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西一株古柳,正对着道东的胡同。胡同南墙外,是我大爷爷和三爷爷家的菜园,北墙里是我家的菜园。走进胡同,奶奶种的蜀葵夹道盛开,它们不愧别名“一丈红”,主干蹿得老高,一身红红粉粉的花朵,隔着半人多高扎着密密圪针的墙头,笑嘻嘻地俯视着两边园子里绿油油的菜蔬。妈妈在蜀葵的间隙,栽上一棵棵紫苏,紫苏个子矮,花也没有蜀葵花硕大艳丽,却一点不自卑,兀自开出一串串小小的淡紫。
再往前,一棵椿树一棵枣树并排站在那里。椿树银灰色的树干笔直,树冠在高处,暗红的叶子长长的;枣树枝干深褐,树冠低,椭圆的树叶和椭圆的枣子泛着碧绿的光泽,伸手便可以碰到。两只喜鹊在椿树梢叽叽喳喳,一唱一和。刚满月不久的小黄猫,在枣树干上练习爬树。大猫蹲坐树下,仰头眯眼,好似漠不关心,实则心耳神意都在孩子身上。小猫用锋利的脚爪钩着树皮,勉强爬上去,下来时却困难重重。它扭头朝妈妈喵喵两声,大猫不动声色,小猫紧张得脊背和尾巴上的毛奓煞着,小心翼翼地试探,一步一滑,总算下来了。
胡同在树下转个直角向北,正对着一处院门。树与院门之间这段短胡同,东靠长满枣树杏树的小山坡,胡同顶上,用细木杆儿搭建成倭瓜棚,阳光透过粗粗的藤、大大的叶子、喇叭似的花朵和几个刚刚坐下的倭瓜蛋儿,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双腿微曲往起一蹦,落下时手里多了一朵娇艳的黄花,一只蜜蜂嘤嗡一声,从花心儿逃出来,在空中一个优美的折转,沾着满身的花粉飞走了。
西面便是我家的菜园,迈过竖在园门口的石板,会先碰到一株党参,在院墙与园墙形成的角落里茂盛地生长着。往里走,贴着院墙一溜三棵花椒树,树冠比院墙高出好多,绿色的籽实会在秋天成熟变紫。党参与花椒及后院井边的薄荷,是我爷爷年轻赶驮子时,从远处带回来的,村里只我家有。我并没有进菜园,只伸进手去,在党参的蔓叶间,捏住一朵小铃铛般气鼓鼓的花囊,轻轻一用力,“啪”的一声,它开花了。
转身就可以进院了,完全不必在意脚下的一座小桥。它也许是世界上最小、最简便的桥,有水泠泠地从下面流过。水来自我家后院的井里,是我大爷爷或三爷爷家里的人,在打水浇园子。一块薄石板覆盖在水垄沟上,与地面齐平,为了走路平坦。
院门口,是两段院墙中间留出来的空当,没有门楼,更没有黑漆朱环的厚木门。两旁靠墙各埋一根木桩,一扇密扎树枝的柴扉,用两截麻绳松松地拴在东边的木桩上,到了夜晚,虚掩柴扉,另有一个绳套,挂住西边的木桩。这样,外面来的野生动物进不来,而夜归的家人,晚上来串门儿的邻居,伸手摘下绳套,便可以进院。院子里一正一厢两栋茅草房,一盘石磨,立在三间东厢房的南窗下。东厢房里住着四爷爷一家,四爷爷是我爷爷同胞兄弟中最小的一个,我们习惯叫他老爷。他和老奶有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叔,小堂叔比我还小两个月,在我父亲这辈堂兄弟中最小,排行老八,我叫他小老叔。迎面三间正房里,住着我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妈妈、弟弟、妹妹和我八口人,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
真正的农民是舍不得荒置土地的。我们的院子虽然不大,还是将西边的一大半用矮墙圈起来,做了菜园,属我家和老爷家共有。小园里栽了杏桃李树各一棵,我没在别处吃过比它们更甜美的同类水果。杏树是嫁接过的,杏子个大肉厚汁多,味道香甜。李子甜中微酸,更有滋味。杏与李成熟时,我们随时摘来,也不用洗,直接下口就是。它们是家里人一个夏天吃到的全部水果。有一年妈妈出门几天,偏巧下了一场雨,催得树上李子甜香四溢。奶奶怕不待妈妈回来,李子被摘光,便用旧布包裹起一条树枝。小动物大约比人的嗅觉灵敏,有一种被我们称为花狸棒子的类似松鼠的小动物,钻进布里,把李子吃个干净。等我们发现,只剩下李子核儿了。
桃和枣还走在成熟的路上,它们果实和叶子一样青翠翠。
园子北墙下向阳处有一丛月季,是我从同学家分来的。品质殊异,当年新发的枝条有房檐那么高,却只在前一年的旧枝上发蕾,一年只在夏初开一茬花,花朵是特别干净的浅粉,散发着沁人肺腑的奇香。月季脚下一墩芍药,是妈妈从姥姥家井边挖来的,花朵硕大,娇艳欲滴,端午时花叶交映,养眼醉心。东墙根儿下,老奶从遥远的内蒙古娘家带来的石竹花,一溜好几种颜色,在清晨的微风里蝴蝶一般轻舞。一大棵俗稱胭粉豆子的紫茉莉长在畦埂上,它小地雷样的黑色种子里,有白色的可以碾成粉的物质,听说是制作胭粉的原料。它那深粉色的花,艳得夺目,我常在傍晚抱膝坐在花对面,痴想自己身上有一件同颜色的衣衫。最惹眼的,是妈妈种在园门两边各一棵看花豆,藤蔓沿着架柴爬得老高,开着热烈的火红色花朵,似两扇重彩的屏风。在院南墙被雨浇倒并直接拆除之后,村道上走来走去的人们,远远地见到满园的花,都忍不住要赞叹一声。
从两幢房子间的角门出去,曲径通幽,来到正房房后。在花香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丛盛开的刺玫;比刺玫高的,是树干笔直并排站在那里的两棵榆树;比刺玫矮的,是一片颜色深绿的薄荷;紧挨着薄荷有两墩马莲,开着蓝紫色的花朵。摘下薄荷叶咀嚼,满口清凉;马莲花掐下来,花茎一端放在嘴里吸吮,发出悦耳的鸣声。它们都生长在辘轳下的井口旁边,要是正巧有人打水浇园子,一斗接一斗清泠泠的水,哗啦啦地倒在水簸箕上,撒着欢儿从榆树、刺玫、薄荷、马莲脚下流过,拐个弯儿,躲开正房山墙两步远,从角门东侧进入院子,或是流入当院的园子,或是顺着园墙流到院门口,在小桥下横向东移一米,穿过胡同拐角椿树枣树下墙根处的小洞,进入大爷爷和三爷爷的园子。
半围着水井的,是老爷的另一块菜园。老爷是个高大魁梧的庄稼人,勤劳朴实,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民形象。当年,我第一次见到罗中立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就想,要是用我老爷做模特,一定画得更好。老爷侍弄菜园十分精细,蔬菜种类繁多,长势茁壮,他像是一位出色的油画家,土地就是他的画布。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说话很少大声,可打水浇园的时候,他会放开喉咙,用歌唱的形式来计数:“一百斗子上来哟九十九,九十九斗子上来哟九十八……”歌声悠扬。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不从一往上数,却从一百往下减,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盛夏的夜晚,除了年轻时落下伤累的我爷爷还坐在窗前的炕上,两栋房子里的人都聚在院子里纳凉,身下的坐垫,用苞米皮贴近米粒的那几片又白又软的叶片攒拧而成,啥时候坐上去都不凉不热。白天太阳好,把地面晒得滚热,到了夜晚,余温尚存,也可以直接坐在地上。天空深蓝色,偶尔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如果不是满月那几天,会看见灿烂的银河亮晶晶地在流动。萤火虫无声无息,我的眼睛盯住一只,追逐那飞来飞去碧莹莹的小亮点儿。园子边上,几棵专为我们小孩子种的甜杆儿正在拔节,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奶奶缓缓地摇着蒲扇,扇起一缕缕清凉的微风;老爷点燃用艾蒿拧成的火绳,散发着微带辛辣的香气;老奶端着一尺多长的紫红花烟袋杆儿,黄铜烟袋锅里的旱烟,随着她的吸吐一明一灭。蚊子很怕火绳的气味,在远处嗡嗡叫着不敢靠前,大家随心所欲地说着话,直到点在屋里的火绳把白天进去的蚊蝇熏出来。夜渐深,人们觉得身上发凉,才进屋睡觉。
那一年,我对七夕充满了向往,可我的期待落空了。先是早起发现应该去给牛郎织女搭桥的喜鹊,还站在椿树枝上唱歌,妈妈说,我没醒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去过了;再是白天居然没有下雨,奶奶说,牛郎织女老了,没有眼泪了;终于等到神秘的夜晚,我躲到五月初五种下的晚黄瓜架下,竟然没有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姑姑说,等我上学识字了才能听见。
炎热的白天,奶奶们、妈妈和姑姑,会坐在正房后面的阴凉里,背靠屋墙,对着花木做针线。由于离水井近,空气分外清凉。她们也会从院里走出胡同,坐在村道边的老柳树下,边做手里的活计,边照看身边的小孩子,同路过的乡亲们打招呼。对方要是不忙,便站下唠几句家常。在这里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村道上没有机动车,自行车都不常见。大人把垂下来的柳条绾系在一起,小孩子便可以坐在上面荡秋千。
柳树旁边是一片高粱地,地边有成片的粉红色打碗花。小伙伴们说,把打碗花放進碗橱,碗就会“噼里啪啦”打个稀碎。我将信将疑,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趁奶奶和妈妈午睡,扯了一把打碗花,蹑手蹑脚地放进碗橱,转身踮着脚尖逃走了。一下午我没敢进家,直到黄昏时分,才心怀鬼胎地溜回来,偷偷掀起碗橱的布帘,发现碗完好如初,打碗花却已萎蔫了。有时我还会擗下两片高粱叶扔在胡同里,然后跑到别处去玩,等叶子晒蔫了,把它编成发辫的样子,绑在自己的短发上。
一个酷热的日子,我生病了,躺在柳树阴凉里。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喝井拔凉水,小老叔不声不响地去后院井里打了小半桶水,穿过院子和胡同,拎到柳树下。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格外沁凉清甜。妈妈笑着说:“这个小老叔当得可真够材料啊。”老奶也笑。我和小老叔从小在一起,想来也该有打架怄气的时候,不过我无甚印象,只记得有一次老奶给我两枚大红枣,说给我按按疼,别再哭了。我仍然哭,好像是小老叔打我了。
连雨天,雨滴在斜穿院子上方晾衣服的铁丝上挂了一串珍珠,粒粒滚动着,由小聚大,最后脱离铁丝,掉在地上。啄木鸟没歇息,“梆梆”的啄击声,穿过缠绵雨丝,湿漉漉地清晰传来。但是,即使循声仔细寻找,也不一定看得见,因为它或许在树的另一面。燕子在雨里飞来飞去,也会像雨滴一样成串地歇脚在铁丝上,它们之中有几只住在我家里,算是我家的家燕。
乡下的说法是,燕子不在意人家的贫富,只有善良祥和的人家,才招引燕子筑巢,燕子也会给这家人带来吉祥。我家住了两窝燕子,有时半夜里半睡半醒,会听见它们梦里温柔的一两声呢喃。里屋的一窝燕子在棚顶,窝是就着固定电灯线的卡子垒起来的。厨房水缸的上方,还有一个很大的燕子窝,大燕子采食归来,新孵出来的小燕挤在窝口,张大娇黄的嘴丫“唧唧”叫着争食。直到现在,我看到听到“黄口小儿”这句话,都固执地想到那一排乳燕。当时很担心,大燕子记不住每次喂了哪个孩子,在我看起来它们一模一样,要是有的小燕越吃越强壮,那抢不到的岂不是要饿死?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它们齐刷刷地长大了。小燕吃饱了,把屁股朝外一转,一摊排泄物便掉到水缸盖上。它们也有自己掉下来的时候,我抢在大黄猫前面捡起来,但要把它送回窝里却很难。厨房没有吊棚,这种山墙呈人字形的茅草房,檩子一根比一根离地更高,燕子窝在第三根檩子上方,大人踩着凳子都够不着。我想了个办法,弄一根长长的向日葵秆,再找个墨水瓶的塑料盖儿,用钉子从盖儿里面穿出来,钉子尖儿扎进向日葵柔软的秆芯,乳燕放到瓶盖里,我站在杌凳上,小心翼翼地把乳燕举到燕子窝口,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它倒回窝里。可惜这个营救计划没有成功,乳燕再次掉在地上,终于死去了。
几度杏李熟,几度乳燕飞,当时只道寻常事,岂知岁月如水去不回。
一晃儿,我离开旧家近四十年,爷爷奶奶们都不在了,小老叔的孙子孙女都如我们当年那么大了,他们随他们的父母生活在城市里,我和小老叔那样的童年,已成绝版,只有胡同口的大柳树还记得。
大柳树更显衰老简古,不知它多大年纪了,据说我爷爷小的时候,它就像现在这么高。它看见了我家几代人的童年呢?
我的叔叔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都曾两度翻盖新房。一前一后两栋高大宽敞的瓦房,尽显富裕景象。拆拆建建中,布局有改变,我只能凭几株老树的位置,来回想旧日的格局了。
闭上眼睛,昔日旧家美好的夏天,便活泼泼地在我的脑海里放映。
魏红莲,辽宁朝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做过农民、煤矿工人。在《天津文学》《散文百家》《芒种》《岁月》《辽河》《当代工人》《辽宁青年》《陕北文学》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醒心杖》。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