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鸡唱山树晓,钟鸣霜外声”。读到苏东坡这样的句子,心里不觉为之一动。
那时的惠州,在中原人眼里虽是南海陋郡,但也一定是钟声袅袅的了。这西湖周边,就有嘉佑寺、栖禅寺、罗浮道院、逍遥堂等等寺观,由这些修行人敲响晨钟暮鼓,应该是小城生活之日常吧。
追溯这个句子的出处,却是东坡写于海南的作品。老朋友吴子野到儋州看望他,惹起了他对惠州的回忆,于是给子野写了赠诗。在他的笔下,那些在惠州西湖漫游的时光历历在目——去年初冬的某日,他们游完逍遥堂后,沐浴着夕阳余晖,又乘兴游了西山。待到敲开罗浮道院的大门时,已是二鼓时分,道友挽留,于是下榻在道院西堂。夜深天寒,屋外起了风雨,屋里油灯昏暗,大家都没有睡意,欢声笑语,不觉达旦。凌晨时分,东坡听到了鸡鸣声,听到了道院的晨钟悠然响起。
这样的西湖漫游,在儋州的东坡有恍如隔世之感。不过在惠州时,却是常有的事。他在另一首诗里写到的情形,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游览的路线是反方向。
予尝夜起登合江楼,或与客游丰湖,入栖禅寺,叩罗浮道院,登逍遥堂,逮晓乃归。(《江月五首》引)
这回的终点是逍遥堂。毫不奇怪,东坡能看见惠州的五更月,看见月下东江如练,从合江楼下滚滚西去。他还能听到寺观里的五更钟鼓,“星河澹欲晓,鼓角冷知秋”,一个新的早晨在袅袅钟声中徐徐开启。
东坡在嘉佑寺借住一年多,僧人们对他很关照。每当他身体不适时,这每天例行的晨钟,敲打得也格外要轻一些。东坡有这样情意满满的记录:“白头萧然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有晨钟暮鼓的陪伴,是何等温馨的小城生活呢!以至于身在儋州的东坡,也情不自禁要写诗怀念。
2
惠州的第一道钟声是什么时候响起的?这是我在夜读中神游八极,首先联想到的问题。
相传在远古时代,有位仙人骑着木鹅飞过此地,见湖光山色,俊秀可人,便落下来,流连忘返。飞鹅卧于湖畔,化作一座小山,就是现在的飞鹅岭。惠州也由此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鹅城。
这样的古称,我相信与广州古称“羊城”类似,蕴含着一个迷你版的“创世说”。对世代居住的栖息地,人们总愿意这样来表达他们的情感,在传奇中追溯他们祖先伟大的迁徙。
仙人,是华夏本土道教的概念。道教虽然创于岭北,但有记载显示,自东汉起就有不少真人南下越过大庾岭,寻找仙居之所,炼丹修行,采药施医,是为“道教南传”。
在有关罗浮信史与传奇交织的记载中,这样的仙人,至少有晋代的葛洪和南朝的谢灵运。
葛洪两入罗浮山,他与南海太守鲍靓之女结成“神仙眷属”,在此采药炼丹,收授门徒,著书立说,直至终老。东坡抵达惠州前,在路经清远时耳闻“本地粉丝”顾秀才的赞美,就忍不住先游览了罗浮山。他很喜欢这个葛洪福地,此后在诗中常常咏到,借此表达对葛仙翁的钦慕与自己的学道之志。
山水诗人谢灵运被传是那个骑鹅旅行的仙人。他有《罗浮山赋》传世,叙述了他乘坐两头翘起的小木船(即木鹅)抵达这里并在此羽化登仙的故事。道教认为,“逆水”最为可贵。东江西流,正是“逆水”,而这水边的鹅城惠州,就是道家的“仙源福地”,可供诗意地栖居。
优山美地往往在大山与大河的交汇处。大山幽深,物产丰富。河口宽阔,鱼肥虾美,小小的冲积平原可以耕作栖息,慢慢就有了人烟。罗浮山下,东江与西枝江的交汇口惠州,就是这样一块乐土。由道人敲响这里的第一道钟声,再自然不过。
那么佛家的钟声是什么时候响起的呢?
北宋余靖言之凿凿,认为东汉末年这里就有了佛子的活动,只是汉代以来,岁月茫茫中,世事沧桑,人去迹存,乃至“钟梵相闻”的盛况衰退了,直到唐代以“开元”为名在全国兴建寺庙,才逐步得到复兴。这有一定的可信度,毕竟距离惠州不远的交趾、广州,正是两汉间佛教传入中国的海上通道。
余靖撰文追溯了惠州开元寺的前世今生。他写道:
惠州府治之南二里,则所谓最胜之寺也。古者邑而未郡,山犹林莽,虎狼宅之,肆害民里。东汉之末,有僧曰文简,挂锡栖此,猛兽驯服,因为伏虎台。(《惠州开元寺记》)
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东汉末,惠州还只是博罗县一个乡邑,这里漫山都是大林莽,常有虎狼出没,祸害村落。有法号“文简”的僧人来到此处,筑“伏虎台”,位置大约在北宋惠州城南二里处(今国庆路步行街附近),由此猛兽驯服。文简和尚是如何驯服野兽的,不得而知,但这“伏虎台”,应是岭南最早的佛教道场了。这当然也可读解为崇佛的宋人对佛教的赞美,毕竟除了林莽中的猛兽,佛家更关注的是“如何降伏其心”。
余靖是岭南曲江(今韶关)人,与欧阳修同为“庆历四谏官”之一,范仲淹新政的积极参与者。庆历元年(1041)他到惠州游历,发现这里“重山复岭,隐映岩谷。长溪带蟠,湖光相照。”据说这是惠州西湖首见诸文字。他虽然讲的是佛事,却分明是儒者胸襟。
事实上,余靖的游记隐约显示出一个现实,即包括惠州这样的百姓世代栖居地,第一道“钟鼓声”往往不是与仙人同在的诗意栖居,而是某种危险的警讯。比如有野人袭击村庄,有猛兽肆虐乡里,人们捶响能够发出或尖锐或轰鸣声响的器物,目的是紧急召集村民御敌。在战斗中,这样的声音可能是冲锋的鼓动,也可能是撤退的号令。在严酷的自然环境面前,生存是首要的挑战,道佛传教者常怀异禀,寄寓了早期文明中人们对力量的渴望。
儒者来了,他们普遍来得较晚。他们以修身为本,但主流方式不是离群索居,目的也不是个体的得道升天或修成正果,而是以人伦为基础的教化与秩序。他们更多与政权合作,有自己独特的钟鼓之乐,即所谓“礼乐”。有趣的是,“礼乐文明”在形态上也有“庙堂”之称。从中央到各地州县,他们构筑庙宇,供奉孔子,称为“文庙”。文庙的隔壁,往往就是以儒家典籍為教材的学宫。这高墙之内也有晨钟暮鼓,但焕发的是文明的另一种风采。
东坡盘桓之际的惠州,尚无官学,但人口繁荣,已今非昔比,北归无望的他在此筑屋安居,作终老之计。他写道:
鹅城万室,错居二水之间;鹤观一峰,独立千岩之上。……今者既兴百堵,爰驾两楹,道俗来观,里闾助作,愿同父老,宴乡社之鸡豚,已戒儿童,恼比邻之鹅鸭。何辞一笑之乐,永结无穷之欢。(《白鹤新居上梁文》)
白鹤峰位于东江边,新居建在峰顶之上,坐在家中可俯瞰滔滔东江。绍圣三年(1096),东坡在原白鹤观的屋基上构筑新居,两进,中有天井,周以廊庑,有房二十间。左为客厅,名之“德有邻堂”;右为书房,名之“思无邪斋”。院墙内外种花木,有松、柏、荔、柑、橘、柚、茶、梅等。这样的私家构建,充溢儒者气场,又具道家仙风,恐怕也是惠州建筑史上的首次吧。资料表明,大儒先于州学而至,东坡虽不是第一个,但惠州府学的确直到南宋淳熙二年才正式创建。
无论如何,儒、释、道的钟声,都悠然响彻罗浮的上空,传布着各自的意蕴,陪伴着芸芸众生的每一道晨曦、每一个夜晚。
3
对于一个宦海沉浮、浪迹湖山的人来说,东坡对寺观的钟声是熟悉而敏感的。
钟声有时从远处传来,穿越云烟。在杭州万松岭,在前往梵天寺拜访友人的路上,露水打湿了草鞋,东坡听到了这样的钟声。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履。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
这样的钟声是召唤,也是陪伴,行走在山中的东坡,因此不会寂寞。走得近了,钟声则是喜悦的印证,因为转过山崖,豁然开朗的钟鸣之处,就是道友的住所。
松门有时尽,幽景无断续。崖转闻钟声,林疏见华屋。(《游山呈通判承议写寄参寥师》)
钟声有时是一种默默的自我观照。
羡师此室才方丈,一炷清香尽日留。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书双竹湛师房》)
东坡初到杭州,开始与方外修行者交往。他总是细细观察他们的日常,体会其中三昧,反求诸己。这年冬,东坡访双竹湛师,并夜宿僧房。他看到僧人所居不过方丈,唯有一炷清香终日陪伴,日复一日的暮鼓晨钟,那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东坡回到寄宿的僧房,合上门,一盏昏暗的残灯相伴,久久独坐,夜深了仍没有睡意。炉火很旺,拨开白色的炭灰,里面还有通红的火块。他就寝时,清晰地听到屋外的雪正在萧萧地飘落。
钟声,还是时光穿梭里的幽思和怀念。
连筒春水远,出谷晚钟疏。欲继江潮韵,何人为起予。(《独游富阳普照寺》)
富阳普照寺,古木参天,泉水淙淙。有人将竹筒连接起来,把这山涧的春水引到远处村落。在出差旅行的间隙,东坡独自游览了这座唐代古寺。走出山谷时,他听到晚钟在山谷中悠然敲响,像是僧友在为他送别。这让他联想到骆宾王在这里的典故。据说这位在历史风涛中神秘失踪的诗人,在此留下过“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句子。东坡默诵,唱和的诗句似乎就在嘴边。
这辞别时响起的钟声,与他在河南信阳游览净居寺时颇有相似。他写道:
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游净居寺》)
在那个寒冷的新年正月,贬谪的东坡奔赴黄州,途经此处,曾作短暂的休息。元丰末年他应诏返朝,途中得以故地重游。
钟声更是一种慈悲。
抵达惠州后的东坡,在悠游山水的同时,也尽显儒者的自觉。虽然不能签书公事,但他足可以影响郡县长官及周边佛道人士,促成了不少社会公益事业。
他支持太守詹范,收殓暴露于野的遗骨,重新归葬,让死者入土为安。穷困的他尽己所有,还向弟弟子由夫妇募捐,协助罗浮道士邓守安、栖禅寺希固师傅,修建了连接两岸的西新桥和东新桥,州城交通为之一变。他在河道的有利地形之处,建造水磨,为百姓带来全新的便利。他身体力行推广农业器具“秧马”,帮助农民提高耕作效率。他督促郡守建造军营,使得驻军不再占用民房,骚扰居民。他协助郡守据理力争,落实了百姓纳税“实物与现钱两便”的惠政。他投入博罗火灾后的重建工作,努力安置了灾民。更有意思的是,他多次写信,并推荐邓守安,指导接任章质夫的广州知州王古自白云山引蒲涧泉水,开创了广州的“自来水”系统。
这样的一个个项目,与道家的制药、佛家的“伏虎”一样,直接给百姓带来了福祉。东坡与朋友们一定在晨钟暮鼓中忙碌着,他们一定需要开会筹划,为分歧激烈地争吵,为资金短缺而犯愁,为终究功成而狂欢。两桥建成后,他写道:
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西新桥》)
在欢喜达旦的凌晨,他可能也已然酒醒,只是独自安静地躺在阁楼藤床上,用心谛听那悠扬的晨钟,品味那丰盈的人间慈悲。
当然,还有一种钟声响起,却意味着痛彻心扉的悲悯。
绍圣六年(1096)七月,红颜知己朝云终于在几个月的缠绵病榻中离世,年仅三十四岁。“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东坡觉得对朝云虽有照顾,但她今世偿还自己太多,此后三生的缘分可能要断了。悲痛的老人为她选了一块独特的墓地,周边栽种梅花。他在给章质夫的回信中写道:
朝云葬丰湖上栖禅寺松林中。前瞻大圣塔,日闻钟梵。墓得如此,不负其宿性。(《与章质夫》)
对一个学佛的修行人,还有什么比“日闻钟梵”更好的安排呢?
抵达惠州后,两人一道“经卷药炉新活计”,过上了修行的生活。朝云十二岁入苏家,不识字,但在苏府长期耳濡目染,加上她的聪明伶俐,终究做到了“通文墨”。她跟随东坡经历惊涛骇浪的宦海生涯,有过短暂的安乐,但更多是艰苦的颠沛流离。朝云聪慧,在江淮漂泊期间,曾向泗上的比丘尼义空学习佛教义理,“亦粗知大意”(东坡语)。临终时,她口诵《金刚经》“四句偈”,缓缓而绝。云: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栖禅寺的僧人们在墓地一侧为朝云筑亭,名“六如亭”,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之旨意。朝云墓园,至今堪称“天下第一苏迹”。
很长时间,东坡老人不敢靠近栖禅寺半步,而这朝夕相伴的钟声,他又如何能够闭耳不闻呢?这样的生命悲恸,千年后的我们似乎仍能鲜活地触摸得到。
这洒向人间的慈悲,应该是钟梵的终极意蕴吧!
4
很久不曾谛听钟声了。
我的家乡赣北修河两岸佛道不盛。有许真君斗孽龙的传说与信仰,但我至今不知道何处有供奉他的道场。远近寺观很少,且都很简陋,即使有过一两个清修者,但绝没有钟、鼓这样昂贵的法器,而且,这些寺观在我的记忆中早已颓败了,只剩下一两个地名,比如“桥首寺”之类。因此,我在与老家有关的记忆里,没有钟梵之音。
谛听钟声,那是以后“故意为之”的雅事。
从大学求学的某个时候起,我就循着古诗词去寻找远古的钟声了。没有啥了不得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一种东西叫“诗意”,典型的就是这“夜半钟声到客船”,为了这个句子,我住到了苏州城外寒山寺附近的小旅馆。梳着两条小辫的旅馆老板女儿听了我的来意后,咯咯地笑。笑完,她正经地说,半夜没有钟声,你还住不?自然要住。那天晚上,山寺外,枫桥边,一片寂静,也一片昏黑,只有城楼上的重檐在天际映出一角苍凉的剪影。唐诗里那些忙碌的航船、喧哗的旅人,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读陆游,发现他也曾在此借宿枫桥。他仕途不顺,被迫万里奔赴四川谋事。“客枕依然半夜钟”,他愤懑、忧愁,却发出“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宿枫桥》)的呐喊。他的内心,总是有一团火。
真正听到钟声,是在普陀山的普济禅寺。
那年我客居杭州,时间安排上不便,出行选在一个初冬时节。天气阴雨,我走绍兴、宁波而来,重施“穷游”故技,一上岛就住进了普济寺对面的小客栈。推开窗户,透过法国梧桐,可以看见山门。旅客寥寥,桐叶飘落,细雨飘拂,是最古典的梧桐夜雨了。清晨,我被柔和、清晰而坚定的钟声唤醒,一下,一下,很慢,很慢,还伴着清脆的鸟叫。很舒服,很安详,我竟然又酣然入睡。按规制,晨钟要敲一百零八声,我应该没有听完。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曾独自谛听钟声了。
重读东坡古卷,终于让我有幸一再“听见”。悠扬钟声,慰我风尘。
奔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在《博览群书》《天津文学》《散文》《苏州杂志》《中学生》《旅行家》《文艺报》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有作品入《散文》杂志年度精选集。出版散文集《面朝大海 烧水煮茶》(中国文史出版社)、《在庐山遇见王阳明》(作家出版社)。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