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六月

2023-04-29 00:44:03黑孩
天津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鸟食映山红铃木

每年夏之将至,斑嘴鸭必来公园。

1

天气不错,起床后我照惯例去外边散步。本来,到四月为止,我都是在家附近的公园的散步道走几个来回,但进了四月以后,却刻意避开那里,沿着家附近的几条小街转几个来回。虽然我如此留心,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八点刚过,一年没有LINE联系的铃木突然发来了一条信息。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告诉我公园里有斑嘴鸭出生了,希望我跟她一起照顾小鸭子们。

好多年以来,总是在四月末或者五月初,有十几只斑嘴鸭在公园的人工池塘里出生。都说是人工池塘了,水池子又小又浅,很少有机会看见池底的发绿的水中,游着几十条鲤鱼和几只被主人扔掉的乌龟。池塘被铁栅栏圈起来,水池与栅栏之间有一排排的映山红和肆意成长的野草。几乎没有草籽,几乎找不到小虫子,所以在人工池塘出生的小鸭子,如果没有人喂的话,基本上活不到一个星期。因此包括我在内,一些不忍心小鸭子死去的人,特地去动物商店买鸟食。小鸭子再大一点的话,鸟食就被我们换成了猫粮。说到猫粮,这还是我的主意。最早我们是将鸟食换成大米和麦子,但鸭子们吃几口米和麦子就要去池塘喝一阵水。不仅如此,洒在草丛上的大米和麦子也招来了成群的鸽子。我家里养猫,有一次试着扔了几粒猫粮到水中,发现猫粮浮水,鸭子吃的时候正好可以同时喝水,而鸽子又没法到水中抢食,真的是一举两得。猫粮的营养太好,鸭子们的成长速度很快,差不多两个星期左右就会看起来肥臀大尾。

实际上,谁都不知道,我早就想退出喂鸭子的志愿团了。除了喂养期间一些意料不到的发生在鸭子们身上的事令我伤心和抑郁,也因为志愿者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令我疲倦不堪。还有,喂鸭子的时候,总会有个别人跑过来,指着栅栏上的牌子说:“公园里禁止喂野生鸟类的。”这时候,如果是大人指责我,我会不答腔,离开那个人去远一点的地方。但如果是小孩子指责我,我就会解释,说这里是人工池塘,没有小鸭子能吃的草籽和小虫子,不喂的话,小鸭子会饿肚子,甚至饿死。小孩子很天真,听我这么解释,跟着就会问我喂的是什么东西。

铃木是喂鸭子的志愿者群体里的中心人物之一,另一个人是竹田。铃木真心喜欢鸟类,对小鸭子“全心全意”,所以在跟斑嘴鸭有关的事上我愿意跟她商量。至于竹田呢,我觉得她喂小鸭子只是为了跟户泽有地方说话聊天。铃木每天去公园很多次,除了猫粮,去年她每天都去卖钓鱼用具的专门店买五百日元一盒的蚯蚓。小鸭子从出生到离巢,大约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一天五百日元,两个月就是好几万日元。大家都在背地里说她“了不起”。她跟两只猫一起生活,不知道她结过婚没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孩子,这种事都属于个人隐私,不可以轻易打听。但大家都说她有钱,因为她住的房子是一户建,一楼是一家洗衣店,即使她不是洗衣店的老板,租金也是一笔相当大的收入。

铃木在信息里说:“昨天晚上生了十四只可爱的斑嘴鸭,请你抽时间去看望它们一下。”“看望”就是照顾,我意识到今年是退不出喂鸭子的志愿团了。十点钟,家附近的商店开门,我去买了一袋子鸟食。

路过公园附近的菲律宾教会时,正在给花浇水的矮个子男人对我说:“昨天生了十四只小鸭子,但今天只剩下十二只了。”我“啊啊”了好几声。他感叹地说,去年生的十四只小鸭子,一只都没有被糟蹋,全部都长大了,而今年出生了还不到两天就死了两只。我对他说:“十四只都长大了,其实是奇迹。”然后又问他“犯人”是乌鸦还是猫。他回答说是猫,还说有人亲眼看见猫从映山红里蹿出来,叼着小鸭子的脖子,跃过栅栏跑掉了。我谢了他去公园。以为会有很多人围观,结果只看见一个脸生的男人站在栅栏前。我走到他身边,向他搭话:“听说少了两只小鸭子。”他马上回答说:“被猫叼走的时候正好我在。”原来“亲眼看见”的人就是他。我问是什么颜色的猫。他说是一只黄色的大猫,还说他早上来的时候特地将那些映山红都摇晃了一遍,已經确定了猫没有藏在里面。我也谢了他。我们聊了起来,都说今年的小鸭子比以往出生得早,以往都是四月末或者五月初才出生。我算了一下,今天是4月21号,而小鸭子是4月20号出生的,比去年提前了将近两个星期。我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喂过小鸭子。他说没看见有人喂小鸭子。我把用水浸过的鸟食捏成团,一团团地撒在小鸭子们的面前。我对他说:“还真的是没有人喂过啊,小鸭子们都饿成这个样子了,狼吞虎咽的。”他一边笑,一边指着水面说:“还有一只不吃鸟食的。”我说:“每年都会有一只单独行动的小鸭子。”

我在公园待了半个小时左右,虽然其间有几个人来看过小鸭子,但没看见有人带鸟食来。

回家的路上,这么巧碰见了曾经教过儿子弹钢琴的女老师香取。去年小鸭子出生后,她也是喂鸭子志愿团的一员。打过招呼,我这样问她:“去年小鸭子出生后,天气好的日子,围观的人从早到晚没有间断过,而且有很多人都带着鸟食来,但今天虽然有人来看小鸭子,却不见有人喂小鸭子,大家只是口口声声地说小鸭子可爱。”

香取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去年鸭子离巢后,那几个人,竟然喂了整整一年大鸭子。每天晚上,公园里都会飞来很多大鸭子,最多的时候有四十只呢,池塘成了鸭子的饲养场。”

我点着头说:“嗯嗯,虽然我没有参与喂食这件事,但也还是听说了。十四只鸭子回来玩的时候,因为那几个人照旧喂它们,结果十四只成了四十只。”

香取说:“鸭子不会飞的时候,不喂的话会饿死,但会飞了以后就不应该再喂了。”

我说:“是啊是啊,毕竟是野鸟。”

香取说:“所以啊……”

香取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我对她说:“那几个人是那几个人,小鸭子是小鸭子,我是分开来看的。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疼爱小鸭子。”

香取说:“但是,看起来小鸭子有长大啊。”

我“嗯嗯”了两声,解释说:“那几个人,其实也是心太软,觉得在这个池塘里出生的小鸭子回来玩,什么都不给它们的话,心理上过意不去。在感觉上,也许跟妈妈对待已经嫁出去的女儿是一样。”

香取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看起来小鸭子有长大啊。”

自始至终,我跟香取都没有说出“那几个人”的名字。

去年,十四只鸭子离巢后,我基本上只在早上散步时到公园了。但偶尔在路上碰到的熟人告诉我,那十四只鸭子不仅天天晚上来公园,还带来了它们的朋友和情人,原因是“那几个人”仍旧喂它们猫粮。“那几个人”其实就是指铃木、竹田和户泽。我没敢跟香取说,铃木等人离开后,我曾偷偷地去公园看过两次,如果没数错的话,第二次去偷看的那天一共来了三十九只鸭子。在我看来,与其说池塘成了饲养场,不如说成了鸭子们找伴侣的相亲场所。吃饱了的鸭子们成双结对地游戏着,其中也不乏为了母鸭而干架的公鸭。跟我说这事的熟人就住在紧挨着公园的公寓,每天晚上都被鸭子们“嘎嘎”的叫声吵得很心烦。

铃木要我看望小鸭子的时候,说真的我很担心,不知道那些大鸭子们看见池塘里突然多了十几只小鸭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鸭子们来池塘的时候,鸭妈妈就把孩子们藏在自己的翅膀下面,躲在中心岛的矮树林里。只要大鸭子们不离开公园,鸭妈妈绝对不让小鸭子们现身。

2

早上去公园的时候铃木也在,一年未见,她还是老样子。那个“亲眼看见”猫叼走了小鸭子的男人告诉我们,又少了一只小鸭子,不知道是不是大黄猫干的。看见我担心的样子,他说他已经摇过了映山红,这时候大黄猫肯定不在。我对铃木说,今年有黄猫在,不敢保证小鸭子都长大。她说我们能做到的事只有“守护”,至于小鸭子,就得看它们的天命了。她说得对,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跟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问她是否知道今年除了我跟她,剩下的就只有竹田和户泽在喂小鸭子了。她说她也感觉到今年的情形跟去年不太一样,还想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对她说:“有人告诉我,有几个人喂了整整一年已经离巢了的大鸭子。”她问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说我也不敢肯定,但觉得有这方面的因素。她低着头不说话,等她抬起头看我的时候,我对她说:“今年的鸭子离巢后,即使回来玩,也请不要接着喂它们猫粮了。”她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但我也不太想深究下去,就指着水面说:“那只小鸭子,还跟出生的时候差不多一样大。它完全不吃我喂的鸟食,一直在追水面上的小飞虫。”她笑着回答说:“去年也有一只这样的小鸭子。”

决定回家的时候,铃木说她最大的弱点是早上贪睡起不了床。她出了个主意,就是每天早上由我到公园喂小鸭子,晚上由她到公园喂小鸭子。这样的话,我想晚上我就可以不用到公园了,于是就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公园后,数来数去只有十只小鸭子,心想又被黄猫糟蹋了的时候,忽然听见排水沟那边有小鸭子的叫声。排水沟的盖子是铁制的,有一条条很窄的缝隙。顺着缝隙望进去,我看到一只小鸭子被困在里面。我想打开盖子,但是盖子跟四周密结,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四周能找到的只有树枝,根本不能当工具使用。我只好给铃木打电话,告诉她小鸭子的事,并急急地说:“如果尽快赶过来的话,小鸭子应该还有救。”她说她马上就带着工具过来。也许是放下心来的原因,这时我发现,不远处的映山红下,有一捆被尼龙绳绑在一起的树枝。我从那捆树枝上解下尼龙绳,费了不少功夫将绳的一端从铁板盖上的一条缝隙顺下去,又用树枝将它从另一条缝隙挑上来。我使劲儿拽尼龙绳,铁盖子被掀到一边。我用手将小鸭子抓住并将它放回池塘。小鸭子一条线地朝鸭妈妈那里游去。想通知铃木不用来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工具出现在公园的门口了。

关于救小鸭子的事,铃木夸我干得好。我请她看将池塘跟排水沟连接在一起的那个小圆洞。小鸭子就是从小圆洞钻进去,结果排水沟的水面比小圆洞低很多,掉下水就回不到池塘了。她让我给竹田发信息说这事。去年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是竹田跟公园的管理处交涉,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才把那个小圆洞堵上的。

这时候,天空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意料不到的是,虽然我用尼龙绳将排水沟的盖子提了起来,但想将它放回去时,却怎么都回不到跟四周密结的原来位置上。我跟铃木决定在公园等到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来上班。日本人好像不太在乎毛毛雨,我经常看见一些人若无其事地走在小雨中,连伞也不撑。但我跟铃木还是站到了一棵大树的下面。树叶很茂盛,我甚至感觉不到下雨。时间比较早,公园里很安静,我看见那只不吃鸟食的小鸭子,独自向西游去,然后从水面出来,去一棵树的下面趴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出现在池塘栅栏上的乌鸦,左右环视了一下,突然飞到那棵树下,将小鸭子叼走了。从头到尾,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铃木背对着乌鸦,没看见刚才发生的事。我沮丧地对她说:“也许是命中有定数,我刚刚救下一只小鸭子,却又被乌鸦糟蹋了另外一只小鸭子。”她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进一步地解释说,斑嘴鸭的成活率是10%,这里的成活率高,是因为从早到晚有我们这些志愿者在。其他公园里的斑嘴鸭,生下来没几天就看不见影子了,都成了流浪猫和乌鸦的食物了。我有点儿不舒服,覺得她不该使用“食物”这么直接的词。

最早出现的管理处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年近七十岁的老头儿。铃木刚说了个“斑嘴鸭”,他就不耐烦地问:“斑嘴鸭怎么了?”铃木悄悄地对我说:“这个老头儿的态度实在太差了。”铃木又跟他说了个“斑嘴鸭”,他又是那个问题:“斑嘴鸭怎么了?”我有点儿生气,至少他应该把铃木的话听完啊。我对他说:“有一只小鸭子困在排水沟里,为了救它,我把排水沟的盖子打开了,但是后来却没有办法将盖子放回原处。”铃木打断我的话,接着对他说:“本来呢,我们救了小鸭子后是可以默默地离开的,但是觉得还是跟公园的管理处打声招呼比较好。”老头儿什么话都不说,直接走到排水沟那里,只用双手就把盖子放回到原处。我小声地对铃木说:“虽然年纪大,到底是个男人,还这么有力气。”

铃木一直在说老头儿的态度差,还说要等管理处的负责人来。我劝她算了,说老头儿也许正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回家后,我给竹田发了一条信息,把早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顺便拜托她跟管理处交涉堵塞那个小圆洞的事。她回信说:“我把老妈的事安排好后就去公园看看。”几个小时后,她给我来信,说公园管理处答应堵洞。

我一直都不放心,中午特地去公园查看,结果到了没多久,铃木也跑来了。她对我说:“看来竹田交涉过了,那个小圆洞,被用金黄色的网给封上了。”我说我四处转了一圈,一共有三个洞连着排水沟,但是只堵了一个洞。她说过一会儿再跟管理处的负责人说说看。然后她告诉我,早上回家后,因为很生气,所以给环保局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把老头儿的恶劣态度具体地汇报了一下。我先是很吃惊,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管理处的负责人跟役所的人围着池塘转悠。”她问我役所的人呢。我说刚走开了。她说:“看来是环保局给役所打电话,役所来人调查了。”我说对。她投了很多鸟食给小鸭子,十几只鸽子同时飞过去。鸭妈妈一左一右地用嘴巴啄那些鸽子。我对她说:“这十只长得挺大,估计可以将鸟食换成小粒的猫粮了。”

回家后我睡了一个午觉,醒来时铃木来信息说公园的管理处把剩下的两个洞也堵了。我回信谢了她。

3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小鸭子长得很快,都有鸽子那么大了,至少不怕乌鸦叼走了。至于那只大黄猫,因为有那个摇映山红的男人每天在监视着,也好久不曾露面了。

一天中午铃木又来信了,说自从排水沟一事发生后,竹田突然不理睬她了。即使见了面她主动搭话,竹田也会扭脖子走开。想象竹田对铃木爱搭不理的样子,我想起了去年的一件事。我这个人,性格中最糟糕的就是,一旦对某一件事上心就会无法放下,会担心得不行,会自我折磨。因为我一直担心小鸭子吃不饱,竹田觉得我的心思太沉重,影响到她的心情,一段时间也不搭理我了。而我呢,也是尽可能避开她到公园的时间去公园。今年如果不是铃木让我给她发信息说圆洞的事,估计我还不会跟她有联系。没想到她很快回我的信,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也许她已经不记得去年不搭理我的事情了,反正人是最健忘的动物。我让铃木不必在意,因为竹田的态度跟她自己的心情有关,忽阴忽阳的。她说她才不在乎竹田的态度,她到公园是因为小鸭子可爱,不是看什么人的脸色。她还说竹田做事总喜欢站在所有人的上头,一旦有人指使她就会不高兴。她对我解释说:“我让管理处堵那两个洞,只是为了小鸭子好,又不是针对她做过的事。”我正想找什么话安慰她,但是她突然对我说:“今天我的身体很不好,就说到这里吧,请让我休息一下。”我觉得没话可说,只能发了一个“OK”的表情给她。

直觉告诉我,铃木晚上六点可能不会去公园喂鸭子了。我带着鸟食去公园,果然只有户泽一个人在。户泽不断地张望公园的大门口,我就对她说,铃木给我信息了,说身体不太舒服,估计今天不会来了。我试着跟她说起小鸭子离巢后一直喂食的事,说这样做可能“まずかった”。“まずかった”是“まずい”的过去式,在日语里有好几种意思,形容东西难吃,或者做事差劲,或者情形不妙,或者状态糟糕,或者文章别扭等等。我想对她说的是给大鸭子喂食是一件比较糟糕的事,但是她一臉天真地问我:“我买的猫粮不好吃吗?有什么更好吃的猫粮吗?”我极力解释说:“不是猫粮好不好吃的问题,是鸭子离巢后接着喂它们这件事不太合适。”她回答说:“但是,照我看的来说,我觉得鸭子们很喜欢吃我买的猫粮啊。”我觉得永远都没有办法跟她沟通,甚至失去了跟她解释的耐心。我偷偷地想,不知道是我的日语表达不清楚,还是她听不懂日语。后来再见铃木的时候,我这样问她:“户泽是日本人吗?”她回答说是。

我不想在铃木跟竹田之间掺和,接下来的几天故意不在晚上去公园,也不给铃木发信息。但铃木给我发来信息了,内容令我大吃一惊。她说有另外一只大鸭子开始在木桶里孵蛋了。我喂了这么多年的鸭子,在那个小小的人工池塘,还真的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同一年内有两个斑嘴鸭家族在这里生育。我的心紧到嗓子眼儿,想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回话:“实在太糟糕了。”然后铃木告诉我,自从竹田不搭理她,她已经将去公园的时间改到五点,所以好几天都没有见到户泽和竹田了。我告诉她五点的时候我也去公园,因为有话想跟她说。

铃木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脚上是米色的球鞋,脸上戴着口罩。她让我看那个安置在池塘中央的木桶。桶里栽着一棵树,树下长着一簇簇草。大鸭子趴在草上,整个身子都露在外边。我惊讶这只鸭子竟然没有选择那个种着芦苇的木桶。我问铃木:“蛋孵化成小鸭子,大约需要二十天吧?”她说是。我又问:“二十天后,先出生的十只鸭子会长得跟大鸭子一般大吧?”她说是。我接着问:“鸭子对自己的势力范围有很强的意识吧?”她说是。我说:“我很担心,因为那十只鸭子直到离巢为止,会二十四小时待在池塘里。但是我不敢去想象。”她说她也担心。我的心开始痒痒,过了一阵,我对她说:“事实已经证明了,喂那些离巢的大鸭子,将这里原有的自然的生态搞砸了。”她回答说:“嗯嗯,结果是那些大鸭子都认为这里适合饲育孩子,因为食物会像下雨一样从天上掉下来。”我恳求地说:“小鸭子离巢后,请不要再接着喂它们了。没有吃的,它们就不会终年在这里等待食物。”她说:“我心里其实已经这么决定了。”我问她:“竹田和户泽那里怎么办?万一她们接着喂呢?”她说:“我只管好我自己的事。”我也很了解竹田,知道由我们提醒她应该如何做事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其实我也没有勇气去跟竹田说的。

4

也许是忙于孵蛋和育儿,每天晚上来池塘的近四十只大鸭子,只剩下五只了。我强烈要求铃木不要喂它们,但是在路上碰到的熟人告诉我,每天铃木喂小鸭子的时候,大鸭子们都会发生水中战和空中战,打得一塌糊涂。输的鸭子会跑到栅栏的外边在人的身边走来走去。有一天早上,我喂小鸭子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人在扯我的后腿,低头看竟然是大鸭子在跟我乞食,不由得心生怜爱,忍不住还是喂了它们一些猫粮。

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十只小鸭子们的翅膀还不够长,但个头看起来跟鸭妈妈一样大了。或许跟亲眼看着小鸭子们长大有关,陆陆续续地有一些人开始喂它们猫粮或者大米。而那只孵蛋的大鸭子,虽然每天都趴在草上不动,只是迟迟不见小鸭子出生。慢慢地,大家都开始认为大鸭子孵的蛋是未受精的蛋,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早过了孵化的时间了。关于蛋没有孵化成小鸭子,说真的,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不太希望在这个小池塘里生出第二波小鸭子。另一方面,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烈日炎炎,鸭妈妈一直抱着蛋不肯放弃,这种锲而不舍的努力令我感动。我在心里想,如果小鸭子真的生出来的话,一定要尽力照顾它们。是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对于出生在公园里的小鸭子,我的感情非常复杂,既担心,又沉迷,又疲倦。

所有人都觉得小鸭子不会出生的时候,一天晚上,铃木给我发来信息,说她看见木桶里有四只小鸭子在动,估计明天早上会全部生出来。在信息的末尾,她还说明天开始下雨,会降温,所以有点儿担心。她让我早上去公园照应一下。我当然会去看小鸭子,但是上次买的鸟食已经喂光了,新出生的小鸭子肯定吃不了猫粮。听我这么说,她说会送一些鸟食给我,让我过一会儿去信箱里取。我让她不要送,因为现在是晚上七点,商店还没有关门,我打算自己去买鸟食。她说她已经出门了。她到我家,必须经过公园的大门,我决定去那里等她。

见了面,我对铃木说:“反复说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过于啰嗦了,但生态被搞砸的事还是令我非常纠结。”她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问她:“你知道又有一只母鸭在第三只木桶里出出进进的吗?搞不好还会生第三波,甚至生第四波。仅仅是想,我都感到疲惫了。导致这种情形的是你和竹田以及户泽,你们有必要好好反省。”这一次,她道歉的时候竟然对我鞠了个躬。我让她不要跟我道歉,还说人总是在反省中学习并进步。她想知道我明年还会不会照顾小鸭子。我说今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照顾小鸭子了,原因不在于时间和金钱,而在于各种因素所导致的心理和精神上的疲劳。她说:“我都七十多岁了,明年也不参与了,想跟某些人一样做看客。”我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她突然跟我说“再见”。她总是这样,会突然间对我说再见。

结果我还是去商店买了一袋子鸟食。

第二天早上虽然下着小雨,我五点半就到了公园。靠近大树的栅栏处围着六七个人,我走过去,问每天早上摇映山红的那个男人生了几只小鸭子。他激动地说:“一共生了六只,但只剩下三只了!”我问为什么。好几个人同时回答说:“被大鸭子杀死了。”我问是哪只大鸭子。男人说是生第一波小鸭子的鸭妈妈。他让我跟他走了几步,指着一只小鸭子的尸体说:“这里有一只,另一只在池塘里,还有一只因为一息尚存,所以我把它藏到映山红里了。”我立刻给铃木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早上发生的悲剧。她可能在睡觉,没有马上回信。

池塘里看不见有小鸭子,鸭妈妈在西边的映山红附近不断地叫,样子看起来很惊恐。几个女人一直说“真可怜”。男人说小鸭子藏在映山红里不敢出来,其实我已经听见映山红里传出小鸭子的尖锐叫声了。我将铃木送给我的鸟食全部撒到了映山红里。过了几分钟,我拨开枝叶朝里面窥视了一下,鸟食原封没动。我对男人说:“小鸭子惊恐万状,根本不是能吃东西的状态。”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三只小鸭子终于从映山红里出来,依偎到鸭妈妈的身边。鸭妈妈带着小鸭子去池塘。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因为生第一波小鸭子的鸭妈妈冲过去,飞快地用嘴巴啄住一只小鸭子的脖子,不久它虽然松了口,但小鸭子已经浮在水面不动了。即使如此,它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啄已经死掉了的小鸭子的脖子。几个人发出尖叫,有人说不想看这么残酷的场面,匆匆地离开公园。我决定直接给铃木打电话。她很快就接了,聽我说只剩下了两只小鸭子,说马上就来公园,让我等一下。我让她顺便带点儿鸟食来,因为我带的鸟食都撒光了。

铃木出现的时候,池塘的栅栏外只剩下我一个人,两只小鸭子跟着鸭妈妈躲在中心岛上。我问她:“鸟食呢?”她说:“我没有带鸟食来啊,只带了猫粮。”我“啊”了一声,转身朝公园的大门跑。我带着鸟食回来的时候,她对我说:“对不起,慌乱中没有搞清你的意思,要你又辛苦了一趟。”我说:“一定是我太着急,没有把话说清楚。”

我将用水浸湿的鸟食捏成团,一团团地抛到中心岛。铃木也抛了一些猫粮。我对她说:“连鸭妈妈都不肯吃东西,估计还在惊恐中。”她说再等一会儿看看。我告诉她,我给竹田也发了信息,把小鸭子的事汇报了,以为竹田会反省,但竹田只回了“到底是野鸟”几个字加上一个哭的表情。说到这里我忽然很生气:“竹田对自己做错的事麻木不仁,但她导致的悲剧却要小鸭子们来承受。今年的鸭子离巢后,如果她跟户泽还接着喂猫粮的话,不管她们会不会生气,我都要出来制止。”我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就问我是否觉得竹田是一个怪人,还问我记不记得第一波出生的小鸭子里,有一只曾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我每天都为那只鸭子祈祷,希望它早日康复,结果它真就好起来了。她说小鸭子不吃东西的时候,她曾经问竹田有没有留意到,但竹田冷冰冰地围着池塘转了一圈,回答说“不知道”。我问她:“你没发现竹田喂鸭子的时候,只是随意将猫粮抛到池塘里,猫粮都被鲤鱼吃掉了吗?”她回答说:“我早就发现了。”说完她突然小声地对我说:“竹田来了,看见你跟我在,在散步道走了一圈就离开公园了。”我说:“估计以后也不会搭理我了。”她回答说:“你不用在乎,她不搭理你也不影响你能否吃上饭。”

回家前,我跟铃木决定埋葬那只死在栅栏前的小鸭子。她问我埋到哪里比较合适。我指了指身边的一棵矮树。铃木用雨伞尖捅了捅树根的地方,告诉我土太硬。我对她说:“那就埋到花坛吧。”

中午再到公园,只剩下一只小鸭子了。摇映山红的男人告诉我,小鸭子还是被生第一波小鸭子的鸭妈妈杀死了。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是很痛苦,因为一个看上去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对我说:“没关系了,只要有蛋,还可以生出很多小鸭子来。”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觉得小鸭子的死对他而言过于微不足道,所以没有将“谢谢”这句话说出口。我冲着他苦笑了一下。其间竹田也出现了,但是看到我后,不等我跟她打招呼就转身离开了。

5

小鸭子的处境开始好转起来。生第一波小鸭子的鸭妈妈,对第二波仅存下来的那只小鸭子,盯得似乎不那么紧了。最主要的是,小鸭子自己会保护自己了。一天晚上,小鸭子的妈妈不在,我跟铃木看见有一只大鸭子追赶它,而它一条直线地逃向了中心岛。我们决定等它出来了就回家,但它迟迟就是不肯出来。不久,有一个男人走到我们身边,说他亲眼看见小鸭子被大鸭子按到水里。还说他一直等小鸭子冒出水面,但小鸭子并没有冒出水面,所以他肯定小鸭子已经死在水里了。虽然他说“亲眼”看见,但我跟铃木却找不到小鸭子的尸体。我的感情很混乱,与其说我希望,不如说我觉得小鸭子并没有死,而是藏在中心岛的什么地方。铃木伤心地说:“难怪小鸭子这么久都不出来。啊,结果还是全员覆没了。”她开始流泪,我被她的伤感传染,禁不住也流出了泪水。我对她说:“我每天都在为小鸭子祈祷,希望它能够活下来。”我说:“哪怕只剩下一只,我也想尽力让它活下来。一想到鸭妈妈孵蛋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我的心都碎了。”她生硬地对我说:“在自然面前,人就是这样没有力量。”我倦怠地对她说:“从明天开始,我还是只有早上来公园,中午和晚上就不来了。”她说:“好。”

我总觉得小鸭子没有死。晚上九点的时候,我穿着睡衣睡裤跑去公园验证,果然看见小鸭子跟鸭妈妈在池塘里。我高兴得跳起来,立刻给铃木打电话。她问我有什么人在公园,我说“那个人”不在,有一个男人和一对情人。不到五分钟,她也跑来公园,高兴地对我说:“原来小鸭子一直等到妈妈回来后才从中心岛出来,小鸭子实在太有智慧了,小鸭子实在太聪明了。”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小鸭子”。我笑着对她说:“就是这种类型的小鸭子能够活下来。”

从家里出来时我顺便带了一些猫粮,喂鸭妈妈的时候,小鸭子跟着一起吃,但因为颗粒太大,根本进不到它的嘴巴里。我灵机一动,让铃木在公园等我一会儿。我回家,用剪刀将十几粒猫粮剪成小米粒那么大。

看到小鸭子吃那些剪碎了的猫粮,我长出一口气,快要流泪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确信小鸭子可以活下来了。

我建议从明天开始的一个星期内,铃木能够跟我同时在早上、中午和傍晚到公园喂鸭子。她喂第一波出生的鸭子,我喂第二波出生的小鸭子,这样的话,小鸭子会更加安全。铃木马上就同意了。

晚上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用剪刀剪猫粮。睡觉前,用来装小粒猫粮的玻璃罐已经被装得满满的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跟铃木的心一直很紧张。想不到小鸭子的妈妈动不动就离开公园,而且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鸭妈妈不在的期间,特别是傍晚,小鸭子会被大鸭子追赶,东躲西藏地根本没有时间睡觉。我担心它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全部的体力耗尽。说真的,只要没有家务事必做不可,我总是尽可能地待在公园的池塘边。我的目光总是克制不住地追随着小鸭子,它给我的感觉实在太孤独、太悲惨了。话说公园的池塘之外,还有宽阔的草坪、散步道以及很多棵大树。跟斑嘴鸭一样,六月也是麻雀、鸽子和乌鸦等其他鸟类的育儿期,每次看见麻雀妈妈和乌鸦妈妈在树枝上或者草坪上,用嘴给幼鸟喂食的样子,看到生第一波小鸭子的鸭妈妈,我都会禁不住地感叹:世界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再说了,即使小鸭子的妈妈回来,睡觉的时候也不肯让小鸭子睡在翅膀下。铃木猜测鸭妈妈是第一次做妈妈,没有育儿经验。其实,她说的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一般的鸭子能孵化出十只到十四只小鸭子,但这个鸭妈妈只孵化出六只小鸭子,估计是它在调整蛋的温度时功夫不到家。剩下的几个蛋白花花地露在木桶的草中,我想早已经臭掉了吧。偶尔小鸭子钻到它的肚子下,它便一直站着睡觉。有时候铃木会替它着急,苦笑着对它说:“趴下来睡吧,趴下来睡反而会令小鸭子更安心。”

天气预报说台风已经接近了,而且会连续下线状的暴雨,让某些地区做好防洪避难的准备。铃木说她担心小鸭子抵不住气温降低。我能做的就是在台风正式来临前不断地喂小鸭子猫粮,以便增加它的体力。

刮台风的当天下午,去公园的时候,正好看见小鸭子的妈妈朝东边的天空飞走,我决定等它回到小鸭子身边再回家。鸭妈妈迟迟不回来,我觉得很焦虑,只能一遍遍地朝小鸭子的眼前撒猫粮。五点的时候,因为要给儿子做饭,我心神不定地赶回家。九点的时候,我冒着大雨去公园,看见鸭妈妈在小鸭子的身边,不禁松了一口长长的气。

夜里的雨更激烈,还夹着一阵阵的强风,我一直没有睡踏实。早上,还不到七点,我就撑着雨伞去公园。我看到第一波出生的十只鸭子睡在西边的映山红前,但池塘里一只鸭子都没有。没有大鸭子,也没有小鸭子。我一遍遍地围着池塘转圈的时候,看见小鸭子的妈妈从天空降落到池塘。每次鸭妈妈回来都“嘎嘎”地叫几声,小鸭子听到鸭妈妈的叫声就会从中心岛跑出来。今天鸭妈妈“嘎嘎”叫了好几遍也不见小鸭子出来。我看见鸭妈妈去中心岛的小石洞那里,用嘴巴啄了啄什么。七点的时候铃木准时来公园,我告诉她小鸭子不见了,鸭妈妈刚刚才回到公園。她跟我一样,也围着池塘转了几圈。有一阵我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朝第一波出生的十只鸭子撒猫粮。渐渐地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膨胀,连喘气都觉得费劲。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对她说:“明年,生不生小鸭子都不要告诉我了,我真的不想参与了。”

铃木看起来很累,好像并没有听到我说的话,非常平静地对我说:“我要回家了。傍晚我会来公园喂那十只鸭子。再见。”我没有跟她说再见。她朝公园的门口走了两步却又返回我身边。我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她回答说:“没有看见尸体,还是有点儿不死心,想再找找看。”我说:“刚才你立马说再见,我的感觉是你真的太洒脱,我都有点儿跟不上趟了。”没等她说话,我激动地指着中心岛那个小石洞让她看。我近于欢呼地说:“小鸭子还活着啊,你看,在洞口动呢。”她凝视了一阵说:“小鸭子这不是活着的嘛。”有好几秒我甚至觉得有些头昏眼花。

我鼓了几下手掌,但是小鸭子一直在洞口动,就是不到鸭妈妈那里。过了一会儿,铃木小心地对我说:“小鸭子动的样子不像是活着的。”我也看出来了,回答说:“是啊,好像只是跟着水流在动。”我想起鸭妈妈回来后首先确认的就是那个小洞口,还用嘴巴啄了啄什么,现在明白它啄的就是小鸭子。鸭妈妈已经确认了小鸭子的死亡了。

我觉得小鸭子很悲惨,但是无法将这种感觉说给铃木。

现在我差不多都明白了:夜里,鸭妈妈把小鸭子单独留在下着大雨的池塘里,小鸭子等鸭妈妈回来,但是鸭妈妈一直没回来。精疲力竭的小鸭子去小石洞藏身,但大雨的关系,洞里的水位上升,一直未能好好睡觉的小鸭子因为低体温症而丧失了生命。

我想把小鸭子从洞口取出来,跟先前埋葬在花坛的小鸭子做个伴,但铃木告诫我说,池塘是禁止管理处以外的人下水的。我说:“那就等管理处的人来了再拜托他们。”她回答说:“管理处从来没有把斑嘴鸭的事当成他们的工作。”

我眼睁睁地看着洞口,看了很久。我真想把小鸭子捧在手心里。

我从来没有在深夜到过公园。对我来说,夜一直都是一个盲点。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同一个问题:如果鸭妈妈夜里没有离开公园,或者鸭妈妈虽然在夜里离开了公园,但如果没赶上台风的话,那么小鸭子会不会死呢?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我的脑子里常常有宿命的念头。想到小鸭子的死是它的命,内心的悲伤似乎变得可以承受了。

第二波出生的六只小鸭子,烟花般地消失了。关于生和死,关于生死之间,为什么会令我觉得如此地孤独和寂寞呢?生与死的距离是这么近。小鸭子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短暂了,而它们活着的时候,世界对于它们来说,不过就是不断的逃避和伤害。

看到我哭,铃木这样安慰我说:“其实这只小鸭子挺幸福的,有这么多人担心它。它活着的时候,吃了多少你用爱心剪碎的猫粮啊。”也许是她觉得小鸭子的妈妈可怜,随手又撒了一些猫粮给它。鸭妈妈若无其事地吃了猫粮,去一排映山红的前面扇动翅膀。铃木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暗示我什么。这时候,我的心里也是迷雾重重。

6

小鸭子死去后的两天,因为脑子里都是小鸭子浮在洞口的样子,我被淹没在一股极大的悲痛里,窒息得喘不上气。虽然这两天过得很辛苦,但总还是挺过来了。到了第三天,早上睁开眼睛,已经是六点半了。我意识到,习惯了往公园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原有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使我得到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是的,第一波出生的鸭子们已经长大,连猫也糟蹋不了它们了。换一句话来说的话,我已经不需要为小不点儿的鸭子们担惊受怕了。今年我作为志愿团员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一天,我问铃木,最后那只小鸭子死的时候,她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想都没想地回答说:“我的感觉是一片空白。所有绷紧的弦都松了。”

还有一只大鸭子在木桶那里出出进进的。我很担心它在哪一天又会生出第三波小鸭子。但是铃木告诉我,第一波出生的十只鸭子离巢后,即使有第三波小鸭子出生,她也不会照顾它们了。她的话增加了我心里的寂寞。公园的池塘里,出现的和消失的,并不是鸭子们,而是原本应该有的那个世界吧。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生第二波小鸭子的鸭妈妈,虽然最后的那只小鸭子死的时候,我从它那里没有感觉到一丝悲伤,但是它天天都飞来公園,而且是一大早就来公园,总是趴在能看见它孵蛋的木桶的映山红前。它待在池塘的时间比小鸭子活着的时候要长很多。我不理解时间对于它来说是什么概念。现在是它的样子令我悲伤。

有时候,我会在天黑了之后去池塘看望那十只长大了的鸭子,但每次一看到竹田跟户泽坐在池塘边的椅子上聊天,我就悄悄地离去了。我猜测,今年我可能不能为鸭子们离巢的那个瞬间欢呼了,因为鸭子们基本上是在傍晚的时候离巢。

六月的东京很多下雨的日子,是湿漉漉的雨季,但晴天的时候,太阳灿烂得会灼痛我的肌肤。放烟花的日子也快到了。按这几年的情形来看,鸭子们离巢的日子基本上在烟花日的前后两天。今年的烟花日是6月25日,今天是6月13日,十只鸭子离巢的日子已经伸手可及。

黑孩,日籍华裔女作家。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作品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北京文学》《花城》等杂志。出版了十几部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获第五届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对门》获第八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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