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格
3月,春天来了,又好像没来。一样的冷,风吹过来像冰霜,雨落下来像冰锥。有花在开,但花瓣被风雨摧残得七零八落。江南的春天,几乎天天都在下雨,空气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雨天,让我上课时无精打采,然而记笔记的手一直没停过。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指沾满粉笔灰,指点着黑板上他画的江山图,慷慨激昂。教室窗户外面,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落在了不远处的小竹林里,我好像听见了许多水珠突然下落的声音。
上好晚自习,我赶紧回宿舍洗漱,在熄灯铃响起前上床睡觉。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叫我。宿管阿姨抓着手机放到我的耳边,隐约听到几个词——“奶奶”“回家”“赶快”。还在半梦不醒状态中的我没听清那些最让人害怕的字眼,心却像被大石头砸了,碎得稀烂,于是我魂不守舍地抓起衣服就往外跑……
飞机着陆后,我们乘上了车。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一阵又一阵颠簸,终于把我颠醒了。脸上一直湿湿的,打开车窗,风里好像有刀,一刀一刀割下,好痛。一路上,没有人讲话,年纪尚小的妹妹害怕这种安静,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奶奶死了吗?”
“奶奶睡着了,她要去另外一个世界旅游。快睡觉吧,很晚了。”
向来很喜欢妹妹的我突然很讨厌她,讨厌她说“死”而不是说“去世”,讨厌她不懂死是什么意思,讨厌她能被妈妈骗过去……我脸上的眼泪干不了,没想到云贵高原也这么潮湿,明明一滴雨都没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哭出声音来很丢脸,于是费了很大力气去控制自己不抽泣。
家乡的习俗是老年人早早就把棺材打好,放在祭祀祖先的堂屋里。从前我很害怕,奶奶告诉我,那里面是空的,没有东西。小时候的夏天,跟奶奶一起纳凉,漆黑的天空上有无数星星。看的动画片告诉我,星星是死去的人变的。我问奶奶,奶奶说人死了会埋进土里,在土里继续活着。
我缩在角落,看人走来走去,屋子里闹哄哄的,却再也不会有奶奶的声音。敲锣打鼓吹唢呐,伢子们穿得很正式,乍一看还以为是军乐团。他们精神抖擞地走在前头,身后的一行人手缠白巾,低着头走。
3月了,山里开了很多花,桃花粉,梨花白,刺梨皱巴巴地开在崖边,蓝紫色的婆婆纳好小,挤成一堆,很是好看。山里的风很凉,天亮了,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好多白色的菜粉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有时也能见到颜色华丽的蝴蝶,像下凡的仙子。烧尽的纸灰是黑色的蝴蝶,更轻更柔也更多,能在空中飞很久——那是奶奶最后去的地方。我像是被很大的异物噎住了,难受到窒息,可是心里面又觉得,这个3月真的很美好。
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学校,雨还在下,我心里还是像被噎住一样难受。过了很多天,梦里总是奶奶。梦里有味道,是山的味道,是奶奶的味道。我很想把每一个梦都记下来,可是醒来就会忘掉大半。
我做不到像大人一样看淡生死,我只能在每一个人提到她的时候抑制住鼻酸。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努力寻找童年的回忆。从此以后我多了两个朋友,纸和笔。等坐下来提起笔的时候,就能想起很多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的事情。
我生在边陲山寨,川黔之界,几千米海拔的云贵高原上。那里的大山之间,藏着我珍贵的童年。红漆木屋上的烟囱冒出白烟,白烟垂下来,落在灰色的瓦片上,铺开,起伏,像舞动的纱。
儿时印象最深刻的,是奶奶坐在红漆掉了大半的铁炉边,用铁钩捅灰红色的煤块。奶奶常年戴着白帽子,她的手又粗又黑又硬,像覆蓋着一层老树皮,总也洗不掉。小时候我爱跟奶奶睡,睡在奶奶的脚底下,她的脚底板很粗糙,时不时地戳戳我这个小肉球。我觉得奶奶很神奇,因为我醒着的时候奶奶醒着,我睡了奶奶还醒着。哪怕我半夜被梦魇惊醒,只要一哭出声,奶奶就会马上把我搂进怀里,轻拍我的后背,就着“哦歪歪,哄蛮蛮”的小调把我送回梦里。
“吱呀——”和“哧哼哧哼”是我一天中最早听到的声音。天没亮,奶奶就穿上她的老布鞋,扶着墙一寸一寸地挪到厨房。木屋每个隔间都有一道成人小腿高的门槛,奶奶有多年的腿病,父亲说这是她年轻时替人家缝补衣裳,整宿地踏缝纫机受了寒落下的病根。
奶奶把灶子的火生起来,用甑子把米饭蒸上。终于,公鸡打鸣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太主观,总觉得那“喔喔喔”后面有段绵长的低吟。奶奶每顿都给我炒瘦肉,因为我吃肥肉就干呕,只爱瘦肉。偶尔爷爷奶奶去赶场,会给我带回几条小鱼,我便乐不可支,“鱼摆摆,鱼摆摆”地叫唤着。
我爱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一手托腮,像奶奶那样凝望远处的大山。山里五六点钟的傍晚还是彻亮,辛苦了一天的爷爷、伯伯、婶婶扛着锄头回家了,终于能够休息了,他们一身轻松,地上的小尘埃也变轻了,慢慢飘浮上来……
我把这些事情记录在纸页上,爱屋及乌地,也把我看到的雨天写了下来。
雨里,大家走路很轻,像是生怕把雨水踩疼,把雨水里的花瓣踩碎,静静地走,走得很稳,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心有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