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澜
她知道,她知道,她醉了。这一天正在过去,她在夏天渴求一片欢乐,在丰饶或黄昏的幔子里,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来到我们身旁,分享她的爱。她是位矮小的老人,穿着厚厚的裤子,身旁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面容刚毅,光彩照人。啄木鸟,大犀牛,都是她的名字,她问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说我们是医生,她就开始哭:“姑娘们,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和我的手一样老,我一辈子像时钟一样行走,可咱们这儿不再有山毛榉……不再有山毛榉!只有一片阴影。世界上没有可以跳舞的地方,你们来得多么及时。”她充满奇美的话语渗透了我们的存在,她满嘴花言巧语让我们沉沦,她撒谎,她让我们失去一些东西,她令我们错过了一些事物,但我们错失了厄运而不是良机。这一切都在看客的眼中,人们期待着在一天结束的时候看到她,他们期待着目睹她的爱——兄弟姐妹里她是唯一能表达爱的人。一群舞者排着队走,他们轻言细语,他们一跃而起,喧闹的声音构成空旷的浪潮,每当人群中发起一场奇妙的争论,我们便从中受益。
我们和她闲聊,她一进门就开始猜测我们,而之后则完全沉溺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您知道癫痫吗?医生。”她一边用帕子擦拭着唾沫,一边问我们。她满身酒气,双颊通红,她告诉我们,有的癫痫病患者在发作时,会感到无比的快乐、幸福、平静和安详。“当然,这是由疾病引起的。你觉得这样好吗?你应该修理它们吗?如果疾病带来快乐,你还会治愈疾病吗?”还没等我们说话,她又补充道,“医生,我认为根本不用治疗!为什么人觉得高兴还要治病呢?这难道不是天底下的怪事?我还知道一件非常有趣的事,那就是——人格是可以通过手术来改变的。对吗?您是这个方向的吗?您研究脑子吗?只需要一场精密的神经外科手术,就可以改变人的自我认知。只要对大脑做一些小手术,整个人就会改变,可见,咱们心目中的这个我,根本不值一提,但我的脑袋外一定还有一个我,姑娘们,你们不觉得吗?任何手术都无法改变它,它无法以任何方式被动摇。我必须找到它。人们说我疯了,他们说我‘失去了个性,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相信有一个真正的我,我必须找到它……我的命运、我们生命的责任、我的任务,不是改变这个头脑中的我,而是找到真正的我,并去想起它、寻找它、认同它、赞美它、回到它、成为它……你怎么说?医生,我以前是个数学老师,我在大学里教书,现在我不会算数了,你写一个数,我分不清是什么,他们以此为依据,说我病了,但我仍然可以欣赏音乐,我喜欢《月光奏鸣曲》,我可以迷失其中,这说明我的计算能力并没有出问题,我只是忘记数字了。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医生,好像我说了一句傻话。你们一定觉得欣赏音乐和算数之间没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她又问我们:“我们计算的真的是数字吗?还是说我们只是看着一些代表数字的形状来思考呢?真正的算数到底是什么?我们真的可以理解数字,理解数目,并把它运算出来吗?我们计算时到底是在干什么?当我们在脑子里计算,和我们写出来计算有什么区别呢?或者我们利用计算机来计算——这和别的那些又有什么区别呢?真正的算数到底是什么意思?数字是可以被看到的吗?数字存在于哪里?”
“医生,”她说,“欣赏音乐当然也是计算。我们数着音符,我们运算它们,但我们是无意识的。我们通过以不同的方式计算音符来感知音乐之美。我的计算能力没有问题,我是个数学老师,只是我认不出数字了。他们认为我忘记了数字,他们认为我很痛苦,但我不,我不痛苦,我不难受。医生,我不能谴责自己。不是因为我不想谴责自己,而是因为我不能。我不能责怪自己,因为一切都是我,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既然没有我之外的东西,我又怎么能怪自己呢?我再也认不出这些数字了,这些小符号——这是很常见的事情。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没放在心上。”
她说那年的夏天灰蒙蒙的,麦火已经很久没有燃起来了,时间未曾在她心中流淌,但她依旧开始记录生活中的信息。这段时间她一直待在外面洗脸,洗脸的时候还说洗手池里的水很苦。她打电话给家人,但他们都说水没有味道。水闻起来是苦的,为什么是苦的?首先要做的是喝酒。但她决定碰碰运气,去医院询问自己的病情。她生平第一次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的脑子有问题,而且问题大到无法治疗。于是她又去找“有本领”的人——“他看起来不大,有一双毛茸茸的小手,他拿出了两张牌给我,分别是正立的六和倒立的五。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他说,您不必事必躬亲,事情自会得到完美的解决。这句话我说给您听,您完全无法体会这句话的威力。这句话经由他的喉咙说出时威力无穷。他看着我,面带笑容,打呼噜一般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句话。他说,我不必参与到每一件事情中,我只需等待事情自然发展,一切问题自会得到解决,根本无须我烦恼。他所说的这句话拯救了我,我开始变得没有压力,我变得轻松愉快。我觉得没必要……”
“您只去过一次医院?就怕去医院吗?”我们问她。
“不,不,我喜欢那里。”她说,当她看到那间米白色和纸绿色的房间时,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不是源源不断,而是一种猛烈的“脑”感——她进入了一个安静的场所,一个新的地牢。她感觉到了。这种感觉是一种安全感。当她进入医院时,她只是被一种感觉所淹没,即在这里她是安全的,在这里她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干扰她,没有任何思想可以占据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她瘫倒,在这里她感到平静和安宁。没有人伤害她,不是因为她敏感,而是因为她是如此勇敢。她行走在其中,仿佛是一位君王,她绕了一圈又一圈,与其说是为了看清里面的东西,不如说是为了确保每个人都看到她已经按照她自己的意图进来了。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滚滚闪烁的光球,他们没有丝毫的怀疑,他们坚信,他们认定,是的,就是她,这个人是来照顾他们的,这个她看似温文尔雅,却有着不凡的魅力,她不受尘世的束缚,洒脱而缓慢,她太强大了。
“拿到检查结果,您就回来了?”我们问。
“是的。”
“您说您不曾怨恨他们?”
“當然不,我这么说不是出于自满,医生,”她继续说,用帕子的另一边擦着红肿的脖子,“你们觉得我放弃了,不,我是托付。我已将自己托付给更伟大的生命,托付给了一个更有智慧的存在,我相信自己变得更加平和,人们必须学会相信善良的力量,事情自会水到渠成。我们都有一大类思想,就是人生的结局是不确定的,这让我们害怕。如果我说结果是确定的,我似乎又落入了宿命论的陷阱——但它是确定的——靠我们自己。他们说治不了我,我觉得没什么,我们总是说自己的命运不好,说自己的命很差,说自己是一个生下来就要遭苦遭难的人,但我们得好好想一想呀,咱们的人生除了命运还有运气呀,命运里没有的,运气自然会给你。我从来没问,为什么得病的是我。我这种人生病没什么奇怪的。我脸上只有没有欢乐的笑容,我虚情假意,缅怀痛苦,我压抑,幸灾乐祸,力求完美,爱生闷气,事事亲力亲为不许别人干涉,我这种人很容易生病……学会偷懒才是最重要的。我使一切都变得复杂了,因为我很狡猾。我心里的许许多多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复杂,而随着这些心愿变得复杂,它们的实现也随之变得复杂了。只要我们有一个简单的愿望,我们的道路就是敞开的。这个愿望就是真相,我要进入真相,成为最终的、不妥协的、简单的真相。你问我恨不恨,当然不恨,因为病魔让我在这个世俗的幻觉游戏中找到了一个便携的出路。”
提起世俗游戏,接着她就开始说逝者的事情,她说孩子们、青年人第一次碰见逝者往往是在家里面,不是在家里面,就是在亲戚家,不是在亲戚家就是在医院,不是在医院就是在某些更加神圣的场所里。总之,他们遇见逝者总是有先兆的。会有人提醒他们这里有个逝者,你要进去看看。青少年不会无缘无故看见一个逝者,逝者不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而是由大人们来给他们牵线搭桥。而她不是,在她小时候,她第一次遇见逝者时,简直毫无征兆,逝者突然就出现在了他不该出现的地方,没有大人为她牵线搭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逝者——当她第一次遇见逝者时,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逝者,因为他看起来和活人没什么区别。
“您在哪里,什么时候遇见了逝者?您还记得吗?”我们问。
“我舅母家里,他就坐在桌子上喝茶,还和我聊天,头发油亮,眼睛大大的,字迹很漂亮,他从垃圾桶里找到了一支钢笔,站起来拧开笔帽,他在手腕上写,没有墨水了,他又拧上盖子,用钢笔指着垃圾桶说,孩子,里面有火柴,你想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房子和我一起烧掉……我说没有,他就坐回去了。火焰能被火焰点燃吗?姑娘们,我作为一团火被他这团火点燃了,世事纷扰,医生,无一人相似,水果也有不同的尺寸,但那时候我明白了,但那时我才意识到咱们都是同一个模具出来的。”
“你是说一个逝者和你喝茶聊天?”我们惊讶地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已经死了,在他之前,我从未见过逝者,在他之后,我所见皆是逝者。”她坐在椅子上,我们看着她,她也开始仔细地看着我们,她有点厌烦,甚至对我们傻笑。有些非常敏感的人,非但没有表现出狂躁、兴奋和失控,反而显得有些呆滞和退缩,好像对外界满不在乎;但事实上,他们与外界接触最多,因此与外界融合在一起,人们很难分辨出他们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界限。他们生活的世界是寂静的,这种寂静是这个世界无限的标志,在这平静多雨的世界里,他们敏感而善变,他们将自己的心托付给露水、伤疤和秘密。她开始说话,语气尖锐:“我每天都会遇到逝者,医生,每天,每天。”
她说:“怪事,医生,当我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总觉得非常兴奋,非常开心,无论对方说什么,我也不会觉得不开心。我会非常仔细地听他们说话,非常仔细地看他们手指的动作,脖子的动作,还有闻他们头发的香味,看他们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我会和他们聊很久,我会听他们的回答,我很少说话,我喜欢听,我喜欢听他们说什么。然后我会开始想他们在想什么,有时候他们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我就可以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但是这只是第一次见面。如果我们再次会面,我就会觉得无聊,我会感到悲伤,我会想,一个人为什么要重复自己?他和上次一模一样,也许他换了衣服,也许他剪了头发,也许他少了两只眼睛,也许他多了一只胳膊,也许整个人都变了,但在我眼里,他还是在重复,他在重复上一次与我的对话,他的脑子里想的还是上一次他想的东西,如果我问他什么,他的回答也一模一样,他就像一个我已经用了一百年的瓶子一样摆在我的面前,沾满了灰尘,脏兮兮的……他们是逝者。我很难和这些逝者发展友谊,我只能和我只见过一次面的人成为朋友,如果我们见到第二面了,我就会开始恨他们。我不知道医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会出现在我面前呢?太恐怖了。他在重复他自己,他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按照固定的程序在走,我在他们身边,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无法说服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他们太奇怪了,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为什么他们一模一样呢?为什么他们每一天都是同样的一个样子呢?他们毫无变化,姑娘们,我倒不是一个拿自己的病大做文章的人,要不是你们这么仔细地来问我,我甚至都不想说出口——我甚至都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因为你们问得很仔细,所以我才答得很仔细,如果你们不问,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我觉得说出来了也无所谓,但是不说就更无所谓了。”
“那他呢?”我们问。
“谁?”
我们看向那个一直跟着她的年轻人,他冲我们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他娇小、顺服、得体且具有男子气概,他有些罗圈儿腿,他把她照顾得很好,我们猜测这是她的家人:“您看着他,也像是看着逝者吗?”
“不,不,”她没看他,接着说,“医生,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们还记得吗?我见到您,我问,若是疾病带来了快乐,那还需要治病吗?我只听到鸟儿的啼叫声的转变,那一刹那便足以激荡我的心灵,让我久久不能平息,我会在往后的无数场梦中,回忆起那声啼叫的转变,思索究竟是什么才能带来那种转变。我无法忍受噪音,还有那些千变万化的画面,无法忍受和那么多人一起对话,那将给我带来非常沉痛的压力——我有病吗?这是一种疾病或是一种症状吗?这需要得到医治吗?我是否过于敏感?思虑过多了呢?可我开心的时候要远远大于我伤心难过的时候,问题便出现在这儿——我,我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如果说我感觉不好,那我肯定会及时去找医生,及时去找药来吃,及时去寻求帮助,但我感觉太好了,我感觉飘飘然,我感觉非常舒服,我感觉无时无刻不处在极乐中,我快乐活泼,我乐在其中,我没有理由去抱怨……我真的有危险吗?可是……哎,医生,而这种太过快乐的感觉呢?这种快乐是一种疾病吗?这难道不是一个出口?我受到恩惠,将从尘世中脱离——这快乐难道不是一种礼物?”
“稍等一下。”
我们得打断她了。我们在餐巾纸上画了简单的图案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让她临摹出这张画。她开始画这幅画,大概只用了两三分钟,她就画完了,我们拿过来看了一下,发现她画的图案是倒过来的。“也许你拿倒了,”她说。“你画倒了。”我们提醒她,她显得有些尴尬,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笑了笑说:“难道它倒过来了就不是原来的图案了吗?难道一棵树我们倒过来看,它就不是一棵树了吗?或者你把我倒过来,我不还是我吗?这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我不可以把它倒过来画呢?倒过来了又如何呢?或者我把它拆开来,把它拼起来,把它翻过来,把它正过来,随便我怎么画,这不都是它吗?有什么奇怪的?”
“可不可以请您再画一遍呢?”我们问。
“我已经画完了。”她说。
我们提议带她去散步,她欣然接受,和她一起的年轻人也跟着来了。舞者都散去,人们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前不久一场暴雨在我们这儿肆虐,因此直到现在天气都很湿润,日子里的花朵闻起来如此甜美,花的香味不为光所驱散,它们在寻找、诠释、传达自然之美的真谛;两棵闻起来发酸的树将枝条轻轻垂在坡上,树上的白光邀我们降落;金色的夕阳铺满天际,鸟儿归巢,万籁俱寂。夕阳下,她的脸庞庄重、肃穆、可爱、安静、淡泊,她修长的、苍老的手臂像缰绳一样环绕着我们。我们应该如何为她的快乐与清醒做好准备呢?我们一起走,她看向那个年轻人,她向我们抱怨,说她不喜欢他,我们问她原因,她便讲道:
“他总是给我一种我们两个在玩扑克牌而他已经赢了的感觉。我讨厌这种感觉,我们没有在玩扑克牌,哪怕我们真的在玩,我也觉得他不一定会赢我。因为他看起来很年轻,看起来很笨,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已经占了上风的感觉呢?他有点沾沾自喜的,他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个手下败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你快点把他赶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只有我们几个聊天不好吗?”
听她这么说,我们都很惊讶,因为这个年轻人非常谨慎谦虚,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有些腼腆,笑起来不露牙齿的年轻人是个自大狂,是一个胜利者,是一个沾沾自喜的人呢?我们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她学生的儿子,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因为她精神有问题,所以她出门时,他必须跟着。我的一位同事和这位年纪轻轻的护理者并排走着,她提议让他多带着老人去院子里转转,应该多让她接触大自然,患上这种病的人应该多去花草中走走,多晒晒太阳,而不是闷在家里。
“她爱喝酒,倒头就睡,我们都没办法。”他说。
我们绕着后院走了两圈,时间过得很快,她一点也不显得疲累,现在空无一人,她自己踱着步子缓慢前进。后来她惊奇地来到我们面前,说,那些花儿一动不动,树木也一动不动,但她看着它们的每一眼,它们都是崭新的。太令人惊奇了!一个人变换发型,变换容貌,变换衣着打扮,变换说话的方式,却令她感到枯燥乏味,重复不断,但在这静谧之处的,这些只随风而轻轻摇摆,几乎毫无变化的花儿与树木间,她却感到了一种天真的新意,一种连绵不断变换着的美妙感受。她说她感到心旷神怡。当她年轻的“看守”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抱着他亲个不停,夸他长得可爱。
“我有很多东西要向你学习,”她看向我们,兴奋地说,“医生,您这儿有位义无反顾的人,看看他多讨人喜欢。”
“他是跟着您来的。他叫什么?”我们问她。
“他是跟着我来的?那他就叫乾达干。”
“你叫什么?”我们问那个年轻人。
“那是她孩子的名字,最小的那个,”他对我们说,“伤心事一个接一个。”
“不,孩子,”她打断了他的话,狂热地吻着他的脸颊,“你想一想,真的有一件事物……一件东西,一次事件——是痛苦的吗?我是说,真的有什么东西本身是痛苦的吗?没有。”
“没有?”他问。
“没,没,孩子,没有,根本没有。痛苦来自咱们脑子里的判断。你判断的就是你。你判断的那一刻,它就变成了你。这是物理学的一个定律——一个数学的韵律。我会算数。这是个数学题……”她频繁吞着口水,又转向我们,“我有时候对他恨得牙痒痒,不,我总是对他发脾气,我必须被教训一下,所以他走了。我曾比他更冷酷,我是个石头心肠的人,现在不是了,因为他走了,他走了就是为了让我的心肠变软,这是好事,我现在看着什么都想哭。所有的花都是为春天选择的,你们却觉得是偶然,我说他是乾达干,你们觉得我傻了,想我在说什么胡话?想我装什么可怜?可我对自己的处境很有把握。孩子们,他就是乾达干,他走了,又回来了,他想见妈妈,所以他来了。你们的眼睛看不见,就说不是。可我不是靠着眼睛认出他的。我记得我孩子的灵魂。”
她终于开始分享她的爱,亲吻他的耳朵和眼睛。她看待世界,看待人,甚至看待一个图案的方式都与我们有些不一样。我们将他人当作一篇故事来看待,每个人的故事应该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在与他人聊天的过程中,这个故事会变得越来越完整,这个人也在我们心中变得越来越立体。但在她的见解中,一个人似乎不是一个故事,一个人在她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当她面对一个人时,看见的绝对不是一个故事,应该是一个更加细微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我们很难体会到,又或者我们体会到了却没有意识到,但是她体会到了。每当看见她,我就会想起我室友曾说过的话,她常常对我说,请和自己的天赋在一起。现如今想来,与其说这是一句警告,不如说是一种恳请。我们都说,有一句话,有一段音乐,有一幅画,使我们睁开了眼睛。这句话是指,在我们理解某一思想前,虽然我们睁着眼睛,但实际上我们是“睁眼瞎”,虽然有一些东西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也接触到了它们,但实际上,我们没有看到它们,也没有接触它们——只有当我们看到了那句优美的句子,听到了那首动人的乐曲,看到了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的那一瞬间,我们才“理解了某种思想”,并“睁开了眼睛”。我们将这种令我们“睁开了眼睛”的存在称之为艺术品,将创造了这种艺术品的人称之为“才华人士”。他们的作品使我们睁开了眼睛,让我们看到了原先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却视若无睹的东西。她同样也是这样的存在,她是艺术家,是艺术品,当然也是艺术本身。
我们领着她走,我们走过一扇破旧的、“咯吱咯吱”响的、蓝色的铁门,走进一个非常宽大的会客厅,这里面有两张木桌,其中一张上面放了一些纸和墨水,另外一张上放了一些根雕制品,墙上挂着好几幅海报还有地图。再往里走就是一间小卧室,卧室后是一个装满了烟火、柴火、香火的木屋,一进入房间就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板,踩上去时却是坚硬的。我们领着她进去,挨个参观这些房间,有一些房间是拿来装书本的,还有一些房间里存放着烟酒,另有一些房间里养着一种叫声奇怪的鸟儿。她兜兜转转地走着,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并不疲倦。有时候我们会满心期待地给她看一样东西,她不会刻意装成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如果她不感兴趣,哪怕我们正在解释这个东西的由来,她也会直直地走过去,再也不回头看一眼。她在我们的房间里慌忙走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乎她不想靠着我们而只想靠着她自己就找到她感兴趣的东西。最后,她走向了那些装饰品,在那里有一座雕像,一只海狸被一根木桩从背部刺穿,仰躺在地上。这种动物生性胆小,总是不知疲倦地咬断树枝,然后用树枝、木棍、石头筑成堤坝。这个雕像给了她很大的震撼,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或许站了二三十分钟,没有任何人打扰她,最后她离开了,趴在外面的一株绿萝旁哭个没完。
她来到这里,为了叫我们睁开眼睛,现在她喝醉了,喃喃自语,一字一句到我们心里,直到夜晚她安然睡去。人们都很迟钝,随着夜幕降临,蜗牛和雨从光秃秃的房子里退去。那位年轻人向我们询问她的情况,我们说也许是因过量服用兴奋类药物或滥用酒精造成的癫痫,也有可能是脑部感染造成的脑膜炎,情况不是太好,唯一值得我们高兴的是,她就在河中央,且她已经习惯了蓝色。他点了点头,说医院的检查结果也是这样,我们的判断当然毋庸置疑,因为我们经验丰富,信心满满,可我们该如何理解那只令她悲泣的海狸?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