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旅行

2023-04-29 00:44:03李岩岩
天津文学 2023年9期

1

话题自然是从林晓茹开始。大家都在讨论,除了卡课题、压论文,那些可怜的研究生过得像社畜。也有人感叹,说林晓茹真是可惜。你不太想参与这些话题。你觉得不论怎么说,似乎都是在消费林晓茹。但有一点你不反对,那就是把林晓茹变成一把刀,剖开你的大学生活。你喜欢那时的生活,它自由、轻松,不像现在有一张张网的束缚,局促又压迫。你也喜欢那时候的人,那时候大家纯粹、单纯,没那么多套路和谋算。当然,你最喜欢的人永远是施琼。

你是确定施琼会来后,才请假赶到石城。这样说也许有些对不起林晓茹,但你最近真的很忙,有一个系统要开发上线,你已经熬了几个晚上。事实上,你太困了,你在去石城的高铁上睡着了。甚至,你还做起了梦。你又梦见你走上那栋三层小楼,看见施琼就站在那平台上,扶着女儿墙看向空旷、寂寥的夜幕。你像以往那样尝试往平台深处走,想走到施琼背后抱住她,但偏偏在这时你被闹铃吵醒。

你看向施琼。她正起哄要卓樵喝酒。你觉得这是一种报复。施琼今晚本来是不喝酒的,但卓樵发动了全桌人劝酒,施琼只能也喝了不少。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施琼喝酒,她的酒量竟然不错,远远超过你。酒后的她机敏又妩媚,轻而易举发动全桌人一起劝酒,让卓樵左右摇摆,像一个小丑。但你觉得,也许不是施琼劝酒水平高,只是大家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罢了。你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悲凉。拜托呀,大家,你们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吗?你们这样不是在吃人血馒头吗?你很想这么说,可你什么也没说。

卓樵端起酒杯,一副要豪饮的模样。在吸引了足够目光后,他却突然停住。他看向四周,眉间挂上两道深深的竖纹:“唉,其实你们不让我喝,我也要喝。这一辈子,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林晓茹。我在大学就发誓,要永远保护她,永远不会伤害她。那时候的感情真的纯粹,唉,现在,现在真的很难这样喜欢一个人了。”卓樵连说了几个“唉”,眼睛抿成一条线,下巴也用力向上提,一副伤感的模样,引得大家阵阵同情。

你没有同情,你甚至觉得可笑。卓樵呀卓樵,你真的是一个好演员啊,我要是把那件事抖出来,你怎么下得了台啊?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胡说八道吗?好吧,这件事也就想想吧。你和过去一样,依然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你只是暗叫一声“佩服”,眼睁睁看卓樵把酒喝下,听见周围一阵叫好。

话题渐渐偏离林晓茹。好吧,今晚本就没多少人在意林晓茹,虽然你们名义上都是奔着她来的。你感到伤感。你看向周围,每个人都是那么喜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不,这么说也许有些武断。从那些眉梢的褶皱中,你还是看到了一些兔死狐悲的感受,那种直刺心灵的冲击想必也是存在的,但它们就像一些灰尘,轻而易举就被擦去了。

你把目光定格到卓樵脸上。卓樵胖了,你很难从他脸上找到熟悉的痕迹。如果你们在大街上相遇,你一定认不出这是那个天天和你一起上课一起打球的“卓猴子”。即便你们都在一个桌上,你也只能从细微的语调里辨别,哦,这的确是卓樵。卓樵还是一如既往地活跃,虽然他已“圆”起来,看起来不像能闪转腾挪的“猴子”了。但这些年过去,卓樵显然更会闪转腾挪了。他全身都是表情,夸张的语调刺激了聚会的活力,撕碎了那些应该有或者不应该有的阻碍。他甚至口出狂言:“一个女人啊,如果一辈子只睡一个男人,那可就吃大亏了。”

他说了些什么?我不是听错了吧?你简直不敢相信卓樵能这样谈论男女关系,你觉得这太不尊重在场的女性。但卓樵说出这些就是如此轻松写意,仿佛他不过是在说早上吃了一碗馄饨而已。你想低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余光却看见了卓樵脸上的挑衅。是的,卓樵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逾矩,反而是热切地看着全场,仿佛他就是在检阅部队一样。你意识到卓樵粗俗的背后有精细。刚刚那句话是一盏探照灯,是一支松动剂,是卓樵埋下的伏笔。你很讨厌卓樵,可又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卓樵分给你几分勇气,你就不会在面对哪怕是合理的试探时低头,你升职也许不会这么慢。

卓樵的话题仍在继续,各种“理论”层出不穷,逗得男人们纷纷叫好,女人们哈哈大笑。看样子酒精已发挥作用。你没有叫好,你一直沉默地观察。你想你可能永远是小孩子,用的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那一套。但也许时间对你也不薄,你很多时候还是学会了一点技能。这技能和小孩子的鲁莽不一样,那是这些年潜移默化后的趋利避害。

你意识到今晚你和卓樵一样,虽然他是老虎你是猫,但你们都是冲着人来的。

2

你是六年前调动到省会金陵。金陵比你家乡汉川大得多,生活氛围也更活跃。你在汉川时单位也常会团建,但一般喝一场大酒就各自回家。金陵的团建活泼得多,甚至不把喝酒作为主要目的。大家会在日料店喝个微醺,然后去桌游城玩狼人杀。有次你们人数不够,有同事喊了朋友救场,而这人竟然就是林晓茹。你们惊奇、大笑,像多年的老友重逢。

但其实你和林晓茹上学时根本不熟。你对她的唯一了解,就是她和施琼、胡跃岑是好朋友。你常看见她们三个走在一起。而她对你的了解,估计也就止步于知道你和卓樵是室友。但这又有什么妨碍呢?你们依然互相加了微信,在游戏中时不时地偷瞄,传递属于你们的暗号。那晚你一直抓到“守卫”牌,你几次都守卫了林晓茹。那晚的守卫很成功,林晓茹后来常会给你发消息,还约你看过电影唱过歌,你大概是她半个“闺蜜”。

你今晚也是个“守卫”。你时刻盯着施琼,你怕她会喝多,也怕卓樵盯上她。你已经失败了一次,你不想今天也失败,不然你一定会懊悔万分。今晚的“狼人”隐藏在夜色中,目前还看不出谁是他猎物。你心中当然是觉得施琼最好,但你不否认,化妆后的胡跃岑也很漂亮。你不知道胡跃岑什么时候变得漂亮,这大概是中年版的女大十八变。你记得上学时的她容貌平平还总爱冷脸,在“三人组”里存在感很低。但今天的胡跃岑不是这样,她满面笑容,活泼得让你诧异。

有人拍了你的肩膀,是施琼。你依然记得那些悄悄观望的夜晚,还有那几乎不和女生说话的大学生活,那似乎就在昨天。但昨天和今天好像是有一些区别。昨天的你绝对想不到今天你会给施琼夹菜。甚至你夹菜时顺畅又自然,好像这个技能就刻在你的基因里。施琼把头凑向你,压低声音说:“你和卓樵关系好像不太好?”

你闻到一阵香味,你难以确定这是香水的味道还是发香。你悄悄吸了一口,然后佩服起施琼的敏锐。你和卓樵目前没什么交锋,施琼的印象应该还停留在过去,觉得你和卓樵是好朋友,但她居然看穿了你们的变化。你说:“谈不上不好,就是联系少了。毕业后,你和林晓茹联系也不多了吧?我好像很少听她提到你。”

“是不多,其实,我和以前同学基本没联系了。我……”施琼突然不讲话了,脸上也挂了一层阴影,有人站起来敬酒了,挡住了原本就忽明忽暗的光。你在昏暗中看着施琼,意识到有些话题不值得追问。你拿出手机,找到和林晓茹的聊天记录,搜索卓樵的名字。许多记录显现出来。它们每个字都是嘲讽,都在讲述卓樵说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她”是多么可笑。

记录在你手机上,施琼看记录时难免离你很近,这似乎引起了卓樵的嫉妒。他几番阴阳怪气地发言,说以前没发现施琼和你关系这么亲密。也许是好奇心助长了施琼的勇敢,她没有退缩,每次都不软不硬地将攻击挡了回去。卓樵仿佛明白了什么,打了个哈哈,突然提高音量:“我从不和别人说我认识谁谁谁,我是一个很低调的人。我最烦我一个朋友,她老是说今天和某某局长吃饭了,明天和某某市长握手了。”

你听了这话简直想笑。但你不得不佩服卓樵段位很高,一石三鸟。这些话你大概永远也学不会。胡跃岑突然站起来,走到卓樵旁边,在一阵起哄声中,与卓樵喝了一个交杯酒。卓樵当然也没错过这个机会。他若有若无地搂了胡跃岑肩膀。大家都喝多了,没人在意这一点,除了你。但你觉得你有些眼花。你没在胡跃岑脸上看到想象的内容,反而看见了一丝寂寥,就像一道霹雳闪过茫茫黑夜。你不知怎么,竟想起《易水歌》。

兴许是觉得赚了便宜,卓樵坐下后脸部微微上仰,露出圆润的双下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他挥舞双手,开始指点江山:“哎呀,还是和同学喝酒最自在。我最烦那种装的人,找各种理由说不能喝酒。”说完,卓樵看向你。

饭局在轰轰烈烈中又坚持了半个小时。若不是胡跃岑倡议唱歌,只怕饭局能持续更久。大多数人都赞同唱歌的想法,说要在KTV喝点啤酒叙叙旧。你没有表态,你看向施琼,施琼也正好看向你。施琼问:“你去唱歌吗?”你迟疑一下说:“我不太想去,你呢?”施琼说:“我也不想去,我想回房间泡个澡。”

你看了一眼施琼,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但你不能确定。

3

你回房间后也泡了澡。你突然意识到,饭局上大多数人你五六年内都不会见到了,甚至这就是你和有些人的最后一面了。哈,我伤感了。你想着。可是为什么呢?是林晓茹的离开,让你有了对美好的留恋?还是,众人皆醉你独醒的落寞?或者是本命年的到来,让你感叹时光可怕?你没有答案。也许大家都不容易吧。你想你应该原谅大家也原谅自己。你们都是可怜人。不可怜吗?你们都是一个个逃犯。

你发出微信:“在干啥,出去逛逛啊?”

施琼没有回音。这是一种沉默,给了你无限想象。很多时候,这想象充满灰暗。你后悔你来到这里。你这么忙,怎么会跑到几百公里外的石城?只是为了祭奠吗?这话你自己都不相信呀。也许你是想找一个出口,可出口似乎已被堵上。

不,出口也许本来就不存在呀!

你站着又坐下,坐下又站着,仿佛身体里有颗随时会爆的炸弹。你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庞大的、越来越深的失落,紧紧包围着这个房间,紧紧包围着你。你只能走出房间,想用跑步来抵消那些锤击你的情绪,这时你听见了铃声响。你打开手机,看见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房间有点冷,空调搞不定。”

冬天,是会冷。你爬了一层楼,又走了二十米,进入一片雾气之中。你看见水雾中的施琼,头发湿漉漉的,全身散发刚洗完澡的气息。你想她不是故意不回你的消息。

空调确实不太灵,对全副武装的你来说,房间不冷,但对施琼来说,房间确实太冷了。她只穿了一套春夏款的丝质睡衣。这样的睡衣性感,但不保暖。这不能怪施琼,你也没带冬季睡衣。对这个短途旅行来说,冬季睡衣显然是臃肿又不合时宜的。

施琼披上外套,引导你到空调旁。在你捣鼓空调时,她说她带的日本有机红茶很好喝,问你要不要尝尝,说如果你不爱喝红茶的话,她也带了碧螺春。你说就红茶吧,冬天喝点红茶感觉会暖和一些。你看着施琼从行李箱中拿出茶叶,又拿出一个煮茶壶和两个茶杯,心里有微微的异样。

你摆弄半天空调,发现操作面板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你打了电话报修,然后站在面板前开始后悔。喝什么茶呢?你早就研究过,这个酒店附近就有一个学校,也有一个平台。一起在那平台上看看夜空不好吗?现在你感到拘束。这个房间太狭小太封闭了,你感觉就像被捆了起来。你再一次为你总是被事情推着走,而不善于主导局面感到懊恼。

施琼把茶壶搬到窗边的茶几上,然后坐在了茶几旁,给你倒了一杯茶。你拿起茶杯,但没有像施琼一样坐下,而是站在离施琼两三米远的地方。施琼笑了笑,示意你也坐下。你却感觉你坐不下。你虽然说不清什么道理,但你觉得要是坐下了,好像就犯下了什么大错一样。你说你坐了半天了,站着舒服。

这话也许不能让人信服,毕竟你像一个站在老师面前的学生,气势十分微弱,甚至有一丝战战兢兢,看不出舒服在哪里。施琼看了看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有些促狭地让你猜测卓樵和胡跃岑会怎样。

会怎样呢?大概就是那样吧。你浮上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

施琼有些诧异地看着你,也许是没想到你的笑容里居然掺杂着苦涩。她放下茶杯,双手抱胸,问你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这一年多你越发感觉到你不过是个“社畜”。你似乎一直处于加班中,就像一个陀螺,被动地、不停地旋转,而时间就像松开的发条,飞速地释放,一步快似一步地奔跑,留你在加速逝去的时间里一无所获。不,也不是一无所获。父母一天天变老,隔三岔五不时生病,异地分居的妻子与你关系也越来越差。你想你已成了一个孤岛。

这些你当然一句也没说。你告诉施琼你过得挺好,说这两年IT依然红火,你收入还不错,只是有点忙。你接着问施琼过得如何。施琼犹豫了几秒,告诉你她过得不好,但她并不肯提供更多细节。你看着手里精致的茶杯,和施琼有一瞬间的沉默。

施琼问你是不是和林晓茹很熟。你和林晓茹确实有一段时间算熟,但你想此刻不是承认这些的时候。你半真半假地说你们也不是太熟,只是因为在一个城市的原因,见过五六次面。施琼“哦”了一下,略带感叹地说五六次也不少了,说她和很多好朋友都很多年没见过了。

你想回答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觉得你应该走了,又觉得好像有些不甘。幸好服务员这时敲响了房门,你不必立刻作出决定。服务员也在面板上操作了一会儿,然后说可能是空调内机的管温传感器出现了故障,问要不要换一个房间。你看向施琼,施琼说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服务员抱歉地走了出去,你也跟着走到了门口。然后你听到了施琼的声音:“你打算走了吗,‘隔壁系的关注我的高年级学长?”

施琼的突袭让你措手不及,持续的炙热爬上你的脸庞,怎么也消退不下去。你想起那些笨拙的夜晚和同样笨拙的你,还有那些总是以搞笑段子开头,随后充斥着“今天好热呀”“你在干吗”之类毫无营养价值的短信。你迟疑几秒,这才发出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四上学期吧。”

“大四上学期?”

“对。”施琼笑着确认。她的脸蛋像花一般绽放,满眼都是戏谑的愉悦。你突然意识到,十五年后,你依然笨拙,而一道光也闪过脑海:“关于今晚,关于卓樵,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有些吧。卓樵的事暂时不方便告诉你,你一会儿自然知道。但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嗯,其实你不必羡慕卓樵。也许,他能欺骗一些无知少女,但对我们来说,他是如此油腻又滑稽。他不说话,我们都知道他会怎样。”

“我们?”你敏锐地把握了一些细节。

“嗯,我和胡跃岑。”

“胡跃岑?”

“嗯。”施琼给予了肯定,但不肯过多解释。

“怎样是油腻?”

“哈,最简单就是酒后说大话。还有……你不去K歌是不是想来找我,嗯?”酒后的施琼跳跃、红润,看着可爱又犀利。尤其那个上扬的“嗯”字,听着娇媚又火辣。你像是被看穿什么秘密,着急地大声反驳:“这怎么可能呢?不,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想来你的房间。我从没到女孩子的房间去过……”

“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你想和我聊聊天呀。”

聊天,是的,你想和施琼聊天。你需要一个人聊天。你记得林晓茹说过,她可能得了一种不聊天就会死的病。你也许病得没林晓茹这么严重,但你也需要在无尽的淹没中看见一点光亮。是的,你想和施琼聊天,可男人的那种无聊的自尊浮了上来——你宁愿死去,也不愿施琼怜悯你。你想找一个理由撤退,却一时找不到。你嘲讽起自己,你小时候不是最反感父亲,觉得他说那些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很可笑吗,可现在呢,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时间变慢了,变折磨人了。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幸好你的手还忠诚于你,它悄悄给同学群取消了消息免打扰。于是,有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了——手机铃声响起和施琼拿过一双拖鞋,有两句话也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单位找我有事,我得回去加班了。”

“你要不要换一双拖鞋?”

4

你记得高中时候常会脸红,无论是上课时被老师表扬,还是钢笔不小心掉到地上,每一件完全不值得在意的小事,你都会脸红。但你不知不觉变了。你很多年不再脸红,也不再担忧别人有读心术。但这个夜晚,那些消散的鲜红,又回流到你的身体,在脸庞上横冲直撞。你尝试压抑它们,但徒劳无功。幸好施琼没让你更加尴尬,她目光在你脸上掠过,但只有极短的时间。她向后退了一步,惬意地站在床边,并解释说凳子太硬,坐时间长腰不舒服。

你愣了几秒,在继续撤退、换拖鞋两个选项中来回盘旋,最后还是选择换上拖鞋。你站得离施琼更远,语无伦次地说:“不知道同学们怎么样了,他们一定很开心吧……不知道卓樵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像一个猴子在耍宝呢?”施琼对这些似乎不感兴趣,她随意地用“哦”和“是吗”来回答,然后倒了一杯茶给你,也站起来,面对面地发问:“学长,你知道你破绽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呀。我以为到毕业,你都不知道给你发短信的是我。”

“你傻不傻呀。”施琼看着你,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你破绽在于,那个年代确实有很多人给陌生人发短信。大家都需要情感寄托吧。但你不经意间透露了很多信息。我渐渐确定你不是隔壁系的学长,一定是熟悉我的人。后来,我就想尽各种办法,最后才确认了你的身份。发短信要钱的好吧,我不得知道我在和谁聊天吗?”

“你居然知道……其实那时我一直有种心思,想让你知道我是谁。但我又不敢,我怕有一天你发现我是谁,然后不再回我的消息了。”

“哈,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不回你消息?最起码我们是同学呀。而且,你真的很特别呀。现实里面你就知道读书、下棋,好像你一个人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但短信世界里,你又很热心很耐心,而且没有任何侵略感。我真的喜欢这种感觉。我可以随意说一些细碎的心绪,而没有任何负担。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在知道是你之后,我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你真的关注我。我跑步的那些夜晚你都在。”

你脊背慢慢发热,整个人滚烫起来。你想象不到这一切施琼都知道,你一直以为你把单相思藏得很好。你又想起操场旁的小楼,想起施琼在平台上远眺,而你就藏在夜色里。

“大学快毕业时,我一直在想,可惜呀。你要是真的和我搭话的话,我们说不定会有故事呢。”

施琼的话总体上有一丝遗憾和沉重,但最后一句话突然变得很轻松,这种轻松让她的语音充满一种跳跃的甜。你下意识看向施琼眼睛,施琼也刚好看向你。一个磁场建立,你难以抗拒。你犹豫着抬起双手,尝试拥抱施琼,可施琼仿佛是有感应似的,丢下一句“我要去卫生间”,然后像弹簧一样弹出,躲过了你还没发起的拥抱。

5

你站在茶几旁,觉得怎么站都不对劲。你猜想你亵渎了施琼,而她感受到了不快。你有些懊悔,只能在茶几和卫生间之间走来走去。你很想说对不起,但你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你迫切希望施琼早点儿出来,然后你能用行动表达歉意。但施琼似乎不愿遂你的意。她在卫生间里待了也许有一个世纪之久,直到你感觉你都没办法在这个房间待下去之后,她才走了出来。你低着头,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施琼,发现施琼也在偷瞄你,脸上带着一种羞怯。你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这引起了施琼小小的抱怨:“你干吗啊,干吗一直看我?”施琼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以前从没浮现过的,类似于撒娇的慵懒,整个人也妩媚起来,像是从一张规整坚硬的打印纸变成了柔软的纸巾。

你的不安稍稍退去,整个人也松弛了很多:“你的表情好好看,我从来没看过。”

“你傻不傻啊……嗯,和我说说‘她吧。”

施琼说得很含糊,但你知道她指代的是你的妻子。你该说什么呢?如果当初你和施琼结婚,也许你会觉得很幸福,但你们没有。你回到汉川市工作,这里封闭狭小,没什么活力,你按部就班地相亲、结婚、生子,每一件事都被推着走。你和妻子没什么共同语言,聊的都是家长里短,充斥着矛盾和争吵。幸好你们还有一个孩子,若非如此,只怕你早已离婚。你把这些告诉施琼,然后问施琼哪里过得不好。施琼抿着嘴,纠结了一会儿,说:“我和他,差不多十年没有夫妻生活了。”

你看了一眼施琼,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这样暴殄天物。你脱口问了出来:“一次也没有?”

“嗯。他身体好像有问题。以前就不大行,等我生下宝宝后就彻底不行了。事实上,这些年他都不怎么和我见面。我在漱玉县工作,只有周末才回东谭。每次我一回家,他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施琼眼皮下垂,脸上充斥一种压抑。你意识到,在孤独、灰暗、辽阔的死海里漂泊的人远不止你一个。

施琼让你再说说林晓茹的事。你是该说说林晓茹,可你该说些什么呢?自林晓茹离开金陵,你已三年没见过她。你能想起的只有两个瞬间,两个同样腾空再坠落的瞬间。你想第二次坠落你已不用赘述,施琼知道那个伤害林晓茹的人已被拘留。正义不会缺席,它只是偶尔迟到。你觉得还是该说说卓樵。买彩票中奖,投资发财,好运一直在他身上。他也许有理由夜夜笙歌,但没理由在酒后给你打电话炫耀。

你渐渐远离他。你瞧不上他,他也瞧不上你。甚至卓樵来金陵投资酒吧时,约了林晓茹而没约你。卓樵当然会喝多,也当然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让酒吧老板劝林晓茹喝酒。可怜的林晓茹当然经不起社会上复杂的侵袭,也喝了不少酒。只是她脑海中的清醒,让她拒绝在卓樵入住的酒店下车。可她想不到欲望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能把一个同学变成一个野兽,在没办法劝她下车时,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甩到前排的座椅靠背上。

施琼时而愤怒时而叹息。最后,她定定地看着你,问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所以,林晓茹是因为被打伤了,才回石城的吧?”

“是的。就因为这次拖拽,林晓茹锁骨骨折了。这个病很烦人,林晓茹一直康复得不好,右手总是没有劲,天天被主管嫌弃干活不利索。最后她没办法,就只能辞职了。”

施琼握紧拳头:“卓樵真不是个东西。”

你附和着施琼,但也暗自责怪自己。你明知道坏人逍遥法外,却只能被动地当个守卫。你想起林晓茹母亲下午的眼泪,还有胡跃岑下午向你射来的冰冷的箭。

6

这注定是一个悲喜两重天的晚上。

同学群里新消息不断,里面充斥了视频。大家都在欢唱,酒精让他们变得异常戏剧,看起来极具喜感。也许大家都忘了,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现实问题,你也不例外。施琼喊你在床边坐下,一起看群里的视频。你看着那些视频,时不时发出一两句带有俏皮意味的评论,引得施琼时不时轻捶你的肩膀。你退却的潮水又一次燃起。你试探着伸出右手,搭在了施琼的肩膀上,半搂住施琼。施琼也许是被视频吸引了注意力,对你的手攀上肩膀的事浑然不觉,但你的心脏已经开始狂跳,惊喜又害怕。你害怕施琼发现你在搂她,然后甩开你的肩膀,把你全部的快乐都剥夺。但幸好施琼始终没有发现你的动作,看完群里消息后,她又随意翻看了朋友圈,好像遗忘了你的存在。你仿佛明白了什么,将施琼的身体扳向了你,像一只倦鸟,找到了栖息的树。大树没有反抗,但也不会配合。她只是微仰着头,垂着双手,像是无奈又像是了然地笑笑,好像早知道你会这样做一样。

这是你们距离最近的一次面对面。你看着施琼忽闪忽闪的眼睛,突然有一种错觉——如果此时你吻施琼,也许施琼不会拒绝。你很想验证你的猜想,但是你不敢。你嘟囔着“这样根本不算拥抱”,然后拉过施琼的手,放在了你的腰上。你们闭着眼睛抱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和谁说话。你觉得这大概是你人生中最幸福也最安宁的时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突然很想吻施琼,而这一心思也恰巧被施琼感应到。在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施琼也睁开了眼睛。她左右摇头,几次躲过了你的攻击。但你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捕捉到施琼的双唇,然后闭上眼睛,心里满是夙愿得偿的满足。你以为施琼也会享受这个吻,可睁开眼却看到施琼眼睑下垂,脸上满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你问施琼为什么不快乐,施琼说她没有不快乐,可是你分明就是看见了她的落寞。你的心里充满酸楚,愣在那里很久很久,然后才喃喃地说:“你就是看起来不快乐,我不想你不快乐。”

施琼抬头看了看你,突然多云转晴,露出了春风般温暖的笑容。她抬起头,用前所未有的热情,主动吻了你。你诧异又莫名,想不明白为什么施琼会突然判若两人,但你还是陶醉在施琼的柔情里。甚至,你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你想拥有她。你觉得下一秒你就会这样做,但这个下一秒迟迟没有到来。就在你和施琼热切望着彼此时,一连串新消息提醒吵醒了你们的甜梦。你本想置之不理,可这些新消息提醒此起彼伏,像是不断敲打的警钟。你从衣服口袋拿出手机,原来都是同学群里发来的新消息,你忘了恢复“消息免打扰”。

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大家热情还这么高涨,你怀疑是卓樵作祟。你猜对开头没猜对结尾,群里热闹确实与卓樵有关,但这热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发消息的全是别的同学。你先看到有人说她听见胡跃岑房间有动静,下面是种种后续。比如卓樵打了胡跃岑,比如110带走了卓樵。你极为震惊,又恍然大悟。你想起施琼促狭的笑容,想起她说“我们”。你看向施琼,她一脸平静地说:“楼道里肯定很热闹,你最好晚一点儿出去。”

你和施琼自然而然地半躺在床上,侧过身互相拥抱。你意识到有某种东西吸引你们,也意识到有某种东西阻碍你们。比如,你没有准备“工具”。你说:“我要是做点儿准备就好了。”施琼说:“是要像个成年人了,我们都不再是大学生了。我不可能再去天台眺望了,也不可能去操场夜跑了。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学长了。”你没有接话,而是问施琼是否想过离婚。施琼一开始没听清你的问题,她仰着头问:“你说什么?”

“你想过离婚吗?”

施琼眼皮下垂,低下头说:“我不会离婚的。”她的话没了今晚独有的妩媚,而是充满了坚毅。你只能沉默。施琼看着你,神色复杂:“你相信命吗?算了……你肯定不相信。”

“我没说不信。”

“呵,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我相信命的,这两年愈发相信。其实,如果不是林晓茹死了的话,我们这时不会再聚,就不会有拥抱,还有……接吻。我相信再过几年,也许你还会喜欢我,但这个点是最好的,如果错过了这个点,即便再有同学聚会,我们也未必彼此需要,那时,我们也许会有别的状况。”

“不,我觉得……”

“不,你什么也不必说。其实,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短途旅行吧。生活不是一成不变,不然我们活到三十岁就死了。我们需要旅行来找回自己验证自己。”

你不知道说什么好。施琼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全无道理。你叹口气,转身下床,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你看着天空,觉得它一直托住夜幕一定很累。你今晚和施琼接吻了,这是你意料之外的惊喜。你应该感到兴奋,但你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你不但没找回自己,反而迷失得更彻底。

有人从背后抱住你。你知道那只能是施琼。你听到她的声音:“旅行有旅行的规则,你不能打破规则。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你想施琼还是比你理智。你开始盘算怎么和施琼见面,你觉得那是很困难的事情,你们工作的地方相隔三百公里。工作日你常常加班加点,不可能抽出时间旅行,而不加班的周末你要赶回汉川。就算你不回汉川,你去施琼那里,只怕她也没时间,她得带孩子。连续的思索让你变得沉重,你觉得旅行已经结束,你不得不跌回你排斥的现实。今天本来就是个悲伤的日子。

情绪的反复波动让你饥饿。你决定吃些夜宵,而施琼愿意陪你一起。你们在黑夜里行走。施琼不自觉与你靠得很近,胳膊几次与你的胳膊微微碰触。你喜欢与施琼靠得很近,又下意识地感到害怕。你不自觉往右退了一步。你立刻有些后悔。施琼是个敏感的人,她不可能察觉不了你的后退。你转头看向施琼,她脸上毫无变化,但你的愧疚已如火焰腾起。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收回目光,无意识地看向前方。那里有一个派出所,绕过它应该就是烧烤店。在警察边上吃烧烤,应该不会有人在半夜打人。作为外地人,你格外看重这一点。

你在穿越光影时看见那个身影。她坐在台阶上,头压手、手压膝地哭泣。你起初只是被那哭泣声吸引,但你随即发现,哭泣的人是你的同学,今晚的英雄。英雄似乎是感受到什么,她抬起头,在一瞬间茫然后,眼里喷出了嘲讽。你想起来了。你一直不喜欢这个英雄,你觉得她是施琼与林晓茹中间可有可无的葫芦腰,是哑铃中间凹下去的细杠。她确实不如施琼和林晓茹出彩,看起来是二人之间黯淡又冰冷的笔墨,但冰冷是种保护色,葫芦之所以不会断、哑铃之所以不会折,都靠真正的守卫撑着。守卫今晚哭泣了。但哭泣不是因为她软弱。你想你应该从守卫身上学会什么,至少,你不该是个被动的陀螺。

李岩岩,中国电力作协会员,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江苏省电力作协副秘书长,连云港小说学会副秘书长,第6、第7届雨花写作营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广州文艺》《青春》《脊梁》《三角洲》等文学期刊。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