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会 冉宁
在故事类文体中,经典作品的流传往往与作品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有密切关系。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杜十娘、《西游记》之孙悟空、《红楼梦》之林黛玉等。在一定程度上,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可以成就一部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这些人物形象构建了一个经典的形象谱系,存在于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中,“白蛇”形象是其中之一。
“白蛇传”不仅是中国古代四大爱情悲剧之一,同时也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是为数不多的从古至今一直流传较广的民间故事。该故事由民间口头传说,逐渐定型为文本形态,逐步荧幕化,从而实现了从口头到文本再到影音的演变过程。现代文学及影视记忆中的“白蛇”形象,往往与温柔贤淑、贤惠能干、端庄大方等赞美之词相联系。鲁迅对“白蛇”赞誉有加,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抨击了迫害白蛇娘娘的法海:“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纵观“白蛇”形象的历史演变发现,“白蛇”形象经历了动态的过程,其形象并非一开始就呈现为“善”的特征。
“白蛇”形象最早见于唐传奇《李黄》,“白蛇”化身为白衣女子出现在该作品中,成为后世“白蛇”形象的原型。“白蛇传”故事雏形出现于话本小说《清平山堂话本》中的《西湖三塔记》,并且具备了一定的情节。发展至明清逐渐成熟定型,故事定型的标志性作品是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该版本在前期故事情节发展脉络的基础上,增添了借伞还伞、盗取官银、白蛇现形、镇压塔底等故事情节。“白蛇”形象随着“白蛇”故事的复杂化逐渐呈现出多元样貌,同时受社会历史背景的变化及媒介手段的影响,“白蛇”形象的演变呈现出阶段化的特征。
一、唐宋时期“恶”的“神秘”本相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蛇通常是邪恶与淫荡的化身,多以消极、负面形象示人。与蛇有关的成语、谚语有“佛口蛇心”“蛇蝎心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等,显示了人类对蛇的畏惧和厌恶,而对蛇的此种认知正是“白蛇传”故事中前期“白蛇”形象塑造的依據。在唐宋以前的文学作品中,蛇也大多以“恶”形象出现。《搜神记》记录了一系列与蛇有关的故事,《李寄》篇中的蛇专吃女童,《寿光侯劾鬼》篇中的蛇精附身妇人危害身体等。至唐宋时期,“白蛇”形象成为“纯粹的妖,是情欲和邪恶的化身”。作者借“白蛇”这一“恶”本相来警醒世人,切勿贪图美色,不要被外表的事物迷惑心智,典型作品有唐传奇《李黄》和宋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
《李黄》以李黄的视角引出“白蛇”,“因见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白蛇”以美貌吸引了李黄的注意。尽管白娘子“前事李家,今身衣李之服”,李黄仍主动求娶,却不知白蛇在美丽的皮囊下,实则暗藏祸心。最后害得李黄虽然能说话,但是身体逐渐消失,只剩下了头。李黄最终因贪图美色,结局悲惨。
宋话本《西湖三塔记》中的“蛇”也是“恶”的形象。“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白蛇”以美色成功诱惑奚宣赞,等其成为“旧人”再取心肝。奚宣赞思归,想回家看望老母亲,“白蛇”听后大怒:“鬼使那里?与我取心肝!”白衣妇人数次要吃掉奚宣赞的心肝,但未得逞,奚宣赞最终也意识到白衣妇人是一个真正的“蛇蝎美人”。
唐宋时期“蛇形象”之所以呈现出邪恶的一面,主要在于蛇的“本相”带给人的恐惧感。一般认为,蛇外貌丑陋,并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常直接或间接地带给人们不幸。“白蛇”形象的邪恶还与氏族社会的更替有关系,母系氏族社会赋予蛇以女性的身份,“女性”常与“神性”“生殖”“权力”等相联系,并占据主导地位。进入父权社会,男女两性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变化,男性话语权占据主导地位,女性的话语地位逐渐丧失。女性话语地位的低下与蛇形象“恶”之文化内涵的确立有一定的关联。
二、明清时期“善恶交织”的“世俗”形象
明清时期,《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标志着“白蛇传”故事发展到新阶段。此阶段的蛇形象充满“鲜明的世俗社会生活气息,形象更加美丽,性格愈加丰满”。“白蛇”开始向人的形象靠近,日常生活及心理等都越来越具有人的特征。此时期的“白蛇”。
故事,情节设计更加完整,“白蛇”形象随着故事的丰富而丰盈起来。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蛇”脱去了早期的神秘色彩,成為世俗化的形象。“白蛇”与许仙(许宣)在断桥相遇,“借伞还伞”的情节设计让二人产生了交集,从而为二者情感的产生创造了条件。因白娘子赠银,许仙招了官司,被发配到苏州牢城营,白娘子不远千里第一次寻夫;许仙到承天寺看佛会,因白娘子给其打扮的衣物再次招惹官司,再次被发配,白娘子又一次寻夫。“白蛇”两次寻到许仙,而许仙恶语相向,但作为蛇的白娘子,不但没有显露蛇的本性吃掉许仙,反倒耐心解释事情缘由。
《雷峰塔奇传》中许仙因白珍娘连吃两场官司,白珍娘两次寻夫;许仙怀疑“白蛇”的身份,更是诱骗她喝下显露原形的符水。当面对许仙的不信任,白珍娘非但没有责怪许仙,反而略施巧计化解危机。作为蛇的白娘子,面对许仙的质疑,仍选择和他在一起,且忠贞不渝。
明清时期“白蛇”形象的世俗化还体现在居住环境和饮食方面。《西湖三塔记》中只写了“金钉朱户,碧瓦盈檐。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没有详细叙述室内环境。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对“白蛇”的住所有详尽描述:“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居住环境的具体化使“白蛇”形象更具真实感。此外,吃食的世俗化,强化了“白蛇”。
形象的“人性”特征,唐宋时期的“白蛇”更具有蛇本相的特点,生猛残忍,直接剖开肚皮,吃“旧人”的心肝;而明清时期的“白蛇传”故事中,“白蛇”的吃食已经由“旧人”心肝换成了人类日常饮食。衣食住行是人类生活赖以生存的基本需求,文本中对居所以及饮食的描写明显体现出“白蛇”形象的世俗化。
明清时期“白蛇”具有了“善”的品质,但同时又兼具“恶”的特征。她赠予许仙的银子和衣物,都是通过盗窃的手段获得;当许仙因这两件事招惹官司,“白蛇”弃他而去;“白蛇”两次寻到许仙,用谎言回应许仙的质疑;许仙找来捉蛇先生,“白蛇”露出本相威胁许仙:“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员外见“白蛇”美貌而心生淫意,“白蛇”露出凶相吓退员外。
此一时期“白蛇”的“恶”程度较唐宋时期有所减轻。唐宋时期,奚宣赞没有伤害白衣姝的实际行为,但白衣姝要剖他的心。而此时期许仙找来捉蛇先生、禅师来捉拿白娘子,但白娘子始终没有“杀生害命”,即使最后复了原形,也只是昂头看着许仙。蛇虽“恶”,但已具备“善”的某些品质。
《雷峰塔奇传》中,“白蛇”有了明确的名字——白珍娘,她是青城山修行一千多年的蛇精。许仙进房“开帐看见一条白蛇,惊死在地”,小青本想吃了他,白珍娘怒道:“既与官人结为夫妇,岂忍用此心肠。”救活许仙后,设下巧计瞒过许仙。城内名医得知许仙帮助知府夫人顺利分娩双胎,怒气冲冲,想出“赛宝”的计谋算计他。白珍娘早已预料到此事,命小青偷来宝物,帮他解决难题,更是帮助许仙一起经营药铺。员外见白氏美貌超群,便和家仆商议占有白氏,但白氏始终对许仙忠贞不二。此时的白珍娘已经褪去蛇的妖性,不再具有蛇的恶、淫,俨然是人间贤淑的普通女子,成为丈夫眼中的贤妻。“白珍娘”为许仙诞下子嗣——文曲星许梦蛟,成为母亲的角色,使得“白蛇”更加人性化。
明清时期,“白蛇传”故事的发生地被固定在江南一带,资本主义最早从这里开始萌芽。新的观念、思潮开始萌发,对传统的封建礼教造成一定的冲击。市民阶层与市民文化兴起并发展,影响文人创作,由此导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蛇”形象呈现出世俗化的倾向。
三、当代社会及媒介语境下“向善”的形象转变
“白蛇传”故事经过不断加工改编,白娘子的形象也由“恶”转向“善”,由蛇妖变为蛇仙。“白蛇”形象发展至现当代时期,彻底脱去妖性,以人的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白蛇传”故事以田汉先生的改动最为经典,他笔下的“白蛇”形象更加人性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戏剧创作领域也进行了相应的革新。田汉多次改编“白蛇传”故事,以《白蛇传》(1955)的影响力最大。田汉先生塑造的“白蛇”剔除了故事中的封建色彩,给“白蛇”增加“反抗”的性格特点。白素贞与法海的斗争,正是妖与佛的对抗。“白蛇”虽为妖,却行善,法海虽为人,却为恶,二者形成鲜明对比,讽刺现实社会中人性的复杂。
在影视技术的支持下,20 世纪80 年代,经典文学作品的影视化成为潮流,《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作品的影视改编带动了古典文学作品从文字到图像的转变。“白蛇传”故事的传播也由传统的纸质文本逐渐走向影视化,通过影视进入大众视野,“白蛇”形象以更加直观生动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如《新白娘子传奇》(1992)中白素贞助许仙开药铺,治病救人;《白蛇传》(2006)中白素贞替天行雨,拯救苍生。她虽是蛇身,但毫无“恶”的特征,反而充满了心怀百姓、心肠慈悲等“善”的特质。
此時期“白蛇”形象向“善”转变的原因,首先是文艺作品要肩负的塑造正面形象的时代任务,加之田汉先生本人的浪漫化创作风格,使得“白蛇”形象具有正面的意义。二是影视化“白蛇传”传播效果的考量,使“白蛇”形象更多地彰显出“善”的气质。与纸质文本接受不同,影视传播的受众范围更广,且不受文化水平限制。影视是声音与图像、视觉与听觉多方面的结合,更加具有感染力,因此,影视作品更加注重弘扬“正能量”。
四、女性主义视角下“复杂化”的形象
“白蛇”形象的演变过程伴随着性别书写,封建社会的“白蛇传”故事,显示出两性关系不平衡的状态。女性话语权的缺失,是造成女性形象妖魔化的原因之一。在部分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女性被建构为美丽、聪慧、妖娆等形象,用文字或者镜头语言对女性的身体部位甚至是敏感部位进行描写,这样的语言模式让女性处于一种男人看/ 女人被看的状态。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尽管身处男权话语的包围下,但随着女性意识的不断觉醒,更多的女性参与到女性运动中,女性形象发生了变化,女性越来越具备反抗性,作为女性身份的“白蛇”形象也发生了变化。
“白蛇”形象的转变是“人们文化心理认知以及社会结构的变化”,“白蛇”为了爱情,勇于向以法海为代表的占主导地位的男权挑战,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女性地位的提高,传统男性主导地位逐渐衰弱,这使得“白蛇”形象越来越“人性化”。法海将许仙关在金山寺,并拒绝白素贞放过许仙的请求,导致白素贞水漫金山,奋起反抗封建礼教。她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不依附世俗伦理,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突破了固有的传统女性形象。
由徐克执导的电影《青蛇》改编自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同名小说《青蛇》。该小说与以往白素贞的视角叙事不同,以青蛇的视角去写白素贞的故事。“《青蛇》不仅解构了男性叙事形式,使故事出现了性别差异,而且张扬了商业语境下的女性意识形态。”作者用笔去探索人类内心深处的灵魂,建构出一个具有现代意识,却是一个回归传统伦理道德的白素贞。《青蛇》则是颠覆了传统的男性叙事文本,从女性视角出发的由女性创作的新故事。
作为民间传说的经典,“白蛇传”故事经历了由雏形到定型的演绎,“白蛇”形象也随之发生改变,唐宋文学中的白蛇被塑造为“恶”形象,其存在是为了警醒世家子弟切勿贪图美色。“白蛇”形象于明清发展至定型,呈现出世俗化倾向,具备普通人的特质,表现出“善恶交织”的特征。至当代,“白蛇传”故事超越了文本、戏曲形式,在新媒介技术的支持下,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影视化之后的“白蛇”受媒介效果等因素的影响,实现了由“恶”向“善”的转变。此外,受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白蛇”形象也被赋予了新的思想内涵。由此可见,文学形象的塑造与社会语境具有密切的关系,同时也与媒介的嬗变相关。“白蛇”形象的呈现,反映了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价值观念,还从侧面体现出媒介的塑造能力。
选自《名作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