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棵响杨开始,我知道了一棵树也是有宿命的。冥冥中,它与天地间的人、物相互纠缠,又使我在世事纠葛里,厘不清哪一部分是人的宿命,哪一部分是树的宿命。或者他们各自参半,又或者他们原本就被无形的力量缚系着,只为这一种共同的宿命,行走在若干个日子里。
一
多年前,全凭脚力出门的石村人,每每逢着去了外边往回赶,隔上二十几里地,影影绰绰就会看见对面天际飘着三朵灰云。脚步紧赶慢赶,三朵灰云慢慢浮出一层青色,青色又在眼里作画,一层层泼洒晕染,直到鲜亮碧绿脱现出来,原是三顶巨大的树冠擎在那里。
这是三棵高大的响杨,生在石村西南旧窑边,确切地说是生在夫家的祖茔上。爷公葬在那里,祖代葬在那里,一代一代由西北向东南延漫。每棵响杨都有十几丈高,三人合抱那般粗。风一吹,繁密的叶子,哗啦啦响;日光一照,碎银似星斑闪亮。它们在方圆百里间成了石村的标记。
爷公曾说,那三棵响杨树,他也不知究竟是我们哪一辈先祖栽下的,打他记事起,它们已经高大粗壮到让人敬畏。
爷公弟兄四人。爷公排行老大;二爷公少年早亡;三爷公生性浮浪,也未成家;四爷公读完四本《孟子》,无奈大清国偏就灭了,未及谋得功名,日渐困顿,积郁成疾也就去了。只有爷公勤勤恳恳,从十四岁时太爷公去世以后,便开始掌家过日子。
所谓掌家,大抵是拼上更多的力气,好来维系孤儿寡母几个人的温饱。太婆婆是个小脚女人,除了针线、洒扫、一日三餐这些家务,干不了什么重活,三爷公、四爷公年龄又小,爷公只能一个人扛下生活的重担。更多的日常,便是十四岁的爷公,一边奋力地推着石碾,一边一下下拦扫粮食,一圈一圈,反反复复,直到粮食在滚动的石碾下破成渣儿,碎成面儿。
我没见过爷公,我是在婆婆的讲述里拜识爷公的。
初始掌家,爷公在瘠薄的三五亩祖地上学人种西瓜。许是因为用心用意,长出来的西瓜又大又甜,爷公就用一根扁担两只大筐挑着,一头四个两头八个大西瓜,一路颤颤悠悠走上四五十里地,到远远近近周边集上售卖。
那三五亩祖地的一头便是三棵响杨盘踞的祖茔,爷公每卖完一担西瓜往回走,远远就盼着早些看见那三朵灰云。等终于看见了,心头一热,脚下便似平添了许多力气,用不了多大工夫,人就坐在树下歇脚了。
掌家的琐碎与繁重历练了爷公的筋骨,他长成一个高高个子、红红脸膛的精壮汉子。
那年月,穷人多是一年一年给大户人家踏踏实实做长工,老话儿叫“扛活”。爷公也不例外。凭借一把子力气、干活有门道以及醇厚的天性,爷公做了乐亭张姓东家的“大打头的”,带领二十多个长工短月干活,后来又升为管事。东家喜欢爷公,干脆食同桌寝同室,大事小事都忍不住跟爷公念叨。
爷公一生有过两个女人。
头一个,是三十多岁时,从司镇街上花三十块大洋买的。爷公过去看的时候,七八个女人分别用口袋装着,像商品一样摆列在街边任人挑选。口袋里的每个女人都只露出一只手,因为看不见脸面,无法具体辨别年龄与丑俊,只能从露出的那只手上做出大致的推测,撞大运似的从七八个中选择一个。还好,爷公选中的那个还算眉清目秀年龄相当,太婆婆也因终于有一个儿子成了家长舒一口气。
爷公心下中意,很快便把女人当成贴心人,交上钥匙让她守家。因了女人的柔情似水,我相信一定有一群儿女曾经在爷公梦里闪现过。可是三四个月后,这个女人却席卷了所有财物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村人说不经意间听见过几声莫名的笛哨,高三声低四声,村南村北地响,原来是“放鹰人”来收鹰了。再打听那其他几个分散在周边村落的女人,竟也是同样的情形。
不知这些“鹰女”究竟来自哪里,她们说着不容易听懂的外地方言,向陌生的男人们表达着贤淑、良善甚至凄苦,以求在怜爱与同情里迅速建立起种种信任。漫长而短暂的几个月中,她们每天都在处心积虑地探查家里的财物,并一次次在心里将它们打包。
由此我想,像爷公这般花钱买了媳妇的大龄男人,对那些女子的娇宠又是如此相像,他们舍不得让女人下地干活,他们舍得将多年的微薄积蓄以及整个家交由女人保管,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充分地表达心里的诚意,让女人心下安稳,踏踏实实跟自己过上一辈子。
爷公因这个女人的席卷一下子变得一贫如洗,几块大洋、两件还算新的布褂不说,就连一些家什也得重新添置。爷公心里空空落落,不亚于十四岁上太爷公刚刚过世的那段时光。爷公只能更加勤劳过活,农闲时从乐亭张姓东家那里回来,就去赶集给人修鞋,要不就到村西南窑场上脱窑坯。
石村西南,也就是夫家祖茔西侧,一前一后有两爿土砖窑,呈大土包样,高两丈有余。周边百十亩土地均属窑场,上层四尺黄土,略有黏性,烧制砖瓦易于塑形,结实耐用;下有黏土壁立,极宜掘出窑井,挖地七尺则见清冽甘泉,窑匠煮饭,脱坯和泥,都要用到这些窑井。
脱坯是个累活,更是個技术活。和泥软硬要拿捏分寸,脱出的坯要方方正正,持续高强度的劳作,人还要有持久的气力支撑,缺一不可。
爷公在窑场可是出了名的窑坯师傅。
坯斗子分二连斗、三连斗、四连斗。老辈子的砖多为大块型的青砖,明显大于现代红砖,其重量规格大致相当于现代红砖的二倍还多,故而力气小的窑工只能用二连斗,也就是两块坯型的模具;力气好的用三连斗;力气分外好、臂展又长的脱坯师傅才会用四连斗。
爷公就是这样一位力气出众的人。一次一位姚姓师傅和爷公暗自比拼,一天下来,姚姓师傅用三连斗脱了五百斗,爷公用四连斗脱了五百斗。惺惺相惜,活儿上从未服过他人的姚姓师傅竖起大拇指,干脆和爷公结拜成了兄弟。还有另外一位烧窑的徐姓师傅,也成了爷公结拜的异姓弟兄。这位徐姓师傅逢人便说,爷公脱坯的时候,布沙、装泥、去浮、脱斗,人不住闲儿,斗不住闲儿,“噼噼啪啪”,让人看不清个数,只见一列列土坯迅疾排列开去。
不知爷公于起俯忙碌之间,会不会偶尔看一眼紧邻窑场东侧祖茔上的那三棵响杨,而我相信,那三棵响杨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爷公。爷公的一生,远远近近,都在不停地经过着这三棵响杨,他和它们之间彼此互为关照,爷公是高家行走着的血脉,三棵响杨则更像是这支血脉的气韵,更像是这支血脉高矗而招展的旗帜。
四十二岁,爷公娶了守寡的奶奶婆。那时,爷公每挣下来一点钱就买地。三块、四块大洋一亩,硬是攒下了三十八亩田地。虽说瘠薄,虽说产出无多,却也是一家温饱的坚实保证。奶奶婆带来前夫的一儿二女,大伯公八岁,大姑婆十岁,二姑婆五岁,爷公都待如亲生。此后又有了公公,终于续上了宗族的香火。
大姑婆出嫁后,因为婆家穷,爷公多年一直接济,从无怨言;二姑婆倒是嫁了一个富裕些的人家,但是婆婆刁蛮,爷公怕二姑婆受气,于是常常打发公公将她接回来,一年中大半都住在家里;只有大伯公娶了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搬回生父村里去了。
爷公从十四岁掌家过日子,到老迈的七十三岁,从扛活、修鞋、脱窑坯,到积攒了三十八亩薄地一头黄牛,前前后后,为了养家历尽艰难。爷公临终前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们要想法给我登报啊,我这一辈子太苦了。
暮年的爷公患上了咳血症,常常吐血,几十年间,他确实把身体累伤了。我的爷公,他多想把他这一生的苦,昭告天下。
二
公公是唯一一个流着爷公血脉的子辈。
爷公的那一世,像被上天拧紧了发条,牵动着他的筋骨无止无休。到了他的小儿——我的公公,则完全没有爷公那般利落的手脚以及勤奋的心志,以致爷公总忍不住抛给公公一句,你呀你呀,我用一个脚丫都比你干得快。直到一双天足的婆婆进门,无论田里还是家里,干起活来让爷公也悄悄挑起了大拇指,一线曙光才升腾在这个爷公老迈的家里。
公公总是不以为然,反正婆婆能干,一个人能顶仨俩,他大可在自己的爱好里饱有着沉浸式的快乐。譬如木工。
公公曾在北边一个公社的木业社挣过几年工分,学了些木锯斧凿与木头纠缠的皮毛,算是半个木匠。可能成了半个木匠的人,看见粗壮的木材也会心痒手痒,那棵躺倒在院落里的响杨树,便被公公相中。
响杨树是祖茔上那三棵中最小的一棵。因为那个特定的社会大背景,土地正面临一场变革,若不把生在祖茔上的那三棵响杨伐掉,或许终将归为别属。三棵响杨两高一低,其中两棵特别粗大的,让堂姨夫帮忙倒卖到正在风风火火大搞建设的唐山去了,价钱自然也好。那棵略显小的没舍得卖,留了下来。
祖茔所在地是夫家的祖地,爷公在祖上栽下的那三棵响杨树下乘凉、避雨、劳作了大半生,而今,他坟头的黄土刚萌过几度青草,三棵响杨却不得不被砍伐。
那棵留下来的响杨树扒皮放倒备存在院子里,是留给奶奶婆做“寿材”的——我们这儿也叫它“材”。当时留下这一棵最小的响杨,是因为用它给奶奶婆做“材”就已绰绰有余。出来进去,奶奶婆每每端详那棵粗壮的响杨,都忍不住心满意足地笑,不知笑了多少年,笑了多少遍。
1961年秋收下来,相中了那棵响杨的公公,背离以往的孝顺或者说忽然就拧上了哪根筋,不顾奶奶婆的唠叨与怨阻,竟然牵朋引伴将那棵响杨放线破板,硬是打制成了一条没有桅杆的小船。这在不是水乡、鲜有舟船的石村以及周边区域,简直就是一件新奇至极的事。
当然,打制木船的过程中少不了跟人请教,其中公公就三趟五趟,跑到表大伯公那里取经。表大伯是沿海一带打制河、海木船的行家里手。
不知表大伯面对前去取经的公公,是否表露过错愕不解的神情。石村东边半里地有一条弯弯转转的小青龙河,原为滦河故道,后来只在雨季河水充沛;再是小青龙河西岸,紧邻村东有一处百十亩宽的水塘,凭这两处小水,哪一处又是一条木船的用武之地?
公公的执着和热情终于征服了表大伯。公公也是用心,领会了表大伯多年积攒的制船经验与技巧,大略细节两下功夫,一棵粗壮响杨树,终于在公公手上变身为一条漂亮结实的小船。
有了船就要亲水,就要练习摇橹划桨,就要捕鱼捉虾。一日,公公的伙伴根旺自告奋勇,要一个人在村东百十亩宽的水塘上弄船习水,不想却把小船弄翻,一阵挣扎一阵惊慌,只顾在下面顶着倒扣过来的小船在塘间水面上乱跑。多亏等在岸上的公公深谙水性,扑通一下跳到水里,把根旺从船下拽了出来。
等到撑篙划桨终于练得娴熟,不大的小船坐上三五个人,也是平平稳稳了。
如果一棵树与一条船之间藏匿着一种宿命,那么因了这树、这船,公公与许多人之间,则更是如此。而这一切,也即将拉开序幕。
在我们这一带,1962年的水是一场罕见的大水。那年秋后,几天几夜的大雨过后,大水铺天盖地而来。那水一早进院,不到半晌就没到了窗台位置,土炕上水了,有房泡塌了,猪羊、檩木也有被冲跑的。惊慌的人们纷纷站到高处。水还在涨。
根旺蹚着齐腰深的水找过来,急得语无伦次,要公公撑船和他一起去救嫁在柳村的姐姐。
南望三里地外,便是柳村。那里相较石村,地势更洼,洪水漫村的情形,一定重于石村。
混濁的大水覆没了纵横的街巷,混沌苍茫间,潮湿沁凉间,整个村庄都像忽然成了水生事物,隐没着半部根须,露出来的部分又把影子倒映在水里,摇摇晃晃,扭曲着本来面目。
迎着灾难的凄惶,公公和根旺每人拿了一根竹竿,顺着大水漫卷的街道,一前一后撑开小船,西行转南,在众多避在户外高处的石村人的注目里,划出村落。
深厚的水是木船的路,但汹涌奔流的水又是小船异常凶险的路。那不是一个宽阔平静的池塘,而更像是一条自北向南漫漶流淌的大河,或干脆是一片暗流涌动涡旋密布的海洋。
从石村到柳村,虽不过三里地之遥,但总体平原局部沙丘遍布的地貌,弯弯转转间,需要避高就低才能行船。何况漫涌的洪水没个定性,每遇洼地便掉转水头流速加快,须要十分小心,若是一篙之力撑不赢侧袭的水的力量和速度,瞬间便会落得个人仰船翻。
灰黑色的连排屋顶成了一道道水中堤岸,潮湿的树影在水中婆娑,漂浮在水面的柴草杂物、鸡鸭牛羊乱乱哄哄。柳村的人们三个五个,一家老幼混杂,或蹲或站,都在自家的屋顶上飘摇,小孩子的哭泣、大人的惊叫、牲畜的哀嚎,此起彼伏。
大水来得急,人们又心存侥幸,便一点点失去了向外逃生的机会。
公公撑船,原本是来救根旺姐姐一家,但眼前这浩浩大水之间,灾难的悲情让人震惊。水还在涨,渐渐将欲漫及柳村的屋檐。屋顶上有人便喊出了公公的名字,救我们呐!
面对人们的争相呼救,能不救谁?公公洪亮亮嚷出一嗓子,大伙等着,我哪个都救。
在茫茫的大水上,在汹涌的波涛间,小船像一片漂荡的树叶。
水中撑船,一杆一杆,远去,复来;复来,远去。灾难的大水宛如水乡激荡的江海,将这条诞生在沙丘之地的小船最厚重的使命烘托出来。不知汗流浃背的公公,有没有在一瞬的罅隙里,去回想去探究先年秋后,那个忽然盘踞在心头非要打制这条小船的执念。
后来,当我嫁入这个家门,茶余饭后,公公再说起这条小船时,我在他飞扬的眉眼里,解读着一种释然,一种初心的叩问。
兜兜转转,小船荡过柳村的一条条街巷,或三人或五人,飘摇在房顶的一家又一家得救了。公公说,他数不清究竟往往返返了几十趟,才终于把整个小村——柳村两百多口老小,就近救到了石村村南高高见顶的坨岗上。
我们这儿的地势,多有沙丘土岗,称之为坨。一片汪洋中,仍有二三坨顶浮现其间。尤是石村村南的沙坨,由西向东连绵开去二三百亩,坨顶都高过村中房顶许多。坨顶也不是尖尖窄窄的一线,而是开阔高出的一片,容二百多口人避难宽宽绰绰。
在1962年的这场大水中,房屋、牲畜都伤损不少,但终因公公与小船的救助,柳村并没有一人伤亡。
这场大水,不只考验了公公的船技,也书写了那时的人性。公公素常的滚烫热肠一时间全部被挖掘和集结,为柳村、石村的人们津津乐道。因为对于两个相距不过三里的村庄来说,儿女亲家不在少数,由此牵扯的甚至几辈人间藕断丝连的情分更是难以细数。这一场解救,等同于直接或间接救了那二百多口人的N个倍数。
多年后,我们这些后辈偶与柳村人有所交集,或从眉眼忽然被辨识出来,或是从言来语去中盘暄出来,他们都会眼睛一亮,放下正说着的事情,提着公公的名姓,特别说起那场让人惊心动魄的大水。他们有的是亲身被公公救助过的,有的是家里长辈被公公救助过的,有意无意间竟成为一种传承,我们因此被温暖地待见着。
三
小船漂过那场大水之后,就被公公倒扣在院子里。
冥冥中,小船与大水之间,又似乎藏匿着一种宿命。小船似是只为这场大水而生,不过是借了公公的气力与热情来完成。之后,船与人都从这种宿命里倏然脱缰出来,人又去忙其他的事,船则退居小院角落保持了长久的静止,再不与任何一处水面发生瓜葛。
那天公公撐船去救险,奶奶婆烧了一天的香,磕了无数个头。屋里的水淹没了土炕,奶奶婆只能爬上稍高些的木柜躲避。她叩拜的地方只是一处安静的柜角儿。
虽然奶奶婆知道公公深谙水性,即使撑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也不至于让水淹着。但毕竟公公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根脉,她有责任替已然过世的爷公守护好这棵独苗儿。
香烟缭绕,大水漫漫,这边是奶奶婆叩拜祈祷心无旁骛,那边是公公撑船救人心无旁骛。
奶奶婆比爷公小十几岁,为了讨生活,她带着前夫的一儿两女再嫁,不承想竟成为众多寡妇中最幸运的那个,遇见了宽厚仁慈勤劳的爷公。
奶奶婆小个子小脚圆脸盘,大眼睛双眼皮,皮肤也白净细腻,到夫记事时,已经完全是一个满脸福相的老太太模样。我想,这福相直接与爷公给予他们母子几人的安暖有关。
奶奶婆二十六岁就守了寡,后来不知谁人保媒,爷公结下这门亲事,赶上一辆牛车去接奶奶婆和她的三个娃子。
牛车吱嘎,一路颠簸。出一家,入一家。从亡夫家中离而再嫁,在奶奶婆心里,接下来的新生活虽一线希望,但幸福与否难以预知;而在爷公心里,往回走的那刻,他已然认下了这一众妻儿。
爷公从影影绰绰看见那三朵灰云开始,便指给奶奶婆看。等近了再近了,终于看清那几棵响杨的样子,爷公说,那三棵树下,就是咱家的祖茔。
说不清此后的奶奶婆,曾在这三棵响杨树下有过怎样的欢笑与悲戚,但奶奶婆怎么也不会想到,其中一棵响杨,百十年来却是在等待着她的到来,并且此后还要等上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
爷公离世后,公婆更是孝顺,水果点心没离过奶奶婆的口。因为孩子们多,公婆怕他们与奶奶婆争口,便告诫说,奶奶婆那里的吃食,经常会有虱子从上面爬过,脏得很,可不能吃。排行最小的夫于是深信不疑,每次看见奶奶婆从被窝里摸出梨子或糕点,总会咧着嘴躲出去好远。
其实在那个年代,哪里还少得了虱子呢。头发、衣服、被窝,那个虱子到处拥挤的贫穷时代,即使是爬过虱子的点心,也是美味无穷的啊。
奶奶婆二十六岁嫁给爷公,八十六岁含笑离世。在独自陪伴公婆的二十年里,公婆的九个儿女,被奶奶婆宠爱,也让她享尽天伦。
那条小船静置多年后,最终还是被拆散分解,给奶奶婆打制成了“材”。不知那几块曾经帮助众人渡过水劫的木头们,被打破结构重新组合成一副棺木时,会不会窃窃私语些什么。它们从此将呵护着一位慈爱的老人长眠地下,就形体而言,除却若干年后的腐朽消散,已再无其他变身的可能。
相信这些木头们一定窃窃私语过,它们会一起怀念一棵树,怀念那条它们曾经一起组合成的小船,怀念那个年轻的爷公,怀念栽下它们的、我们不知究竟是哪一辈的先祖。
爷公十四岁在祖茔边的这三棵响杨下安葬了太爷公。一个少年的心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而忽然失去父亲的少年更是飘忽慌乱,更是需要借由一种事物迅速站立起来,尽力与隔世的父亲靠近,从而达成某种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三棵响杨成了爷公心里的连接者,他想象着它们的根系会如何环绕着地下的太爷公,想象着某一些忽然繁茂的枝叶便可能是太爷公变身的血肉,那么,一棵树的枝枝杈杈,也就有了几多太爷公的温度。这种热烈而悸动的想象,使爷公每每在树下劳作、纳凉,都会觉得格外安慰。
如果容许三棵响杨就一直这么生长,我想长眠在树下的爷公,一定也会尽力滋养大树的根系,好让更为盛大的枝叶舒展,庇护祖地上辛勤耕作的子子孙孙。
爷公美好的愿望终止于三棵响杨的砍伐离散。去参与工厂建设的那两棵,在世事浮沉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怎样的变迁。留下的这棵,可能更加凝结了些祖辈们血肉的供养,仿佛被赋予了一份灵性,从树到船,再从船到“材”,非要曲曲折折历尽三生,做出些与世、与事的功德。哪怕是最后做成了“材”呵护着奶奶婆走进那个永恒的世界,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说,都是一场极其盛大、无与伦比的功德。
公公极善言谈,我有幸在他声情并茂的诉说与婆婆的宠慕附和里,听得这些家族旧事。不知不觉,我总会跌入这股澎湃汹涌的血脉溯流而上,太婆婆也好,爷公也好,奶奶婆也好,那一位位未曾谋面的祖辈们,好像他们依然奔忙于某个微风习习的清晨,或是阳光热烈的午后。我甚至愿意相信那个平行空间的真实存在,到了危难时刻,先辈就会越出界限以入梦的方式发出警戒。
比如唐山大地震那年,二伯哥在唐山某建筑公司上班。地震前夜,二伯哥正沉睡间,忽然就见一个戴毡帽的老头来他床边摇晃,说别睡了,别睡了,快起来!
二伯哥梦中惊醒。不久就地动山摇,震起来了。大地猛烈地抖起来了,那震撼,那凶猛,顺楼道跑是来不及了。二十多岁的二伯哥猛然起身,从紧邻床头的三楼窗户一跃而下。虽然跳下时被一个大钉子刺穿了左脚,但保住了性命,而楼上其他工友全部遇难。
二伯哥没有见过爷公,后来跟公公说起这个梦,才知道那个高高个子、大眼微驼、高颧骨红脸膛、头戴毡帽的老者,正是爷公。
也许,夫的九个兄弟姐妹,成为爷公的子孙更是一种宿命,否则,爷公怎会宁愿坏了他“那边”的规矩,跑来护佑二伯哥的周全?
如今,随着时间推移流逝,石村已很少有人还记得村西南窑场边的那三棵响杨。就是夫家兄弟姐妹及我们的后辈子孙,也大多分散于远远近近的几个城市,很少回来,很少回想起那几棵属于我们祖祖辈辈的响杨了。曾经的祖地也早已易主。爷公以及先祖们的坟茔被夷平后,更是失了后辈子孙的祭奠。然而,如果有一些文字能够成为一种告慰,我希望戴毡帽的爷公端坐在每一个子孙的梦里,笑容可掬。
刘爱春,中国民俗学会会员,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员,被授予“河北省才女星”称号。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在《读者·原创版》《唐山文学》等报刊发表,搜集整理、发表出版民间故事六十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蚕沙口传奇》和散文集《这里是曹妃甸》。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