时光,“校长给了我这面大旗,我扛着它真是无路不通。刚回来,中学部这几栋楼,都破烂不堪,大礼堂里面空洞洞,图书馆被日军用来做马棚,现在都修起来了,真是焕然一新。又在甘肃路接受了一所日本女学,作为女中部宿舍。一切教学设备也全有了,大礼堂的一排排的座椅,能容纳两千人。这些东西,光有钱是买不来的。我们只是跑跑腿,动动嘴,全靠这些位社会人士、校友们,有出钱的,有出力的,没费什么劲,就把工作全做好了,这不是奇迹吗?”【39】喻传鉴还抽空去了南开大学,发现仅思源堂、芝琴楼上村经过修缮,曾被充作日本医院、食堂和日本中学,其余尽毁。
复校不是简单的事情,需要解决大量难题,与许多部门打交道,方方面面,巨细无遗。张伯苓亲自出面,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分别吁请教育部、国防部、北平图书馆、河北政府和有关机构予以支持,致函天津界内的地政局、海关、电信局、敌伪产业处理局、警察局、铁路局、海河工程局、工务局等部门以及军方,竭尽全力为复校疏通关系,清除障碍,理顺渠道。梁吉生曾搜集到张伯苓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末的3000多封信函,其中绝大多数是张伯苓为办学求助捐款的内容,他在抗战后为复校发出的那些信函,也只是其冰山一角。
张伯苓自称是“不倒翁”。几乎是全程跟着校长艰难创业的黄钰生,曾对此做过最真实、最生动的诠释:
在南开本身的历史里,就有许多抗命的表现。我且说几宗来。民国六年,天津大水,南开中学被水淹了,本来一放假就可以了事。然而不!一面借房舍,一面搭席棚,三日之后,依旧上班。南开抗天灾。民国十五年,李景林在天津作战,人心惶惶,枪炮时闻,本来可以停课,然而不!南大的学生要大考。南开抗人祸。南大的校址像俄国的圣彼得堡一样,在大泽之中,在荒原湿地上,建筑楼台。南开抗争的结果,不见得处处成功,南开大学就失败过两次。失败了,不服气,拧着脖颈再干。【40】
1945年冬,长期受病痛折磨的张伯苓听从张彭春的劝说,赴美国纽约做了外科手术,切除掉全部的摄护腺,手术很成功。出院后,他在张九家度过70寿辰。那一天,许多旅美知名人士从不同地方赶来为老校长贺寿,高朋满座,欢聚一堂。他们带来书法贺词,当场展示,曾为南开中学的老师老舍、学生曹禺,合作写出一首祝寿诗,并现场朗诵,庄谐并陈,妙趣横生,把聚会氛围推向高潮:
知道有个中国的,
便知道有个南开。
……
不是胡吹,不是乱讲,
一提起我们的张校长,
就仿佛提到华盛顿,
或莎士比亚那个样。
虽然他并不稀罕做几任总统,
或写几部戏剧教人鼓掌,
可是他会把成千上万的小淘气儿,
用人格的熏陶,
用身心的教养,
造成华盛顿或不朽的写家,
把古老的中华,
变得比英美还要棒!
……
他的雄心随着想象狂驰,
他要留着沙坪坝,
还要重建八里台,
另外,在东北,在上海,
到处都设立南开。
南开越大,中国就越强,
这并不只是他个人的主张,
而是大家的信念与希望!【41】
张伯苓容光焕发,作揖感谢。但他清楚自己,毕竟是年岁不饶人。由于身心交瘁,他的行动样貌体态已显出老态。自从他患了摄护腺肿大的顽症,多次住进重庆医院,不见起色,曾自我戏谑道:“年轻时尿憋得住,话憋不住,老了,老了,话可憋得住,尿却憋不住了。”【42】此言是对自己一生过往和现状的微妙描述,无奈中颇具深意。话这么说,张伯苓身上特有的乐观、洒脱、豪爽及其进取精神,一直没有失色。那样一种不服输、不认命的倔强之气,仿佛与生俱来,他解释:“南开之‘南,也许是困难之‘难字。不过我总是乐观地不怕困难,缺乏经费,决不能阻止南开之发展。南开之难,张伯苓之难,千难万难,难就难在这该死的经费上。”【43】但他还是逢凶化吉,一次次熬过了难关。
只是有一个遗憾,成为张伯苓的一块“心病”,挥之不去,难以痊愈。那就是,此生他再也见不到那口再熟悉不过的校钟了。南开校钟最初悬于天津海光寺,其后迁移多次,最后只能在老照片中显形,成为一段屈辱历史的见证。关于这口大钟的历史,众说纷纭,扑朔迷离。南开校钟真实的历史经纬,当以张伯苓的记忆描述最为准确。1948年2月25日,张伯苓致函中国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团长商震:
敝校于抗战期内,被日寇盗去大钟一口,重壹万叁千余斤,此钟具有历史价值,系德国克虏伯厂制,赠李文忠公寿辰纪念,铸有全部《金刚经》文。李公施于海光寺,“庚子之乱”,曾为英军取作警钟,嗣经该寺下院收回捐赠南开作为校钟。不幸竟为日寇盗去,深堪惋惜。近闻在日发现掠夺我国文物甚多,特函奉达,仰恳鼎力转嘱调查人员代为详细安访,倘使此历史之古钟原璧运还,岂惟敝校之幸,亦中华文物之光也。【44】
此后围绕寻钟之事,张伯苓与商震又有多次信函往来,最终由于大钟的下落如石沉大海,也就不了了之。
天津历史上有两口著名的大钟,一为天津旧城鼓楼的大钟;一为海光寺的大钟。鼓楼大钟为铁钟,由中国人铸造。海光寺大钟为铜钟,由德国克虏伯公司铸造,据传此铜钟的声量可传播数十里。由于两口大钟的重量、材质不一样,撞击出的声音不尽相同。津门耆宿高凌雯曾以中国古代宫、商、角、徵、羽五音对这两口大钟做过比喻:鼓楼大钟为“宫”,海光寺大钟为“商”。据史料记载,海光寺大钟于1878年由德国克虏伯公司铸造,重约一万三千斤。1881年5月,由德国运抵天津并送给清朝政府,作为德国政府对清朝友好的象征。清廷将安置大钟的事交给了直隶总督李鸿章。鉴于当年乾隆皇帝曾驾临过海光寺,李鸿章决定把这口钟悬挂在海光寺内。1900年庚子事变,日军攻占海光寺,由于此战得到英军协助,日军将大钟赠给天津英租界工部局。1921年,直隶省长曹锐责令天津警察厅派员与英工部局交涉,将大钟归还中国,悬挂于八里台望海寺内,成为地方公物。
1929年12月,张伯苓向市政当局呈请将钟拨给学校作校钟用,并计划为其建亭加以保护。经过实地考察,1930年1月9日,天津市市长崔廷献同意将海光寺大钟拨给南开大学,并于5月11日完成移交。
大钟安置在南开思源堂西侧,两面由红漆八字形梁柱做支架,悬于高约两米的台基之上。学校视校钟为文物,只有重大仪式才可鸣击。1932年8月22日,中国工程师学会第二届年会典礼在南开大学举办,鸣校钟21响,寓意民国21年,再鸣两响,象征第二届年会。南开大学为“九一八事变”鸣钟,钟声沉重,令人震撼,因而遭到日方仇视。
1937年7月,日军野蛮轰炸南开大学,校内满目疮痍,大钟随之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成为一个历史谜团。
1997年7月,为纪念南开大学校难60周年,学校决定重铸校钟。新的校钟由南京静海寺警世钟设计者王钟泉设计,江苏冶金机械厂铸造,重约3000公斤,高达1.937米,钟的周边雕刻有60枚校徽图案,寓意南开校殇已有60年历史。校钟铭文由中文系王达津教授撰稿,著名书法家康默如书写。铭文曰:“河海泱泱,立学启庠;英彦蔚起,山高水长;翔宇负笈,邦国之光;七七事变,雠寇肆狂;毁我校园,景钟云亡;今兹重铸,宫声喤喤;莘莘学子,济济堂堂;允公允能,蹈厉发扬;日新月异,科教腾骧;猗欤南开,宏业无疆。”【45】
1947年3月19日,张伯苓从重庆回到阔别10年的天津,巡视、考察复校进展,车站迎接的南开师生、校友和各界群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此盛况在天津堪称空前,却随着抗战后中国时局的新变化,成了张伯苓沧桑一生的分水岭。
“跑龙套”的政坛角色
早在北归之前,张伯苓的教育家身份,就意外地平添了几分政治家色彩。
1938年6月17日,在中国共产党的建议下,国民参政会组建成立。这是战时专门成立的一个民主机构,肩负着抗日统一战线的重要使命。
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名单,依照《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第三条丁项,遴选者遍及各个领域,有毛泽东(由周恩来代表)、董必武、秦邦宪、林伯渠、邓颖超、胡适、晏阳初、梁漱溟、陈嘉庚、张申府、黄炎培、颜惠庆、张君劢、邹韬奋、罗隆基、张东荪、沈钧儒、章士钊、章伯钧、梁实秋等100位重要人士。来自南开的张伯苓,不仅为参政员,还担任副议长和临时主席。议长一职始为汪精卫,继由蒋介石亲自出任。【46】
陶行知对于这个组成名单有个形容,“两园桃李一手栽”,意在形容参政会的组成人员,国共两党中有多名来自南开。
参政会议员中,张伯苓的高大身躯格外显眼:
许多知名人士如拿破仑、张作霖、袁世凯等人均身材短小。他们知名度和他们的身躯不成比例。唯张伯苓先生的伟大表里如一。心胸伟大,功勋伟大,他的身躯也伟大。他身高6.3英尺,体重270磅。声如洪钟,走在一般人群之中,鹤立鸡群。……他坐在演讲台上,其他同坐在台上之人亦显得微小。例如和顾维钧、梁启超或汪精卫同坐在台上,只有张先生是唯一的大人物,其他人均显得很微小。【47】
此文作者宁恩承是南开学子,如果说他对于老校长的描述难免掺杂一些个人主观因素,那么,来自外国人士的评价,可以作为观察张伯苓的另一种视角。抗战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私人代表威尔基访华时,特意参观了重庆南开中学,回到美国,他出版了《天下一家》的书,对张伯苓交口称赞,说这位校长“气宇轩昂,有严肃、沉思的学者风度,又具有爽朗的幽默感……我们无论谈到战争,还是谈到美国的大学,他的知识和判断力,美国人士都难以望其项背”。【48】
在兴学办教领域长袖善舞的张伯苓,一旦涉入政坛,内心的从容自信,却打了几分折扣。与张伯苓资历相当的著名民主人士黄炎培,多次在日记中对张伯苓在参政会的表现不以为然,“伯苓主持(会议)慌乱,致会场大乱”“颇多失礼,闻者不满”“副议长张伯苓致辞,甚失当。此君总是如此,真无如之何”……此类微词,不一而足。【49】张伯苓涉足政治是“初学乍练”,这样表现应属正常。周恩来了解老校长,认为伯苓先生是教育家,从事政治,非其所长。
与黄炎培的看法正相反,胡适注意到,在国民参政会上,“张伯苓很少发言,通常只是以莅临会场来发挥影响力”。张伯苓对担任官职一向兴趣不大,他曾与严修明誓:“宁以身殉,不为利诱,终身从事教育,不为官。”【50】早在1926年,当总统的黎元洪邀请张伯苓担任教育总长,他就以与严修有“终办教育,不做官”的君子之约,婉言谢绝。之所以接触政治,在胡适看来,是因为“张伯苓既热爱国家,对于国家的发展自然极为注意,虽然如此,政府屡次畀以包括教育部长、天津市市长在内的要职,他都予以谢绝,因为他想全心全意地去实现自己的教育理想,直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才积极投入政治服务”。【51】此看法中肯、公允、客观,在现代中国文化界,知张伯苓者,胡适显然应是一位。
1939年,当张伯苓被记者问到进入参政会的事时,他并没有回避:“我以前不愿做政治活动,我以教育为自己终生的事业,以学生的成就作为自己的快乐,但是,今天我的想法变了,我的目的是要救国,只要是关于救国的工作,我就干,参政会内各党派及无党派的参政员,大家精诚团结,为国家为民族的精神,使我非常感谢,我相信中国解放的日子不远了。”【52】此后,他还通过校刊,鼓励校友热心政治,向社会表达真实的个人意愿:
参政是国民天职,南开校友之过问政治,并非放弃自己职业加入政治舞台,吾等不应以政治为生活,亦不应以干政治而思得名,吾人之热心政治,乃纯为爱国心与责任心所驱使,预备牺牲自己时间、金钱与精神作政治建设。所以吾埋头苦干各有职业之校友,应当联合起来,主持正义公道。吾人作事更应廉洁、负责、不腐化,为国家图富强,为民族求生存。【53】
1938年国民参政会成立前夕,国民党通过一些在政府任职的南开校友,如行政院秘书长张平群、贵州省政府秘书长郑道儒等人,力劝他们的老校长加入国民党,张伯苓两次均以“不参加比参加更好”为由拒绝。后来,国民党秘书长吴铁城亲赴重庆沙坪坝张伯苓家中,敦请他参加国民党,并将国民党证放在桌上,张伯苓碍于情面,只得收下,却将其“束之高阁”,形同虚设,此后,也从未参加过国民党的党内活动。【54】
1948年4月,有记者曾问到张伯苓是否有意做副总统,他的回答诚恳而实在:“当我在天津的时候,很多朋友劝我竞选副总统,我答复他们支持我的好意说,我没有政治兴趣,也没有这种精力,我一生不喜欢官,何况中国的官,做起来又不容易,你说做官吗?今天的官已做的时代了,要确实拿出真本领来,要能吃苦耐劳,与人民生活打成一片。否则趁早不要干,免得将来在人民面前落不是。……我办教育五十年余,我有此兴趣,我便是用教育救国。假如强迫我做我兴趣以外的事,这不但是我的烦恼,也是国家的损失。”【55】
张伯苓不从政、不做官的自律,不仅缘于早年与严修的君子之约,还是其夫妇俩的多年共识。一次,王淑贞在记者的追问下,朴朴实实地谈起过张伯苓“力戒从政”的来龙去脉:“常有人称我们伉俪情深,到老弥笃,问起我有什么御夫的妙术。我说生平就只抱定不愿丈夫发大财,不许丈夫做大官的主张,切实做去,除此别无他法。你该知道,男人们要是一旦发了大财,做了大官,便得在娇妻美妾上野心勃发起来,而第一个眼中钉,也就是他的黄脸婆。到那时候,什么家庭之乐与伉俪之情,却全都没有了。”【56】
但无论如何,晚年的张伯苓还是“食言”了,进入他那个以往一直不肯近身的政界。聪明智慧如张伯苓者,又何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个世界,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事情,谁又会完全不受其干扰?于是,也可以理解他所表露出的“你不管政治,政治会管你”的那种无奈。不过,办法总是有的,他认为既然躲不开政治,却可以借助政治,达到为自己教育梦想服务的目的。
担任副议长一职,需要平衡各党派关系。张伯苓表态:“我既然不想做官,我自然不会偏袒了某一方,我只知道国家民族的利益,在民族利益第一的前提下,我既然负了这责任,当然有义务促进各党派更进一步之合作。不久我要到汉口去了,也许就此葬身于敌人的炮弹片中。但,既然是中华民国的国民,政府又用到自己,当然应舍此身以报国。我老了,我还等待什么?我只求报国机会的到来。”【57】话里话外,很有些视死如归的决绝意味。
如果说,老校长进入的国民参政会只是一个战时的民主机构,南开师生还能接受,此后张伯苓接受考试院院长职位的性质,就有些不同了。
国民政府在推翻北方直奉军阀联盟后,依照孙中山建议,实行五权分立的中西合璧机制,即立法、行政、司法、考试、监察。1948年5月,国民党政府改组,原考试院院长戴季陶辞职,空出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好几派势力觊觎其位,暗潮涌动,相持不下。蒋介石心中自有盘算,认为最合适人选非张伯苓莫属,遂电请张伯苓出任考试院院长,嘱南开校友、时任天津市市长的杜建时负责转达,希望他能接任。张伯苓没有答应,一是违背了只干教育不做官的初衷,还有一个原因,这时他已72岁,年老体衰,刚刚查出老年性血管硬化病症,夫人和医生都劝他以休息为主,不要风尘仆仆地来往于南京、天津、重庆之间奔波操劳。
张伯苓经过思考,致电蒋介石辞谢此职,却未被允许。蒋介石认准他是考试院院长的不二人选,让陈布雷出面致电张伯苓恳请:“我公不出,将置介公于万难之地。”加上蒋介石同时写来亲笔信,表示考虑把教育部划归考试院,为全国教育事业着想,请先生赴南京就职。话说到这份上,于公于私,权衡利弊,张伯苓不能再推辞。【58】
蒋介石跟张伯苓提到教育部,并非无所用心。一段不短的时间,教育部长都是朱家骅。抗战时期,朱家骅有个孩子进重庆南开上学,此学生不守校规,我行我素,屡教不改,学校认为这种现象会在学生中造成恶劣影响,最终做了开除处理。堂堂教育部长的小公子居然被学校开除,实在有失颜面,朱家骅把不争气的孩子领回,转到他校,心里也由此憋了口气。私立南开大学改成国立,经费由教育部拨划,抗战胜利后,南开迁回天津复校,旧校址经日机轰炸早已体无完肤,若想复校,改回私立,仍需要教育部的资金支持,朱家骅作用之重要不言而喻。南开大学的复校资金压力可想而知,有些事情政府层面说得好好的,到教育部这一关就是另一回事了。对此,蒋介石并不糊涂。
教育部划归考试院管辖,许多事情就能理顺了,至少可以缓解南开大学的资金压力,且特殊时期就任如救场,张伯苓有条件地答应临时履职,意在保留南开大学校长一职。于是提出三个条件:
第一,只担任考试院院长三个月。
第二,南开大学校长一职还要兼着。
第三,请沈鸿烈担任考试院铨叙部部长。【59】
蒋介石含糊其词,先答应了再说,随即派张群迎接张伯苓到南京就任。7月2日,张伯苓召开校务会议,说明南京方面的恳请和自己进退两难的苦心。他特别对校务工作作出安排,决定在自己任职考试院院长离校期间,以杨石先、陈序经、黄钰生为校务委员,参与管理校务,并电告教育部。同时致信已经离开南开、正在美国讲学的原南开经济研究所所长何廉,请其速归,主要主持校务工作。
上任后,张伯苓一改以往政界官场司空见惯的恶习,轻装简从,没有带去一名从员。张伯苓身着长衫马褂,从戴季陶手里接过印章,完成了72岁的新院长取代59岁的老院长“新旧”权力交接的仪式,并向全体职员简单训辞,算是交底:“兄弟不才,未曾当过官,这是第一次,也是暂时的,只同意三个月,过几日我还要回去。我是外行,虽然学校也有考试,但规模等都不同。”【60】这个“昙花一现”般的考试院长轮替,也成了动荡的民国政治史中的小小“趣闻”。
事实上,舆论对张伯苓兼任国立南开大学校长的合理性并不赞同,他有理有据地提出异议,放出预谋的“大招”。此前,国民政府行政院曾有规定,凡国家公务人员不得兼任国立大学校长,抗战胜利之初,蒋梦麟加入新组建的宋子文内阁,出任行政院秘书长的同时,希望北大校长一职依然兼任,引发傅斯年、郑天挺、周炳琳等教授的强烈不满。在各方舆论的重压下,蒋梦麟不得不辞去北大校长,进入官场角色。不过,张伯苓这次的入职与蒋梦麟还是有所不同的,他是在上任前就明确提出担任考试院长同时身兼南开大学校长,三个月后辞院长重回南开,这个先决条件皆经蒋介石同意,看似有“尚方宝剑”的加持,其实还是落入了某种“圈套”。
张伯苓怀着复杂心情走马上任,消息立即见报。德高望重的老校长进入了堪称顶层的政治圈子,这件事在南开校园不胫而走,众说纷纭,加上媒体的渲染在社会上不断发酵。天津、北平两地的南开学子与校友不明就里,激情聚会,一致挽留张伯苓续任校长,还写信力劝老校长“珍惜暮年”,并引用胡适博士“学人难做官”的话,试图改变老校长的抉择。黄钰生对张伯苓的规劝更是苦口婆心,难道校长非得去南京不行吗?先生一个人能挽回国民党的颓局?张伯苓郁闷表示,“出长考试院,恳辞不获,只得应命”,并发出一声长叹:“蒋先生让我去跑龙套,只好去跑跑吧!”【61】
9月,在美国的何廉被张伯苓叫到南京,并与校长和朱家骅见面,就南开校长问题予以磋商。朱家骅当场允诺,张伯苓的国立南开大学校长位子可以保持至三个月后,谁料仅仅两天后,《中央日报》以及天津各大报,以大字标题登载张伯苓辞去南开大学校长职务,由何廉继任南开大学校长的消息。不仅令张伯苓目瞪口呆,师生亦很惊讶,何廉更是不知所措。正在众人懵懂之际,南开校方接到教育部公文,里面转发了行政院第二十次会议的决议:国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呈请辞职,应予免职,任命何廉为国立南开大学代理校长。张伯苓意识到,自己还是被朱家骅算计了,自此他失去了自己坐了长达30载的南开大学校长的位置。
张伯苓有苦难言,强打精神到南京履新,仅不到一个月就大失所望。他目睹国民党无官不贪、无吏不污的官场乱象,没有近距离接触,很难看清。他借故躲回了天津。南京方面接二连三地来电催返,他不得不回到南京。也不过两个月,他再次避走重庆,不顾南京政府屡次来电让他主持考试院工作,闷声住在南开中学寓所,还把老伴儿和儿媳接了过去,并递了辞呈。
很快,熟悉的亲朋在张伯苓身上发现一个奇怪变化,这位曾被人们称为“不可救药的乐观派”,不知何时变成了悲观主义者。大家在一起聊起闲话,他会莫名其妙地连连叹息,说自己老了,活着实在没味。一些部门请他前去演讲,他也常常摇头,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休息。
“不倒翁”的坚持与彷徨
1948年年底,国民党军队全线崩溃,败局已定,蒋介石决定辞职下野,以观望时局走向。1949年第一季度,天津、北平相继解放。4月,解放军横渡长江,攻克南京,国民党政府被迫转移重庆。蒋介石通过行政院任命陈诚为台湾省政府主席,为其撤退台湾,隔海相持做准备。
退守台湾前,蒋介石曾两次亲自登门,低下身段,劝张伯苓离开重庆,或去台湾或赴美国,可二选其一,皆被婉言谢绝。
蒋介石第二次来到张家,话语恳切,说只要张先生肯走,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张伯苓低头不语,气氛便显得有些僵硬。打破僵局的是在一旁作陪的王夫人,她说,自己的先生年老多病,也该退休了,请满足他辞去考试院长的愿望。蒋介石说,老先生要退休,到美国去休养,跟仲述(张彭春)住在一起不好吗?夫人、儿子和孙子,全家都去,不更好吗?去台湾也可以,无论去哪生活,他都可以帮忙,还表示,“坐飞机如果怕累,可以在飞机上放上两张帆布床,张先生和夫人可以睡在床上飞走……”张伯苓不好说什么,王夫人再次发声,说他老了,不能做什么事了,他离不开他的南开学校,离不开两千多位学生,也离不开北方的儿孙,我们说什么也不走了。蒋介石沉默良久,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张伯苓送蒋介石出来,在门口站住,两人相对无言,“蒋介石上汽车时,一头撞在车门框上,先生惊问‘撞得怎么样?蒋捂住额头,半晌才应道:‘不要紧!不要紧!”【62】
张伯苓不肯赴台,与寄自香港的一封密信有关。1949年初,西南地区解放战争形势发展迅速,在北平的傅作义很关心老友张伯苓的着落,一次见到张伯苓长子张希陆,交谈中,希陆说起家父最听南开校友周恩来的话,希望傅长辈有机会能够转达一下家父对周副主席的问候。很快。傅作义就请希陆过去,表示周副主席很关心老校长,“现在要紧的是想办法透消息给张校长不让他去台湾”。果然不久,张伯苓就收到寄自香港的密信:“老同学飞飞不让老校长动。”这个“飞飞”正是周恩来在中学时代的笔名,张伯苓知道,这是他最欣赏的学生对自己的特别关照,心里就有底数了。【63】
从天津到重庆,教育界对张校长一直有“魔术师”的美誉,这个比喻源于1940年代的白话诗:
戏法人人会变,
张先生的戏法整变了三十年。
他在一片空旷的场上,
变出了高楼多少间!
从前天津城的西南,
有一块荒地不值钱,
自从张先生在那里表演,
“南开”两个字响到云南!
八里台是一片汪洋的水田,
种着芦苇走着渔船。
自从张先生铺上了变戏法的大地毯,
倏忽之间,楼阁相连接。
他从这楼房里变出了多少女和男,
他教给他们变戏法精神便是“干”!
变出来的人有的已经都鬓发斑斑。
张先生到如今还在变!【64】
张伯苓听了并不赞同,笑呵呵纠正说:“我不是魔术师,我是不倒翁。日本把我打倒,我又站了起来。今天,我在建设一个宏伟壮丽的教育基地,准备建设新中国。”【65】
张伯苓的内心朴实无华,却又博大精深。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无论身处顺境或逆境,从不会失去理智,总能保持清醒自知。年轻时代,他就拥有了令人高看的人生事业起点。一次,天津青年基督教会请他去东马路青年会礼堂做讲演,主持会议的董事长雍剑秋在开场白中,对张伯苓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夸赞,张伯苓不以为意,一上台就风趣地说:“刚才雍先生把我大捧了一通,我现在先原封退回。因为一个人的好、坏,在他活着的时候下判断太早,必须盖棺论定。”【66】
日本宣布投降的1945年秋,张伯苓计划回天津故里。一些基督教界人士对张伯苓评价甚高,认为他的身份之伟大,相当于美国的富兰克林,准备在他到达天津时,安排全市教堂一起鸣钟,以示隆重欢迎。张伯苓知道后感觉不妥,即刻来电制止:“苓即将回津,惟因时局不靖,教堂鸣钟事情请勿举行。”【67】
随着办学规模的不断扩大,张伯苓的巨大贡献和显赫名声,使得“大校长”成了永久性、标志性的“尊称”与“爱称”。即使岁至晚年,时局动荡,他仍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苓行年七十矣!但体力尚健,精神尚佳,不敢言老。今后为南开,为国家,当更尽其余年,致力于教育及建国工作,南开一日不复兴,建国一日不完成,苓誓一日不退休,此可为我全体校友明白昭告者也。”【68】
这一切人生风光绽放异彩的背后,遭遇过怎样的千难万险,怎样的千辛万苦,也只有张伯苓自己清楚。有一段他的夫子自道,每每读之,都会令人唏嘘不已:
人生当如拉马车之马,左右两眼被蒙着,只许往前走,而前面又是走不完的路……四十多年来,我好像一块石头,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向前滚,不敢做片刻停留。南开在最困难的时候,八里台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甚至每棵小树好像在向我哭,我也还咬紧牙关未敢稍停一步。一块石头只需不断地向前滚,至少沾不上苔霉,我深信石头会越滚越圆,路也会越走越宽的。【69】
1948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南开学生在操场集会,要求学校“检讨我们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是怎样生活和学习的”,同时让校务主任“引退”,因此酿成罢课风波,张伯苓在津南村寓所召见三位学生代表谈话,舒缓了紧张气氛。
1949年12月,张伯苓与喻传鉴商议,决定把苦心经营已久的重庆南开中学、小学及幼儿园一并献给国家,并让教务主任刘兆吉尽快列出详细清单,送交重庆军事管制委员会。刘兆吉不熟悉财务,所有的清单都是由会计室编造,经校长核准,厚厚几大本,时间紧迫,难以一一查对,因此对其真假虚实心里没底,就念叨了一句:“这些账目是否真实,可不能出差错。”话音刚落,张伯苓瞬间怒形于色,问道:“兆吉!你以为校长也有贪污行为吗?”刘兆吉赶紧解释:“校长误会了,这么繁杂的账目,校长难以事必躬亲,经手人又那么多,难免出差错。”张伯苓脸色恢复了平静,微笑着点点头:“这样考虑有道理,再请几个人仔细检查一下,迟几天再送。”【70】
1950年1月,深居简出的张伯苓在家中了中风。稍加恢复,他决定回到天津。3月上旬,张伯苓致函周恩来,表达了北归返乡的心情。5月4日,周恩来派军机把满目沧桑的张伯苓从重庆接到北京,并委托中央统战部秘书长童小鹏和自己的秘书何谦到机场迎候。傅作义和张希陆同在机场迎接,把张伯苓安顿在北京西城区小酱坊胡同傅作义的寓所,一住就是四个多月。其间周恩来、竺可桢、陶孟和、吴有训、梅兰芳曾去探望这位教育家。
直到9月15日,张伯苓与家人一同返津。临行前,周恩来、邓颖超在中南海西花厅为老校长饯行。
张伯苓回到天津,在大理道租了一所房子,与三子锡祚一家同住。与往昔相比,可用门庭冷落形容。他去南开大学视察,同学大多反应冷淡,去南开女中转悠,学生目光异样,有的还嘻嘻哈哈叫着“张伯苓”的名字。还有一次南开中学校庆,他兴冲冲赶去参加,却被意外挡驾。这一切,对于这位南开的创始人和掌舵者,内心之悲凉,打击之沉重,完全可以想象。他意识到,自己叶落归根回到天津,不是荣归故里,更非衣锦还乡,而应该过一种“归隐”的日子。
张伯苓的一生岁月,多半是在天津生活,此外,也曾辗转于外乡多年,那是为了拓展教育,圆梦初衷。“历史上,凡是天津人,一旦成了人物,这个人就不在天津待了,天津人也就不把他再看作是天津人了。”【71】张伯苓不是这样。他一生乡音未改,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他属于南开,属于天津,也属于起伏跌宕的中国近代史和中国现代教育史。
1951年2月23日,张伯苓在寓所溘然长逝。享年75岁。他去世后,家人收拾遗物,发现他的钱夹里只有7元钱。
近百年来,对张伯苓一生功过、荣辱的评价文字,林林总总,多不胜数,其中有两位先生的结论,最贴近本质,最感人肺腑。他们是南开数十载风雨兼程、共同成长的见证者,更是参与者,同时也是最了解张伯苓的亲朋挚友。
一位是张彭春。1956年,张伯苓逝世5周年之际,远在美国的“九先生”泣泪撰写纪念文章《南开是怎样建成的》,告诉人们:“我们首先要记住那黑暗、悲惨的时代背景:永无休止的内战,到处泛滥的混乱,然后才能正确地估价在那险恶的多难之秋,这所四部一体的学校,所作出的无可比拟的贡献。”【72】也仅仅过了一年,张彭春亦追随乃兄,驾鹤西去。
另一位是黄钰生。他是张伯苓生前最信任的同路人之一,也是其遗嘱的执笔者。他在张伯苓追悼会上致辞,字字含情,声声入耳,70多年来,曾令无数海内海外的南开学子为之泫然:
我们怀念那个身体魁梧、声音洪亮、谈笑风生、豪爽豁达、性格中充满了矛盾而能在工作中同意矛盾的人——这个人,机警而天真,急躁而慈祥,不文而雄辩,倔强而克己;这个人,能从辛苦中得快乐,能从失败里找成功,严肃之中又有风趣,富于理想又极其现实。我们怀念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教训我们,号召我们团结合作,硬干苦干,指教我们,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取巧,不抄近,随时准备忠实地报效国家的那个人。我们怀念,怀念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每到一处,青年们争先恐后,满坑满谷,去听他讲演,爱护青年而又为青年所敬爱的那个人,国士、教育家、新教育的启蒙者、一代人师,张伯苓先生。【73】
张伯苓的音容笑貌,在他们的笔下和讲述中跃然眼前。他是个具有大胸怀、大气魄、大境界的性情中人,执着而不失机智,坚定却又灵活。他当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完人,唯其如此,才这般可敬、可爱、可歌、可泣。
注释:
【1】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46页。
【2】罗威尔:《知中·西南联大的遗产》,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34页
【3】罗威尔:《知中·西南联大的遗产》,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7页。
【4】申红、车云霞编:《申泮文与西南联大》,内部出版,第5页。
【5】申红、车云霞编:《申泮文与西南联大》,内部出版,第13页。
【6】岳南:《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34页。
【7】罗威尔:《知中·西南联大的遗产》,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9页。
【8】【9】【17】岳南:《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33—538页。
【10】岳南:《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84页。
【11】【18】【19】岳南:《南渡北归·第一部·南渡》,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74—177页。
【12】韩咏华:《同甘共苦四十年》,见《张伯苓年谱长编·上卷》,梁吉生编撰,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
【13】岳南:《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790页。
【14】马勇:《蒋梦麟传》,红旗出版社2009年版,第379页。
【15】罗威尔:《知中·西南联大的遗产》,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52页。
【16】罗威尔:《知中·西南联大的遗产》,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扉页。
【20】汪曾祺:《新校舍》,《芒种》1992年第10期。
【21】(美)费正清:《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上海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
【22】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58页
【23】【24】岳南:《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54—556页。
【25】【27】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77—178页。
【26】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85页。
【28】申红、车云霞编:《申泮文与西南联大》,内部出版,第64页。
【29】【32】天津南开校史研究中心编撰:《南开校史》,内部出版,第232—233页。
【30】胡海龙:《口述津沽(下)》,天津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95页。
【31】【33】岳南:《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586—588页。
【34】龙飞、孔延庚:《张伯苓与张彭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46页。
【35】张兰普、梁吉生编:《铅字流芳大先生——近代报刊中的张伯苓·上》,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223页。
【36】侯杰、秦方:《张伯苓家族》,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390页。
【37】梁吉生、张兰普:《张伯苓画传》,四川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10—212页。
【38】【39】梁吉生:《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197页。
【40】黄钰生:《大写教育与南开的意义》,见《铅字流芳大先生——近代报刊中的张伯苓·上》,张兰普、梁吉生编,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127页。
【41】老舍、曹禺:《知道有中国的就知道有南开的》,见《重读张伯苓》,沈卫星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374页。
【42】龙飞、孔延庚:《张伯苓与张彭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63页。
【43】华银投资工作室编著:《思想者的产业》,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页。
【44】梁吉生:《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10页。
【45】文轩:《王达津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南开大学报》:2016年6月3日第3版。
【46】梁吉生:《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
【47】宁恩承:《伯苓先生天赋奇才绝顶聪明》,见《重读张伯苓》,主编沈卫星,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404页。
【48】龙飞、孔延庚:《张伯苓与张彭春》,百花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页。
【49】张晓唯:《教育与政治:南开校长张伯苓与国民政府》,见《巍巍我南开大校长——纪念张伯苓先生》,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6页。
【50】董润平:《精诚合作共赴国难——严修与张伯苓》,《张伯苓研究》内刊2021年第一期,春季号,第11页。
【51】胡适:《一代师表》,见《别有中华——张伯苓七十寿辰纪念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页。
【52】【53】张兰普、梁吉生编:《铅字流芳大先生——近代报刊中的张伯苓·上》,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338—339页。
【54】江沛:《蒋介石与张伯苓及南开大学》,见《巍巍我南开大校长——纪念张伯苓先生》,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0页。
【55】张兰普、梁吉生编:《铅字流芳大先生——近代报刊中的张伯苓·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632页。
【56】张兰普、梁吉生编:《铅字流芳大先生——近代报刊中的张伯苓·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653页。
【57】梁吉生撰著:《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
【58】梁吉生撰著:《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34页。
【59】张锡祚:《先父张伯苓先生传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4页。
【60】梁吉生撰著:《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41页。
【61】梁吉生、张兰普:《张伯苓画传》,四川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25页。
【62】张锡祚:《先父张伯苓先生传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8页。
【63】梁吉生撰著:《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66页。
【64】龙飞、孔延庚:《张伯苓与张彭春》,百花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56—157页。
【65】吴堉培:《变戏法·祝母校三十周年》,《南大半月刊》第15期。
【66】【67】杨肖彭:《我对张伯苓校长与南开中学的回忆》,见《巍巍我南开大校长》,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5—66页。
【68】梁吉生:《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04页。
【69】侯杰、秦方:《张伯苓家族》,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页。
【70】梁吉生:《张伯苓年谱长编·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69页。
【71】林希:《其实你不懂天津人》,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页。
【72】龙飞、孔延庚:《张伯苓与张彭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03页。
【73】黄钰生:《一代人师》,见《巍巍我南开大校长》,南开大学校史研究会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页。
黄桂元,文学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第八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在百余家海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与批评文章约三百万字,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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