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自新,做新人,取名欣我,本来雅事,但贺欣我先生大号“欣我”,就奇事一桩了。
何以贺欣我先生就不能雅号“欣我”了呢?
古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黑”字,读音为“he”且在第四声,如此“贺欣我”,不就谐音成“黑心我”了吗?
如是,就奇事了。
……
南苑大学距离市中心十二里,一条弯弯曲曲通向市中心的黄土路,轻易看不见一个人影,天津人都知道,这条路是天津最平安的路,从来没发生过抢劫、绑票的恶性事件,即使入夜,只要你不怕鬼打墙,你就放心大胆走,绝对不会有人从草丛里跳出来,大声喊叫:“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话说回来,就算有人跳出来也好说,不就是留下买路财吗,你看着拿吧。身上一件洗得褪色的蓝布长衫,脚踏一双黑布鞋,胳肢窝夹着一本书,宋版《毛诗》残页。当心!纸质已经发脆了。
学校上课那阵,还有学生家境宽裕,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下一次手,也许能掏出几张面值五百万的金圆券来,买两棵大葱蘸大酱吃。现在学校停课了,学生们走的走,散的散,南苑大学校园里只剩下几位没地方去的穷教授,早就饿得奄奄一息了,他们倒是盼着有人将他们劫走,劫走了起码你得先给我一只烧饼。
学校停课,这是什么时候?1948年11月,东北野战军解放沈阳,国民党军队溃败,没过多少天,消息传来,东北野战军已经进驻张家口,北京、天津解放在即。
南苑大学已经人影稀疏,大部分外地学生趁着火车还运行,早早离开天津回家去了。最后连天津学生都不来学校,偌大一所南苑大学已经空荡荡不见人影了。
学校里不见人影。学校外面通向市区的道路上就更不见人影,学生们不到学校来了,城里有房子的教授们搬出学校,南苑大学成了一座空城,没有人再到学校来,这条本来就人迹罕至的土路,没多少日子已经被荒草覆盖得不见形迹了。
也是无奇不有,就是在这条荒废的道路上,隔些日子总会出现一个人影,此人不是南苑大学的学生,也不是南苑大学的教授、老师,更不是南苑大学的职员。
谁?
一位没有正经事由的大闲人,无所不能,闻名遐迩,不为文、不经商、不扛活、不拉车,什么事情也不做,还不愁吃喝,养活一家老小,夏有单,冬有棉,平日有鱼有肉,晚上还有二两小酒,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此公何人?
贺欣我。
贺欣我先生何许人也?
贺欣我先生是维多利亚大街小马路深处珠宝大街的土地爷。
哎哟,这事说得绕脖子了。
维多利亚大街,是天津最大最长最漂亮的一条大街,大街两侧高楼毗邻,都是外国大银行——花旗、汇通、三井、麦道,一家比一家阔。维多利亚大街中间,拐出一条小马路,小马路上开着十几家珠宝店。贺欣我先生不是任何一家珠宝店的老板,他就是轮流在这十几家珠宝店闲坐、蹭饭吃。蹭饭不能白吃,珠宝店有用贺欣我先生的时候,所以,贺欣我先生在各家珠宝店吃蹭饭理直气壮。
珠宝店有买有卖,做两面的生意,有钱人来珠宝店买珠宝,卖珠宝的人拿珠宝到店里来换钱,无论是买是卖,绝对童叟无欺、言不二价。
贺欣我先生在珠宝店闲坐十几年,生意上的事,他从来不参与,来人买珠宝,他不推荐,不帮着砍价;有人来卖珠宝,他不凑过去看成色,论价钱。坐在店里,贺欣我先生就是一杯茶,一把折扇,坐在远处一张小桌旁边,一声不吭,活活一尊土地爷。
坐着坐着,贺先生突然起身,向掌柜伙计们一抱拳:告辞。贺先生走了。
贺先生何以突然告辞?
坐腻了。
贺先生没有走远,从这家珠宝店出来,走二十步,贺先生推开下一家珠宝店的门,走了进去。
自然是施礼抱拳,你好我好,敬茶点烟,掌柜过来问好。
刚刚,上一家,某某号,进来一个爷,捧出一块石头,老掌柜看也没看,立即把石头推出去了。
假的。
我们家能有假东西吗?
谁把真东西往你们家送呀?别提你们家祖辈的事,军机处行走,金银财宝,随便拿出一件,都能给儿孙讨个三四品。每天送礼的门外排成队,无论什么东西送到,老爷子看也不看一眼,立即送南院放起来,一放至少几十年,直到烂掉,再没有看一眼。你说,就这,你们家还能有真东西?
好歹您给个价。
看在老朋友面上,你若是急着用钱,先从柜上拿二百元走。
“咣”,一摔门,那位爷走了。
哟,你看你看,那位爷又过来您店了。
告辞告辞,别让他看着我脸儿熟。
贺先生气也没喘匀,回身出去,又推开第三家珠宝店大门,到下一家珠宝店去了。
可怜那位卖珠宝的倒霉蛋,在珠宝店大街从南到北走了一趟,没有一家珠宝店肯出价钱收下他的这件珠宝,一气之下,抱着他的宝贝回到家里,老伴问他换到钱没有,家里灶台还没有起火呢。
挨了一夜饿,第二天一早,倒霉蛋又来到珠宝街,还是找到第一家,按照掌柜昨天说的办法,把这件东西放下,拿走二百块钱。
这件事就算完了。
多少年之后,法国巴黎拍卖行,拍出了一件宝物,五百万法郎,整条珠宝店大街翻建,每一家珠宝店老板都分到一份“好处”,贺欣我先生于此事有功,自然也得了一份辛苦钱。
为此,满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给贺欣我先生送了一个绰号——“黑心我”。也有人称贺欣我先生为“我心黑”。
黑心我也罢,我心黑也罢,反正都带有贬义,虽然不是骂人的粗话,至少不为恭敬,好在贺欣我先生在珠宝行人缘很好,大家当面贺二爷、贺二爷地称呼,背地里说个“黑心我”“我心黑”,倒显得格外亲近。
历史进入1948年,东北全境解放,天津市面虽然还是挂着“青天白日”旗,但底气没有了,精气神崩溃了。可就是在一家家商号纷纷倒闭的浪潮中,天津小马路珠宝店突然发疯一般,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在全华北经济一蹶不振的时候,小马路珠宝店生意却畸形繁荣。
国民党气数尽了,满天津卫大街小巷商号先后倒闭关门,何以小马路珠宝大街倒发疯般的热闹起来了呢?
长长的珠宝大街,大大小小几十家珠宝店,店面有大有小,一套套四合院的铺面,门外有人侍候,门内伙计们肃立敬礼,账房先生正襟危坐,人出人进,生意热闹非凡。
珠宝店,历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清静生意。天津人不逛珠宝大街,没有好看的景致。店铺内死气沉沉,店铺外不见人影,偶尔出现一位摩登女郎,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人来珠宝店大街闲逛。
如今,天津小马路珠宝大街突然热闹起来,景象极是吓人。一辆辆吉普车“嘀嘀”开进来,车子停下,猴儿一般蹦下一个小兵,拉开车门,立正敬礼,随之一位大腹便便的什么人物走下车来,后面跟着走下一位肥头大脸的太太。卫兵拉开珠宝店店门,看着司令、太太走进珠宝店,店门立即关上,卫兵在门外站岗,禁止闲杂人等从外面经过,立即又一个随员从后面的吉普车跳下来,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皮箱,一步闯进珠宝店,“哗”地一下,把大皮箱扔在地上,打开箱子,金光闪闪,金条散到地上。
掌柜出来,把你店里珠宝拿出来,司令和太太没有时间闲坐。
放下一箱金条,“呼啦啦”把柜台上的珠宝收进肥太太的手提包里,立正,向后转,一列保镖护送着司令、太太走出珠宝店,钻进吉普车,“嗖”的一下,跑得没有影儿了。
珠宝店大街的老板们吓呆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世上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不讨价还价,不看货色,不数钱,一个把黄金推过来,一个把珠宝让你收进去,全过程一眨眼工夫完了,真就完了。
什么年代如此做生意?不是告诉你了吗?完了,“完了”的时代就是这样做生意。
战局吃紧,国民党要人,凡是不准备扔下的,挑着拣着还要接走几个,只是飞机上只给座位,任何人不得带箱子,随身只能带一个手提包,重量不能超过半斤,半斤只有8两,金条是不能带的,换珠宝,好歹一颗大钻石就值上百条黄金,于是小马路珠宝大街就上演了一出“强买强卖”的闹剧。
没过几天,珠宝大街所有的店铺通通关门大吉,立即,小马路珠宝大街冷寂得跑野兔子了。
头一茬提着一箱子金条来珠宝大街抢珠宝的司令、太太们早挟着钻石珠宝登飞机走了,第二茬大人太太们再提着一箱金条跑到珠宝大街来,珠宝大街就已经连野兔子都看不见了。
不行,不行,飞机在机场等着,有资格坐飞机的老爷、太太必须准时登机,战局紧张,飞机过时不候。急中生智,找珠宝店老板,可成队的大兵,跑遍了天津卫,珠宝店老板们却早躲得没有影儿了。说是有一位“黑心我”先生有搜寻珠宝的本事,捉拿,没费多少力气,天津战时警备区指挥部就把“黑心我”先生抓到了。
我,穷小子一个,你们宰了我,我也给你们变不出珠宝来呀。
你们天津不是有“八大家”吗?“八大家”家里能没有珠宝吗?
嗐,快别提了,“八大家”都是空壳,祖上留下的钱财,早被你们法币、金圆券鼓捣空了,如今个个在家里啃窝窝头呢。
贺二爷,贺二爷,今天司令、太太们是不会放你走的。
司令,司令,不是我贺欣我不帮忙,是实在没有办法呀,你们看到了,整整一条珠宝大街都空了,还哪里找珠宝去呀!
啪!
司令把手枪往桌上一拍。
混蛋,老子把大好河山都给你们留下了,临走想带几块小石头,你都不帮忙,真以为老子不行了。告诉你,一天不走,老子就是镇山王,老子认输了老子的手枪还一肚子火呢。
司令大人的心头火,已经没有几天热度了,司令大人手枪里的火,可还让人害怕。贺欣我先生冲着司令大人的手枪发了一阵呆。难呀难呀,这时候谁手里有好东西也不肯卖呀,让我去哪里给您找东西去呀。
满天津卫的人都说,没有贺二爷找不到的东西,你找不到好东西,在我这儿住几天,动动脑筋,几时想起来,我再放你回家。
这一下,贺二爷吓坏了,把我留在你们身边,被你们带到警备司令部,等炮弹呀,过不了几天共产党攻进来,把我和你们一起抓走,拿我当贵方要人,我配吗?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这些年通货膨胀,原来的有钱人家早将家里的东西变卖一空了,吃饭要紧呀,珠宝不能当窝头啃。再说,平民百姓人家能有什么好东西呀。就说原来那位八旗贵胄的后辈,他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虽多,但听说早就把最后的几件传家宝换成棒子面了。
完喽,完喽,一完喽,就全完喽。只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给我办一件小事。
司令吩咐,司令在天津多年,为民造福,临走吩咐小民做点小事,小民贺欣我当效汗马之劳。只要司令一声吩咐,小民贺欣我一定奋不顾身、以命相许,不成功便成仁,如今正是贺欣我报答的最后时机呀。
别跟我耍嘴皮子。
是是是。
中央银行南迁,清理保险库,里面的一块千年古玉佩,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只是,中央银行事务军政两界不得介入,听说那块玉佩又让原主取走了,请你去访访,访到消息,咱们规规矩矩和主家商量,要多少钱付多少钱,决不让主家吃亏。
哦哦,贺欣我似是深思了一会儿,眨眨一双小眼睛。贺欣我先生的一双眼睛,天下奇观,睁眼和闭眼一般大,无论他打什么鬼主意,从眼神儿上谁也看不出来。
听说过,听说过……
贺欣我眨了眨他那双睁开眼和闭上眼一般大的眼睛,恍惚间想起了一件事——
早早年间,一位皇族家眷,好像是老佛爷慈禧太后的侄孙女,下嫁给了一位状元人家的读书郎,出宫时带出了几件国宝,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前些年南苑大学一位老教授得了点什么症候,这位教授的夫人拿出件东西要到珠宝店卖了帮助朋友医病,恰巧问到贺欣我哪家店靠谱,我和他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通,最后劝他们去了中央银行。中央银行对他们说,东西放在中央银行保险柜里,你要用钱,无论多少,说句话,随时有人送到。
嗯……也许,也许……
于是,在南苑大学通往市区的黄土大道上,就出现了贺二爷的身影。
什么人?
南苑大学前门、后门、旁门、侧门,早用大石头砌死了,只有西侧还开着一个窄窄的小门,门里有护校队学生,护校队拦住了贺欣我先生。
我一个小商人,听说南苑大学停课,委员长派飞机要接几位老先生一起走,几位老先生不肯走,其中那位不肯南迁的孙老爷子,曾经找我办过事,我来问问老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别的本事没有,给老先生买个米面呀什么的,还有办法。
检查,随你检查,我知道,你们怕我是警备区、军统局的人,进学校劫持老先生。看清楚了,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身后没有汽车,腰里没有“家伙”,手无缚鸡之力,还没劫持别人,先被人家收拾了。
几位护校队学生,把贺欣我查了个遍,确实不像军统局、警备区的特务,进去吧,别到处乱逛。
孙爷爷、孙奶奶,您二位还记得我吗?那一年,那一天,我正从一家珠宝店出来,正看见您老二位迎着我走过来,您老二位一定以为我是珠宝店账房,拿出一件东西给我看,我接过装东西的黄缎盒,双手就直哆嗦,这不是民间的东西呀,再到我打开盒一看,险些没把我的魂儿吓飞了。
那时,您老二位对我说,你们带来一块玉,想找个诚实的珠宝店卖掉。我立即告诉您老二位,爷爷奶奶,您老二位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我如实告诉您老二位,您手里的这块玉石,不是普通的玉石,是件玉佩,还不是普通的玉佩,是千年的玉佩。
当时我没地方去查史书,我只是断定您这件玉佩至少是秦汉年代的国宝,双龙祝寿,听说过,没见过,史书上有记载。
我当时跟您二位说,老爷爷、老奶奶,您老二位快带着这件宝贝回家吧,您带着这样的宝贝到这里来,不是找受骗来吗?这条街上能有好人吗?您若是急着用钱,直接去中央银行,把东西放在他们的保险柜里,从银行拿点钱,让他们替您保管着。我还告诉您,这东西可千万不能露,谁也别让看,只我一个人知道,不是我不想发财,我没有那么大的造化。玉是有灵性的,这件古玉佩更有通天的灵性,一旦它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平民手里,他会显灵把我收走。立马,我叫了辆车,送您二位离开那儿了,还嘱咐您老二位,以后千万别往这儿来了。
后来,后来……
孙奶奶记性好,看了看贺欣我,再经过贺欣我提起旧事,立即就说道,想起来了,您就是我们在珠宝大街遇到的那位好人。
孙爷爷也看了看贺欣我,似是点了点头。
孙爷爷,听说您前年离开天津,去了中南大学,那里有十三页毛诗残页,您看到了吗?
你,你,你是那一年的学生?
孙爷爷,我不是您的学生,我哪里有这造化呀。
那,你,你,你是……哦,哦,告诉过你,就是饿死,我也不走。你们不就是停电吗?我点着蜡烛也能看书写字,你们不供煤,我们买煤球,一样取暖烧饭。滚出去,滚出去,告诉你们的委员长,我孙某人就是饿死,冻死,也不跟你们走。
老爷子,老爷子,你消消火,这位是帮助过咱的好人,大好人,贺先生。
什么何先生,何应钦?你是一个明白人,我告诉你,老蒋完了,走到今天就是他的报应,大家不是不和他合作,是他失了民心……
老头子,老头子,你快别乱说了。
孙奶奶,您这屋里什么东西烤煳了?
不是不是,是我给老头子炒的黄豆,没有咖啡,他不喝白水,还怪咖啡不是味道,连糖也没有几块了。
孙奶奶,您还需要什么东西,我明天给您带来。
需要什么东西呀,你看见了,这屋里只剩下满屋的书。唉,想把我们困死呀,工薪没了,停了电,断了交通,老头子说了,就是饿死、冻死,也不上老蒋的飞机。老头子说,当年为了《诗经》他和闻一多先生有过争论,如今他怎么可以投奔到杀害闻先生的刽子手们的窝里去呢?
唉,老先生,老先生呀。
又说了几句闲话,孙奶奶给孙爷爷送过来一杯以炒黄豆代替的“咖啡”。孙爷爷轻轻地嗅了一下,皱着眉毛咧咧嘴,当然不是味道,微微抿了一口,似是笑了笑,糖放多了,省着用啊。
也就是一点糖味儿了。孙奶奶似是抱歉地回答着。
明天,明天,我给您带点咖啡来吧。贺欣我抢着说。
您还能弄到咖啡?孙爷爷吃惊地向贺欣我问着。
也许,也许,皇后饭店已经关门了,也许皇后饭店还存着点咖啡。
也好,也好,贺先生,我们要付款的。
不要说客气话了,看看我的朋友还在不在皇后饭店吧。
……
只是,只是,今天贺先生突然到我们这里,也许有点什么事情吧?
贺欣我被孙奶奶问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孙爷爷又跑过来,板着面孔对贺欣我说,如果贺先生受人之托,劝我们南去,贺先生就免开尊口吧。
哦哦,我一介草民,哪里有资格奉劝孙爷爷做什么事情呀。
恰好此刻,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
孙奶奶走去开门,应声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担着一个大菜篮,走进门来,放下提篮,恭恭敬敬地向孙奶奶说,爷爷说孙爷爷不能进城买菜,让我送几棵白菜、土豆过来。
哎哟,宝宝。这趟路多远呀,又断了交通,快喝杯水吧,早就没有茶了,你爷爷奶奶好呀。
好好好,爷爷还嘱咐我,问孙爷爷有没有什么文稿要我捎去,我们家里还有间地下室。
哦哦,刚写完第二部分,早准备好了,正琢磨孩子怎么还不来呢。
孙爷爷,我爷爷还告诉您……
说着,年轻人将孙爷爷拉到一边说话去了,他两个一边说话,年轻人还向贺欣我瞟着,贺欣我知道一定是说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便远远地躲开,故意和孙奶奶大声说着什么。
……
从南苑大学出来,贺欣我心头压上了一块重石。这么多年,贺欣我在市面上混,交际不可谓不广,更不可谓没有见过世面。各行各业,做事的、耍手艺的、糊弄人的、卖生意口的、编魃造魔的,我见识过形形色色万般景致,唯独没见过孙爷爷这样的教书匠,没见过孙奶奶这样的贤惠老太太。飞机等在飞机场,是委员长的面子,几位老先生就是不买账,知道市面上如何说这种人吗?这叫不识抬举,你一个教书匠算老几?有皇上的时候,这就叫违抗君命,是要杀头的,你们难道就不怕?而且只要登上飞机,到了那边有吃有喝,高高地待见,何乐而不为呢?
糊涂了,糊涂了。
……
贺欣我先生看到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面更生活着一群他不理解的人,他们为什么这样活着,贺欣我想不明白,他们一个个又有怎样的精神世界,贺欣我更说不清楚。只是,贺欣我觉得让这些人饿死、冻死,太不应该了。自然,咱管不着,也管不了,咱生而为人,自己一家人有饭吃,有衣穿,让这些人饿肚子、挨冻,太深的道理贺欣我说不出来,只知道对不起老祖宗,不配为人也。
第二天,贺欣我雇了一辆胶皮车,车上放着20斤大米,10斤牛肉,20斤大白菜,一筐土豆,还有油盐酱醋,一路辛苦来到南苑大学。
走进孙爷爷孙奶奶家,贺欣我将东西送进来,孙奶奶惊喜万状地连连感谢贺欣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孙爷爷听到外间屋的声音,也忙着迎出来,看见地上放着的面袋、白菜,立即知道是贺先生送来的,更是感激不已。
贺欣我看见孙爷爷,一步迎了过去,从怀里取出一个铁盒盒,送到孙爷爷面前,孙爷爷立即接过贺欣我送过来的东西,眼睛突然放出光芒,几乎是跳着双脚,大声地向孙奶奶叫着,哎呀,哎呀,蓝山咖啡,蓝山咖啡。
孙奶奶闻声也跑过来,抱过蓝山咖啡盒,隔着铁盒用力地吸着,似乎闻到了咖啡的香气。
快煮,快煮。
孙奶奶顾不得再看地上的东西,赶忙给老头子煮咖啡。取出咖啡壶,打开咖啡盒就往壶里注水。
去请他们过来,去请他们过来。
孙爷爷搓着双手,高兴得脸色通红,更对老太太吩咐着。
他们?
孙奶奶对贺欣我说,委员长派飞机,要接走四位教授。现在这四位教授都被看在学校里,他们和孙爷爷家一样,生活早就十分困难,更早就没有喝到咖啡了,将他们请来,大家一起享受享受正宗的蓝山咖啡。
不多时,另三位大教授和他们的老伴儿都到齐了,孙奶奶一一向贺欣我先生介绍。这位是理学院的于先生,这位是史学院的王先生,这位是经济学院的吴先生。
哎呀,哎呀,感谢感谢,四位先生一齐向贺欣我拱手致谢。贺欣我受宠若惊,不知道如何还礼,又是鞠躬,又是抱拳,连连地说,小意思,小意思,贺欣我对四位教授说,这点东西实在是小意思,不值得四位圣贤如此感谢。
三位先生和孙爷爷一起坐在书房里,咖啡的清香早令四位先生如醉如痴,四位先生围桌而坐,一丝声音也没有,只看着孙奶奶取出咖啡杯,在几位圣贤面前摆好。
本来,这应该是多么美好的一次聚会呀,咖啡煮好,满屋飘香,四位圣贤每人举起咖啡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眯上一会儿眼睛,让咖啡的浓香融进血脉,然后更一起赞赏今天的良辰美景。
但是天下无奇不有,这一席美好的聚会,最后竟然变成一片争吵,吵得不可开交,几乎闹得不欢而散。
事情还是贺欣我引起来的。
书房里四位老教授喝过咖啡、天南地北说了一阵话,贺欣我听不懂教授们说的是些什么,有时局,有历史,有经济,都是他听不出门道的事。
四位教授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请来的三位教授似是要起身告辞了,四位教授连连向贺欣我致谢。
贺先生,贺先生,艰难时日,无以报答贺先生的辛劳,待到来日,我等一定要对贺先生的厚礼付出报酬。
嗐嗐,说远了,说远了,一点点米面白菜不值几点钱,只希望几位伯伯、叔叔平安度过艰难,来日方长,您这些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贺先生不辞劳苦,几次到南苑大学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到底孙奶奶知道人间烟火,无缘无故,一个生意人往这么冷清的地方跑什么。
哦,孙奶奶想了想,突然似想明白了什么原因。
当年我们带着一件玉佩去珠宝大街,贺先生为我们出了一条万全之计,如今贺先生又来南苑大学,一定还是为了那件玉佩的事吧。
哦、哦、哦……
贺欣我哦了半天,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孙奶奶又说,那件玉佩中央银行给我们送回来了,现在就在我们手里,贺先生要看看吗?
说着,孙奶奶就往内室走去。
不是不是,贺欣我急急拦住孙奶奶,结结巴巴地向孙奶奶解释,是这样,是这样……
这时,四位教授和孙奶奶五个人围着贺欣我坐成一圈,贺欣我开始讲述自己何以突然出现在南苑大学校园里的原因——
世人都说,无利不早起,时局吃紧,南苑大学停课,委员长派飞机等在飞机场,接四位大教授南行,四位圣贤不买委员长的面子,留守在南苑大学,警备区司令长官命令,四位圣贤家里断电、断米、断面,没有青菜,没有咖啡,我怎么就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怕四位圣贤耻笑,在珠宝大街人们叫我“黑心我”,还有更不中听的绰号,叫“我心黑”。
各位圣贤知道,我贺欣我虽然是一介市井闲散,于今改朝换代之时,绝不会轻易往南苑大学这一方是非之地瞎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我们和贺先生只是那年在珠宝大街有过一面之交,那次我们带了一件玉佩……
孙奶奶向在座的教授们说起他们一家和这个市井闲散的相识渊源。
就是就是,贺欣我接过话茬儿对教授们介绍。
那次不是我贺欣我多么高尚,实在是我一个平头百姓不敢做欺天的恶事,骗得孙老夫妇一件国宝,于我绝对是一件祸事。举头三尺有神灵,而且宝玉都是有灵性的,我把一件国宝骗到手,其实骗到家来的是灭门之灾,一户平头百姓的人家,怎么养得起国宝神玉呢。
一时天良发现,我没有犯下欺天之罪,老天有眼,在我40岁的时候我女人为我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哦,善有善报。
就说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刻,我为什么敢到南苑大学这方是非之地跑。我知道南苑大学里困着四位圣贤,蒋先生接四位圣贤南行的飞机就在飞机场停着,当局警备司令部派下军警特务围在南苑大学通往市里的道路上。难道我往南苑大学跑,警备司令部会不知道吗?难道我不怕他们找我的麻烦吗?就是就是,这就说到正题上来了。
有一个绰号叫“黑心我”的人跑到南苑大学来了,消息报告到警备司令部,警备司令听了点点头,果然这家伙给我办事去了,去了一趟,事情没办成,他又辛辛苦苦地跑第二趟。
如果我不跑呢,司令吩咐我办的差事,我敢抗命?要知道,他腰里挎的那把勃朗宁还没开张呢。
哦,哦,明白了,你是警备司令部派来的。
可是,我们已经对你明说了,我们四个不知趣的老头子,已经做好饿死、冻死在南苑大学的准备了。
不会,不会,您听,大炮已经不响了,已经用不上大炮了,机关枪……什么意思?就要进来了,近了近了,眼看着就要进来了。
只是只是……正因为他们要跑了,才更急着要孙奶奶手里的那件国宝,对我说,不把那件国宝弄到手,就要我的人头。
贺先生,不就是那件玉佩吗,你拿走。孙奶奶痛快,说着就往内室走,明明就是要去取那件玉佩。
痛快,痛快,一件玉佩换来一个新时代,足见这件玉佩是无价之宝呀。
孙老夫子也连连地点着头,一点阻拦孙奶奶的意思也没有。
不会的,不会的,我第二次进南苑大学,就是要让警备司令知道,事情办得不容易,明天我可以到他面前交差,国宝玉佩拿到手了,您老带走吧。
说着,贺欣我先生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玉佩,国宝玉佩。
哈哈哈哈,警备司令大人只知道天津有一件国宝玉佩,他没看见过这件玉佩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玉佩么,珠宝大街各家都有几十件。您看看,和您家那件国宝什么地方不一样?
赝品?
哈哈,珠宝大街古董行里有几件真货?这不现成吗,莫说你要一件,就是要个十件八件,我立马就给你送过去,带走吧,天津人说“贼不走空”,在天津威风了这些年,溃败之时不顺手掳点宝贝,大司令岂不白干了吗?
好了,好了,贺先生,您的意思是……孙教授拦住贺欣我的话,极是严肃地向贺欣我问道。
哎呀,孙先生,您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你要国宝玉佩,我给你一件国宝玉佩,就是你知道的那件国宝玉佩,是我从南苑大学孙先生、孙奶奶那里给你要来的。
贺欣我先生说过自己的完美设想,静静坐下来等候四位教授和孙奶奶的喝彩,更是万般得意地向孙奶奶说着:“孙奶奶,您老先别把那件真品玉佩拿出来,您拿出真品,稍一疏忽,就再也分不清哪件是您原来的玉佩,哪件是我拿来的赝品玉佩了。”
孙奶奶果然又细细地看着贺欣我先生带来的赝品玉佩,哎呀,不由得赞叹一声,真是大吃一惊,巧夺天工呀!和孙奶奶家传的真品玉佩,分毫无差。
古董行么,既能识货,也能造货,人说,古玩街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件是真品,言不为过,今天你拿一件国宝,谈不拢价钱,无奈自己带回家去了。过几天,你再来古玩街,那件和你家一样的国宝就出现在古玩街上了,怎么,世上会有同样的国宝吗?当然有,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再过几天,十件二十件国宝就一起出来了。要不,怎么有人劝告你没事别逛古玩街,逛不出三天,你倾家荡产了。
听过孙奶奶一番赞叹,贺欣我先生万般得意地点上一支烟,静待孙爷爷的赞赏。只是一等半天,孙爷爷一动不动只是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奇怪,难道你孙爷爷真等着司令带着一帮败兵砸破你家房门,强闯进来,抢走你家国宝玉佩,再烧了你的房子,将你绑架到司令部受刑去吗?
不可!
晴天霹雳,贺欣我先生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孙老夫子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一双怒目盯着贺欣我先生,明明是怒不可遏了。
怎么?您,您,您……
贺欣我先生战战兢兢抬头看看孙爷爷,胆怯地向孙爷爷问着。
不能!又是斩钉截铁的一声回答。
老爷子,你糊涂啦!孙奶奶扶着椅子扶手向孙教授问着,您不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
不能这样做。
现在是四位圣贤一起说,这件事,不能做。
哎呀,哎呀。世上真有如此不可理喻的怪事了,人家贺欣我先生一番好意,为你们想出一个瞒天过海的好主意,诸位阁下居然不同意。
怪哉怪哉也乎了呀!
管他什么司令,糊弄他一回,难道还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不可!
孙爷爷还是一个重如千斤的回答。
我们可以和他谈一个条件,这件玉佩交给你,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你也不能传带出去变卖,更不能让它落到外国人手里。
孙先生,孙先生,您把他们想成人了,东西一到了他们手里,他逃出去,立马就要卖掉,把他丢下的黄金捞回来,您要他将来献给艺术博物馆,他满口答应,您能信他的话吗?
是呀,是呀。
但孙爷爷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背信弃义,是他的品德,可最后一询问,说此件赝品是从天津南苑大学一个孙姓教授家里传出来的……
哎呀,哎呀,我的老教授先生们呀,对付一个土匪,你们跟他有什么伦理道德可讲呀。
贺欣我先生坚持这样做,四位圣贤坚决不答应,你一句,我一句,双方争执起来了。
不行,不行,南苑大学的人不能做这样的事。
那怎么办,怎么办?
贺先生不必为难。孙爷爷家的国宝玉佩,绝对是不会交出去的,回去见到那个死到临头的司令,事情只向我等的身上推,告诉他,你想为老蒋的天下殉葬,尽请带上你的兵马攻进南苑大学,我等四人任你杀任你剐,只有这玉佩你休想拿到手。
凛然正气,四教授变成四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巍然屹立在贺先生面前,贺欣我先生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小矮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为贺先生平安,避过这场劫难,请贺先生将我四人的回复交给他,他也许会幡然悔悟,选择自新之路了。
贺欣我先生和四位教授在室内喝茶讨论,外面的枪声越来越近,一阵呐喊,更听见外面号声响起,冲呀——明明是解放军攻进来了。
南苑大学瞬时寂静无声,突然学生跑出来,锣鼓喧闹,欢迎解放军的到来。
……
天津解放,那个倒霉的司令此时应该已经举起双手被解放军押解俘虏了。
不多时,南苑大学院里升起炊烟,解放军伙食班搭起大炉为困在南苑大学的师生烧起了一大锅小米饭,嗅到米香,四教授、贺欣我先生肚子一阵咕噜,几天断炊,终于嗅到饭香了。
门外一阵脚步声,一队解放军战士走进门来,送上热气腾腾的小米饭,更向四位教授报告说,按照前线指挥部的指示,给各位教授特别送上营养牛肉罐头。说着,解放军战士将一箱牛肉罐头放到了桌上。
怎么,解放军居然有制作罐头的工厂吗?
解放军还没有制作罐头的工厂,这是从国民党司令部地下室搜出来的。
感谢,感谢!一番感谢,四教授更连声地向解放军战士说道,还是先给学生们送去吧,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饭了。
请教授们放心,体育场已经开饭,小米干饭,白菜豆腐汤,司务长亲自掌厨呀。
哈哈哈哈!
一盆热气腾腾的小米饭,一盒膻气哄哄的美国牛肉罐头,一碗美味无比的白菜豆腐汤,贺欣我先生饱餐一顿,辞别四教授,从南苑大学出来,一路想着四位圣贤至死不肯用赝品玉佩去对付一个残军败将,真是可敬可佩。走在路上,身边是提着武器匆匆向市区冲去的解放军战士,贺欣我心中极感震撼,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贺欣我先生心中一亮,贺欣我呀贺欣我,从此贺欣我再不是“我心黑”,幡然一位新人了,顿时,贺欣我先生已经心不黑了。
又是一则纪闻,纯属虚构,恭祈方家万勿考证,一切猜测对号,笔者概不负责,作者谨拜。
林希,原名侯红鹅,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1980年回归文学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写作,出版有诗集4册,获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后改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4种,《林希自选集》12册,《“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