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之上

徐沙沙

九月开学，我被调整到两个新班级任教。一进班，蓝莹莹的“一片海”扑面而来，虽有心里准备，却还是叫人心里一震。

我下意识蹙紧了眉。这怎么办？以往我记学生名字就吃力，这满教室深蓝、浅蓝的口罩如盾牌站队，阻隔病菌入侵的威胁，但也隔出了人与人另一种距离呀……需要多久，我这个记性极差的“中老年”教师才能把清澈带笑的“眼睛们”同一个个姓名对上号？！

这是个难题！怕是对学生们也一样。

两个班级是新组建的，学生彼此间大多不认识。我常悄悄观察大家，有时候一个孩子往旁边张望半天，口罩微微动几下，头又回过来，最终没了声响；有时候最调皮的男孩子眼神也会茫然好几秒——在他想喊出谁名字的时候。但他们大多不像我直接放弃，反倒跑到跟前拍一拍对方，笑嘻嘻地径直把话说了——就是这样的熟稔，也用了不短的时间。

开学半个多月，我能记住的名字不超过十个，就连天天抱随笔本到办公室来的课代表，有两个我也不敢喊。最窘迫是在课堂上，孩子们高举着手臂想要发言，时常一个方位就有好几只胳膊，还使劲晃，像是明知道我都叫不上他们名字一样。我站在讲台上，不好总走过去，一费时间，二来显得太刻意。眼见一双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着自豪、闪着急切、闪着期许，一面“我、我、我”地嚷着，一面焦灼地抻长胳膊晃。我强作镇定：“好，你来说。”这时有麻利人“噌”地先站了起来，还有人睁大眼睛手指着自己，一脸木然……我便叫那个站起来的先说，然后请“指着自己”的那位起来补充——这是朴素的智慧，也是下下策。

叫不出名字呀！

有时索性只朝单人举手的方向点——四面八方就鬼哭狼嚎了。孩子们的快乐很简单，连抱怨抱怨起个哄都是欢喜的。一堂课，这样惊心动魄的场景总要发生好几遭，我不甘被动，决定出击。

有什么招儿呢？我盯着两座小山似的随笔本陡然有了主意。既然如此，我们就找些“脸”之外的区别特征，挖掘“脸”之外独特的“自己”，写一份努力不提“脸”却能让别人认识你、记住你的自我介绍。啊哈！我禁不住为自己的智慧兴奋不已！

果然，一个个幽默、智慧与独特个性形象跃然纸上：有介绍自己头发的，有戏说眼镜的，有人把自己的口头禅、习惯性动作坦陈无遗；还有更聪颖的，径直给自己的眼睛、额头来了个特写，叫你在“可视”范围内将他和他的名字关联起来。妙哉！

但事实证明，我的这个高招儿实则是个馊主意！这样一来，我不仅要记名字，对上人，还得把文字一起来连个线，真是难上加难！加之工作繁忙，刻意记学生名字这件事就先放下了。

有天判学生随笔，有篇起首便提“徐老师”。我立刻坐直了细看，想知道我在学生心里是个什么形象——“徐老师今天的发型十分奇怪，本来蓬松有型的头发可能因为过于勤奋工作没来得及洗，额前的刘海集中在一起，形象颇似《西游记》中的红孩儿……”再往下，还专门勾勒了一幅简笔画，书“草图”二字，好叫我更清楚自己和红孩儿的形合之处。我读得哈哈大笑，这是什么草图嘛！那一绺头发倒是神似，可整个脑袋怎么就只有八根毛儿呢——大约也是领悟了老师传授的奥义，要凸显特征。

嚯，作者是个不认识的家伙，我立刻起意会会他。课间，我来到教室，高声问，这个某某某是谁啊？一屋瞬间静了，纷纷善解人意地指向后排角落，以为有人必定要倒霉。

缓缓搜寻，只见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惊愕地望着我，手指向自己，一脸问号。我一笑，慢悠悠踱过去，直勾勾盯着那双眼，看半晌，道：“我今天亏得是洗头了，不然是不是就升级成牛魔王了？哈哈！”男生原本怯怯的，见我这么说反倒放松了下来，急忙摆摆手，红着脸瞅我一下，又默默抠着指头，低下头。全班皆笑，他也笑，我也笑。神奇的是，我自此竟记住了那个学生的名字。

写随笔时间长了，抱怨的和充数的渐渐少了。本子上对人、事、物的描述越来越细腻、越丰富。人着实是强大的，口罩挡住了我们的面庞，但挡不住你我将更敏锐的触角伸向生活的每个细部与深处，全身心地去感知、去发现。我不久就成了办公室的情报收集员，谁昨夜写了首打油诗抱怨作业多，谁透露同桌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谁一针见血地揭开了班上最皮的那小子的真性情，谁讲出看似最安静的小姑娘最真实的内心与丰富……原来大家慢慢都已经熟识了啊，且认识得更深、更真。

又一日，课代表送本子的时候意味深长地一笑，右手不经意间按了按最上面那个本。我立刻会意，打开查探。一位女同学写着，“桃形的短发刚过后脑勺，一板一板呈弯曲状向后勾，条条分明。前面一撮一撮的头发盖住了前额，两侧的头发整齐排列着，仿佛被刀削过一般，呈U形垂在两鬓……”末了，勾出一幅美观的图画，曰：桃形。我看完不禁惊叹：这位学生观察之细腻，描述之狠准，果然成功地挑起我识人的兴致。如此，我又多认识了一名学生。

就这样，我以文識人。一学期下来，班里大多数学生我都认了下来，还比以往更熟悉；而孩子们在细微、多角度的观察中，也更好地认识了我们的生活，参悟世界。从教11年，头一次有学生敏锐地捕捉窗外银杏树从秋到冬的变化——不只是叶子的颜色，还有光，有形，有飘飞的样态，有树无声的话语。头一次有学生告诉我梢头啄柿子的喜鹊有多好玩，告诉我在零下十九度的北京跑完步能冷到头上凝白烟……

这一场疫情让我们经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口罩把我们隔断些许，却也让我们收获了很多。比如练就了一双眼，锻造了一颗心，比如深沉地热爱与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