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昌
秦始皇修筑的万里长城,司马迁《史记》里有记载。公元前221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封建专制王朝秦朝建立。为了维护和保障中原地区的安全,秦代开始修筑万里长城。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令蒙恬率30万大军北伐匈奴,匈奴败退黄河以北地区。第二年,蒙恬又率军北渡黄河,主力进至狼山、阴山一带,秦朝重新把边境线推进至战国时期赵、燕两国边界一带。同时,在重新夺回的地域重新设置九原郡,下置44县,采用“谪戍”“拜爵”的办法,把内地人大量迁徙过来充实户籍和开垦耕种土地。
《史记·蒙恬列传》记载,“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暴师于外十余年。”这里传递了多个历史文化信息,即收复河南地,筑长城的事。长城修筑的形式,“因地形,用制险塞”。“暴师于外十余年”,即秦朝修筑长城的十多年,作为戍边大将的蒙恬负责整个秦长城的修筑。
秦始皇死,秦二世即位,在《史记·蒙恬列传》里有这样一段记录:遣使者之周阳(今山西省绛县西),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使者说蒙恬“过多矣”,而且他的弟弟蒙毅亦“有大罪”。蒙恬仰天长叹道:“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这段对话写得十分精妙。蒙恬反思他如果有罪,罪在修筑万里长城。司马迁说:“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司马迁考察过蒙恬所修筑的长城,对蒙恬修筑长城持批评态度,甚至认为他都该杀头。他没有从统治者的立场出发,而是从社会发展、百姓安宁来评判的。无论是蒙恬自责,还是司马迁的评判,都确认了蒙恬修筑秦长城的经历。
关于秦长城的走向,学者们各有观点。顾颉刚、史念海著《中国疆域沿革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里说:“始皇统一天下,使蒙恬修接旧有长城,以防匈奴,所谓万里长城非即由其一手所造也。”“秦长城实集战国沿塞长城之大成也。”认为秦长城,即战国秦长城的走向。景爱著《长城》(学苑出版社,2008年)里说,秦始皇时代的长城,利用了赵长城、燕长城,也完全沿用了秦昭王时代的长城。陈正祥在《中国文化地理·长城》(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中,对秦长城有自己的表述,认为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把燕、赵、秦三国长城连接起来。秦长城起临洮至辽东,“而亘万里以为限者,特因其旧而增拓之。”他认为秦代长城的最西一段,大致是从今天灵武、金积、中卫、靖边,经过兰州以迄临洮。据华夏子《明长城考实》(档案出版社,1988年)载,秦始皇所筑万里长城,基本上是在燕北长城、赵武灵王所筑赵北长城及秦昭王所筑长城的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修复,并将原来燕、赵、秦长城不相连接的空隙之地补筑城墙,使起临洮至辽东的整个长城防线连贯为一,其西段大致是战国秦长城走向。
以上观点,笔者认为是需要商榷的。秦长城的修筑,通常分为西、中、东三段,秦长城西段的修筑过程,利用了战国秦长城西段的部分源头,赵长城、燕长城为全部被利用,其余为蒙恬主持新修。
而在宁夏有无秦长城,这就牵扯到贺兰山沿线长城走向的问题。
在宁夏的地方志书里似乎难以找到秦长城的存在。如清代《乾隆中卫县志》里有一些关于长城的信息:县城迤北边墙一道,自宁朔县大坝交界处起,至西南越黄河,抵芦沟堡山,沿长四百八十二里,边口二十九处。在这本志中,还有一幅图,只标明长城在中卫境的走向。中卫城北长城标为“北边墙”,包括胜金关。长城过黄河抵芦沟堡,标为“南边墙”。长城在这里被清晰地标识为明代长城。
宁夏有没有秦长城?笔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话题较为复杂。
秦始皇筑长城的具体时间。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反击匈奴取得胜利后,令蒙恬主持修筑长城。《水泾注·河水条》载:“始皇二十四年,起自临洮,东暨辽海,西并阴山筑长城。”这里“二十四年”应为“三十四年”之误;“西并阴山筑长城”,可能与秦长城在宁夏的走向有关,因为秦长城是“并河以东”修筑的。河,即黄河。
《中国文物图集·宁夏回族自治区分册》(文物出版社,2010年),图示贺兰山沿线长城只标注明代长城遗址,并未标注秦长城字样。但以《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在贺兰山沿线应该有秦长城分布。秦长城不完全是战国秦长城的复制,而是过兰州向北延伸,是蒙恬时期新修筑的秦长城的一部分。“其位置由宁夏北上,进入内蒙古境内”(《中华文明史·秦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秦长城是经过宁夏的。
秦始皇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金城)并(古音傍)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谪,实之初县。”(《史记·秦始皇本纪》),这实际上就是秦长城大致走向。秦始皇时期修筑的长城,“西起临洮,东到辽东”,这条长城西端在岷县之西至今之临洮,沿用秦昭襄王時修筑的旧长城。而阴山山脉向东直到辽东,已有战国时期赵、燕长城。早在秦昭襄王筑长城北拒匈奴时,赵国的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在今河北省蔚县境),并阴山下,至高阙(内蒙古自治区杭锦后旗境)要塞。其后,燕昭王任用从匈奴中归来的大将秦开,大破东胡,自造阳(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境)至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间筑长城。秦始皇只是将赵、燕长城加以衔接修葺。
秦长城是由现在甘肃省临洮县境到阴山山脉西端之间的长城,这段长城是沿着黄河和洮河修筑的。长城经临洮后,没有折而东行进入渭源县境,而是继续北行,沿黄河东岸过兰州市,进入靖远县境,在靖远县北与宁夏中卫接壤处过黄河,然后傍依贺兰山东麓北行,达于阴山山脉之高阙,与赵长城衔接。
我们说宁夏有秦长城,但这段秦长城究竟从宁夏的哪里经过,目前仍是一个模糊状态。
说宁夏有秦长城,是基于以下几方面印证:首先,学术界的分歧点集中在“榆中”这一地理概念上,其所指有两说,一是甘肃省榆中县“榆中”,一是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境“榆中”,看上去两说都有道理。问题是黄河在托克托县境内拐弯南下,与《史记》记载的“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的方向错位了。黄河拐弯南下了,怎么能“自榆中并河以东”呢?
其次,唐代人杜佑《通典》卷174记载:“兰州五泉县,汉金城县,汉榆中县故城在今县东……又有故苑川及古长城。”十六国时期的苑川郡、苑川城,均在今甘肃省榆中县东北。杜佑笔下的“古长城”,应该是秦长城的走向。苑川有“古长城”,说明秦长城走向不是继续沿着战国秦长城的方向,而是离开临洮后北上,印证了《史记》“自榆中并河以东”的记载。
第三,地方文献《嘉靖宁夏新志》卷一记载:明代嘉靖十九年(1540年)都御史杨守礼、宁夏镇总兵官任杰修筑贺兰山三关口长城,佥事孟霦的记文里写道:“……其不能修者,赤木关也。盖山势到此散缓,蹊口可容百马,其南低峰仄径通虏窟者,不可胜塞。山麓有古墙,可蹴而倾也。盖多沙砾而少壤土,且无泉井,故难为力。”赤木关,即贺兰山三关口。明嘉靖时期,贺兰山东麓三关口一带尚有古长城遗址,宁夏军政官员发现的三关口“古墙”,应该是秦长城。在明代人眼里,“古墙”“可蹴而倾也”。由于年代久远,“古墙”的残损到了踹一脚墙体就会倒塌的程度。因为西汉至唐代均未在贺兰山修筑长城,西夏、元朝更无必要修筑长城。秦代万里长城经过兰州顺河而下,“因河为塞”“堑溪谷,进入宁夏,绝河而循贺兰山,直北趋狼山”,艾冲在《中国古长城新探》的叙述中,也认同贺兰山有秦长城。
第四,史念海先生在《黄河中游战国及秦时诸长城遗址的探索》(《陕西师大学报》1978年第2期)一文里,依据秦长城走向,提出秦长城自甘肃省岷县起循着洮河北上,过黄河沿贺兰山而北,与阴山赵长城相连的说法。这里,先生改变了之前与顾颉刚先生合著的《中国疆域沿革史》一书里,秦长城利用了战国秦长城的观点,对秦长城走向提出了新的看法。
通過梳理相关史料,可以确认宁夏是有秦长城的。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地理环境复杂,沿贺兰山修筑的秦长城已难觅踪迹。
“因河为塞”“堑溪谷”是长城修筑的形式之一。依照这种修筑方式,墙体多半难以肉眼可见。沿中卫市沙坡头区黄河南岸段考察明代长城的遗迹,就会发现长城的修筑,在山势陡峭的地方,用劈山削石之法形成峭壁;山谷或峡谷跨越的地方,即采用山石垒砌;平缓的地段则就地取材,以黄沙土夯筑。总体上是利用山河的地势地貌“因河为塞”“堑溪谷”,没有成形的墙体。以中卫市沙坡头区黄河南岸明长城修筑模式来追溯比照沿贺兰山秦长城的修筑,对于理解秦长城的修筑有参考价值。近500年前明代人看到的贺兰山“古墙”,已经是“可蹴而倾也”的样子,500年后秦长城墙体,还会出现在后人的视野里吗?
宁夏有秦长城,但2000多年后又去何处寻觅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