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村外,荒僻的山野,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无路可走,我傻了。尽管,我每年都来,却迷失了方向。
微风凉凉,不时侵袭着身体,山野上弥漫着丝丝阴森。这是表弟村子的老坟山。我不敢上前,表弟倒是熟门熟路,瘦弱的身躯,穿梭在那些高矮莽丛之间,一边挥舞着镰刀,一边不停地埋怨自己,说是应该早点儿来砍一砍。他不时回过头来,拦着刺生,一再提醒我注意脚下和身边。我紧随其后,看着他单薄的身衣,晃动的身影,虽有些揪心,却心生安定和温暖。
很快,去往父亲坟的那条路开通了,也是我最为熟悉的路。我有些恍惚,其实路就在不远处,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我却被那些野草荆棘迷惑了。我有些自责,自责自己的大意和不上心,其实是依赖,每一次来到乡下,我都不用太多担心,总是表弟陪着我,陪着我完成一次次看似简单却不可缺的祭祀。
祭祀后,我和表弟下山。表弟不停提示我,记住那棵树,那棵相守在父亲坟旁的树,郁郁葱葱的仿佛父亲的当年,仿佛正值中年的我,也仿佛孩子的成长,更仿佛家族代代相传的血脉。那年姑父亲手移栽下了它,它就是生生不灭的标记。
下山的路,不是回头路,却依然难走。表弟开路在前,我紧随。一番披荆斩棘之后,我们顺利到达山脚下。回望,山地已荒,一如乡下老农苍老衰竭的脸,毫无生机,先前粮食作物之类,已荡然无存。也难怪,村子只剩下那些步履蹒跚的老人和年幼朴实的孩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种田种地,也挣不到什么钱。表弟似乎在感叹什么,黝黑的面庞藏着他难言的心思,显露出一些无奈。
只有表弟除外,他留下来了。他和我说,自己没什么文化,只读了个初中,出去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活儿,不如在家周边找点事情做做。我理解,关键是他要照顾自己80多岁的老父亲,还有在读书的儿子。姑父一生不易,独自拉扯大3个孩子。好在现在都成家了,小女儿去了上海打工,大女儿在镇上茶干厂工作。表弟在一家民营钢厂打工,挣不到几个钱,人还很辛苦,经常倒夜班,一干12个小时。儿子倒是很争气,从乡里中学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成了表弟唯一的寄托。
自小,表弟不多话,总是怯生生的。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他出生了。姑妈大喜过望,在村子里摆上了好几桌。我和母亲得知,兴冲冲从矿里翻山过来庆贺。表弟小时候一直乖巧、听话,姑父和姑妈很是喜欢,又是家里独子,格外宠爱。这些年每次我去上坟,他依旧话不多,却放不下我的母亲和我的女儿,总是问我母亲身体怎样。更多的时候,他在听我说。一双不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他的渴望,一双被拘囿的翅膀努力伸展着,外面的世界却被一堵无形的墙隔断了,他的心向往的都是自己所在的世界无法给予他的。
去年冬至前一个夜晚,接到表弟的电话,他声音有些沙哑,夹杂着浓浓的方言,话语倒是没有慌张,显得镇定。姑父走了。我和母亲马不停蹄地赶到乡下。见面时,他有些反常,不停地诉说着姑父的病情和求医的过程,时不时还怪罪自己,自己忙着上班,没有照顾好姑父,没有及时带他到大医院去看。我和母亲不停地安慰他,看着他越发瘦削的昏黄的脸,我内心不安。往后,家里家外,都要他自己面对和支撑了。孩子即将高考,表弟媳这几年一直在陪读,花销也大。表弟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了,院子里的那几盆花仿佛也在陪他哭,花瓣碎落了一地,如他伤心的泪。在他轻抹眼泪的一刹那,我觉得表弟长大了,已不是儿时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憨厚听话的小伙子了。
每次说到自己的儿子,平常不多言语的表弟就像换了一个人,开心开怀,话也多起来。每次我过去,他总让儿子和弟媳凑上我的时间,从县城赶回来。我明白他的用意,想让我开导一下自己的孩子。他经常会和儿子说,你表叔好厉害,当过老师,现在还是个领导,还把女儿送出国留学。在他们面前,我尽可能地收敛着自己,用平淡平常的心态,以过往的经验教训,和表弟的儿子交流,多以肯定赞赏为主。表弟总是站在我身边,洗耳恭听,不停地教育儿子,你要听表叔的。那场景,深深印在我脑海。他儿子,似乎和表弟一样,也不多话,一米八的个子,精瘦精瘦的,总是低着头,偶尔看看我,偶尔点点头。我知道,临近高考,他的压力巨大。但说到未来报考学校专业乃至职业选择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儿子一下子像换了一个人,目光炯炯有神,坚定有力,声音也大了。他的目标很明确,考师范,出来当老师。我连忙说,好,好,当老师稳定、体面。他儿子不停地点头说,我不想让我爸我妈为我再操心受累了。他儿子的一番话,让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了。这孩子内心如朗空明月,目标如此坚定,我有些被他感动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表弟会心地笑了,抓抓自己的头,也像一个孩子似的,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久久难以平复。
表弟很节俭,穿着不讲究。每次去,他总是穿着打工厂里的工作服,皱巴巴的。我忍不住会说上他几句,他也不介意,只是傻傻憨憨地笑一笑,最多说上一句,农村人不讲究。看着他的样子,也是可爱。那年冬至,表弟媳准备了一桌子饭菜,喝了点儿酒,表弟开口问我有没有不穿的衣服。他很少向我要东西,那样子还有些腼腆。我说,有的,只要能穿,我回去就寄过来。其实,我早有想法,妻子也时常提醒我,只是我怕伤了他的自尊没有贸然给他。姑父在世的时候,表弟家还能靠田地支撑。后来表弟两口子上了年纪体力不济了,又患有疾病,尽管家里的田地也不多,还是给别人承包了,收入的来源有限。自从儿子到城里上高中,日常的开销更大了。
回到家,我和妻子急忙在家里整理起来,满满几包衣服,当天下午就按着乡下地址快递过去。很快,表弟收到了,在手机上给我发了一个笑脸,点了一个赞。
因为在一家民营钢厂打工,表弟对钢铁行业也会更关注。每次去,他总要问我一些问题,包括一些工艺流程和市场行情之类的事情。他知道,我在钢铁企业工作,总是希望多了解一些。我不会保留,经常会告诉他我了解的行业讯息和市场判断。他总是,静静地听,像个学生。我也纳闷,当个工人,一个打工人,要知道这些干吗呢?我有些不屑,他总是笑而不答。
去年清明见面时,表弟看起来很兴奋,喜滋滋地告诉我,厂里老板要他干大班长了,手下还管着十几号人,工资还涨了四五百。那天,他陪我多喝了点儿酒,有些醉意。我也为他高兴。朴实的表弟如一块砖,坚实着自己,也给了我力量。
临行前,表弟直抓头皮,对表弟媳说,给表哥带点儿什么东西呢?以前,家里还种点蔬菜,后来姑父年迈体弱,下不了地,地也荒了。弟媳在外陪读,没有工夫打理。屋拐还有香椿头和竹笋,表弟媳这么一说,一下让我兴奋起来,这是我和妻最喜欢吃的。表弟边说好边拿工具去了。香椿树散立在池塘边,不多,但棵棵长得很高,要想摘下来,不容易。表弟有办法,将镰刀绑在竹竿上,自制工具很快做成。我在树下,不停地捡拾,看着那些从空中飘落下的散发阵阵香味的香椿,仿佛回到儿时。表弟在树林之间穿梭,目光在枝头游动,动作很灵活。偶尔也会爬上树干,那样子很是机灵。香椿头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嫩嫩的,香香的。很快,满满一塑料袋。我不停地说,好了,好了。表弟却说,没事,没事,吃不掉,腌着吃。表弟开始找笋子。找笋子要辛苦一些,得低下身子,在混杂的竹林里四处寻觅,还要时时提防着尖尖的竹尖。那些可爱的小精灵,似乎和我们在捉迷藏,这儿一根,那儿一根。粗细不一,高矮不同,笋衣包裹,干净紧实。表弟熟练老到,不放过那些刚刚露头的一根根笋儿。塑料袋不够装,表弟索性拿来蛇皮袋,大把大把往里面装,一脸喜悦。一边还说,这袋子就是不好看,但好带,表哥下高铁,不要忘了。表弟不停地提醒着我。
那时候,表弟在我的视线里,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在实实在在地活着,厚厚道道地做人,看似平凡,却有自己的方向。
今年,清明节的前两周,表弟依然早早就发来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在家等我。和每年一样,我心里暖暖的。
我知道,每次去乡下,我都像在奔赴,奔赴故乡,奔赴生命的来处,一路虔诚,一路洗礼。
何军,1970年出生,现在宝武马钢集团从事管理工作,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中国宝武马钢集团作协主席。先后在《安徽文学》《岁月》《华夏散文》《西部散文选刊》《作家天地》《安徽日报》等报刊发表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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