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广寸木

2023-04-29 12:59魏思孝
万松浦 2023年4期

献给这座村庄以及生活其中的乡民。

——题记

一月:饭局一年半前,尹长舜被上级派到辛留村当驻村第一书记。按照计划,今年夏天结束两年的驻村生涯。元旦三天假期过后,他在电话中问了我两个问题。一是, 我是否在村里。我当时在城里,但已经决定这两天回村。尹长舜的电话让我决定明天回村。二是,我是否认识安建利。安建利是当地知名的散文家,除了市作协组织的采风,我和他也会在一些文友聚会和饭局上碰到,在嘈杂的氛围中,贴面交流过文学创作,算是有些交情。尹长舜说,那就好。我们定下明天中午,在村头的杏园居吃饭。

我备好了两份礼品。离春节还有一段日子,元旦假期刚过,节日的余温尚存, 准备礼品也合适。尹长舜驻村一年多,我和他认识这大半年里,他对我,尤其是老付,也算是多有照顾。老付作为村民代表,每次去村里开会,尹长舜都越过众人, 不顾乡邻的侧目,说句,婶子,你来了,快找地方坐下吧。老付生怕被人误会自己在背后有恭官的行径和谋取私利的嫌疑, 忙向众人解释,小尹只是和我认识,没有别的。老付言语间闪躲的神情,自然在他人眼中成了掩盖和隐瞒。后来,老付向我诉说自己一向端正,和那些领导干部划清界限,以示自己是无愧于心凭力气吃饭的劳苦大众。不过,她因驻村书记对她态度谦和尊敬,佐证自己儿子交际广泛,而一脸自豪。老付苍老的脸庞焕发出了光亮,散会走回家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老付陆续从我这里了解到尹长舜的一些情况,解答她心中的疑问——人家的父母怎么能培养出这样的儿子?尹长舜比我大三岁,老家朱台镇,父母种蔬菜大棚,上面还有个哥哥。他在省城读的师范大学,是武术特长生,这从他的外观——一米七的身高, 略有发福,难以看出来。毕业后的尹长舜考上事业编,当了四年中学体育老师,又考公到了区文联,工作了三个年头,调到区政协, 在第四个年头,年满三十五岁的他主动向上级申请驻村锻炼,积累基层工作经验。从以上略显冰冷的个人履历中,尹长舜也只不过是通过几十年的个人奋斗进入机关单位后的普通名字,在后续我们的交谈中,那些个人生活上的细节,才让他有了血肉和温度。

来驻村后,尹长舜碰到文联原先的同事, 知道村里有我这么个写东西的。尹长舜的办公室在二楼——妇女主任办公室的对面,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 供休息的长条沙发,立体文件柜,门上没有悬挂任何标识。村委办公楼原先是附近三个村集资盖的小学教学楼,办公室由教室隔断组成,尹长舜的办公室原先也是我上三年级时教室的一部分。尹长舜的身上有种天然的亲和力,第一次见面,客套过后,他大倒苦水,三百多户的村子,整天那么些事,没在基层待过,不知道里面这么多鸡毛蒜皮,这一天天的,不是今天有电话投诉,就是明天有去上访的,全区四百多个村,咱们村每次评比都倒数,你说这到底怎么治。我刚来那会儿,还有一番抱负,现在我就想安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别出大乱子。

这并不是单方面的倾诉,在尹长舜说的过程中,我实时点头回应以及补充,比如刘猛和王本道两派的斗争。我说,刘猛混社会出身,能压得住人,他在台上那七八年, 村里治理挺好。又说,王本道有钱,家族人多,他在台上这五六年,不太服众。至于企业占地的赔偿款和竞选时承诺的村民福利, 我说,刘猛在台上还能按时发下来,王本道上台后不按时发,据说占地款要不回来。至于打举报电话和上访,我说,刘昆仑去上访,是王本道上台后撤了他管浇地的职, 一年少赚一万多,他这人平时小偷小摸,把水井的泵和大门都卖了。刘昆仑每次上访都拉着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那是我本族里的伯母。前些年,村里危房改造,她家的老宅置换了间砖瓦房,刘猛在台上说好的不用花钱。新房盖好,要搬进去时,王本道上台了, 让她交一万块钱才能住。这是起因。后来, 她生病,走不了路,一个人住在新房里,儿女都在外面。去年冬天,家里的窗户被人砸了,寒风往家里灌。她认为是王本道派人干的,都知道她上访去告,镇上不行,去区里,下一步还打算到市里和省里。尹长舜面露难色,过去的事,我还真不知道。我说, 千丝万缕,说不清楚。话搁置一边。尹长舜说起刚来村里,人生地不熟,不了解情况, 差点中了“埋伏”。我一听来了精神,往下追问。安排办公室时,王本道想让他去大的一间,他执意要了现在这个小间。后来才知道,那间大办公室是村主任刘猛的。当时上级刚出台政策,有犯罪记录的不能继续在村里任职,刘猛已经不怎么来村里办公了。王本道想顺水推舟把他直接赶走。尹长舜又指着房间里的空调说,我刚来,村里给我这办公室装空调,每项支出需要开会决定,村委班子人都到不齐,后来还是我拿着驻村给的津贴,自己掏钱装的。尹长舜补充道,如果早认识你就好了,多了解村里的这些情况。我说,现在认识也不晚。我们相视而笑,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交谈的场景就成了这么一幅画面:他两只手臂放在桌案上,身体前倾,讲到激动的地方双手忍不住挥舞。办公桌前方,紧挨着一张沙发,我坐在上面,身体向北侧倾,一脸兴奋,忍不住大笑。有许多时刻,我们不禁要压低声调, 怕隔墙有耳。我也问了句,隔音是否好。初次见面,的确可以用一见如故和相谈甚欢来形容。

后来,谈话顺利过渡到尹长舜驻村后带来的变化,由他在中间调和,刘王两派的矛盾有了缓解,起码正常的会议可以召开,各项工作能进行下去。一年多来,虽有摩擦和斗争,没有再出现特别过分的事件。同时, 尹长舜又秉公处理了几起村民纠纷,包括但不限于,春天种树占了地界,垃圾倾倒,酒后口角引起的打架。一个显著的变化,往常三天两头的 110 警车声音,已经在村里不常听到了。尹长舜又说,他通过政协联系企业对村里帮扶,村里栽种的景观树木就是成果之一。面对我的点头和表情中的称赞,他又说,我本来还想多做点实事,帮村民一步步致富的,但眼下来看,当初的设想太过理想化了。这些听起来像是自我宣传的部分,并没有引起我的反感,从他真诚的表情中,我能做出公允的判断。说起最近的情况,我关切地问起来——大概在尹长舜的眼中更像是在打探。最近老村修整道路,几条几百米的土路,铺上几车石子,花了七八十万?尹长舜问,谁说的?我说,村民都这么传。尹长舜说,这是胡说八道,七八十万,是铺路加上疏通排水沟,一下雨,老村的路都没法走,住在那边的村民意见很大。我说,该修, 听说工程是王本道包的,他族里的兄弟们跟着他沾光了。尹长舜说,咱村里,就他有这些机械。又说,村里的人,没法弄,见风就是雨的。我附和说,有些事该说清楚,不然误会太大,你要不说,我也不知道,那不是铺石子,是铺金子了。

初次见面,我还知道尹长舜驻村只是兼职,工作仍在政协,一三五驻村,二四在政协。他早上来村时备好饭盒,中午在办公室简单吃点。如此,我们约定下次去我家里吃饭。又过了一阵,我回村,把尹长舜喊到家里吃牛肉水饺。家里很少来外人,老付不停说,家里寒碜。尹长舜说,我也是在村里长大的。又指着带来的一箱西红柿,这是我家大棚里种的。自此,尹长舜在老付的眼里又多了两个优点,朴实,会来事。

想到这里,我决定送尹长舜一箱红酒。另外一个是陶瓷笔架——侍女坐在一朵莲花上,姿态优雅,在我这种粗俗人的眼中又不免搔首弄姿,手的位置可以放置毛笔。以我的了解,这个更适合安建利。在微信朋友圈,时常能看到安建利分享的国内外文学大师的文章,并摘抄其中一句,提炼感触,诸如:诗歌必须尽其所能赞美存在和发生的一切(奥登)。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 那便是母亲的呼唤(但丁)。寂静,故乡, 远方,陈旧,是安建利近几年散文创作中频繁出现的字眼,搭配着他双臂抱胸,举目远望,悲秋怀古的侧影。大概是人到中年,生活和事业上感到力不从心后又不忘初心的一种反噬。我从朋友处得知,老资历的安建利在单位的晋升上停滞了十几年。事业和文学相互冲突,又互被拖累。过剩的精力和抱负,只好放在业余生活上。他经常组织当地文友——以妇女为主,在茶楼、咖啡馆等场所举行朗诵、研讨——他们口中的雅聚。妇女们穿着旗袍,脖子上挂着丝巾,围绕在安建利的四周。他脱掉警服,穿着麻布开襟的褂子。大家其乐融融,品茶论道,性情所至, 大家起身摆弄文房四宝,泼墨一番,再举着刚出炉的字画合影留念。这些照片上传到朋友圈后,再以文字备注说明:一方书屋雅居,一起来谈书,从书中来,到书中去。以上, 是我窥见的安建利业余生活的点滴。当然, 这也仅仅是他乐于对外展示的。

杏园居在马路东侧的一处沿街房。路西是我们村,路东是艾庄村。杏园居的老板姓王,老板娘姓唐。他俩不同村,家隔着一条马路,对门。婚后,用老唐家的沿街房开了饭馆,老王主厨,他老婆负责算账,手底下雇着两三个本村的服务员。有时也让亲戚帮忙,老唐的小姨也嫁到了我们村,腰疼, 受不了工厂的高负荷,闲时来饭店帮工,对外说,我这个外甥女,从她手里,连个盐粒也掉不出来。前两年,政府拆除违建,整条马路两侧搭建的沿街房都拆了。与那些小超市、理发店要另觅店址不同,杏园居基本没受多大影响。主体往后挪到了老唐家里的砖瓦房,北屋、西屋和东屋分割成几个包间, 天井用玻璃罩起来,摆上桌椅接待散客。到了中午,马路上停满车,多是附近工厂的员工。如店门外招牌上鲜红大字所示,杏园居也承接各种宴会,对农村来说,主要是婚丧嫁娶。十来年间,生意不说火爆,也算得上兴隆。店里的招牌菜依赖两种禽畜,一个是鸡,有炖鸡和炒鸡两种做法。平时用的是白条鸡,招牌炒鸡用的是家养的。老王的父母年事已高,在村西边的老宅里专门养鸡, 不喂饲料,肉质鲜嫩,有嚼头。其二是牛, 有酱牛肉、牛骨头多种做法,虽比不上镇上做的牛肉——也可能是刻板印象,味道并不差,价格上也有优势。

这天中午,我走进杏园居时,老唐站在柜台里看到我这个不常来的顾客,迟疑的眼神透露出对我眼熟但一时又对不上号。我说,找尹书记。老唐说,兄弟,尹书记早就来了,在包间里呢。她上身穿着围裙,领着我往里走,经过天井,指向正对的包间。老唐推开门,一个能容七八个人的大圆桌,尹长舜和安建利坐在东边的俩座位上,看我进来,停下话茬,起身欢迎。一会儿,菜上齐了,除了炒鸡和酱牛肉,还有丸子汤和麻汁黄瓜。我们三个都开车,没人喝酒,边吃边说。尹长舜作为主陪,先开口说话,分别介绍我和安建利。对我说,安建利是他的老大哥,认识多年,现在二人又都是驻村书记。我来之前,他俩正交流驻村经验,面临的问题大同小异,主要是如何应对各类事件。安建利作为长兄,为了照顾我先前的缺席,又复述了一遍,主要是处理村里的派系斗争。进村没几天,他先把双方叫到一块,过去的矛盾和冲突不提,在他驻村期间,大家要团结。碍于他的面子,双方表面和解。安建利不无得意地说,过去一年多相安无事,没出什么状况。这句话在整个不算漫长的酒局中,重复了三次。谈及治理乡村,安建利表情严肃,眉尾下探,和他笔下的美文有些割裂。介绍我时,尹长舜简而言之,用了几个关键词,好兄弟,村里的一股清流。前者多少有些托大的嫌疑,酒局上说这类的场面话也无不妥,但在没有酒精的润滑下,听起来还是过于突兀,这多少也是对我的一种抬爱,让我有些受用。至于清流,无非是我并不热衷于村里的各类事务,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姿态。安建利说话前,在对我的称谓上有过不算太大的纠结,最终还是以文友的身份称呼,而非称兄道弟,大概也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多在文学上,而非私交,魏副主席,最近成绩很突出,我们经常交流。基层工作不好干。在这点上,尹长舜和安建利达成一致。安建利举起茶杯,好在你要调走了。饭局的主题这时才浮出水面。上周,市“两会”前夕,波及整个市的人事安排中,尹长舜调到临近的乡镇当副镇长了。驻村锻炼和考察告一段落,这也是上级对他这一年多来工作的认可。尹长舜举起茶杯说,那边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了下,也不好干, 以后工作上还要多向老哥请教。安建利顺着牛肉,吃下这句恭维的话,开始梳理过去二十多年的工作履历,从警校毕业,到派出所,再去刑警支队,不到四十岁时成为指挥中心最年轻的副主任。话到这里,此后小十年的平稳期,安建利归结为,有更好的晋升途径,但我给婉拒了。资历和年纪的渐长, 成为他唯一的安慰,用过来人的口吻劝慰尹长舜,组织让你去哪儿,要服从。年轻的同志去驻村,锻炼和积累工作经验,也是组织的考验。安建利在五十多岁的年纪还去驻村,是在部门同事互相推诿后,他主动去申请的。曾经的年轻人逐渐成为领导,指挥老安也有点不顺手,老安也想换个环境。以上这些内心的想法,当然不适合在饭局上说出来。

临别时,我从后备厢里拿出红酒和笔架, 分送给尹长舜和安建利。尹长舜的后备厢里,刚好有茶叶,推让给我。老安接过笔架, 忙推脱自己也没准备东西,这怎么好意思。又过了半个月,进入腊月。一天,安建利经过我们村,把一箱东西放在村头的超市,让我有空去领。我当时在城里,让老付去领。老付领回来,拆开箱子,里面是蔬菜,有柿子、菜椒、西葫芦等。安建利下派的村子以种植蔬菜大棚远近闻名。

二月:采访临近春节,市委宣传部组织我们一干人在市图书馆召开总结会。会议结束后,岳光喜找到我,自我介绍说是本省某报社记者站的,想加个微信。岳光喜身型壮硕,一张典型的山东人四方脸,刚褪去夏天晒的一层黝黑,色调偏灰,虽才而立之年(我是后来知道的),已有不少白发,给人历经风霜的观感。我们边往外走,他边说,对我刚才在会议上自我介绍时感谢市签约扶持这个点感兴趣,想抽空做个视频专访。我应承下来。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气温低到零下十几度。这天上午,岳光喜扛着摄像机提着器械进门时脸冻得通红。岳光喜言行举止十分客套,开口闭口都称呼我哥,后来见到我其他的亲友,言必称敬语。开始我说不用这样, 心想大概是平时和各类机关领导打交道养成的习惯,也就不再纠正了。只是这种过度的礼节总让人神经紧绷,产生疏离。但他身上又有一种稀缺的品质,就算是我表现不如意,他也语气和缓,闷头自己想会儿,再给出一些更切实的意见,或是更换场景再进行拍摄,倒是我总缺乏耐心。从早上九点多到下午三点,中间我们点了外卖,吃着水饺闲聊。岳光喜比我小五岁,老家在博山,现在也住在那里,每天开车一个多小时来回赶。他大学在本省念的,编导专业,毕业后和几个同学做了个工作室,拍企业等各类宣传片,勉强维持了两年。经济不景气,活儿太少。现在这份记者的工作是去年刚接手的, 月薪不高,四千左右,好在是本专业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断了,咽下去的话,几天后,等片子拍完他又接续说,工资太低,加上老婆处在待产,压力也大,正在考虑换工作,已经应聘了几个岗位,其中一个是在消防系统,也是拍宣传片的。当时他没说这些, 是怕影响对我的拍摄。他多虑了。)岳光喜说,其实他喜欢摄影,拿出手机,让我看里面的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主要是博山随处可见的街景和路人,还有些废弃的老房子以及车间。岳光喜的父母原先是纺织厂的职工,后来下岗了。我又提及了近年国内几个比较知名的野生摄影师。岳光喜说,我这就是个爱好。又说,平时没事喜欢扫街。艺术都是相通的。我脑海中浮出了一句话, 拍得不够好,是离得不够近。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今已经有些变了味道,那些偷拍裙底风光的猥琐男,大致也是这么想的。我也说了下过去的经历,从大学毕业,不工作,迷茫,一心要写出名堂。如今,过去十几年了。尽量让自己不是过来人的口吻,用过去的不易来凸显当下的成绩, 避免陷入好为人师的窠臼。餐桌上,还剩下几个饺子,没人再吃。我说,经济形势不好, 什么都不好做。

我背靠书架,坐在电脑前自我介绍,反复拍了多次,不是我说话卡壳,就是光线没调好。等待岳光喜调试设备的时候,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这不是我的房间,所有熟悉的物品也因为他的介入变得陌生。他又指挥我坐在电脑前装模作样去敲打。镜头内外, 我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总体来说,还算顺利。等到在客厅拍关于市里政策对年轻人的扶持上,我顿时领悟到这次岳光喜拍摄的重点,聚焦的不是我的创作以及文学本身。我在讲到市里对文艺人才的重视上,总是忍不住露出微笑。反复拍了几次,岳光喜说, 哥,你这笑有些不怀好意。我说,有吗?没有吧,我没有觉得。岳光喜重重点下头,哥, 确实有。我只好调整表情,讲到感谢的话语时,表现出严肃状,这条总算过了。

晚上,我给老付打电话,说明天回村。她说,回来就回来吧,中午包水饺吃。我问她在干啥。老付没好气地说,我干啥还向你汇报咋的,我想干啥就干啥。又说,天冷, 路上上冻,开车慢点。我说,院子里的雪先别铲,小心摔倒,等我回去铲。老付骂起来,× 你娘的,我就摔倒了,你不盼我点好了。我又给刘祥打电话。他也没好气地说, 什么事,快说。我问,你在干啥?他说,斗地主呢,该我发牌了,你快说。我说,明天回村。他说,回来就回来,有啥好说的,我还出门打着旗,再给你放个炮,让全村都知道你这个著名作家回来了?我说,还麻烦你去买炮仗,多不好意思。又说,不过有记者跟着回去拍视频,点名要采访你。他笑起来, 滚吧你,采访我干啥。我说,人家听说你的光荣事迹,要报道你。刘祥笑起来。我说, 明天你在家里待着,我回去了和你说。刘祥问,需要我提前准备些什么不?我说,你想好怎么夸我就成。他笑起来,行,你要我说啥,我就说啥。

到家时,已经十二点。老付正在包水饺, 已经摆满一盖垫。老付说,这么冷的天,非要回来干啥,快挨着暖气片暖和下。又说, 家里乱,没啥好拍的,也没收拾。来前,我和岳光喜说,老付有白斑病,有个心理准备, 别吓一跳。老付在村里远没有在城里那般拘谨,收放自如。岳光喜说,阿姨,不乱,挺好的。老付包着水饺,打听道,你家哪里的? 我说,好好包你的水饺,瞎打听什么。老付口气略带委屈地说,还不能拉家常了?又对岳光喜说,你把这段也拍下来,让外人也看看,对他母亲(在称谓上,她没用“娘”, 突然转成普通话)是个什么态度。一会儿, 刘祥来了,他没穿平时的棉袄,换了身行头——皮夹克、牛仔裤、板鞋,胡子刮净, 刚吹干的头发蓬松着,洗发水的香味还在发散。总之,对比平日的不修边幅,不说让人眼前一亮,也年轻了好几岁,没有一丝人近中年离异多年闭门寡居的消沉。我简单介绍了下,两人无话。刘祥注意到地上的黑色手提箱,问里面是什么。打开后,看到无人机, 问多少钱。当得知价格上万后,他吸了口气, 怕碰坏,小心放回。书桌还保持着我上次走时的样子,浸泡着烟蒂的口杯,没看完的书, 乱放的稿纸。我打算整理一下,岳光喜说, 别动,这样很好。我把手里的一个陶瓷小羊摆件放回,只把书合起来,放在一旁。他说, 要的就是这种生活质感。顺着又拍了书架, 以及老付包水饺。我们屏住呼吸,担心弄出一丝响动。

我们一行三人,先来到村头的公路上。午后一点,路上空荡,不远处的杏园居门口停着几辆车。阳光猛烈,天空湛蓝,大块奶白色的云朵们悬在半空中,肉眼可见变幻着形态,凝望片刻,让人感到也没有了拘束, 整个心灵被洗荡。只是寒风让人手都不敢拿出来,脑袋没一会儿便被冻得生疼。我向岳光喜大概介绍,公路东边是艾庄村,西边是我们村。他让我站定,对着镜头介绍。我望着街景,内心翻涌,几次开口,在方言和普通话间摇摆不定,又吞咽下去,要说的太多, 几十年间村庄的变迁,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每一张面孔都有无尽的故事,又毫不起眼, 凡此种种,如把自己胸口剖开,摊晒在这条结冰且泥泞污秽的公路上,等待乡民赶来。每个人的身后势必跟着死去的亲属和祖辈, 浩浩荡荡,成千上万的活人和鬼魂塞满了大街小巷,齐刷刷望着我的血肉,幸灾乐祸, 言辞讥讽,那是积蓄已久的对我巧撇他们隐私贩卖他们苦难的不满和愤怒。我百口莫辩,等他们从我的眼前消失。阳光猛烈,我抬头酝酿了一会儿,说,开始吧。多是一些场面话,三十多年,除了在外求学的几年, 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这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熟悉的村民,尤其是近些年,看到一些村民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记, 作为写作者,我深感自己有义务记录下他们的生活。岳光喜说,再说一遍。这条算是过了。岳光喜让刘祥先放下手里提着的无人机盒子,让我们并肩走一段。背对着镜头时, 我问刘祥,冷吗?刘祥说,你快点说,再多拍几条蛋都冻没了。

村后的小路铺着厚厚的雪,在阳光下如一条纯白巨兽的皮毛,我们小心踩在上面, 经过各户后院被积雪压弯的篱笆。自路的尽头被封住,通不到披甲村后,很少有人再走, 两旁不经修剪的树枝肆意生长,找准机会扫人的脸。在爬三米多高的陡坡时,我们手脚并用,终于站在枕木上,弯腰喘粗气。路上, 我已经向岳光喜普及了这条铁路,之所以带他来这里,概因自从二十多年前老村那座碉楼坍塌后,铁路就成了我们村里唯一称得上景点的地方。即便碉楼还在,作为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地主的自建物,也只是用来看家护院,外观像是六七米高的烟筒。不论本身的意义,还是外观的宏伟程度,都无法媲美这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为掠夺铁矿石而修建的长约十几公里的双轨铁路。过去了一个世纪左右,铁路仍在正常运转,只不过铁矿早已枯竭。几年前,宏远的炼油厂和物流园占了我们村和披甲村的大片土地,铁路成为物流园的重要宣传点。当初装铁矿石的黑色车皮如今换成银色罐体,每天有成百上千吨的成品油、润滑油从这里运走。对村民来说,每天呼吸着呛人的空气,铁路成了咒骂时必提的,要不是它,炼油厂不会建在这里,没那么多污染。再往下捋,铁路是日本人建的,说到底,是他们害的。看着电视里演的抗战片,村民叫好,这些日本鬼子,可真该死,死多少也不算多。

岳光喜第一次来,站在枕木上,与我和刘祥看到的景色是不同的。他目光所及, 西边铁道坡下是竖起的绿色铁丝网,里面是一片正在继续拓建的物流园,远处矗立着一排排在阳光下闪烁的银色储油罐。铁路被积雪覆盖,只见到侧面的黑色铁轨,如同雪地上的两条黑色平行线,分别延伸到南北。雪后,铁路上有一串人和小动物留下的杂乱脚印。我和刘祥看到这些景色的同时,又叠加了三十多年间不同时期的样子。小时候,铁路西边是大片的农田,东边是村民开辟的菜地,铁路经过村庄的两公里路段,共有三处涵洞,一处扳道房,供村民通行。幼时,我们围着涵洞上下攀爬,模仿《铁道游击队》里的情节,拿着土坷垃追逐厮杀,不论是八路军还是鬼子,最后都尘土满面,看不清彼此的脸。如今,涵洞被内急的人当成茅厕, 平时没人愿意靠近。看守扳道房的老头,家是披甲村的,原先是铁路巡逻员,检修时被火车碾掉一条胳膊,脾气不好,老远看到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就捡起石头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把我们往坡下赶。前些年,物流园把扳道房拆了,在原址建了立交桥,人们听不到要过火车时急促的警铃声了,更不用在闸口两侧等待。至于老头,没人知道他究竟活着,还是早就死了。有运送铁矿石的火车经过,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刺耳的笛声,我们放下正在玩的游戏,从村子的四面八方会聚到铁道下面,站在坡底,朝司机和车皮上的工人招手,呼喊,一起数总共有几个车皮。在一处铁轨上摆满石子,匍匐在对面, 用石子击打,是我们这些少年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望不到尽头的铁轨,带给我们遐想——它到底通向哪里?铁轨的终点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也就结伴顺着铁轨,向北向南走,只是从未坚持走到尽头,半途总有人觉得累,或是天色已暗,怕回家挨揍,掉头往回走。

无人机升空,盘旋到高空。我们仰着头, 看到它没了身影,又再次飞回,如此两匝。我和刘祥一左一右,在岳光喜的身旁看手机上的航拍画面。先是居民区,大雪覆盖下被清扫的街道如一条条灰线,把房屋切割成整齐的白色巧克力块。几个村民走在街上如墨珠缓缓滚动。在几公里外的铁路上,看到他们,虽辨别不出是谁,也让我和刘祥没见过世面般大为震动。无人机向北飞,经过最后一排屋顶,我对刘祥说,咱们家。刘祥说, 还真是。飞过林地,光秃的杨树挂着雪,如一片冰碴。扫过村委大院,王本道的私人庄园,担心飞出控制区,转向,往回飞。我们抬起头,看到无人机。岳光喜指挥我和刘祥, 一前一后走在铁轨上。无人机绕着我俩拍。空镜结束。我打着灯光,刘祥戴上耳麦,接受采访。面对镜头,刘祥顿时换了个人,脸被冻住,眼神里满是求救,看着我,一下子让我回想到小时候,他偷拿家里的钱,买了一堆零食分给我们,他爸提拎着他,挨家挨户向我们问钱都花哪里去时的样子。二十多年过去了,说变化大,骨子里没多少变化。看着他的窘境,我忍不住笑起来。岳光喜说, 哥,你放松,随便说。刘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冻在原地。见等刘祥开口无望,岳光喜问,你觉得你发小这人怎么样?刘祥说,挺好的。岳光喜又说,具体说一些。刘祥又看了我一眼,咽下口水,说不出一个字。我在一旁忍不住笑,你平时的话都去哪里了?刘祥岿然不动,站在那儿,两只手臂下垂,又留足了和身体的距离。让我想到英国传教士拍的清末国人的样子,摁下快门,镁粉燃烧,伴随白烟升腾,魂魄也被摄取,留下惊恐且无助的样子。岳光喜放下摄像机,搓着红肿的双手。刘祥深松一口气,身体瘫软, 坐在铁轨上。岳光喜见状,举起机器说,就这样,放松点,说几句形容你发小的词,不用刻意说普通话。刘祥说,有点固执。

三月:防水春节过后,过了惊蛰。这天,老付在电话中语气谄媚,喊了我一声乳名,寅啊。当时我坐在电脑前,对着文档发呆,没好气地说,啥事?老付嘿嘿笑起来,说想给屋檐做个防水,解释说,这时候做正好,我看别人家都做了。又说,打听了下,只做屋檐,大概六七百块钱。我说,那就做吧。老付又说, 不做不行,一下雨就渗水,墙皮都泡烂了, 过阵子,雨水多了。我说,好了,做吧。又过了两天,老付说,防水做好了,等你回来, 咱俩盖起来,这样晒不坏,用得时间长。我说,都做防水了,还盖什么,你净在这里没事找事。老付骂起来,你他娘的,我咋个叫没事找事,人家都盖起来了,亮膜不盖,水冲散了,太阳一晒就坏。我说,行,我明天回去。老付来气,不回来你死外边,啥事也指望不上你。一听老付真生气了,我忙说, 我回去,又没说不回去。又加上一句,割点肉,记得包水饺。老付扔下一句,你吃屎也吃瞎了。

回村,开门,进屋。老付系着围裙,坐在北屋里和面,抬头扫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说,听见我回来,你也不知道出去迎一下。我打开冰箱,酸奶放进常温,排骨塞到冷藏, 又说,别忘了吃。老付没搭腔。肉馅已经剁好,放在盆里,剁碎的白菜伏在上面,撒好花椒面和盐粒,只是还没有搅匀。老付省炭, 除了做饭,炉子封着,屋里感觉不到有多暖和。我把炉子捅开,火旺起来。老付有些不高兴,这都三月了,不知道你有多冷,要不是你回来,我连炉子都不生,有棉裤不穿, 不冻你冻谁。我从后面抱住老付。老付说, 滚一边,你不回来我不生气。我说,谁让我回来的?老付说,我要是自己能干,不用你这熊玩意儿,好几天不回来,啥也不管,这不是你的家了?听到这里,我明白老付是怪我这几天没回来。冬天,城里有暖气,让她去住,她不去。春天,天气转暖,她更不愿意去了。

我爬梯子上屋顶,屋檐上一层锃亮的锡纸,在太阳下反着光,甚是耀眼。沥青还没完全凝固,走在上面有些发软,一股烧焦的味道向鼻子里灌。我按了下,亮晶晶的碎片粘在手上。这一排胡同,其他家的屋顶有些做过防水的,锡纸状的保护层被雨水冲刷得斑驳,露出龟裂的沥青面。东屋的平顶,竖着绿色的大桶。入冬前,怕冻裂了,水清空, 还没有蓄水。太阳能热水器装了四五年,红色的架子有些褪漆生锈,罐体的散热口被蒸汽熏得有些发黑。东邻李瑶家的屋顶上,放着几个花盆,里面的花经过一个冬天已经凋零枯萎。他家和我家隔着一条胡同。去年, 李瑶的爸李永禄死了,我当时在外地,没赶回来,老付去帮忙刷了两天碗。

李永禄生前有三大爱好,喝酒,钓鱼, 养花。他从年轻时就爱喝酒,酒品不好,喝了酒六亲不认,摔东西,打人。李瑶出生, 还不会走路,家里没钱,他和几个同伴在村北边的国道上拦路抢劫,把人捅成重伤。七八年后,李永禄出狱回来,四十出头,开始戒酒,有时忍不住,只喝点啤酒解馋。过了五十岁,儿子结婚,了却心事的李永禄又喝上了,有时喝多,也不闹事,到这岁数, 心气没那么足了。从牢里出来后,为了磨性子,李永禄开始钓鱼,夏天去村西边的小坝,离他家的果园也近。后来喜欢上钓鱼,骑摩托车四处找鱼塘,备好盒饭,成宿不回家。他不爱吃鱼,钓回来,先给父母,让老婆做鱼吃,有时钓多了,也给四邻,这样的情况不多。养花是近几年培养出来的爱好,每逢集市,李永禄守着花摊,问长问短,有喜欢的就买一盆,日积月累,天井里摆满花盆, 绿萝、兰花、天竺葵、月季,都是寻常的品种,新买了一盆花,先发朋友圈,也爱和人讨论,在外行看来,他是内行,在内行看来, 他又成了外行。村里的几个酒友,在他熏陶下,也有了养花的习惯,喝着酒,在花盆间评头论足,一脸得意。天井没地方了,李永禄又在西屋顶上用脚手架搭建了个花棚。李瑶的妈出来聊天,说起养花,嘴一撇,浇水都是我的事,也不知道他弄回来是他养还是我养。前年秋天,李永禄刚查出癌症没多久, 有天,我上屋顶拾掇烟筒,下梯子时看到李永禄坐在花棚底下,对着几盆业已凋零的花入神。我怕和他眼神相对,心想他也不想被人发现,匆忙下来。花虽然枯萎,但李永禄盯着花的神态却在我的脑子里扎下根,慢慢滋长,以至于后来我每次上屋顶,看到李瑶家的屋顶,就会想起这个画面。我想,那应该是他生病后少有的安静时刻,暂时忘记病痛和生死,或者,看着那些枯萎的花,有足够的耐心去面对死亡,承认自己走到生命的尾声。如今,李永禄死了,花棚还在,葡萄藤蔓缠绕在脚手架上,过不了多久,将会开枝散叶。

盖垫上已经摆了半边饺子,大约三四十个。老付说,你要是饿了,就先下着吃。又说,早上起不来,饭也不吃,回来就中午了。屋里暖和起来。我从包里拿出七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老付擀着皮说,不用你给,我有钱。她转过脸,脸色明显温和,告诉我茅房没法做防水,要找人焊上一层铝合板,这个就先不着急了。茅房是用麦秸泥涂的,上面又盖了一层瓦片,老鼠挖洞,木头快烂掉了,一下雨就漏水。包完水饺,老付去下水饺。我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问老付平时看什么电视剧,是哪个台。老付说,现在没啥好看的,不到点。第一锅出来,捞了两盘, 我先吃,另一盘晾着。老付喜欢吃热的,等第二锅。好几天没吃水饺,终于吃上,心里顿时踏实了。

我问,村里有什么事不?老付说,能有什么事,你想知道,自己出去打听。又说, 人家有事,还专门来告诉你了?我说,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付说,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管这些。又说,你有啥事,先和我说说。老付把饺子送进嘴里,嗯嗯两声,对自己包的水饺很满意,还是吃水饺熨帖。又压低声音说,李瑶他妈找主了。我愣了下。老付接着说,那天,李瑶家的狗叫起来不算完,我出去一看,一个老汉子敲李瑶家的门。我就问他,你是谁啊,你敲啥?惹得狗一直叫。敲半天了,不会打电话问问?老汉子说,电话没打通。我说,那可能去李瑶的小姨家了。老汉子说,行,那我等等吧。他坐在三轮车上等,我就回屋了。又过了两天,晚上我和魏晓妈散步,我们也走不远,就走到南公路,再回来。我就说起来,有个老汉子来找李瑶妈,我没说是咋回事,咱不能传闲话。魏晓妈说,嫂子,这你不知道啊,那是李瑶妈新找的主。我插话,你们这些老娘们没事凑一块就是嚼舌头。老付说,这哪里是嚼舌头。我这还是不怎么出去,有事我还不知道,她们都知道。又说,李瑶爸这走了不到一年,这就找主了,还不让人背后多说几句了。我说,能,说吧。老付吃着水饺,有点烫嘴,吸溜了两声,又说,昨天中午,我出去倒垃圾,正好碰到了李瑶妈,就站着说了几句话,我留了个心眼,说前两天一个人敲门,敲了老半天。李瑶妈这人实诚,就和我说了。老付冲我点了下头,心满意足,为自己的套话技巧得意。老孟比李瑶妈大七八岁,刚到六十五,从供电局退休,一个月退休金七八千,老婆前些年生病死了,两个女儿也都结婚了。家也是侯家屯的。老付一听, 那你俩是一个村。李瑶妈说,从小就认识, 家隔着两个胡同。老孟知道李瑶妈守寡后, 隔三岔五来找她。李瑶妈说,每次来都带东西,不让他进门,放下东西就走。来了好几次,不让人家进门,也说不过去,乡里乡亲看见也传闲话。李瑶妈补充道,老孟对我倒是很好。话说到这里,她眼里含泪说起李瑶, 他两口子都不干活,靠我打扫卫生一个月几百块钱怎么过。他爸治病还欠着空子。老付说,他以前也赚下钱了。你不知道,李瑶妈说,二三十万在病面前,就不叫钱了。老孟一个月给我三千块钱,我再贴补孩子。老付说,话说到这份上,咱也理解了,谁家里没个难处。

吃完饭,我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老付在天井里喊。我出去。老付正从东屋出来, 手里提着两捆帆布。前几年,我从镇上的五金店截了四块帆布,长条的,一块十几个平方,夏秋两收时用来盖粮食。当初家里五亩地,粮食多,现在还是五亩地,只有两亩多地种着粮食,余出两块帆布没用处。上了屋顶,展开帆布,老付比量着剪开。我们一人拽着一头,铺好,留出淌屋檐水的口,再用砖头压好。胡同里有人说话,我站在屋顶上, 看到李瑶家屋后的车库打开,车开出来,停在胡同里。几个陌生男人站在车旁,李瑶妈手拿本子和他们交涉着什么。我下去,出门, 走过去,问李瑶妈,怎么回事?她说,想把这车给卖了,出的价太低。指着几个小伙子说,这是李瑶介绍来的。又说,多给一千块钱,这车就卖了。小伙子说,婶子,我们也做不了主,公司规定的。我开口说,这车才开了五六年。小伙子说,我们今天就是验车, 把车开走,价格这事我们管不了。我说,我朋友也收车,我帮你问一下。我拿出手机, 对着这辆黑色的东风日产拍了几张照片,又拍了下行驶证。老三骑着电动车过来,后面装着几桶从村委拉回来的纯净水。问清原委后,老三说也认识收车的,跟着拍了下照片。那几个小伙,见状走了。我给朋友发照片过去,和李瑶妈说,等着消息。我问,好好的车卖了干啥,让李瑶开。李瑶妈说,他连驾照都考不出来,科目一都过不了。老三和李瑶妈攀谈起来,我自觉没趣,也回去了。老三的真名不详,村民背后这么称呼她,是从小三演化而来,她儿子叫文强,自然就称呼她文强妈。她丈夫是个猪贩子,比她大十几岁。夫妻刚来村里时,老三还挺着大肚子, 现在文强念初二了。猪贩子这个营生听起来上不了台面,但不少赚钱,少说一年十几万, 也因为这他才有资本抛妻弃女,还没离婚的情况下,离开老家沂水,带着老三来到这里, 租住在我们村。十多年过去,老三也不再年轻,但夏天还是喜欢穿牛仔短裤,晃着两条大长腿,出现在村口的集市,和过往的村民闲聊。老三的丈夫酒品不好,和村民时有摩擦。这对夫妻外地人的身份,以及他俩苟且的生活,自然成为被攻击的要害,也殃及文强。过了半个小时,我出来。李瑶妈在屋后打扫车库。我说,回话了,要过来看下车。她说,车已经卖了,老三找的人,多加一千块。我说,卖了就好。我帮她把几个纸箱子扔出来,洗车的家伙还能用,我说,这个留着。车库里面放着几个花盆。我问,这些还留着?她看了下说,花都死了,留着也没用。又说,要不先放这里,再养花,花盆还能用。车库用了四年多,彩钢板已经生锈。

李永禄下不来床的时候,老付在门口, 碰到李瑶妈。李瑶妈说,出来喘口气。道别的话是,婶子,和你说这些,心里松快。抹了下泪,她提着垃圾桶转身回了家。中间的十几分钟,李瑶妈哭诉了大半生的命运, 字字掺杂着血泪,从嘴里冒出来,在大地上砸出了一个个的血印。婶子,你说这叫什么命。嫁过来,孩子生一个死一个,不是生下来就死,就是活两三个月,生了四个,好不容易活了李瑶,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李瑶不到一岁,永禄就抢劫进去了,七八年,我一个人好歹拉扯大孩子,回来好好过日子,他一喝酒就惹事,不是打这个就是打那个。过了四十五,好歹把酒给戒了,过了四五年安生日子,查出癌症了。小医院不行,去大医院,北京,上海,去了一遍,医生都说这胰腺癌不好治,到最后医院都不收了,也不是心疼钱,几十万花进去,再出去借,他不死心,咱也不能说啥。一年多了,我好吃好喝伺候着,身上不舒服,我就给他揉,揉一两个小时,一停手,就吱吆着不对劲,继续揉, 没白没黑,我这手都给揉烂了。

复述完。老付对我说,这些咱都明白, 你爸那时候也是这样,好在时间短,一两个月人就走了。又说,邻居三十多年,他家的事咱都清楚,永禄除了喝点酒闹事也没别的毛病,年轻不正干,从牢里出来好多了,学了电气焊,他手艺可好了,后来带徒弟,去厂里看一遭就回来,一个月六七千。李瑶学习不中用,初中都没念完,身体又不行,熬不了夜,去个厂里上几天班,就被撵回来了。老付又说,一家门口一家天。

李永禄生病前,弟弟李永庆隔三岔五来他家喝酒。兄弟三人,这哥俩关系最近。每次都是空手来,李瑶妈炒菜买酒,一坐一下午。生病后,李永庆不常来,来了,坐一会儿,不说话,叹几口气。以上这些事,李瑶妈说给老付,老付又告诉我。胰腺癌,快两年的生存期。医生说,这算得上一个医学奇迹。对于家庭来说,里面的心酸不足向外人道。这些点滴,也只是我们作为邻居略显表面的观察。如今,李瑶和他对象住在城里。李瑶妈住在老孟那里,平时偶尔回来一次, 给养的那两条大狼狗喂食。李瑶家养狗的习惯是从李永禄坐牢开始的。孤儿寡母,有狗看家护院,心里踏实。两条狼狗,状如狮子。二十多年里,死一条,再养一条,和村里那些其貌不扬的野狗不同,李家的狼狗拖着七八十斤的身子,招摇而过,把路过的村民吓得不轻。大狼狗的吼叫声,低沉,厚重, 如野兽一般。有点轻微动静,狼狗狂吠不止, 尤其深夜,躺在床上,感觉床板都在动。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蒙眬间又听到狼狗在叫。只是李永禄家的大门紧锁,没人住了。

四月:上坟联通路作为贯穿市区东西走向的主干道之一,前两年又向东外延数公里汇入张辛路。张辛路从村口经过,我从城里回村,只需在联通路上一直向东行驶二十多公里。出了城区,途经一片山地。在高处,天气好时能看到二十公里外临淄城区的高楼。远处南山上 ×× 石化厂区炼油设备的指示灯闪烁不止,汇成一片,衬托得周边黝黑,更显贫瘠和荒凉。下坡,不一会儿,经过我们村的墓园。我习惯这时放缓车速,从车窗向路南望去,能看到墓园里的凉亭,每个墓穴旁都栽有一棵松柏,数百个墓穴,绿色的松柏汇聚成林。清明节的前一天,我从城里回村, 经过墓园,有几辆车停在路边,手提黄纸和供品的村民进进出出,镌刻着“天国银行” 四个大字的焚烧炉,冒出一股浓烟。有些村民第二天要上班,趁着今天歇班提前来上坟。清明节国家规定的三天假期,只对公职人员、国企职工等少数人有效。在乡村,有工作的也多在附近的工厂,全年无休,只有歇班和轮休一说。上坟还是承袭旧俗,由男丁出面,实在没空,清明时也有女的上坟, 但大年三十上坟祭奠,墓园里没有女性的身影。我有事或外出,老付骑着电动车来上坟, 我有空,就我来。晌午,村里街上店门紧闭, 偶尔有车驶过。今天的村口比往日热闹些, 一个卖炸货的摊位上,摊主守着一口油锅, 用漏勺拨弄正在炸的肉丸,已经炸好的用白布蒙着防尘,等待村民掀开挑选。这两天, 对他来说是好日子。小超市的门口摆出黄纸、元宝、香,黄灿灿的。我拐进胡同,车停在屋后。作为篱笆的一排花椒树,已经冒出细小的嫩叶,空气里飘荡着春天暖意的清甜,令人忍不住要舒展下筋骨。

老付不在家,前不久她找了份营生。王忠斌通过亲戚的一层关系,承包了城区的绿化工程。这几年,新城区开发,楼建成,路修好,绿化这块没有技术含量的大肥肉,被层层瓜分,轮到村民王忠斌,一些散活也让他双手沾满油腥,足够夫妻两人丢下原先的工作,又买了辆二手面包车,组织联络一帮村里六七十岁的妇女、老头。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夫妻两人一人开着一辆面包车,去各个村接上他们,坐满面包车,拉到城里,在新修建的公路、广场、医院、大学城等地点卸下他们,交给工头,让他们给绿化带浇水和维护。分配到的地方不同,工资一百多到一百五不等,发给雇工一天七十,扣除的几十块钱,算是王忠斌夫妇的收入,多个人多一份钱。也因此,他俩通过乡邻和亲戚四处联络人。有村民家里有事,休息一天,第二天就打电话催,歇够了吧?老付抱怨,谁家里没点事,还不能歇两天了?拔草、浇水, 活不算重,可以偷懒。老付干了半个多月, 早上六点多走,下午四点左右回来,中午带着干粮,喝热水,吃完在阴凉处躺着休息半个多小时。这些都是老付转述给我的。她对找到这份差事很满意,六十多岁的人,到处都嫌他们年纪大,没有人要,在家里闲着, 又闷,也没人给钱,自己赚点,总好过向孩子伸手,一帮人凑一起,说些家长里短,也不闷。老付面对我的劝阻,总说七十多的人都在干,我在这里面算年轻的。对绿化的意义,老付干了两天后,下了定论,花这么多钱,栽这些破树,有什么 × 用,还不如发给老百姓。这阵子,他们在大学城里拔草浇树,活不累,天气适宜,就是有点远,开车要四十多分钟。我到家没多会儿,老付打来电话,说早上炒的土豆丝,冰箱里还有菜饼,让我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吃。我说看到了,问她吃的什么。她说,吃的菜饼,喝的热水。下午三点多。我从橱子里舀了勺黄豆,过了遍水,倒进豆浆机。插上电,一会儿, 刀片打豆子,发出尖锐的噪音。晚上吃菜饼, 喝豆浆。我是这么打算的。大门有响动,我出屋,老付下工回来。她挎着黑色的帆布包, 上面印着一行白字,“我总是古旧,总是清新”,在另一面印着,“我就是这性格”。先前诗人朵渔出诗集,我买了一套,帆布包是赠送的文创产品。我说,干活的回来了。老付心情不错,咧着嘴说,干活的回来了。看来今天的活不累。老付进门。刘祥说, 今天回来得早啊。老付说,早什么,这都四点半了,本来三点半就收工了,结果王忠斌的面包车打不起火了,一车的人在那里骂, 赚那么多钱,也不舍得换辆新车。我问,他能赚多少钱?老付说,一个月怎么不得一两万。我说,都是你们给他赚的。放下包,老付拿起一个苹果,用刀削着吃,边吃边说, 王本道下来了。刘祥说,上面不让他干了吧?老付说,昨天晚上开村民代表大会,他说是自愿辞职,公司太忙,没办法继续为村民服务了。我问,新上来的是谁?老付说, 选谁也不管咱的事,这离选举还有小半年。我说,我选刘祥。刘祥说,拉倒吧,我又不是你们村的人。他的户口上中专时迁出去了,当初农村户口不值钱,争着出去,如今想迁回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享受不到村里的各项福利,不过遇事赔偿,城镇户口比农村户口赔偿多。从户籍角度来说,刘祥的确已经不是我们村的人了,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说,总不能空着,一个村没有主任, 也没有书记。老付说,这帮人都下来,村民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要不是这帮人, 咱村里到不了现在这地步,占地款都给贪污了。村民没有不在背后骂的,一个个在台上人五人六的,不知道丢人多少钱一斤。刘祥说,自古都这样。我问,你上去,你贪污不?

刘祥说,那你贪污不?老付说,没有不贪污, 那你多少意思下,少贪污点,不能一口也不给村民留吧。又说,除了刘猛,咱村里的这些事,谁也办不了,物流园占村里这么些地, 这几年的补偿款,现在都要不回来。之前刘猛在台上,他敢欠吗?压不住人。刘祥说, 他再能,也没办法干了。老付说,年轻谁不犯点错,知错能改不就行了?毛主席还说, 要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我问,你这些词都从哪里学的?老付说,红宝书上都有,年轻时都背过的。刘猛年轻时拦路抢劫,坐过几年牢。按照规定,有案底的人,也就进不了村委班子。此刻,刘祥脑海中一定又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他爸和刘丘关系不错。刘丘还抱过他。这是每次谈到刘猛,刘祥必提的事,尤其是在酒局上。明天是清明节,刘祥会想起死去的父亲。至于刘丘——刘猛的亲哥,二十多年前,就因杀人被枪毙了。

从我们屋后,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王本道的私人庄园。庄园与村委毗邻,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村委的两层楼,原是小学的教学楼。早年间,附近三个村(辛留、艾庄、披甲)为方便孩子念书,一起集资建了这座小学,取名三小。十几年后,生源减少,全镇的小学撤销合并成一个,由校车接送,集中去镇上念书。建小学时,三个村出的钱。学校废弃后,不少村民在里面养鸡养牛。刘猛上台后,以本村的名义去找另外两个村协商,出钱买下小学。他对养殖户说,不搬走, 鸡和牛一个个都宰了。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不好惹,一夜间清空了。已经发迹的王本道把小学操场的地皮买下来,建了三层的主楼, 比村委宏伟,弄上围墙,门口摆上石狮,里面修了喷泉,养上孔雀,平整地面停放他物流公司的渣土车和挖掘机械,住宅办公两用,俨然一个独立的庄园。主楼东边又搭建了一个几百平米的阳光房,养着各类绿植, 淘来几个石槽,养上鱼,中间搭了个茶台, 摆上竹椅。置身其中,逍遥自在。王本道在台上的七八年,不去村委的书记办公室,在庄园的阳光房里接待村民,这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地方之一。去年,村里拆迁有了新的动向,为了老宅的宅基地,我去找过王本道两次,每次去,他都态度客气。在自己家,不像在书记办公室里,有庄严感,以领导自居, 可以坦然以主人身份展示待客之道。王本道刚过五十,白发多过黑发,身型敦实,穿着便装,坐在茶台的主位,驾轻就熟操练着烧水、烫杯、选茶。我注意到茶台上琳琅满目的香烟、茶杯和茶叶,以及他脚下的污水桶里漂浮的一层烟蒂,无不显示客人的络绎不绝。早就听说,不少村民喜欢茶余饭后来这里坐坐,和王书记增进感情。我看着满屋的绿植,以及不停喷出的雾气,听王本道说, 空气污染太严重了,我特别安装了一套净化设备,时刻观测空气质量。他伸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个仪器,看到了没?这屋里的含氧量和在森林里一样。茶泡好,他示意我喝茶, 我们共同端起,王本道浅尝一口,这是去年的龙井,今年的还没运过来,我在浙江认领了一棵古茶树,送送人,打理下人情世故。味道怎么样?我说,王书记,这茶味道很不错。王本道说,没事来喝茶,别和我客套。点上烟,他靠在椅背上,思量片刻,眼神一亮,找到话头,分析村里各姓氏家族。王氏(主要是他这一支)自然是勤俭持家,子嗣都有出息,即便偶有不务正业的,在他这个村里首富的光耀下也忽略不计。刘氏(主要是刘猛及没出五服的族人)从祖辈起就门风不正,为匪当盗,远的不说,单说刘丘刘猛兄弟二人,枪毙坐牢,不走正路,新一代(包括刘祥在内),离婚,上不了台面。至于我们这一族,王本道说,你们族里的人,老实巴交,勤劳能干。除外,也倒说不出什么, 老实和无能之间,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其余的闲散小族,也都有据可依,习性和基因一体。我当然对他这番点评予以肯定。见此, 王本道又列举自他上台后为村民所办的诸多事,老村修路、疏通排水沟他不提,这都是由政府出的钱。说到村民发福利,王本道激动了,我刚上台,每个村民发两百块钱, 后来为啥不发了,拿了我钱,背后去上访告我,一点都不领情。又说,这都是一小撮人, 大部分村民还是拥护我的,只有极个别的, 和我完全是私人恩怨,去告又怎么样,领导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他们看不透,层次太低。他递给我一根烟,略带委屈地说,村民托我办点事,我都尽心尽力去办,你去问问, 咱村里在我这里开大车、挖掘机的,我工资按月发,逢年过节发油发面,这都是明摆着的,你也知道,现在工作不好找。托我办事, 你拿东西来,我收下,临走我再回送别的, 我这里什么都不缺,送点菜和煎饼,我欢迎。王本道强调,有一条,我送出去的东西,保证比他们给我的贵。茶已经凉了,我顾不上喝,投入王本道对村庄未来的展望中,按照他的计划,拆迁就这两三年的事,他一定会为村民争取多分一套房子,我不差一套两套的房子,农民辛苦一辈子,就一块宅基地, 分一套,一家老小怎么住?还要考虑孩子以后结婚,两套才够。他长叹一声,本来我还要带领村民致富的,还去上访举报我,我这公司,一年少说也几百万进账,我贪污村里那点钱有什么用。我要是贪污,村里其他人上台贪污更多,你说是不是这道理?我赔笑说,对,就是这个道理。后来,有村民来, 我就走了。王本道没说尽兴,嘱咐我,没事过来喝茶。老付对恭官的村民十分蔑视,谁在台上,就觍着脸去套近乎,没点脊梁骨。王本道在台上时,她减少来往。老付说,他下台了,应该去送点东西,还人情。开始想, 到底送什么东西好,东西倒在其次,王本道也不缺。又说,他不缺,是他的,天底下没白掉下来的东西,还是应该去送。(半个月后,我回村,带着一箱从镇上买的牛肉干, 去了王本道的庄园。进去后,跟着他混饭吃的于健也在。我在阳光房等了一会儿,王本道从主楼进来,姿态疲沓,远没以前的风采。坐下,王本道泡茶,开口说,我不干了,没意思,咱又不差钱,村里麻烦事也多,顾不上来。说了没几句,王本道说,一会儿我要去城里,朋友的孩子结婚。我忙起身,要走。他说,不着急,还有点时间,再喝点茶。王本道说,不好管,尤其是咱们村,我公司一堆事还忙不过来,人到了一定境界,还是要享受生活。临走,王本道指使于健提出一箱啤酒,让我拿走。我推让。他说,不拿是瞧不起我。这时,他的老婆也穿戴好走出来。我说,我就先走了。没过多久,我听老付说, 王本道的庄园租给一个公司,一年租金三十多万。他一家搬城里住了,不常回来。末了, 老付说,他到处都是房子。)砍完树,搭好葡萄架。十点多,我和刘祥提着供品去上坟。碰到几个村民,照例点头打招呼,在这肃穆庄重的环境下,并不多说几句话。在坟前,摆好供品,烧香。略等片刻,等香燃一会儿,走到天国银行,把香纸点燃,塞进炉里,拿棍子挑拨,等燃尽回到坟前,磕头,白酒洒在地上,扔几块供品, 收拾好碗筷。返程路上,我们一时没从上坟的凝重中走出来,说起死去的亲戚,当然主要是我们各自死去的父亲。刘祥说,我爸刚走,第二天,小婶子就来要钱,几千块钱, 生怕不还给她。刘祥的父亲从查出病到走, 四五年的时间。没生病前,他爸是村里的能人,冬天贩菜,夏天贩水果,开着货车到处跑,最远到过新疆,那边的西瓜好吃,运回来,没几天就卖光了。有时,一走十几天, 扔下刘祥,留足生活费。奔波操劳,睡不好觉,脾气急,爱发火。刘祥罗列出在父亲身上发生过的这些点滴,又说,后来就肝硬化了。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死了。死后, 发生在刘祥身上的事,他没在坟头对父亲说过,可心中早已默念无数次。让父亲不用担心,他成家,有一个儿子。离婚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说,谁的家里都有几个不是东西的亲戚,等你小婶子要死了,别去看她。刘祥笑起来。我说,你放心,你小婶子这身体, 也没几年活头了,你别着急。刘祥笑起来, 和你这人没法说。我说,我说的不对吗?刘祥笑起来,点头,对,对,你说的都对。肚子饿了。我说,去镇上喝羊汤吧。刘祥说, 清明节吃这么好,不太好吧。我说,你都给你爸买炸肉烧鸡了,他吃得比咱好。

五月:查体每年五月份,作为新农合政策的一项福利,政府组织村民在镇医院体检。因为是免费的,村民都踊跃参加,户口在家里但居住在外面的,听到通知后也赶回来。体检持续一个月,全镇一共七个行政村,以村为序, 每个村集中在两天左右,开始几天人满为患,需要排队,后面就清闲多了。大家赶早不赶晚,村里一下达通知,平时在工厂上班的青壮年没空,只能等歇班,赋闲在家的老人和妇女结伴,三四个挤坐在电动三轮车上,在通往镇上的乡间公路上往返。这也是镇医院每年最热闹的时候,拿着社保卡空腹没吃饭的村民在上下楼各个临时贴着检查项目的房间前排队,无序,嘈杂,相熟的人不时打招呼,听力不好的错过叫号,视力不好的排错了队伍,辱骂伴随插队此起彼伏。所查项目中,身高、体重、牙齿、视力等过眼即可。心电图、CT、彩超、乳腺、血压等需要辅助设备和抽血化验的项目,总是排着长队。前几年,我还在村里住时,陪老付一起来体检。村民没有隐私的概念,加上都为上了岁数的老人,彩超室大门敞开,妇女不顾在外面等候的老头,不穿胸罩,旁若无人地掀开上衣,亮出瘪塌的滑向两肋的乳房。医生见怪不怪,走程序检测后招手叫下一位。一具具等待仪器检测的身躯,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劳作,呈现出不同程度衰败污浊的眼神、褶皱的脸、粗糙的双手、佝偻的腰板,还有肉眼不可见的脏器的病态。村民平时面对小病小灾不愿意去医院,看似洒脱, 并不是轻视死亡。小病不值得去医院,生熬或吃点土方,大病重病更不用去医院,花了冤枉钱,人财两空,自我轻贱道,这不划算, 生不来钱,还有什么必要去花钱,给子女添加不必要的负担。约定成俗,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盘结,若逆时而行,不仅子女抱怨,众人也会在背后指点,归为不积德,留下不好的名声。当新农合实行后,过了八十岁,看病报销百分之七八十,过了九十岁一分钱不花,条件达标的老人,身体略有抱恙,就让家人送去医院。

体检报告是个粉红色的册子,过后分到各村的卫生室,统一去领。村医看下诊断结果,说一下需要注意的。CT、彩超准确度欠佳,有问题建议再去大医院详细检查。每年五月份,总会有村民查出癌症(由于本地空气不好,肺癌比较多)或者血栓(既有生活条件好后,摄入油脂过多的原因,也和村民爱吃咸菜,饮食口味偏重有关),在大医院确诊后,过不了几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领体检报告时,为了避嫌,没有结伴搭伙的, 都是单独去拿。这天,我正在外地培训,老付说她胆囊有点问题,让去医院做个详细的体检。我问,具体到底怎么回事?老付说, 我又听不懂。她用智能手机,仅限于接打电话和看抖音快手,略微复杂的比如把体检报告拍下发微信,她一概不会。我说培训快结束了,这两天就回去。老付说,你爱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埋怨道,让你老实在家待着,不听,非要出去干活,赚这点钱有什么用。老付没好气地说,我赚多赚少, 自己花着便利,啥都指望不上你。

我回到村,把体检报告拍给学医的朋友。血糖偏高,胆囊也并无大碍。老付下工回来, 我先朝她发了一通火,为劝阻她不要再去干活,故意把病情说得有些严重。老付坐在沙发上,板着脸说,让我再去体检,我一夜没睡着,心浑,平时也没别的毛病,就是干活累了,身上疼,偶尔头晕,我不能不长命吧, 你姥姥就是脑血栓,躺床上不到两个月就走了,我现在闭上眼,还能记得她的模样,说不出话。那时候你才两三个月,我抱着你回去,你姥姥躺在床上,不能动,嘴里呜啦呜啦的,眼里含着泪,有话说不出口,可遭罪了。我每次去量血压,就是有点低。我指着给她看体检报告,上面都说了,要多运动, 吃清淡的,你血糖高。老付说,我这干活, 还不是运动来着。我说,运动和干活能一样吗?老付不说话,坐在那里,瘪着嘴。我说, 别瞎寻思了,帮你问了,都是小毛病,不过还是再去体检下放心。老付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能有什么问题。又说,新文生病了。我问,这次体检查出来的?老付说,不是。说到别人生病,老付先前死灰的脸焕发出神采,四肢舒展,调整下坐姿,探出身子说,这阵子干活,新文妈不高兴,也没以前那么多话了,她平时多能说,嫌这嫌那的, 现在拔草、浇水也唉声叹气,前天中午坐一块吃饭,说起体检,我说查出来胆囊有点问题。曹萌妈说自己高血压。新文妈说自己七十五六了,啥毛病没有,医生都说她身体可真好。我说,新文回来,怎么看起来这么瘦了,锅着腰。老付又对我说,新文本来就瘦,这次瘦得走路都打晃,吹口气人能倒了。她突然来了句,新文干不了活了。这么一听, 就明白了。我问,具体啥毛病?老付说,这种事咋好意思问。曹萌妈还问呢,我冲她使眼色,这种事人家不说,咱就装不知道的。我一琢磨,老付说,这事小不了。你是没看见,老付继续说,新文的皮色就不对,蜡黄, 没血气,和正常人不一样。又感慨,这都是累的,新文开大车,二三十年了,跑长途倒是赚钱,买房,买车,买商铺,开奔驰,可是多累。你不知道新文多节省,跑运输不舍得住旅馆,自己带着咸菜馒头,连个火烧都不舍得买。这都是新文妈说的。新文过日子,随他爸妈,这都什么社会了,他老两口还穿补丁衣服,全村找不出第二个门。光说赚钱多少,老付说,人不吃油水,身体还能好了? 咱家起根不算宽裕,伙食也不好,至少菜肉不断。新文妈,冬天腊月三九,不到零下十几度不烧煤。省下钱,又不吃,又不穿,人活一辈子,这叫活得啥。干绿化,中午新文妈就拿着两块干粮,生吃,这怎么咽下去的。我听不下去了,对老付说,少说两句吧,管好你自己。老付刹住车,抱着胳膊,看电视不说话了。

虽家住一个胡同,我也很久没见到新文了,上次还是去年秋天收玉米,他回来帮忙, 从胡同走,打了个招呼。他一米八,全身没肉,如树苗披着衣服。新文比我大十几岁, 二十来岁考出大车证,天南海北运货,近处不说,远到新疆、云南,各省到处跑。他也是村里最早一批靠长途运输赚钱的。这些年,就没那么吃香了。新文给村民印象最深的,是他短命的第一次婚姻。新文的第一任妻子,和他洞房后的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他俩离婚纠缠两年多, 等后来女方有了心仪的对象并且同居后,新文这边才终于松口,不抱任何幻想。对于离婚的细节,村民知道的其中一处是,洞房时新文脱掉衣服,抖落出鱼鳞状的皮屑,后背和大腿处散布着银屑病的痕迹。新娘见状, 不让他近身。当时新文二十岁出头,离异后那些年,他一直在外面跑运输。快三十的年纪,经人介绍,认识了离异比他大五岁的小高。小高话多,性格大大咧咧,手脚笨拙, 心眼不太够用,自此开启十余年不受公婆待见的生活。两人生育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大概也是小高不被公婆瞧得上的原因之一。

定好明天一早去城里体检,我和老付各自回屋睡觉。过了许久,老付还在辗转反侧,并不时叹气。我说,还不睡觉?老付说, 你怎么还不睡?我说,没啥大问题,你瞎寻思什么。老付没说话,又叹息一阵。自父亲去世,至今十余年间,家里始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让我们意识到死亡离自己是如此近,不免对生命悲观,也就格外注意身体情况。之前体检,还没买车,我和老付坐公交车去城里,再转车,到医院抽血化验后,我先送老付去车站坐车回去,自己在市区游荡到下午,再去医院拿结果。智能手机普及后, 医院系统升级,体检后在医院的小程序上随时能看体检报告,没必要一直等到下午。现在也有了车,体检完后,我和老付计划在城里吃饭。除了喜欢吃饺子和煎饼等自出生时就融化在骨子里的饮食习惯,老付最喜欢吃炖鸡,而且是清炖,除了八角、花椒、葱、姜、蒜,不放额外的调料。

去医院的路上,老付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座位上,不说话,眼睛看着外面,我从车内后视镜留意着她的表情。我和她所想的大致一样,医院没有留给我们美好的回忆。我问, 你想什么呢?老付说,我想啥还非得和你说?我说,你放心吧,你肯定很能活。老付说,活成老不死也讨人嫌,能活到八十我就很知足了,别和你姥姥似的,躺在床上不能动,活受罪。我说,那你就使劲好好活。老付调整了下姿态,两只手压在大腿下面说, 现在的人这么能,不是那种玍古症候,就没事。我笑起来,你把心放肚子里吧。

四院是市传染病医院,每次在抽血处总能碰到警察押送着一串人排队,嫌疑人进拘留所前先要查有没有传染病。抽完血,又去彩超和 CT 的地方排队。早上八点到的,查完后已经快十点了。我在网上搜了下吃炖鸡的地方,一些店没去过,不知口味如何,或是环境不好,权衡之下还是去大红门。这里的炖鸡我吃过,虽然放酱料不是清炖,味道还不错。路上,也是刚查完体,老付的心态明显好了不少,回味着医生说的话:胆上的囊肿没大碍,不用放在心上,肺和肝都挺好, 就是有点脂肪肝。老付说,这个我知道,每次查体都这么说,少吃肉,多运动,我这还算是没吃多少肉。医生说,没啥问题,多注意就好了。

大红门在共青团和西六路的转角处,共六层,一到二楼为餐饮,三到六楼为住宿, 正门在现代建筑的基础上镶嵌了庑殿顶重檐,砖瓦混凝土粉刷为古木的深灰色,在两侧屋檐垂下两个硕大的红灯笼。老付走下车,站在门口,这座略显恢宏的仿古建筑, 让她双脚前后不定。老付在我的引领下进门。到处都是雕梁画栋,以及仿古物件的点缀——乡间的石磨,饮马石槽中金鱼游弋。服务员们穿着统一的大红色对襟衫在擦拭桌面,为一会儿的食客盈门做准备。我们来到大堂西边以木制屏风作为隔断的餐饮区。老付坐下,抚摸着红绸桌布,说了句,这里弄得和旧社会财主家一样。我说,厕所的隔断也都是木门,就是这种风格。老付有些局促,两只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新鲜。

离十一点营业还有段时间,我点了一份炖鸡,一盘水饺,一个大拌菜,还有一个黄米糕。嘱咐服务员,一会儿直接上菜。座位是靠背的木板床,铺着农村常见的大红色被面,我说,你累了就躺下。老付顺势脱鞋, 枕着靠枕躺下,盯着桌面上的石刻佛头,感慨了一句,现在的生活好了,你们年轻的, 动不动就下馆子,这样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在家里吃着熨帖。我说,都你这老思想,这饭店都关门了。老付又说,我和你爸还没下过饭店,以前来,也就在街边吃个火烧,喝个八宝粥,我到现在还都记着八宝粥的味, 里面有红枣什么的,加了白砂糖,可甜了, 那时候没钱,你和你姐还要上学,花钱的地方多,你现在倒好,你也下得去手。我说, 吃顿饭花不了几个钱。老付说,我现在就很知足。我没接话。老付自顾自说,你爸这个人没福。又说,以前算命,真没算错,都说我老了有福气。又说,什么叫福气,没病没灾的就是。又说,到了我这岁数,他们不是糖尿病,就是高血压,啥也不能吃,先不说有钱没钱,想吃啥就能吃啥,这也是福。我说,这不就是嘛,趁着能吃,多吃。老付说, 就是让我吃,我能吃多少。又说,要说好吃的,你爷那时候炒的白菜是真好吃,这都多少年了,我还都想着,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白菜。我问,他怎么炒的?老付说,我也心浑,就是放上油,在锅里炒,咱就炒不出那个味来。我说,那就是以前的白菜比现在的好吃。老付说,炒的白菜和肥肉一个滋味,烂乎乎的。说到这里,老付咽了下口水。我笑起来,别着急,菜一会儿就上来。老付摸了下自己花白的头发,重新又躺下说, 你爷这个人好,说话办事都在理,你奶就不行,糊里糊涂的,你姑就随她。我刚嫁过来那年,还没你,你姐刚会走,那时候多穷, 冬天没青头,除了咸菜没别的吃,我从你姥姥家带回来四五棵大白菜,留着吃一冬的。我出工回来,白菜一棵不剩,问你奶去哪了, 她说给你大姑了,我一听当时肺就气炸了, 娘了个 × 的,手怎么这么松,我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白菜,招呼都不打就送人了,也不和我商量,还拿我当人不?你要是和我打个招呼,给你大姑一棵两棵的,我也不说啥, 一口气都给了。老付又向我解释,你知道当时日子多苦,你爸在南山修河渠搬石头,出多少劲,连口菜都捞不着吃,不心疼自己的儿,拿着白菜为好人,自己天天在家里啥都不干。我就不算完了,我说上你闺女家把白菜给我要回来。都说不听我,你爸回来打我。打我,我也不松口。又喊了大队书记来劝我, 给我做思想工作。几棵白菜,值不当这样。我说,把你家的白菜拿过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给我要回来,这事不算完。我就闹,谁劝我都不听。你爷认为我在理。当天晚上,你奶去要白菜。你大姑父骑着自行车驮回来,我拿刀剁了全扔茅坑里了,谁都别吃了。从这往后,不敢眼里看不见我这个人了。你奶老实了,家里有啥事都和我商量。

老付说到把白菜扔进茅坑时开始上菜。老付谈兴不减,继续往下说。我先给他舀上炖鸡, 里面有粉皮、鸡肉。老付看着面前摆满的盘子说,要这么多,怎么吃得了。我说,你多吃点。老付喝了一口汤,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用手拽出骨头,咀嚼片刻咽下去。我问,味道怎么样?老付说,人家饭店里,味道还能差了,加这么多料。

几天后,验血结果出来。医生说血糖有点高,没啥大问题,平时注意点,按时体检就行。老付说,我就觉得自己没啥事,浪费六七百块钱,买啥吃不行,以后还是不体检了。我说,你净在这里胡说八道。老付骂道,× 你娘,没大没小,说谁胡说八道? 不让人笑话嘛。

六月:麦收过了小满,除了地里待割的小麦,老付格外关注两件事。一是天气预报。尽管能在手机上便捷查到天气,她还是保持着晚上守在电视前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似乎从主持人嘴里说出的更为可靠。二是我的动态。提前七八天,随时能收麦子,她让我最近不要出门。若我真有事要出去,她便说,早不出, 晚不出,非得赶到这时候。从小到大,我就痛恨无休止的农活,来自父母的言传身教也是。不好好学习就去种地。“农民”这两个字眼,也是我们对自身处境的一种轻贱。农民在人群里是如此容易辨认,穿着土气,肤色黝黑,神情麻木,目光躲闪。早年,村子里脸色白皙的寥寥几位,不是教师,就是下车间的工人,无须置身在太阳底下经受风吹日晒。农民代表着没见过世面,无能,愚昧, 贫穷。尽管人们还赋予其勤劳、朴实、善良等词汇,也无疑是对负面印象的另一种阐释。让任何人去选择,想当农民的肯定是没体会过农活的艰辛,只是吃惯了山珍海味, 偶尔吃点粗粮利于脾胃。双手不沾土亲近下田园风光,绝非撸起袖子手持农具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自身定位是土财主,而不是佃户。对于真正的农民,田园风光只存在想象中,现实是用汗水浇灌土地,并投身其中摸爬滚打,看天吃饭,从未真正掌控生活。

入夏后,烈日炙烤,热风吹拂几天,原本还有些泛青的麦子已成金黄。麦浪滚滚, 麦穗干瘪,麻雀成群结队飞来啄食麦粒。每天早上和下午,老付都要去地里,拽根麦穗揉搓后吃一口,尝下硬度。半路上,老付看到小倩妈歪着步子走着。前几年,她的膝盖出了毛病。老付停下说,连道都走不动,还去地里干啥?老付把她送到地头,远远看到地里扎着两个穿着花衣服的稻草人。小倩妈说,麦子都让家翅子吃光了。老付说,你家这两口人的地,管那么多干啥,它们吃了, 剩下就是咱的。

晚上,我回来。老付说,明天一早,咱去把麦子收回来,地里还没有割的,咱不管别人。我问,机器都联系好了吗?老付说, 早上去等着,有过路的收割机。村里两户人家有收割机,本村的地少,都先去外边忙碌。老付说起下午去地里,见到小倩妈,听说上面派人在村里查账,小倩爸和王本道沾亲带故,自王本道上台后,一直是村里的会计。上面来查账,他已经好几宿睡不着觉了。老付又说,你看他,当了几年会计,肚子都出来了,三天两头有人请吃饭,他以前在养殖场当会计,瘦得和干药似的。吃完饭,老付从东屋里找出镰刀,在瓮的边沿上磨了几下。又找出几个袋子装在车斗里,插上充电器。回到屋里,老付说,赶紧把麦子收回来就放心了。又说,现在多省事,机器打完了, 装车拉回来,都不用人工。又说,你不回来, 我自己也能忙了。我说,那你还喊我回来干啥?老付说,你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喊你回来干啥,让你干点活,不然你都忘了有这个家了。我问,早上几点起来?老付说,你爱几点起就几点起。又说,也不用很早了,早上有露水,差不多八点多,我先过去。

说完,老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在客厅的电脑前。刚结婚时,买了一套餐桌, 平时在茶几上吃饭,餐桌挪到西北角,铺上布,成了我的书桌,堆满平时寄到家里的期刊和报纸,以及从城里带回来待看的小说, 只留出一块空隙,放置笔记本电脑。老付早就看这堆杂物不顺眼,一心想着卖破烂。不止这些,西屋里我自学生时期攒下的信件、日记、杂志等,在她眼中也是没用的,不如卖掉换几块钱买酱油醋。

八点多,我起床简单洗漱,换上干活的衣服,开车去地里。老付戴着凉帽穿着套袖, 如一只全副武装的成年鼹鼠,蹲在北边地头的树荫下面,盯着眼前的一片麦地。我把车停在路边,走进地里。太阳一出来,露水蒸发殆尽。地头三米多宽的麦子,因树荫遮挡, 长势弱,麦穗也小了不少,老付把这片麦子用镰刀割好,扔在地里头的麦穗上,等收割机一起脱粒。老付抱怨五婶子果园种的一溜泡桐树,饿着地,都不长庄稼了,少打多少粮食。我坐在旁边,点上一根烟,一起望着麦地。老付说起上个月在地里锄草,五婶子凑过来和我说话,我就不爱搭理她,我骂地里种的葱和花生不知道让哪个老不死的拔了,她还装不知道,我这是说话给她听, 少不了是她干的。五婶子又说,小杨(我堂嫂)怎么还不死呢?一听,我就火了,老付说,五婶子,你这叫人说话吗?她又不是鸡不是狗的,说死就死,她是人,你活到八十多了,你怎么不去死?五婶子说,她病秧子,啥活干不了,拖累人。老付说,拖累你家里了?看病花钱,你出一分了?人活着还能不生病?五婶子说,我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老付说,八十多的人,说话不在二十四节气里。我回头看了下果园,你小声点,别让她听见。老付说,听见怎么了,欠骂的东西,咱和小杨是一家,没出五服,别人说她,我当然不愿意了。又回忆道,三十多年前,五叔当大队书记,别人家批宅基地不要钱,还要了咱五百块钱,那时候五百块钱多值钱,我去他家里骂,多拿这些钱,你日子也好过不了,死不出好死来。骂完没几天,他家致胜骑着自行车在村口让拖拉机撞了,钢筋把脊梁都穿透了。我说,第一次听说,他家还有个小儿子。老付说,致胜那时才十七八,不上学,在建筑队当小工,长得排场,也爱说话,见了我就喊嫂子,不像他哥虹井心术不正,就这么死了,现在想起来, 真疼人。热风吹拂着泡桐树,我说,有这些树也挺好,能遮阴凉。

九点左右,老付拦下一辆过路的外地收割机,谈好价钱,又找来一辆时风牌的三轮小货车。车主是外地人,租住在我们村里, 平时收废品,农忙时拉粮食赚外快。麦子打好,联合收割机倒仓,装进三轮货车的车斗。车斗装满,我跟着小货车回家,倒在胡同里。运了两车,一趟三十块,共花了六十。老付在地里拾麦穗,我先回来,拿推耙摊麦子。等老付回来,麦子已经摊完。老付说,摊薄一点。烈日当空,照这样的天气,两个晌午头就晒干了。我抓了一把麦子,尝了下,熟透了,几乎没什么水分。乡邻路过说一句, 麦子都打好了。又说,今年你家麦子真好。前一句是明知故问,后一句是客套话。就算不好,也要说好。简单吃了点饭,我睡午觉起来。老付坐在墙边的阴凉下,涨红的脸满是疲惫,望着粮食,神情踏实,似乎是已经吃饱的鼹鼠,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老付用扫帚把混在麦子里的碎麦秸扫到边沿,麦子干净了不少。老付指使我耧一遍麦子。我捡起竹耙子,一道一道在麦子上走,留出几道痕迹。趁着太阳还毒,多翻腾几遍,麦子干得快。没一会儿,我耧完。老付捋着湿漉漉的头发说,让你干点活,你就在这里糊弄。我说,差不多就行。没一会儿,我坐在阴凉里抽烟。陆续有村民也收了麦子,三轮车满载着麦子从胡同里驶过。老付说,人就是这样,看到有一家收,都沉不住气了。

一到农忙,累得没心思做饭。快天黑时, 我舀了勺豆子,放进豆浆机。老付去集市上买油条和炸鸡排。炸油条的一对父女是河南人。女儿二十出头,负责揉面扯条。父亲拿着笊篱在油锅里翻腾,火候到了捞出来, 一根根金黄色的油条竖立在铁筐里。邻村的一户也炸油条,没有河南这家好吃。小市场养不活两家炸油条的,他俩轮流出摊,另一户去外面的集市。老付都是趁河南这对父女摆摊时买油条。炸鸡排的摊主,个头不高, 常年和油污做伴,人也如刚从花生油里捞出来,泛着油腥。有次,我买炸鸡排,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的,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安徽的,具体地名没听清。我问他,怎么来这里了?他说,在外面打工认识的老婆,结婚后跟着老婆回来,学了这门手艺。他生意不错,有人排队,他炸起来也不慌不忙,说火候不到不好吃。老付提着油条和鸡排回来。我问,怎么去了这么久?老付说,碰到你三妗子在市场上卖菜,说起来没完了。我问, 你俩都说什么了?老付没好气地说,说什么还向你汇报了?一会儿,老付喝着豆浆说, 以后别放枣了,不好喝。又说,你三妗子翻来倒去就那些话,说小光投资理财被人骗了十几万。我说,上次不是说赚了十几万吗? 老付说,又都赔进去了,还欠了十几万,又说你三舅懒。这么一说,我就不爱听了,老付说,七十好几的人,他懒,你就多干。你三妗子说我护着他,那肯定,好歹也是我亲哥,不过你三舅的确是懒,从小就懒,横草不拿,竖草不立。你二舅和你四舅也懒,连顿饭都不做,坐下就不动弹了。你大舅人倒是勤快,可没那些寿命,四十多就没了,还是懒人能活。我说,你这么勤快,也挺能活。老付说,娘了个 ×,我要死了,可高兴你了, 看谁给你做饭,地就荒了。我说,没你,我肯定不种地了。老付说,没出息的样儿。

过了晌午,吃完午饭,下午两点多,我和刘祥一人拿着一个推耙,推成四大堆。一个撑袋口,一个拿着铲子,轮番装袋。老付拿着笤帚把地上的碎麦子扫起来。装一会儿,我和刘祥歇下抽根烟。刘祥家里只有一亩地,种上了树,没有农活干,帮工有劲头。我说,天黑前能干完就行。装完袋,老付拿着绳子系口,数了下,一共三十一袋,一袋七八十斤不等,不到三千斤。腾出西屋,我和刘祥把粮食抬到三轮车后斗,开进天井卸下,抬到西屋垒起来,最低一层竖着放四袋, 上面横着放四袋,彼此交错,一直到头高, 扔不上去为止。下午五点左右,忙完后我和刘祥坐在胡同里抽烟。刘胜天妈下班,骑着电动车路过,这么快就晒干了。刘祥喊了声, 婶子回来了啊。我说,早腾出空,你们晒。她回了句,明天割。刘胜天是我家西邻,比我和刘祥小一岁,从小一起玩到大。他和刘祥是本家,刘祥的曾祖父和刘胜天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到他们这一辈,刚到五服。

按照惯例,刘祥帮工,我请他吃饭。简单洗漱后,我们一前一后,穿过屋后的小树林,走向大新烧烤店。店址原为小学的后操场,院落里栽种的桃树,大概已经不是我们二十多年前上小学那会儿的树了。时间尚早,只有我们一桌客人。篮球场大小的院落, 北边加盖了一排平房,隔成四五个单间,用以天冷时在里面吃火锅。中间的空地开辟出一块菜地,几垄茄子、豆角和大葱长势正旺。围绕菜地散布着几棵小腿粗细的桃树,树下各摆放着铝合金矮桌和马扎。我们选了菜地南边的一棵树,坐下后店主送来两根蚊香插上。我指着南边村委办公楼的其中一个窗口说,这就是我们教室吧。刘祥起开一瓶啤酒, 倒上说,早就忘了。肉串还没上,刘祥几杯酒下肚,从胸膛一直红到脸。一斤牛肉,一斤猪肉,两包小饼,一份大葱蘸酱,外加一碟拌黄瓜,陆续端上来。肉串烤了七成熟, 放在小烤炉上继续烤,油脂滴落在木炭上, 冒出一阵浓烟。不说话,先吃。吃饱后,还有不少肉串。又来了两桌客人,脱下工作服, 露出半身的肥肉。几桌人不时互相打量。这里食客多为附近村庄的,看起来眼熟,细论之下,说不定也是九族内的亲戚。

酒足饭饱。除了短裤遮挡的部位,刘祥全身涨红,在灰暗中如一块尚有温火的木炭。他拿着一根串肉的铁签剔着牙说,我一个技校的同学,上个月刚放出来,前两天又进去了。刘祥初中毕业后上的陶瓷技校,包分配,念两年直接去陶瓷厂当工人。二十年前,这也算是进城当工人的渠道。技校念了一年,陶瓷厂效益不佳,难以为继,发不出工资。陶瓷厂不再招工,他们这批学生, 一共二十多人,拿着技校毕业证书另谋他路。我问,他犯什么事进去的?刘祥说,强奸。我又问,这次又为什么事?刘祥说,还是强奸。说完,刘祥也跟着笑起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问,你和他很熟?刘祥说, 上技校那会儿经常一起玩儿。他伸出左胳膊,一排烟疤中,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就是我们拜把子烫的。我问,上次判了几年? 刘祥想了下,技校毕业没两年就进去了, 十三四年是有的。又说,前两天一个陌生手机号,给我打电话,没想到是他,说约个时间喝酒,有什么话和我说。我说,这下好, 进去再蹲十来年,出来四五十了,这顿酒, 你耐心等一下。刘祥说,我等他个屁,就别放他出来了。

天已经见黑。我结账回来,把剩下的肉串打包,和刘祥一前一后走出院落。村委大院里响起热闹的广场舞音乐,杆头的探照灯下,朱丹芝领舞,闲来无事的妇孺排成几队, 跟着节拍舞姿晃动——不太激烈,适合老年人的慢节奏步伐。刘祥抻着脑袋,往里面看, 希望能看到几个年轻点的异性。我说, 这么想看,你也进去跳。刘祥说,一边去吧你。说完,他把短袖搭在肩膀上。夜色中,他闲庭信步,后背猛虎下山的潦草刺青,如被人用皮鞭抽打后留下的道道瘀痕。

七月:选举种上玉米,又过了半个月,我回村和老付浇地。老付说,半个月没下过一点雨,地都要冒烟了,再不浇地,苗都死了。浇地需要排号,今年轮到从东边堰下开始,我们的地所在的西坡就成了末尾。刚种上玉米,为了保苗,浇地不分昼夜。老付三番五次去问赵传俭,什么时候能排上。半个月来,看水员赵传俭不时骑着电动车在机井和乡间往返,应对跑水、交接、放闸,睡眠紊乱,刚眯一会儿,便被村民的手机吵醒,以至脸色蜡黄。他对老付说,轮到你,就和你说,不用一次次来找。老付还是不放心,一有空就去地里查看,神情焦虑地站在地头,俯身用手刨开土,玉米粒涂抹着防虫咬的艳红色药剂,躺在泥土里,还是种下去时的样子,没有发芽,也没有发霉,等待着浇灌。下午从城里回来,老付灌满四五个塑料桶,拉到地头,拿着勺子浇地,能活多少算多少。路过的村民对她开玩笑,老付,咱这么大的村, 找不出第二个你。王忠合从镇上借来洒水车,开进地里浇苗。夜里,老付和我说这事。王忠合这洒水车,估计是王本道的。感慨说, 你看看人家。她话里话外,充满对自己儿子缺乏能力没有这些门道的失望之情。我没接她的话。老付说,拉了两车水,累得腰疼。我说,这都是你自找的,这才八点多,离天亮还早着,你再拉水浇地去,累出毛病别找我。老付骂道,你娘了个 × 的,白养你了。转而,她语气讨好地说,要不你去找下王本道……没等她说完,我说,拉倒吧,为这点玉米搭人情。

进了七月,村民的心思都放在换届选举上。往年都在十一月份,今年提前了。一来村书记一直空着。二来镇上已经物色好了新的人选,程序上也合规。我们家里,一共四张选票。定了选举日期,老付嘱咐我,记得回来。选举前,先成立选举委员会,负责布置选举现场,维持秩序和唱票。选举委员会由村民代表选出。十户选一个村民代表,没出五服的家族,几个堂叔伯已经死了,老付的妯娌还有一个,常年住在城里,往下数, 堂嫂们也都没时间,村民代表就归了老付。这天,召开村民代表大会,传达选举精神和规章制度——不能贿赂选票,要公平公正。在村委一楼的会议室,三四十个村民代表齐聚一堂,村民的微信群实时更新着现场照片。因许久不染发,老付的头顶新长出白发, 其余褪色成灰黑。她趴在桌子上,下巴垫着手背,肥大的碎花裤脚悬空摇晃,身材臃肿, 如不认真听课的巨婴。或许是有人拍照,留作宣传资料,主席台上的三位领导正襟危坐逐一宣讲,其余代表千姿百态,脱掉鞋在剪脚指甲的,埋在桌下看小视频的,交头接耳说闲话的。

在王本道之前,刘猛连任三届。小十年内,村庄以政府引资建厂为契机,几百亩的农田被占,从一穷二白没有任何集体经济, 到仅靠企业占地租金,每年收入二三百万。账户上攀升的数目,让刘猛产生一种错觉, 把时代机遇和个人能力混为一谈,逐渐迷失在围绕他周围的拥趸们(其中多数在其下台后,顺势转投王本道)的赞美声中,结果可想而知。下台三年间,刘猛回归老本行,继续放贷。汇恒金融贷款公司比邻王本道的庄园,不同于后者的恢宏壮观,其前身为幼儿园。刘猛买下后,把三排平房共六七间校舍进行改造,划分出办公区、卧室、休闲区、餐厅,外观虽朴实,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深宅大院。从铁艺大门向里望去,纵深四十多米的庭院,常年停放着几辆黑色轿车,池塘早已干枯,幼儿园的痕迹全无,能从几个吊起的沙包一窥主人崇尚武力。每到饭点,刘猛手底下的员工提着饭菜、数箱啤酒和几大包馒头进出。一旦有陌生人靠近此地,两条大狼狗毛发直立,作势挣脱铁链狂吠不止。头顶下台村主任的光环,刘猛的放贷业务越来越不好开展,他一心想重回政坛,难免束手束脚,大部分款放出去收不回来。

选举前半个月,王本道和刘猛在约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展开白热化的竞选攻势。选举当天,王本道以十几票的微弱优势当选, 书记主任一手抓。晚上,王本道的庄园内大办宴席,众人畅饮,纾解半个月以来的紧张和疲乏。夜幕降临,王本道指使手下搬出十几箱烟花,一字排开,点燃,发射到空中。村庄上空的这片黑夜,成为他们随意涂抹的纸张。璀璨的烟花照亮王本道的脸,或是沉浸在炫美中,他的表情达到了生理高潮, 释然中挂着虚妄,转而又是大业未成的悲壮,随着烟花逐渐熄灭,放完的几箱烟花冒着烟,留下一个个黑洞。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村民没有选他呢。一墙之隔的汇恒金融,同时也在聚会,场面乏闷,桌上用塑料袋盛放的菜肴几乎没人动,一道道汤汁流出,蔓延如裂纹,十几平米的地面几乎被空的酒瓶占据,众人喝得面红耳赤,静默不语。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忽明忽暗间,众人望向窗外,被美景震撼的瞬间,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羞辱,从酒精中短暂清醒过来,咒骂声四起。多年后的夏天,我和三叔家的堂哥东超吃烧烤,吃到一半,同村的李晓星和儿子走进院子,在旁边的位子坐下。东超伸手打招呼。回去的路上,东超回忆起刘猛竞选失利的那个夜晚,望着漫天的烟花,他情绪失控,迁怒于身边的李晓星,把他打了一顿,揍到鼻血横流。他虽事后道歉,两人关系生疏,再也没坐在一块喝酒。我对堂哥的这个举动并不感兴趣,他说起这个,只是酒后吹牛的副产品。作为刘猛的拥趸,这天晚上东超不仅打了李晓星,还对前来慰问的一名镇上的工作人员污言秽语。在多年后,这些都成为堂哥可以酒后炫耀的自认能彪炳史册的行为。如果你们知道,当初他在外地因偷盗被拘留,刘猛不远千里驱车过去托关系把他捞出来,就能理解这种看似鲁莽的行为中蕴含着的情义。我问堂哥,那天晚上刘猛在干什么呢?他说,过去这么多年,早就忘了。不管他是为了维护刘猛的体面故意不说,还是确实记不清了,但都不妨碍我在这里进行一番文学化想象。刘猛坐在椅子上, 一言不发,隔壁的烟花掉落在院子里炸开, 两条黑狗夹紧尾巴缩在角落里。面对这样的挑衅,众人发现刘猛一脸狰狞,等天空恢复平静后,他开口说话,低沉却又坚定,准确传达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才开始,好戏还在后面。第二天,刘猛开始搜集王本道违规的种种证据,召集村中和王本道素来不和的村民,出资支持他们上访。一场持续至今的基层政治斗争正式拉开帷幕,若有舞台背景的话,正是漆黑夜空中绚烂的烟花。

如今,在主要大街和胡同的墙面上用油漆粉刷的“贪污犯王本道”“血吸虫王本道” 等标语,历经几年的风雨依然醒目。委员及妇女主任在屋顶安装上监控,防备有人使坏。经常上访的几户人家,在玻璃、汽车被砸后也装了监控。四五十个村民——多为妇女、老头,扯上横幅在镇政府门前静坐,要求调查村里的贪污。三年过去,按照新的规定刘猛不能在村两委任职。刘猛卸任,自己的司机李大召当上村主任。李家是外来户, 经过李大召的叔父两兄弟四五十年的经营, 终于有人站在舞台的中心。当晚,李大召的小叔,迈着在两次车祸中瘸了的双腿,把鞭炮挂上长杆,举向夜空,鲜红的炮仗皮落满一身。此后两年,李大召成为附庸,起初他反对王本道的任何决策,后逐渐认清形势, 不再去村委办公,只偶尔在重要的会议上现身。尽管如此,作为村领导,李大召还是发福了,面对村民反映情况只是点头应允, 既没有心气也没有能力去做点什么。任期一到,他没有寻求连任,回到工厂上班。

竞选委员的有三个人,分别是刘宏、刘昆仑、王俊。三人中,刘宏年纪最大,已过五十。刘昆仑次之,不到五十。王俊三十出头。刘宏当了五届委员,十五年。村民们心想他在台上这么多年,只求自保,谁都不得罪,毫无作为,不为村民服务,选上去只是摆设。刘昆仑心术不正,小偷小摸,不赡养父母,动辄打骂,靠刘氏家族大及堂哥刘宏的关系,混上一个选举资格。大家普遍认为,他参选只是为了分流本族的票数,恶心刘宏——迁怒上届选举时,刘宏站位不定, 抛弃本家刘猛的阵线。刘昆仑逢人便说,刘宏在村委这几年,王本道没少给他好处。

计票结束。在村委大院百姓大舞台的高台上,王俊的名字下面“正”占满两排,一直延伸到黑板的下沿。刘氏兄弟的“正”字均为单列,如兔子尾巴。王俊的亲友不等唱票和公布结果便振臂高呼,人群一阵骚动, 村民纷纷向散布其中的王俊的亲属道喜。刘宏挤开人群,在老婆余桂莲和儿子刘胜天的陪伴下,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被重视,王俊满面红光,难掩内心的喜悦,初尝到受人瞩目的滋味,在经受村民们势利眼的炙烤后神情激动,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弯腰拱手不断示好。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没念完初中,与父亲一起灌装工业氧气为生,空闲时喜欢在村头和老头们打牌的人,是否能胜任委员为村民谋福祉,这些关乎自己利益的想法也被村民抛之脑后,单纯被一个年轻人处在自己人生高光时刻的喜悦所感染。这场略显简陋的典礼,不亚于村民去观看乡邻的红白喜事所带来的新鲜感。这一张张暗淡且布满尘土的脸庞,用自己的选票,践行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既然那些老家伙一次次让他们失望, 就让年轻人来,要是都不行,三年后推倒重来。不一会儿,零星的掌声开始汇聚。新上任的村书记赵庆业站在角落里,挺着在镇上当科员三十余载吃成的大肚,满是落寞。三十多年前,他离开村子,满心欢喜终于不用务农,如今回归,眼下的农村又增添了一份陌生感,不尴不尬目睹着王俊在人群中穿梭,与人击掌。不久的将来,王俊这身休闲服,会按照官员的装扮换成西服、衬衫, 他的体形会进一步发福。这些过去有些陌生的面孔,他将会在日后的工作中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此后人生的许多时刻,王俊还会想到此情此景——他被这些沾满泥土的双手托举,完成身份的蜕变,是否心存感恩, 我们不得而知。当天晚上,八点左右,王俊家的门口足足响了十几分钟的鞭炮声,炮仗皮如铺在婚床上的红色棉被,厚厚一层。第二天清晨,清洁工刘兰香拿着扫帚看到炮仗皮,暗自骂了句,娘了个 × 的,不干点好事。

后 续

刘宏连续几天闭门不出。人生的落差一时难以接受,年近六十,工作不好找,回归老本行也不现实,如今木匠派不上用场,铝合金窗的生意也不好做,何况还需要投入不少的成本,习惯了坐在村委的办公室里写材料,三高体质也应付不了零工,去工厂看门还有点早。村里返聘刘宏,负责日常政务, 碍于村民的意见,他去了几天就又回来了。后来,刘宏去了披甲村他堂弟的厂子里负责账务,但不发工资,工资用来抵前几年刘胜天结婚、离婚、做买卖欠的十几万的账。刘宏在屋后开辟出一块地,种上时令蔬菜。余桂莲很少去市场买菜,肉也几乎不吃。偶尔, 她的两个姐姐带来肉和菜。

刘昆仑接替赵传俭,负责村里的农田灌溉。他的老婆潘咏梅在一天夜里脑出血,幸好送医及时,只留下轻微后遗症,腿脚总是发麻,二百多斤的身子,坐在家门口,一坐几个小时,望着街上来往的村民,招呼他们过来聊天。少有人停下,大家都忙,不像她习惯了好吃懒做。

王本道全家搬到城里,除了开党员会, 很少回村露面。疫情影响,物流不好做。修高架桥,王本道承包下土方工程。堂弟王强和村里打官司,要求偿还修路建公墓的工程款,共计七八十万。村里的账户被封,物流园下拨的占地款没法按时发给村民,引起了民愤。王本道在台上这些年的财务问题逐渐现形,村里不仅没有盈余,还亏损数百万。一审,村委败诉。村民要求上诉。官司至今没有定论。王本道的母亲在过完八十二岁的生日后被送进养老院。王本道的哥哥和三个姐姐,想让他出钱赡养。王本道的父亲在世时,住院、看病等一系列花销,都是他掏的腰包。轮到母亲,还要他出钱,他生气了, 咱娘又不是只生了我,要管一起管,要不管, 都别管。

自从当了委员,王俊虽时常出现在村口的集市上,但再也没坐下和老头们一起打牌。他一改过去逢人羞怯的性格,与人目光相对时不再躲闪,而是迎上去脸堆微笑,攀亲论辈问候几句。这当然有赖于村民也把他放在眼里当成一个领导。任何上级的通知和文件,王俊都及时发送到微信群里,缀上一句,谢谢家人们配合工作。王俊谢过。

起初,上级要求赵庆业回来当村书记, 他是不情愿的,领着退休金,没人管束更自在。上任一个多月后,赵庆业适应了角色(在镇上的农委,他一直都是科员),在杏园居喝完酒,披着月光,回家的路上,他自语道, 书记官小,也是领导。

八月:婚礼罗亮要结婚了。他是我堂姐小霞的儿子,每年大年初二,都会提着一箱几十块钱的奶或八宝粥来家里看望,坐在客厅的马扎上寒暄几句,恰好家里还有客人,趁乱放下东西就走,没客人的话,他坐下等一会儿, 有客上门趁机再走,即便没有,不超过十分钟,他也会起身走,回到我堂哥红岩的家里。我们也会故作客套留下他吃饭,他也从没留下。一切都是远亲走访时应有的节制和疏离。这么说,一年中,除去掐头去尾的客套,我和罗亮实质上说不上几句话,因一年一次,有些当时问过的话,过了一年后早已忘记,又要再问一次。比如,你多大了?还在上学?在哪里上班了?老付告诉我他要结婚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二十七八。挂了电话,我在脑海中梳理罗亮的大致信息, 发现虽为亲戚,我知道的也寥寥无几。他是家中独子,在省城念的大学,具体专业不详, 理工科,大概和电有关。毕业后,罗亮在省城工作了一阵。去年春节时,我问他是否还在省城。他笑着说,早就回来了。这个笑, 让我这个当舅的心想,的确对眼前这个外甥不太关心,只好打圆场道,回来离家近, 省城也没什么好的。他回来后,这两年具体在哪儿上班,我也不清楚,可能他说了,我没往心里去,不是多么显赫的工作,无非是在厂子里。尽管春节走亲访友都穿着比较体面,从罗亮略显单薄的身板和字句间文雅的谈吐可推测,有个文凭傍身,不需要再像父辈那般卖体力求生。

至于罗亮的母亲——我的堂姐小霞,几年都见不到一次,了解更少。我的爷爷,亲兄弟三个,排行老幺。老大是堂姐小霞的爷爷。小霞的父亲,兄弟三人,排行老大,在她还咿呀学语时,跳井寻了短见。此后,她只能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生父的形象——能言善语,心地善良,聪慧练达,不同于两位叔叔行事死板——以至于后来因琐碎家务事闹得天翻地覆,老死不相往来, 互为仇人。父亲死后不久,母亲改嫁到几公里外的北焦宋村,小霞过继给了二叔。二叔家有两个儿子,红岩、重庆。小霞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妇女,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命苦的女人,其饱含着艰辛的人生历程并不为人所知,不局限于我下面所了解到的。她小学没念完,操持家务,不满十五岁跟着建筑队当小工,一到法定结婚的年龄,嫁到军屯,

虽相隔不足十五里地,但不在同一个区县, 考虑到当时交通不便,军屯被山包环绕,称得上是远嫁,且被村民称为“山里”,远没有我们平原上的居民生活便利,就算是种地,那边多为山地,辛苦也加倍。往深里说,叔婶对这个养女的终身大事并不用心。此后的近三十年间,小霞依附在罗亮的成长轨迹中,或是以丈夫老罗的角度,被长辈们略有涉及,她已经模糊到失去了自我。但你真的见到她,通过她的脸,就会知晓小霞遵循了一个妇女的轨迹,又在她躲闪的目光、漠然的表情、麻利的举止中推测她如长工般的日子,只是生活投射在她身上的屈辱又不仅如此。此时罗亮即将举行的婚礼,让我想起小霞出嫁时,那是我记忆中参加的第一次婚礼,对于一个刚上小学的孩童,相比早已丢掉的记忆印象深刻。这当然不是因为新娘是我的堂姐,而是因为我人生中第一次乘坐小轿车。冬天,天还没亮,我在睡梦中被大人塞进车厢,车不知道开了多久,醒来下车, 天已经亮了。我站在屋外,看到南边竖着近在眼前的山包,和身后的屋舍相比,如巨石堵在地鼠的洞前,随时要滚下来把一切碾碎。对于婚礼,我印象全无,只记得我去爬山包,站在顶上,看到进出忙碌的大人们, 像是平日里摆弄的玩具。

去年,我的堂伯、伯母——也是小霞的养父母,在二十天内相继离世,我也就在二十多天内见到小霞两次。许多年没见—— 起码有十年以上,小霞的头发还是浅红色, 不是为追求时髦烫染,而是天生的自然颜色。当她这个岁数的农村妇女都模糊性别留短发时,她还梳着马尾辫。虽然常年风吹日晒,小霞的皮肤并不黝黑,白底微红,也因此皱纹更加显现。她穿一身老式的长衣长裤,包裹着消瘦的肉体。如此种种,小霞像是活在二十多年前,仅靠穿着打扮看不出一丝时代的特征。她多年来一定是参加了不少的葬礼,懂得各种民间习俗,在养父母去世的当晚就被召唤过来,往前探着的身梁如被卷进机器快要压弯的钢板,被红岩和重庆来回指使着颇为干练地布置着灵堂——在瓷罐里放进麦粒,包裹着黄纸,再插上香;捏好面人;叠元宝等。在葬礼肃穆且沉痛的气氛下,我和小霞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作为近亲,对双方的出现毫不意外,只是都在漠然地为丧事准备。

天亮后,老罗出现。这是自他俩成婚后, 我第一次见他,鉴于早已忘记他新郎时的样子,可算是我初次见到这个姐夫。老罗的头发依旧茂密,多半已经花白,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粗布衣服,脚下蹬着一双黑色老布鞋。如果拍张照片,调成黑白色,说他是百余年前民国那会儿的人,也有十足的可信度。他嘴巴抿着,因牙齿已所剩无几,下巴上翘, 上颚塌陷。没有人招呼,也无人在意他,老罗作为女婿游离在整个丧事之外,妻子有事和公公交头商议。老罗和我们一道,在天井的灵堂前席地而坐,有亲属前来吊唁时,我们起身跪伏磕头还礼。老罗脸色凝重并不完全因当下的悲伤情绪所致,沟壑的皱纹中弥漫着一种无法纾解的痛苦,卑微如一棵杂草,可惜身处在水泥地中,努力生长却被卡住,壮年时从工地的脚手架摔下颅骨骨折后,他就失去了家庭中应有的地位,父亲和妻子看起来更像是一对忘年夫妻,不堪的传闻也自此流出,在他的身体上又抹了一层水泥。

每年,村里要死十几个人,也就是说要办十几起丧事。以往,每个家族——多指几十户以上的大家族,都设有专门的账房, 负责婚丧等事,其余的姓氏要专门去请。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懂礼数的老人也渐次凋零,大家族办起丧事也都有些吃力,更不要说那些小门小户,或是无儿无女,或是有女无儿的,家里死了人,更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操办。其二,政府提倡节俭白事,治丧委员会也就应运而生。村委领导牵头,各族有经验的账房和长辈组成固定的成员,人员费用由村里记工,不需要个人承担。把人情世故变成一份额外的工作,避免了没必要的人情纠葛。所谓新旧交替,丧事的仪式也有了革新,披麻戴孝只成为一个名词,死者至亲仅有白布系在头顶,而不是一身白衣白裤。不允许大办宴席,或锣鼓喧天请戏班。除了外面的亲属前来吊唁,由主家出钱在饭店办一桌宴席,其余帮工一律吃大锅饭。全村只留下一副棺材放在村委,随时可用以盛放死者摆在家中守夜。治丧委员会一视同仁,给所有仙去的村民用同一份悼文,除姓名、出生死亡时间、家庭工作情况等基本信息不同外,不论死者人品如何都冠之以为人正派、忠厚老实、勤劳朴实、团结乡邻、吃苦耐劳等词汇,算是最后的哀荣,不过也因死者生前的言行和口碑,大家反应不一。伯父的葬礼上,念悼文和短暂的默哀中,一直有村民在窃窃私语,甚至还有笑声,概因他懒惰的一生,并不值得被尊重。念伯母的悼文时, 提到勤劳朴实,人群中一阵哀叹和抽泣。

伯父伯母先后去世的这一年多里,发生了这么几件事。1. 伯母临死前,想吃一个鸡蛋羹。鸡蛋放在冰箱里都臭了,没有人给她做。经小刘的嘴,村里多半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后来村民再提到伯母的死,也就说一句,养了两个儿子没用,老战临死想吃个鸡蛋羹,也没人去做。小霞作为养女,并没有被大家责怪。2. 村里陆续又死了十四个人。八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不等,有常年生病最终不治的,也有洗澡摔倒脑出血而死的。其中一个妇女,因家庭琐事在家中上了吊。3. 当初拓宽中心大街,占了伯父家的一部分老宅,说好了分一套老年公寓作为补偿。但当时没留下字据。赵庆业上台后,要他们把老年公寓腾出来。重庆酒后扬言,要剁下赵庆业的一只手。4. 两场丧事后收到的各类礼金, 共一万出头,重庆拿着没和红岩算账。几个月后,政府退还的伯父伯母养老金和保险共三千多,小杨取出来也没和重庆算账。因为钱的事,这对兄弟心生芥蒂,各自酒后痛骂对方,维持着表面的和睦。5. 人口减少,土地重新分配,割出去两亩,留下的三亩地没人种,经重庆红岩同意,村民纷纷在上面辟出一块块菜地。6. 重庆的女儿小雨考上高中。在教育质量堪忧的镇中学,小雨是考上重点高中的三个学生之一,也是我侄子这辈,唯一还留在村中却能进城享受高中教育资源的。红岩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在武校念书。东超的儿子,初中毕业后上了技校。7. 重庆在家里和酒友喝酒,指着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小雨说,有你这个累赘,我上哪里找老婆。小雨哭着跑出去。重庆发动亲友找了半宿, 天亮前,在铁道沟里找到小雨。8. 罗亮结婚。

罗亮结婚这一天,烈阳高照,是一个典型的三伏天,天空如同有个巨大的吹风机, 要把万物吹干。上午十点多,我开车载着老付、东超小刘夫妻。红岩和重庆喝酒,那边专门派了辆车来接。沿着联通路向西,先经过村里的陵园。以前这片都是山包,只有人走出来的小路,也不通车。小三十年过去, 城区不断外扩,联通路从军屯边经过,山包也顺势成为公园和景区。一排车停在路边, 我们也停下,一行人穿过婚庆的红色拱门。

军屯要拆迁了,楼区在不远处已快竣工, 村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我们进门,罗亮的爷爷迎来招呼片刻便说,再过几个月能住上楼了,孩子结婚定下了日子,拖延不太好, 先将就在这里办了。天井以及屋里都站满了人,我们大多不认识。罗亮穿着西服衬衣, 胸口扎着礼花。新娘穿着红色的中式礼服, 妆容精致。这对新人,与这个杂乱的乡村房舍格格不入。账房在东屋,上完礼金看着记好账后,我们几个人来到几步远的村口。旁边一处齐腰矮墙围着的闲置院落里搭着一顶防雨的蓝色帐篷,下面支着几张桌子,村里的几个人坐在那里打扑克。院落门口支着丝瓜架,我们坐在下面乘凉。离中午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天气闷热,热风吹着树叶和丛生的杂草。老付感叹,没想到西山这几年变得这么好了。又说,咱们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拆迁。东超插言,你等着吧,拆个屁, 死了也等不到。老付又说,小霞和咱们不亲, 平常也不来往。我说,叫你婶子了没?老付说,叫了,还能连个婶子都不叫了。我说,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也没对人家多好。小刘看了我一眼说,中午你多吃点。我说,好几天没吃了,就等着中午这一顿了。小刘知道我在说笑,你哥出门拿着塑料袋,打算吃不了带回去。东超说,净在这里胡说八道。我插嘴说,嫂子,骂你呢,你还不拿出家法来收拾他。东超点上根烟,掏出手机,开始刷短视频。我歪头看到,一个女的穿着紧身裤, 在公园里扭着屁股跳舞。又刷了下,还是一个跳舞的。我对小刘说,嫂子,你也不管管我哥,就知道在手机上看别的女的。小刘常年在塑编厂熬夜加班,头发已有花白,瘦黑的脸上满是妇女的犀利,外甥结婚,当舅的也有想法了?再看也不是自己的老婆。堂哥不为所动,继续刷视频。我说,论迹不论心。嫂子没明白什么意思。我说,行动上没问题就行了。嫂子瞥了一眼,哼,我就不说了。堂哥说,行了吧,都闭嘴吧。

婚宴安排在不远处立交桥旁边的华山大酒店。主楼后面的一排平房是举行仪式的会场,主席台已经由婚庆公司布置妥当,一条塑料花簇拥的过道,两侧是十几桌宴席, 放着瓜子、喜糖等零食。我们一行六人作为娘家的亲属,坐在靠近主席台的一桌。亲朋好友陆续进场,喜庆的音乐声中场面嘈杂, 除了几个孩童在追逐打闹,大家早已见惯了这种在乡村流行的西式婚礼,也对婚姻和生活的本质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这只是人生的一个必经步骤,光鲜和亮丽无法持久。人们算计着要给的礼金,空腹期待端上来的菜肴,幕布上循环播放的婚纱照不免令人回忆起自己结婚时的样子,顿生感慨。时代的确在进步,一切都变得体面,可也缺少了应有的热闹。在这个略显庄重的场合下,诸如“婚闹”等陋俗没有施展的空间,无法趁机发泄内心隐藏的恶,在有些人看来,不得不说也是一种遗憾。大喇叭里传来司仪尽可能庄谐兼具活跃气氛的话语,伴随着零星的掌声,两对亲家走上台。稍后,灯光暗下来, 一对新人走上舞台,在司仪的引导下分别讲述了恋爱过程,对各自的评价,海誓山盟的誓言下相互递交了信物。红岩和重庆背对着舞台,并没有调整一下座椅去见证外甥人生重要时刻的兴趣。一番互动后,司仪唱了一首助兴的歌曲。服务员端着菜肴鱼贯而出, 大厅里充斥着吃喝的响声,不一会儿餐盘空去大半。新人来敬酒,红岩和重庆的脸上才逐渐有了勉强的笑容。因平时不太走动, 亲情稀疏,敬酒时我们保持着拘谨的表情。面对婚姻,在座的都是些失败的案例,祝福的话说出来时也欠缺底气,显得言不由衷。敬酒时抓拍的两组照片里,红岩和重庆穿着汗衫,黝黑的皮肤自年少时就没再变白过, 经过夏天在太阳下烤晒后更为深重。他俩从外甥媳妇的手中接过酒杯,腼腆喝下,全无往日在酒桌上的肆无忌惮。东超在被敬完酒后,照例坐下剔牙。老付作为仅存的姥姥, 拿出红包,象征性喝了口茶水。只有她的脑海中,留存着小霞生父的样貌——当初她嫁过来时,笑容明亮的堂哥。散席后回去的路上,经过陵园,我们同时望去,只见绿油油的松柏间冒头的天国银行。老付自言自语道,办完婚礼,罗亮和他老婆应该来给他姥爷姥娘上坟。

九月:秋收我戴着斗笠,穿着长衣长裤,钻进玉米地里,双手并用把玉米掰下,四五米扔一堆。掰完后,提着化肥袋子逐堆装袋,等分量足够沉,但又不至于扛不动后扛在肩上,俯身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拽着袋底,倒进车斗。装满一车,老付开车拉回家中。一百米长,西边紧挨的核桃林,两三年就枝繁叶茂了,混杂在玉米丛中,收割机不给割。一垄地,电动车四五趟就拉回家了。中途,我和老付坐在地头。她啃着苹果说,明年这垄地不种了。我没好气地说,早让你不种,你还不愿意。老付摘下帽子,用毛巾擦着脖子和脸上的汗,天一热,太阳一晒,她皮肤泛红, 如整个人在沸水中焯了一遍。我说,今年还没吃过煮的玉米。往年,玉米没熟透前总掰几个回去煮着吃。这半个月我没回村,九月一过中旬,玉米就不能吃了。下午三点多, 太阳还很大。四下的玉米长得比人高,没有一点风。老付说,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了。我说,那就再歇一会儿。老付说,歇着这些活谁干?我说,今年玉米不大。老付说,种子不行,今年用的金海 702,从镇上老肖那里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陈种子,去年用的先行 1658,粒子就饱鼓。下次还是去凤凰镇那边的种子站买,总去一个地方买东西,他就糊弄你。她扭头看着刘富国家的玉米地, 咱这不算小,你看他家的,玉米一个个和指甲盖这么大小,种瞎了地。我说,今年雨水还算好,不旱。老付说,咱多浇了一遍水。我问,今年能有三千斤?老付擦了下脸颊的汗,打多少算多少。歇够了,我们又把地头这一片玉米掰下来,装满一车回了家。

第二天,老付一早来到地里排队。十点左右,老付走在前面引导着玉米收割机驶进地里。收割机后面跟着一辆时风牌农用三轮车。和麦收时不同,虽是同一型号的车,车和车主不是一个。但车主也有相同的地方。

1. 都是外地人。2. 都是收废品的。3. 都租住在村边的果园里。两个人年纪相仿,都已近五十,但今天这个更显老,穿着褪色的迷彩服,一副流浪汉的装扮,从三轮车的驾驶室走下来,因身形矮小动作迅疾,如被扔下来的一截柴火,恰好立在地上。还没看到人,已经笑得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似乎别人的钱都进了他的腰包了。老付说,老黄, 你开车看着点,别压了脊子,碰了我的树, 不然我让你赔钱。老黄嘿嘿笑,压不着。老付又说,一车装满了再走,别装半车,不然我可不给你钱。老黄嘿嘿笑,肯定装满。老付又说,你看你脸上脏的,也不洗把脸。老黄嘿嘿笑,洗了也不干净,浪费水。收割机在地里穿梭,齐整的玉米秸秆被打碎,激起一团尘土,悬在行驶的收割机的后方半空中,如牵引着一团灰云。我走到地里,踏着打碎的玉米秸秆,软绵绵的,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混杂着玉米新鲜的香味。联合收割机又来回走了几趟,一亩地的玉米收割好, 仓里满了,升起割台,朝这边开过来。老黄发动三轮车开过去,等联合收割机停下, 三轮车来到机身一侧,我和老黄手持两把铁锨,爬进车斗,等储粮仓升起,新鲜的玉米倾仓而出,我们找平以防玉米倒在外面。两仓过后,车斗满了。

上了公路,老黄踩油门提速,车身晃动, 没出几十米,他从车窗伸出头,对顺着路边走着的肥胖妇女喊,靠边走,别让车撞了。我歪头向后看去,那个妇女没有任何反应, 仍低着头,亦步亦趋走着,如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巨婴,痴迷于自己的双脚能稳妥踩在地上。老黄叹口气说,有啥办法。继续踩油门, 往前开。这几年,我经常在路上看到她,不声不响,对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没有丝毫关心,只低头走路。以前,我问老付。老付说, 一个收废品的,四五十岁,找不上老婆,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这个女的,生了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孩子倒不傻,女的平时在家,不知道干活,饭倒不少吃,吃饱饭顺着路走, 走到饭点回家再吃饭。老付不忘感慨,你看人家,这也一辈子,傻人有傻福,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干活。咱这命不好,从坡里干活回来,不做饭,就没饭吃。这时,我终于把这个妇女和老黄联系在一起。我问,你老婆怎么天天走来走去的?老黄说,想走, 就走,不走,她也没事干。我问,你俩怎么认识的?老黄说,这有啥好说的,吃不上饭, 我给她口饭吃,就赖着不走了,我这是请回来一尊佛。妇女的体型倒真像弥勒佛。老黄又说,啥也不知道,里里外外都是我。我说, 好歹还给你生了俩孩子。说到这里,老黄又嘿嘿笑起来。

路太短,有些话还没问,几分钟到了胡同,我指挥他把玉米倒下。坐上车,路上没见他老婆的影子。我问,来几年了?老黄说,十来年了。这些年,走了一批收废品的。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老黄说,这里赚钱容易,待习惯了,孩子也在这里上学。话没说几句,又到地里。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夹在耳朵上。玉米收割机还在地里,如电推子一般来回割,只剩下一绺地还没理成平头。我问,那老家蒙阴还有什么人不?问这些的时候,我想起前两年村里的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能把一些细节描述给老黄,个头也不高,和老黄相仿,总是皱着眉,每句话都唉声叹气,在铁路边上的养猪场打工。我刚说完,老黄一拍手,你说的是老耿。又说,他前年就死了,喝酒喝死的, 我和他半个老乡,他是沂水,我是蒙阴,隔着百里地。老黄又嘿嘿笑起来,取下耳朵上的烟,拿到眼前看了下牌子,好烟啊这是。点上后,吐了一口烟,烟瞬间被风吹散。他说道,我没什么能耐,随便找个女的生了孩子,傻归傻,孩子没毛病,老耿这辈子,活到四十八,比我大两岁,死了也就死了,啥都没留下,老家也没来人。我去养猪场送玉米秸秆,老耿原来住的那间小屋没人愿意去住,腾出来装饲料,骨灰盒还扔在里面,说让我回老家顺道把骨灰盒送回去,他家还有个哥哥。我心想,一百多里地,光油钱就好几十块钱,人都死了,埋在哪里都一样,老耿活着都不愿意回家,死了还埋回去干啥。他转头问我,你咋认识老耿的?我说,他下午去集上买菜,路过我家屋后说过几次话。还有一句话,我留在心里没说,有次我把扳手落在道上,老耿敲门,问是不是我的扳手。老黄说,刚来那几年,我和老耿还一起喝个酒,他喝了酒,爱骂人。

收割机从北头过来,轰鸣声越来越大, 绿色的碎秸秆喷在地上。老黄还想说些什么,收割机停在地头,司机推开玻璃朝这边骂道,娘了个 × 的,还不赶紧装车,蹲那里拉屎呢,× 你娘的。老黄赶紧起身,跳进驾驶室,把车开到收割机的旁边,车斗对准车仓,满仓的玉米滚落进去。三轮车开到路边,收割机掉头又冲进地里。老黄下来, 讪笑着走向我。我说,你就这么让他骂你? 他说,我们外地的,不和你们本地人一般见识。又说,让人骂两句身上又掉不了一块肉,赚到钱就行。我问,两趟说好的多少钱来着?他说,一趟三十,一共六十。我微信扫码,先付给他。

我守在胡同里给玉米扒皮,今年机器脱皮彻底,大部分玉米只还有一层薄薄的皮, 剩下的光着身子,只需挑选出来即可。车卸得有点靠西,快到刘胜天的家门口了,我坐在他家门边先把这一块给清理出来,别妨碍他家进出。刘祥光着膀子,短袖搭在肩头, 似乎觉得有人注意他一样,摇摆着身姿从胡同走来。他下午还要和我姐夫去盈科安装监控,先帮我干会儿,下午干完活再过来。中午,我们随便吃了点饭,没歇脚。下午, 来了几个帮手。魏晓妈骑着电动车从胡同经过,她在镇政府打扫卫生,不到四点就下班。她停下车,收了啊。我喊了声婶子。老付问, 你家里什么时候收?她说,一点地,也就打四五袋,昨天去看,还有点生,过几天再说。说完,她骑着向西,不足五十米就是她的家了。一会儿,魏晓妈换好衣服走来。老付见状,忙客气道,干了一天活,你快歇着吧, 又麻烦你了。又过了会儿,我表姐领着她两岁的女儿悦悦来了。老付说,快点看孩子吧,别干了。表姐说,我让她奶奶也过来。一会儿,悦悦的奶奶来了。她七十多了,从五十多就耳朵半聋,旁人说什么话她都听不清, 但别人一说话,她就认为是和她说话,便应声,啊?自顾自说起来。比如现在,她说, 我扒皮慢,今年的棒子好收成啊。她拿起一个玉米,给大家看,多好。又说,我昨天刚去坡里捡的柴火,液化气太贵了。老付说, 冬天打下棒子瓤,给你两袋,你留着生炉子。她说,我不能吃肉,血压高,好久没吃饺子了,孩子不让我吃。说完,她笑起来。老付看了眼我表姐。表姐说,医生让她忌口,她不听,别管她,她自己能说一天。悦悦奶奶又说,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大晴天,雨在哪里呢,我晚上盖一床薄被子。玉米皮逐渐埋了她瘦弱的身子,她边扒皮边说,现在社会好了,一会儿工夫机器就收回来了,不用人工一个个掰,地多的话一两天掰不完。她目光慈祥地望着躺在玉米堆里的悦悦,孩子赶上好时候了。李瑶妈关上门,提着马扎走过来。好久不见,她胖了不少,脸色也比先前红润,听说也快领证了,开始人生的第二段婚姻。老付忙客气说,你快歇着吧,本来腰就不好,你家里不种地,我也帮不上忙。李瑶妈只是笑。人来人往,扒皮到晚饭的点, 等她们各自回家做饭时,已经完工一大半。在她们还扒皮时,我爬梯子来到南屋的屋顶,红色的广告条幅束成绳子,系上铁钩, 老付装满土篮子,我把玉米拉上来,倒在屋顶上晾晒。这两年地少了后,玉米不多, 就全部拉到屋顶上,等到冬天晒干推下来脱粒,比摊在胡同的水泥路上晒要省事。往年五亩地,玉米多,在胡同里晒,碰到连阴天,摊开,堆起来,盖上帆布防雨,来回折腾。晒几天,都没干透,脱粒不干净,玉米瓤的粒子,要一个个用手脱下来,一天都忙不完。拉到屋顶上,就不用管了,阴天下雨盖一下。一个季度过去,冬天晒干,脱粒也干净。我站在屋顶,不停拉绳子,一筐,两筐……几百筐,中间歇了不知道几次,抽了半盒烟,往下一看,还没到一半。扒光皮的玉米黄澄澄堆在墙根上,像一座小山。我问,还有多少?老付没好气,自己没长眼啊。我瘫坐在屋顶上,衣服湿透。歇一会儿,再继续。刘胜天家也把玉米拉回来了,堆在胡同里。刘胜天奶奶八十多岁了,拄着拐杖弯腰驼背来扒皮。余桂莲在镇上的饭店当服务员,还没下班。刘宏卸完车,又去捡地里遗落的玉米。往年,刘宏在村里当委员,快到农忙,有些妇女隔着半个村赶过来打听什么时候收麦子、玉米,等收下来,纷纷赶来搭把手。现在他下了台,没人来帮忙了。刘胜天奶奶守在玉米堆前,如蚂蚁用力叼一个饱满的玉米。天快黑时,刘祥回来上了屋顶, 我俩交替着干。刘胜天下班了,带回来两个人,一个是未婚妻,一个是男同事。刘祥给我使眼色,从屋顶往下看。我说,干你的活吧。

又干了一个头午,玉米全部挪到屋顶。不一会儿,下起小雨。老付坐在门下挑选着碎玉米粒,雨水顺着屋檐滴落,老付不无得意地说,咱挑的时候好,也就刚忙完,下雨了。五点多,我和刘祥来到中埠镇的乡村鱼馆,点了一份烤鱼,一个拍黄瓜。刘祥要了一瓶二锅头。乌云密布,雨势渐大,气温走低。院子里支的帐篷已经裂纹,雨水不停滴落在铝合金桌子上。烤鱼端上桌,铝盆遍布油渍。等烤鱼开锅,刘胜天成了我们谈话的主题。下周,刘胜天结婚。我们早就知道了,但一直不清楚刘胜天的结婚对象是谁。他的父母总是回避,并不觉得是个喜事, 值得到处宣扬。乡邻问起来,只说未来儿媳是外地的。刘胜天离婚后的三年多里, 余桂莲逢人便抱怨前儿媳如何不守妇道, 全然不提自己儿子的过错,儿子是否能再婚成为她的心头大事,四处托人介绍。现在终于等来二婚,热衷显摆的余桂莲却避而不谈,实在有些反常。直到半个月前,我们才清楚刘胜天的结婚对象是谁。说刘彤不是本村的,其实也算是本村的,只是从小没在本村长大。刘彤的生父刘丘被枪毙时,她只有几岁大,还不记事。她妈带着她回了娘家朱台镇,又结婚,后来又离了。刘彤的弟弟刘豪,因是男孩,在刘丘父母眼中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任务,留在村里由叔叔刘猛抚养。刘彤也是二婚。对于这门亲事,刘祥说,按照村里辈分来说,算刚出五服的本家,姑侄关系。一口白酒下肚,他红了眼。作为一个离异多年的单身汉,刘祥站在屋顶望向刘彤(也是他的姑姑),要说心中没有浮现出杨过和小龙女的画面,也多少想到了尹志平。此刻,他掰着指头,以晚辈的身份, 理清辈分后挥舞着道德的大棒,成为刘氏家族的卫道士,对眼看就要到来的这门亲事无能为力,心有不甘地怒斥道,现在的人啊, 宗族观念太单薄了,伦理都不讲,要是在古代,诛九族的话我们都是要死的,这能是一般的关系吗?再说,他俩结婚了,称呼怎么办,乱套了。我说,那你说怎么办?一会儿喝完酒,你去胜天家里,和你叔说说去?刘祥骂道,滚吧你。我笑起来,继续说,实在不行,下次上坟,向你们刘家祖宗告个状。刘祥叹了口气,用筷子夹着鱼肉,有些烫嘴, 又忍不住笑起来。我问,你笑啥?刘祥说, 我们刘家这辈男的,不是离婚,就是找不到对象。他伸开手,给我数算。他爸兄弟三个,生了三个儿子,他大伯家的堂哥, 四十多了,还没结婚,去年在城里当厨师, 认识了个小他十来岁的外地服务员,领回家住了一阵,小姑娘不声不响走了。他小叔家的堂弟,前两年也离婚了,去年又结婚,到现在也没有孩子,和前妻就是因为要不上孩子离的婚。说回刘祥身上,儿子刚出生没几个月就离婚,现在儿子上三年级了,他还一个人过。再说刘宏这一脉,儿子刘胜天前几年做生意,赔了三十多万,离了婚。亲侄子三十好几,常年在外,也没结婚。数算完,劈成两半的草鱼已经熟透,酱黑的汤汁冒着泡,豆芽、甘蓝、金针菇、菠菜等漂浮在上面。我夹起一块鱼皮烤焦的肉,放在一次性餐具的盘里,吹了两口气说,这是你们刘家的门风。

十月:耕种从多年前开始,政府推行秸秆还田,同时禁止焚烧秸秆这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农作习惯,不出意料地遭到普遍的抵触和不理解。村委印发材料向村民普及秸秆还田的好处,保证土地废料不流失,增加土壤有机质, 改善土壤结构,达到增肥增产的作用。这些名词,村民也不懂。秸秆焚烧后的土灰,留在地里照样能肥地。不让焚烧,为了空气质量。村民又说,烧点柴火能有多少污染。玉米收割后,绞碎的秸秆铺在地里,和去年的麦秆、杂草混在一起。一些秸秆没有打碎, 铺在地里厚厚的一层,影响接下来的耕地。心想,还是焚烧省劲。今年老付决定不耕地了,镇上没钱,不像往年免费负责耕地,两亩多的地,多花两三百块钱也不值当的,没办法把这些秸秆翻耕到地下,又不能焚烧, 就要人工把这些秸秆和杂草清理出来。吃过午饭,小憩片刻,我和老付拿着耙子上了地。公路到地里的岔口,树荫下坐着三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头,他们是村委组织的巡逻员,一到麦收和秋收,整天守在这里,跟随着树荫而坐,上午在道西边,下午在道东边。老付经过时和他们打招呼,其中年龄最大的叫三叔。我在村里基本不称呼人辈分,本姓的还能分辨出来,其余的杂姓,除了极少熟络的, 我都是点头示意,不称呼,是担心辈分喊高或者喊低了都不合适,但不称呼辈分又显得没礼貌,可也顾不上这么多了。经过这三个老头,我点头示意,去了地里。老付在后面, 骑着电动三轮车,经过时喊了声三叔,又对曹永正说乖话,抓到放火的了没啊?老曹笑起来说,你点把火,让我抓你。老付说,一会儿我点火喊你。到了地头,老付羡慕又厌恨地说,狗屁巡逻员,一天天晃荡,钱不少赚,人事不干。

巡逻员也不是随便都能当的,坐在路边望风,村委按照零工算账,一天六十块,和白拿没什么区别。眼红的村民不在少数,也有去提意见的。每次换届选举,总有竞选者对赋闲在家上了岁数的老人许诺公平分配村里的零工,换取他们手中的选票。眼下这三位巡逻员,那位穿着衬衣坐在椅子上,身体发福,老付口中的三叔,党龄超过三十年, 他耳朵半聋,刮风听成下雨,回家听成下工。三爷对脚下这条出村的乡间公路最为熟悉,老黄的老婆也比不上。七八年前,三爷脑出血,出院回来,开始每天拖着右腿,沿着公路练步做康复训练。数九寒冬,一天不歇,下雨打伞,天冷戴帽。歪斜的步态,坚韧的品格,给路过的乡邻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也有好事的村民从另一个角度去阐释三爷的行为,他真是怕死,就想多活几年, 留着力气还不如多享受下,早死少受罪。自身康复只是表面,不能忽视的一点,三爷的一对儿女不惜财力购买各类营养品,以及带他按时复查。同期或是比他更早脑出血的村民相继死去,或再次发病只能和床铺做伴, 三爷还能来回行走,并在去年把为自己按时做饭的老婆熬死了。三爷落单后逢人就说, 人各有命,能活就好好活着,不知道啥时候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那位站在边上,表情呆滞,脸色暗黑, 探着酒糟鼻的人是老刘。老刘还不到六十, 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快十年了,这并不妨碍他每天坚持喝酒。让他当巡逻员,并不是需要他具体干些什么,他也做不了什么,充人数而已,也是村委对伤残人员的关照。老刘的老婆,早在他患病前就上吊死了。老刘年轻时风光过一阵,在镇上合伙开水泥预制厂, 生产盖房建屋所需的楼板等,赚下不少钱,在外面搞七搞八,都花在女人身上,对家里不管不顾。生病后,老刘半精神半糊涂,女人纷纷离他而去,厂子也没了他的份儿。老刘回到村里,开始病情不重,喝酒度日。如今他的脸上,早已经没有当初暴虐的痕迹, 穿着老布衣服,不言不语,安静得如同一截坑洼里正在腐朽的榆木。他有一儿一女,儿媳是新文的妹妹。儿子刘成高原来在钢铁厂上班,一只脚卷进机器里,半块脚掌做了几次手术勉强接上,缺了一块骨头,掌心凹陷, 不能吃力,走路不稳。因是工伤,厂里赔了钱,把他安排到门卫,和一帮老头做伴,底薪一千。后来,工厂倒闭,剩余的赔偿款没了着落。刚过四十的刘成高,干不了重活, 也没地方要,在家里养了几只羊。老刘的女儿上的卫校,在镇医院当护士。儿女都不随他,性情温和。女儿嫁到艾庄村的毕家,离家虽近,不常回家,因母亲的自杀,对父亲怨恨至今,在街上看到老刘也不打招呼。老刘大半生的记忆丢失后,父爱复苏,知道帮衬儿子,家里还种着几亩地,一到农忙,他一声不吭拿着工具去收粮食。其余大部分时间,老刘喝完酒,站在街边,抽烟,下神, 很少抬头。

我又装完一车的秸秆和杂草,上公路, 和老曹擦肩而过,他经过我家地头,走向西边的桃树林,没等进去,动手解裤腰带。老曹能在巡逻队,是手里有选票。老曹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二,兄弟多,没钱盖屋娶媳妇, 他当上门女婿,入赘给村里魏氏,除了被剥夺对后代的冠名权,并没有人们印象中上门女婿那般受气。曹魏两个家族联姻,倒成了村庄中不可忽视的势力,更何况老曹的老婆是刘猛的小姨。老曹年轻时,在村里经营磨坊,两台机器,一个磨面粉,一个磨玉米面。磨坊租的刘猛家的沿街房,麦收或秋收后, 附近村子来加工的运粮队伍挤满半条马路, 机器昼夜不歇,人也跟着熬。逼仄的磨坊里, 机器震耳欲聋,到处尘土飞扬。生意好,人也受罪。没几年,老曹的老婆瘫痪了。机器卖了,磨坊关门。又过了几年,老曹把老婆伺候走后在建筑队当小工。这几年,老曹在家带孙子,把孙子教育得三句不离× 你娘。儿子把孙子接到城里上幼儿园,老曹六十多,寻不到正经营生,靠外甥刘猛的关系, 在村里打零工,一年下来,够自己抽烟喝酒。我到了地头,老曹正和老付说话。老曹点着烟说,不用弄得这么干净,打不了多少粮食。老付在地里扯着喉咙说,你这当姑父的,不下来帮着一块干,站着说风凉话,滚一边去。老曹一脸谄笑,看到我回来,又问,你在哪儿上班?我说,自己干。老曹说,自己干好, 不用服人管。我说,自己管自己。老曹又说, 你还回来干地里的活干啥,让老骨头自己拾掇就行。说完,老曹笑着走回公路。

下午,过了四点,太阳西斜,起了风, 凉快了些。我和老付坐在地头喝水,不远处, 三个巡逻员在树荫下,落满一身的光斑。眼前这一切,让我想起前不久在网上看到的一组老照片,其中一张是 1913 年 3 月 31 日, 山东乐陵乡村一景,由美国农业部职员弗兰克·尼古拉斯·迈耶于 1913—1916 年到中国来探险,进行植物收集时所拍。照片中, 两个青壮年的农民,身穿棉裤棉袄,上身用布条拴住腰身,背靠一堵土墙,站列一棵状似枣树的两侧。黑白画质,清晰度有限,树荫落在脸上,只有五官的轮廓,难以分辨他俩脸上的表情,可并不妨碍进行联想。他们刚经历了改朝换代,溥仪下台,袁世凯任大总统,一系列政治变动只是上层人的游戏, 是否波及他们的生活并不可知,但未来几十年的战乱动荡,他们命如草芥,身处其中免不了要去承受。此时,他俩是否顺势剪去长辫,从照片中看不出。这天,他们遇到眼前这个洋人,手持照相机,在历史上留下这张照片。这个经历,大概更值得他们长久回味,与同乡吹嘘。只是,碍于当时的照片洗印技术,他们没有机会看到自己在照片中的形象。这是他们被时代裹挟下,微不足道的一生中的小插曲,如何果腹,是生是死,没人去关心,对整个世界也没丝毫影响。一百多年后,十月份的山东临淄的乡间。若有人经过,拿出手机,拍下眼前的这对在歇脚的母子,配图介绍大致如此:秋收后, 一对母子劳作之余,坐在田间地头喝水。土地尚未翻耕,小麦还没播种,他们脸上看不出一丝丰收的喜悦,只有对接下来农事的焦虑。再过一百年,后人如何看待这张照片, 也未可知。

小倩妈瘸着腿,朝这边走过来。老付说, 都这个点了,你还来地里。小倩妈说,不放心,来看看。老付说,你这有啥不放心的, 有玉米你不放心,这玉米收到家里了,你还是不放心,地里都是些烂柴火,谁还偷你家的。小倩妈说,在家里坐不住。老付说,别人来地里是干活,你又干不了,还来凑什么热闹。小倩妈说,在家里歇了好几天了,收那点玉米,累得我浑身疼,今天才敢下地。小倩妈说话声小,习惯性地眨眼,她从年轻的时候就没胖过,现在还是那么瘦,一年到头,总是穿着长袖衣服,把自己包裹严实, 夜里三四点睡不着,习惯来地里坐着,等旭日升起。这几年,她膝盖不好,走不了太远的路,夜里睡不着,坐在客厅里发神。老付问,小倩和小伟最近回来了没?小倩妈说, 没空回来,光说让我去。老付说,让你去, 你就去,自己孩子。小倩妈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诉道,我是真不愿意出门,坐六七个小时的火车,出了站还要倒车,太费劲了, 十一假期让我去南京,我说腿疼走不了,能走我也不去,到了那里谁都不认识,买菜都找不到地方,还不如在村里,干什么都便宜。一对儿女毕业后留在了南京,小伟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刘家旺妈一手抱着孙女, 一手牵着摇摆车,往这里走来。我扔下烟, 去地里继续搂秸秆。三个妇女坐在地头,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晚上回到家,吃完饭躺在沙发上。老付笑起来,突然说了句,现在小旺妈没脾气了。我问,咋啦?小旺妈在村里口碑不好,蛮横自强,为人处世过于死板,对内对外都这样。刘家旺的前妻从外地来这边的工厂打工,不出一年,两个人由工友成为夫妻。小旺妈瞧不上儿媳,觉得她是山区的,总觉得自己家的条件好一点,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庄户人家,下苦力赚钱,只是儿媳那边作为革命老区,交通闭塞,工厂少,赚钱门路不多。小旺妈疼儿媳饭量大,一顿吃两个馒头, 嫌她不会蒸馒头,不会用缝纫机。这些编派儿媳的话,经她的嘴让乡邻皆知。老付说, 现在不是古时候,规矩那么大,她要是早听我的,小旺不至于离婚。还有更过分的,儿媳回娘家住几天,小旺带别的女人回来,小旺妈好吃好喝招待。等儿媳回来,邻居把这事告诉了她。一点儿当家长的样都没有,说到这里,老付言语中很为自己作为婆婆的表率而自豪,又说,儿媳嫁过来,就是一家人, 要好好对待,要比对自己的亲闺女还要好才行。孩子长大了,年轻人有自己的家,当老的就少掺和这些事,花钱大手大脚,现在年轻的哪有吃过苦的,花了再去赚,观念不一样,以前当婆婆的说一不二,使唤儿媳跟使唤丫头一样,现在肯定不行。我说,你别说这些我都知道的,说点我不知道的。老付笑起来,现在这个儿媳和前面那个不一样,性子刚,脾气大,不吃小旺妈这一套,她这次被治住了,不让小旺妈进自己家门,威胁她再没事找事孙子(前妻所生)和孙女(现妻所生)连面都不让她见。这下她没脾气了, 老实帮着看孩子,不插手家务事了。小旺离婚后,前妻再也没露面,当初小旺妈放下脸皮去求人家回来,也不管用。老付说,心凉了,换不回来了。二婚,有儿子,刘家旺那几年到处相亲,一听这个情况,又打听到他妈的为人,没人愿意跟他。这可把小旺妈愁坏了。现在,小旺妈又编派儿媳不好。老付说,你别忘了,当初你儿没人跟,人家没结过婚,也不嫌弃当后妈,能和你儿结婚就不孬了,再对人家不好,再离婚,看你咋办。小旺妈听后,附和说,你说的对。老付说, 你早听我的,到不了今天。小旺妈说,人也不长前后眼。老付说,那你就别说现在儿媳对你不好了。有句话,老付心里有,下午没说出来,现在对我说,脾气好,受欺负。又说,小旺现在的老婆还是不够厉害,要是摊上我这样的儿媳,我早就治熨帖她了。我说, 看你的电视吧,哆啰起来没完了。老付谈兴不减,还不是你问我的,我和你说,你又嫌我说多了,往后我再也不和你说了。

又过了半个月,地里种上麦子,排号浇地。老付站在地里,看着水流过一垄一垄的地。我问,你在想啥?老付说,我想啥还和你说了?我说,不说拉倒。过了一会儿,老付又说,一年又要到头了。我说,等打完玉米,装了袋,才算完事。老付说,十一月再打。又说,地里没活,可以再出去干活了。我说,你还嫌干活不累?老付说,累也得干, 不然在家里闲着干啥,一块干活的还是七十多的,我还不到七十。我说,你管别人干啥。老付说,干完今年再说。我坐在地里, 松过的土地,吃水,水缓缓流过,地里冒着气泡。老付穿着水鞋,扛着铁锨,往北头走去。我起身,扛着铁锨,往南头走去, 一步步,追上了水流。流在前面的水面上, 一层浮着的白沫,混杂着细碎、枯黄的玉米皮和麦秸。

远远的,刘昆仑穿着保安服,骑着电动车过来,还有多久浇完?浇了不到一半,我说,还要两个小时。刘昆仑从车筐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里面装着一个演草本和一支笔,叮嘱我,浇完了,记下时间。我打开塑料袋,拿出演草本,上面沾染着泥水,最新的一页里,记着上一家浇地结束的时间。我没话找话,要去上班了?刘昆仑从电动车后座上解开绳子,扔下两个水阀说,你浇完了,东边周家浇,到时候他来拿水阀。我说, 知道了。刘昆仑掉转车头,临走又看了眼地, 说了句,水不是很大。我说,凑合着浇吧。刘昆仑说,那你忙着吧。

十一月:照片这场大雪,从上午一直下到深夜。第二天,我给老付打电话,问村里下雪了没。老付说,同一个天,还能你那里下,我这里不下了?我问,下得大不?老付说,大,把人都给埋了,你不放心回来自己看看。我说, 雪大,你可别出去扫雪。又过了一天,我再问老付。她说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天也蓝。又过了两天,我回村。车开出城区,顺着联通路进入军屯附近的山坳中,只有背阴的山坡还有些残雪,远看如无数只绵羊趴伏在枯季的草原上。路过罗亮的家门口,几个月过去,结婚时悬挂的彩旗已经没了,不知道是撤了,还是被风刮跑了。经过陵园,我习惯性地望去,绿色的松柏间,天国银行冒出滚滚浓烟,飘向湛蓝的天空。不知道是谁家亲人的忌日。入了冬,我爷和我奶的忌日也快到了。

十一月,气温刚到零下,老付还照常去城里干绿化。下午四点多,听到大门有动静, 我忙走出去,打开厦檐的门,老付挎着布包裹着头巾,一脸倦怠地走过来。我说,干活儿的回来了。老付笑着说,回来了。能开玩笑,说明今天的活儿轻松,心情也不错,至少是没受气。往常要是活儿累,和别人闹了不愉快,进门就跌着脸,不搭理人,还找碴, 常说的一句话,我不回来,你也不做饭,就等着我。今天,老付进屋后把包放在茶几上, 取出保温杯和饭盒,中午捎的腌豆腐块和馒头还剩下一些。她坐在马扎上,啃着苹果, 问我晚上想吃啥。话到这里,说明老付心情不是一般的好。我说,随便炒点吃,豆浆已经打好了。老付说,你又回来干啥,人活不干,给我添麻烦,我还多做一个人的饭,你不回来,我自己喝点热水吃块馒头就行了, 你回来还要单独炒个菜。边抱怨,老付边开始做晚饭,猪肉我已经提前从冰箱里拿出来。白菜炒肉。我说,炒烂一点。老付说, 爱吃不吃,嫌我做的不好吃,你去外面吃大肉大鱼,×  你娘的,我还伺候你这个爷爷了。

一盘白菜炒肉端在茶几上,看不出菜色, 如一盘炭。我说,你这炒的什么玩意儿,想毒死你儿啊。老付嘻嘻说,铁锅子炒菜就是这样,生锈了,我这还是刷了好几遍,刷不出来。我吃了一口,觉得还行。老付说,铁锅好,补铁。我说,这猪肉没烂。老付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我这还是尝了的。她咀嚼着琢磨片刻,稍微有点不太烂,吃不死。过了会儿,老付说,我给你爸做了三十多年的饭, 他从来不嫌弃我,到老了,你还嫌弃我了。我说,说你两句你还不愿意了,做得不好吃, 你就想办法改进,把饭做好吃了,你这态度可不行。老付说,我这态度咋了,我做得不好吃,你还没做饭给我吃过,你干啥中用, 不会炒菜,连个馒头也不会蒸,现在哪有你这样的,哪有男人不会做点饭的,你吃现成的,还嫌三道四,整天半吊子,还识文写字, 我看你连老徐都赶不上。我问,老徐是谁啊?老付一听我问老徐的事,拿着馒头,嘴里还有一口白菜,先乐起来,又说,老徐和你一样,说傻不傻,说乖,也乖不到哪里去。

老徐虽和我素不相识,却从老付的口诛笔伐中拯救了我。谈及老徐,老付的话密集起来,没头没尾,我听进耳朵,过了脑子, 捋顺出个大概。老徐六十多岁,个头一米五, 身材臃肿,如一块木墩子。老徐家在铁冶村, 丈夫在监狱里服刑,儿子一家三口在西安开餐馆。她借住在北焦宋村她大姐的家里。老徐不住自己家,一是胆小害怕;二是她笨手笨脚,做饭都不利索,没人照顾日子没法过。大姐两口子,大姐的儿子一家三口,大姐离异在家的女儿,加上老徐,七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老徐住在偏房,与粮食和农具为伴, 虽简陋但和她的身份倒也搭配,寄人篱下本不该要求过多,比如冬冷夏热,蚊虫叮咬, 老鼠和壁虎频繁出没。老徐人也懒,衣服不洗,也不洗澡,到了饭点,大姐盛饭让她边上去吃。干绿化,一天六十。老付给老徐出主意,发了工资,多少也给你大姐一点。老徐说,我不给她,她整天凶我,让我干这干那。老付说,你这人,眼里看不见活儿,白吃白住,又不问你要钱,骂你几句咋了。老徐说,她是我姐,给不给钱也是我姐。老付又说,那你发了钱,别乱花,给你儿媳妇, 你不帮忙看孩子,给点钱,她高兴。老徐想了下说,这个对。老付又说,你自己攒着点钱,年龄大了,手里没有余钱,问谁要都不合适,让人嫌弃,自己受难为。又过了几天, 发了工资,一千多块钱。老付问老徐,钱给儿媳妇了没?老徐说,给了,还给我姐姐家割了肉,一共花了五百多块钱。老付说, 你可真下得去手啊,五百块钱,到过年也吃不完。老徐说,是你让我给大姐买东西的。老付说,真是教的曲子没法唱,那剩下的钱呢?老徐说,我收起来了,压在枕头底下。干累了,坐在树荫下歇脚,老徐也说自己在西安看孙子的日子。两年前,孙子还没上幼儿园。儿子儿媳在一条商业街上开了家小餐馆,一人下厨,一人当服务员。生意不说好, 也不算差,能养活一家老小。忙起来时转不开身,闲的时候让人心慌。老徐在哪儿都是让人差使的命,眼里没活儿,客人吃完饭, 不知道收拾桌子。孙子上了幼儿园,老徐吵着要回来。老付说,你不帮衬着儿子,回来干啥,你在饭店里帮着打杂,不省得雇人多花钱。老徐说,他两口子老说我。老付说, 说你也说得着,你在这里干绿化,不也整天让人说来说去的。老徐说,在那里没人说话。老付说,你回来了,不想孙子?老徐说,想归想,我也不想去。

自从认识了老徐,老付常把她挂在嘴边。

一来,拿老徐来揶揄我。诸如,你还不如老徐,老徐都比你强。二来,说老徐又干了什么不在二十四节气的事,又被谁凶了。都知道老徐脑子缺根弦,大家都使唤她去干点重活,让老徐去扛树,去扯水管,去挖坑。老徐都一一照办。管事的没在,几个人在阴凉下歇着,管事的来了隔着老远,不说别人, 先骂老徐。骂老徐,也是敲山震虎,骂别人, 对方免不了回嘴,一来二去局面就闹僵了。骂了老徐,相当于骂了全部的人。老徐从不回嘴,麻利去干活,虽然活还是干得一塌糊涂。

有次,他们在大学城拔草浇树。这个活儿轻快,也没时间要求。王忠斌提前打好招呼,让他们别干太快了,少干点,多干几天, 工钱不少拿。又专门叮嘱老徐,别多干。老徐点头说,不干活儿我在行。太阳一出来, 这帮老妪躲在教学楼背阴处说闲话,三五成群的学生路过,阳光落在他们年轻又富有朝气的身体上。在这些孙辈的孩子身上映照出老妪们年轻时的样貌,并不时感叹自身命运不济,无福赶上新时代,在过去物质匮乏动乱的年代里,并无多少可供奋斗的机会,如今年老体衰已无心气再去做些什么,混吃等死罢了。追忆过去,一句一句说下去。轮到老徐,她说起丈夫前几年把他亲哥给杀了。听到这里,我问,为什么杀的?老付说,肯定是为了家务事,不为了事,还能把人给杀了。我问,为了什么家务事?老付不耐烦了, 你这么想知道,明天你跟着我,你去问老徐, 问问到底为什么事杀的。我说,你帮我问问。老付说,我不问,这种事,人家不说我才不问。我问,那老徐还说啥了?老付说,我让她去给她嫂子赔礼,说和下,让他男的从监狱放出来,不管怎么样,求情先把人放出来, 也是一家人过日子,老徐说她不管,关在牢里正好。我说,杀了人,又不是别的,求情也不管用。老付说,怎么不管用,我听说侯家屯的小菊,被她大儿子杀了,家里求情,没关几年就放出来了。我问,小菊是谁啊? 老付说,我们一个生产队,从小一块玩,后来嫁到侯家屯,生了两个儿。她男的开拖拉机,早些年来咱村里,给咱家耕过地,少要了十块钱,我中午给他买的油条,这都过去小三十年了。我打断说,扯远了,儿子杀她是啥时候的事?老付说,前两年。我又问, 前两年到底是啥时候?老付说,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问,这到侯家屯也不远。我说, 问你点事,你就急眼。老付说,我不说,你也别问我。我问,你从哪儿听说的?老付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这事,儿子把亲娘杀了。我问,到底是为了啥事?老付说,也不能完全怪她大儿, 小菊有点太偏沉,两个儿子,不是一碗水端平,大儿子愚了点,小儿子能一点,小菊把钱都给小儿子买房买车,大儿子本来就愚, 赚钱少,按说应该多帮衬点,日积月累,心里憋屈,闹出了人命。我问,到底怎么杀的? 老付说,你娘了个× 的,我咋知道,就这么杀的,这问起来没完了还。我说,你不一口气说明白。老付说,我又没亲眼见,说多少你就听多少。我说,那你下次问清楚了再和我说。老付说,我以后啥也不和你说了。

豆浆没喝完,老付放下筷子,倚靠着沙发看电视,一脸寞落。过了会儿,老付说, 没想到小菊是这样的命,以前我们七个人, 天天在一起玩,还一起去市里拍过照片,我们才十五六岁,还有你小姨,早上走着去, 快到中午才走到,在照相馆拍完照片,吃着干粮往回走。我还记得,那天我穿着一件的确良的方格子褂子。一转眼,这都五六十年了,人可真不经活。我问,照片去哪儿了? 老付说,早找不到了。她沉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又说,小菊死的时候也有六十了吧。老付继续看电视,剧情映照在泛黄的瞳孔中。与其说她在怀念过去,不如说是对自己青春的追忆,而横死的同伴无疑让蹉跎的人生蒙上一层命运无常的薄纱,触手可及又无从挣脱。老付的脑海中渐而浮现出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清晰又模糊,混杂在浩瀚的人生记忆中也算不上突兀。(两个多月后,大年初五,我和老付去小姨家拜年。她常年住在村边的养猪场,一进门,刚坐下,小姨饶有兴致地拿出手机,给我们母子看几张旧照片——草率翻拍,已经出框,点缀的霉斑并不妨碍辨认,除了我姥姥的照片——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她的长相,我的激动和兴奋之情按下不表,还有一张正是老付所丢失的合影。我数了下人头,一共十四个人, 分为三排,上面五个人,中间四个人,下面五个人。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铺天盖地的回忆奔泻而出,这对相差两岁如今头发花白只靠染色而掩目的姐妹面对照片,一言一语不顾对方所说地点评着众人,有人在照片拍完没多久就暴毙,没活到成年。有人到中年出车祸死了。有人走失至今杳无音讯。有人前几年得癌症死了。有人瘫痪在床。其中, 小菊的死最令人唏嘘。我问,哪个是小菊? 老付用手指向第一排的中间,这就是小菊。我仔细观摩,这个少女留着齐耳短发,戴着发卡,脑门上的几缕杂发落下来,单眼皮, 眼睛细长,几乎看不到眼白。她表情呆滞, 似乎还没准备好,照相师傅就按下了快门。)

十二月:赶集孩子妈又要住院了。这天中午,在去中埠镇的路上,刘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车驶过乡野公路,初冬时节,万物萧瑟,阳光惨淡,尚未完全穿透雾霾。刘祥唉声叹气,下巴上的胡茬没有修剪,身穿黑色棉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霉气。我问,想喝点酒不?刘祥说,大中午的,喝什么酒。我说,借酒消愁。刘祥说,你快拉倒吧,又不是第一次住院了。过了会儿,他又说,不过这次有点严重。我边开车,边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没接,歪头看着车外说,这次要安排动手术,我得去陪床。我说,你这前夫,做到这份儿上已经不错了。刘祥说,说这些没用的。冬天,刘祥没生炉子,省煤炭,平时睡觉开着电热毯。白天有太阳还好,多少还暖和一些, 太阳一山下,他就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只在出门时穿着体面的衣服——过于单薄,平时在家里穿着棉裤棉袄。刘祥的手上已经生了冻疮,此刻他把手搭在膝盖上,望着车外面。我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父辈的影子。

前妻具体什么病,刘祥也说不清楚。婚前,他只知道前妻有癫痫,严重时要送去医院,身边离不了人。怀胎十月期间,癫痫没再发作,一度让家人以为此病已无大碍。除了癫痫,婚后刘祥陆续得知,前妻初中时从一次车祸中死里逃生,经过几次大手术, 卧床半年后有了内脏移位、脾大、肝损伤等后遗症,需每年住院治疗一两次,一次下来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好在这些花销刘祥的老丈人出,不用他花一分钱,当然他也没有钱。儿子出生没多久,刘祥提出离婚。如今,儿子上小学二年级了。前丈母娘在一次脑出血后去世,刘祥母亲在城里和前儿媳、孙子住在一起,做家务和照看孩子,闲时在附近的比萨店当杂工赚点自己的生活费。刘祥平时住在村里,偶尔去城里,享受下天伦之乐。复婚隔三岔五被提出来,也没有动摇刘祥。起初她们还以为刘祥有心思二婚。七八年过去,刘祥还是单身,和前妻、儿子保持着疏远又亲密的来往。刘祥没有找个稳定的工作,是否如他所说,每年要固定去医院陪床照顾前妻,没有工厂宽容到给他十天乃至一个月的假期,还是他根本不愿意再去工厂这种苛刻的环境去讨生活?不管如何, 前者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结婚前,刘祥在盈科环保下过车间,一次事故中左脚烫伤,至今还有大片的伤疤,比正常皮肤惨白, 鼓出细密的肉瘤。父亲死后,刘祥辞职,不说声色犬马,也在拮据中放纵自身。他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来自东北的朋友,在一次东北老乡的聚会上和前妻邂逅,对方殷实的家境让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那几年, 这对恋人选址开店,经营不善,关门歇业, 再寻觅商机,陆续踏足了服装、餐饮等行业,最终在珠宝首饰这里栽了重重的跟头后决定携手踏入婚姻的殿堂,用喜气来冲淡过往的不顺。

这些年,刘祥过着清苦的单身汉生活。先前和朋友一起出摊卖豆浆、里脊饼,每天一早五点多从村里坐早班的公交车去市里, 中午再坐车回村,收入微薄。近两年,自疫情后,刘祥和我姐夫安监控,干半天,给一百,一天,给两百,现结但不固定,一个月下来,也有两三千进账,够吃喝。这就是刘祥的生活状态,在村独居,没有稳定收入, 平时自己买菜做饭,没有交通工具,偶尔去市场买菜,在乡民的面前晃荡一番。饭后, 他趁着夜色没人看清自己,去铁路或乡间小路散步。此外,刘祥锁上铁门,在家里抱着手机玩游戏、看视频、斗地主赢话费。刘祥虽收入微薄,但生活简朴,确实过得逍遥自在,却必须忍受寂寞的乡村生活。

包子铺外支着一张木质桌子,放着一个盖着棉布的大簸箩。周围已站着五六个食客,眼睛盯着后面一侧冒着热气的蒸笼,等待出笼的蒸包倒进簸箩,再进入自己的嘴巴。停好车,我示意刘祥去里面找座位,我排队点餐,碰到披甲村的小学同学老隽,彼此虽一脸吃惊,话却无从说起,只说真够巧的,也来吃包子。刘祥从里面出来,提高嗓门,重复刚才的寒暄。老板娘在本子上记下包子数量,我去屋里找地方。进门,看到南边的一桌坐着王强,他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正在吃包子。打完招呼,我在他后面的空位坐下。刘祥进来,也看到王强。他俩沾亲带故, 王强的父亲入赘到刘家,没出五服,大年初一拜年,他们作为同族是要一起串门的。王强的父亲是王本道的五叔,自我记事起,就在村里开诊所。王强前些年还在厂里上班,自王本道上台后,他辞职为堂哥鞍前马后, 承包村里大小工程,作为一双洁白的手套, 让堂哥下台后,村里还欠着他七八十万的工程款。前不久听说一审宣判,官司输了, 村委的银行账号被冻结,有任何进项要先还债。村民意见很大,要求继续上诉,不能让村民的钱都进了这帮王八蛋的腰包。落座后,隔着玻璃门,我看到老隽提着包子掀开门帘打了声招呼。刘祥回头,起身说,坐下来一起吃吧。老隽说,不了,还要上班。从小学到初中的那几年,我们几个经常厮混在一起。二十多年过去,虽早已不来往——也无必要,却越发衬托出过去的珍贵。王强一家吃完走后,我们的包子也上了桌。我说, 今天巧了。刘祥说,今天中埠镇的大集。我说,一会儿咱俩也去赶集。刘祥说,好么生的,赶集干啥?我说,买老鼠药。刘祥说, 有啥事想不开,寻短见?

中埠镇的大集规模不小,南北向的中心大街上主要是卖衣服的,往西进入水泥小路,是卖零食的和水果摊。沿街房后面是大片的空地,围绕福利彩票的健身设备,是菜、肉、生鲜等容易制造垃圾的摊位。中午, 热闹过去,快要下市了,肉和菜都会便宜些。赶集的大多是附近村民,老年人居多, 少有的年轻人也多是带着孩子的妇女。我买了一袋老鼠药和一个老鼠夹子,一共花了四块钱。刘祥买了些砂糖橘,分给我几个,我们边吃着边往里走。太阳出来了,一切都明亮起来,老年妇女们身穿艳丽的大袄,案板上摆放着肉和排骨,砂糖橘和橙子堆放在地上,白菜萝卜垒放着。这些在萧瑟的冬日, 焕发出勃勃生机,让人感觉鲜活。若不是随处可见的手机付款码,看不出时间的印记, 和十几年前也没什么两样。经过卖锅饼的摊位,可算是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摊主是邻村艾庄的,一米五不到,包裹严实,站在电动三轮车旁,像是别人在坐着。车斗上放着的那张如锅口般大小的锅饼,切出一角。我问,你不买点锅饼?刘祥说,不如下午从东超那里买。我说,她就是从东超那里进的锅饼。走过去,妇女站起来。刘祥说,五块钱的。妇女拿出刀子,割了两块,称好递给刘祥。往回走。我问,你还认识她吗?刘祥说, 我怎么不认识。我说,他儿子叫什么来着, 比咱高一级,上初中那会儿,咱还经常去他家玩。刘祥说,大智不是他儿子,她是大智的小姨。我说,我知道,大智的亲妈死了, 他小姨嫁给了他爸,继子也是儿子。刘祥说,这哪能一样。我说,大智死了也有七八年了吧。刘祥说,不止,十多年了,咱都三十五六了,大智比咱俩大,死的时候也就二十出头。我说,是怎么死的来着?刘祥说, 喝酒骑着摩托车,撞电线杆上了。我说,大智他爸也是车祸死的,那时候大智还在上初中,他和我爸还认识。刘祥说,他爸是开拖拉机吧?我说,就是开着拖拉机,出车祸死的。刘祥说,也喝酒了吧?我说,这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回去问问她。刘祥停下,回头看了眼。我说,你还真要过去问啊。大智的继母坐在那里,手里正吃着掰下的一小块锅饼。我顺着看去,大智长得和她挺像。路上, 我给老付买了份糖炒栗子,花了十二块钱, 又买了散的五香瓜子,花了十块。

下午老付回来,看到糖炒栗子,问我在哪里买的。又说我乱花钱。虽然这么说,老付吃起来也就把嘴闭上了。秋后,屋里进来老鼠。夜里熄了灯,老鼠出来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哪里啃咬,吼一声停息片刻又开始。电视柜抽屉的下面,有一堆吃空的核桃和老鼠屎,撒上老鼠药,我又把老鼠夹子放在里面。几天后,都没变样。老付卧室的柜子下面, 找到被拉走的一斤多黄豆,有些黄豆还没来得及吃,在豆壳堆里躺着两只刚出生没毛的小老鼠。老付骂道,好好的一斤豆子,全让这些玩意儿糟蹋了。她拿着火柱,戳死幼鼠, 打扫干净,喷上酒精,又撒上老鼠药。消灭完卧室里的老鼠,其他老鼠转移阵地,把窗棂咬破,窜进西屋——那里存放着去年的小麦。装小麦的袋子被咬破,麦子洒了一地。

(来年的春天,村里来了个粮食贩子,老付和兄弟两人谈好价格,一斤麦子一块两毛五。价格不算高,也算可以。兄弟俩一个称重,一个往货车上运。除了堆放的十几袋, 又把三个大瓮清空。在其中一个大瓮里发现六七只吃了老鼠药的老鼠,早已经死掉,尸体脱水,埋在一堆粮食里。我买来填缝泡沫剂,把老鼠咬坏的窗棂堵起来,鼠害告一段落。)月中,玉米脱粒。我问刘祥回来了没。他说,还在医院陪床。大概是怕我不信,认为他故意不回来帮我干活,发来一张吊着的输液袋的照片。过会儿,又发来一张住院清单的截图,住院半个月,已花费十四万多。我回了句,幸亏不用你花钱。刘祥发来两个嘿嘿笑的表情,又补充道,还要自己花钱买白蛋白,10 克一瓶 358 元,一天一瓶。七点多,我起来时,屋顶上的玉米已经堆在胡同里。老付四点多就起来,把屋顶上的玉米装袋扔了下来。我说你怎么不喊我起来。老付说,我又不是干不了,喊你干啥。玉米脱粒机是个拖拉机车头,前面装上铲斗,向前开,铲起的成堆玉米,通过架起的传送带进仓搅拌,玉米粒从车底卸出,碎裂的玉米瓤子吐到一旁。我和新文妈手拿铁锨站在车头两侧,把铲斗遗落的玉米往传送带送。老付在后面用竹耙子把玉米粒堆里的瓤子钩出来。二十多分钟,两亩多地的玉米脱好粒, 一共六十块钱。老付问新文妈借了个筛子, 把玉米粒铲到里面,筛干净后装袋。十点多, 老付放下筛子,忘了件大事。我问,咋啦? 老付站起来,把围裙解开,陈云太昨天死了, 今天发丧,我得去看。说着,又把头巾摘下来,小跑着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老付回来, 还沉浸在刚才一场至亲的痛哭中,情绪有些消沉,显得有气无力。迎着中午的太阳,她戴上头巾。我说,看完人家哭,满意了吧?

老付说,寥寥几个人,也没几个帮忙的,一点也不热闹。我说,你还想多么热闹,载歌载舞的?老付说,现在一点也不讲究,昨天晚上人死的,这就发丧了,以前死了人,要摆三天。我问,你啥感觉?老付说,谁都有这么一天。玉米瓤子装了十几袋,堆在墙边, 老付骑着电动车给红岩、重庆、东超各送去四袋,当作引柴火。表姐的婆婆提着垃圾桶倒垃圾,停下来装袋,给了她两袋。下午两点多,玉米装好。怕被老鼠祸害,没有搬进西屋,二十多袋玉米堆在大门口。

自我小时,我们家过生日是吃顿水饺。吃蛋糕是我姐有了小孩的事,大人也跟着吃几口。大人过生日照旧吃水饺,买蛋糕也是应孩子的要求,并不点蜡烛许愿。这足以看出我们对水饺的尊重。蛋糕和生日歌这类颇显隆重的方式,并不扎根在我们的生活记忆里,突兀出现在大人的身上,也有些让人不知所措。村里一些老人过寿时,也会邀请亲友在家或去饭店大摆筵席。老付对这有些鄙夷,没到七老八十的,来这出给谁看。其中或有钦慕的成分。老付六十七岁的生日,她女儿一家四口,订了一个大蛋糕。她儿子一家三口,买了水果和酱牛肉。老付花了六十块钱,从杏园居订了一盆清炖的整鸡。她惦记了好久,终于有个隆重的场合可以喝汤吃肉了。平时她想吃,总觉得不值当,一个人吃不了,吃独食也有违她一向节俭的生活作风。一大盆鸡放在桌子中间,老付用舀子盛了一碗,喝着鸡汤、吸溜着肉时不禁感慨, 我就吃惯这个味。菜肉吃饱,老付在儿女要求下戴上金色的生日帽,面对镜头,她失去了日常中的自在,不敢乱动,像出席重要的场合,主席台下围观的并不是眼前的儿女、女婿、儿媳、外孙、外孙女、孙女,而是静等她出糗的陌生人。

一个多月后,我姐把照片洗印带回来。照片里,老付笑容拘谨,两只手放在双腿间,头上的生日帽歪斜,一缕花白的头发伸在外面,与旁边的儿子保持距离。另一张,孙女在她的怀中,上初三的外孙女站在后面, 外孙子坐在右边,如道具般只等拍照结束吃茶几上摆放的水果蛋糕。老付把照片放在书架上,和外孙女刚出生时她在女儿家沙发上的一张照片并列。虽然过去十多年,她还认为那张由女婿抓拍的照片是她一生中最好看的时刻,并叮嘱过我,等她死后,遗像就用那一张。老付笑容自然,因光线明亮,脸上看不出白斑的痕迹,如今近七十的年纪回看,五十出头,有活力不说,还没丧偶,刚当了外婆,生活虽然贫苦,却也称得上幸福。现在洗出来的照片,老付不爱多看一眼,说了句,人确实老了,脸上都是褶子。又说, 应该换身衣服,这身红棉袄太难看了。回到生日当天,老付在吹灭蜡烛前,按照儿女的提议两只手抱拳放在胸前,在歌声并不一致的生日歌的伴奏下许愿。她表情凝重,持续了一分钟。我说,别贪心许太多,一个两个就行,以后过生日慢慢许。老付罕见地没有还嘴,怕分心,虔诚的心愿无法感动上天。睁开眼,她憋足一口气,吹灭蜡烛。问她都许的什么愿。老付说,这怎么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切蛋糕,吃了几口,老付退到一旁的沙发上,注视着吃蛋糕的孙辈,不时叮嘱道,多吃点,别剩下。养育的后代们齐聚一堂,老付外表平静,内心注定五味杂陈, 她会想起死去的丈夫,对其没能活到当下享受儿孙之福而怅然。多年前算命的那句话也会在她脑海中闪现——你有福,能活到八十岁。细算下,还有十三年的活头。

2022 年 1—6 月

(魏思孝,青年作家,现居山东淄博)

责任编辑: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