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振威
那时我三叔二十多岁,在洛阳拖拉机厂工作。每逢庄稼季,三叔就在我三婶的一再催促下回老家干一段时间的农活。用我三叔的话说,这叫工业支援农业,他的思想觉悟啊,老高老高了。
其实我三叔在拖拉机厂干了还不到两年,虽然好的学到不少,但坏毛病也学了一堆。他理着整整齐齐的小平头,无论什么时候,耳朵上总是夹着一根过滤嘴香烟,袖子撸得高高的,露出锃亮的手表。只要见了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他总是眯着眼睛瞅瞅手表,然后说几点几点了,并感慨有表就是好啊!他说起话来拿腔捏调的,透着一股自豪感,不厌其烦地说:“我们那地方,老美老美了。我们那地方,老大老大了。我们生产的东西,老好老好了……”
让人感到可笑的是,只要一看到工业产品,即使不是他们生产的,他也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内心涌动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两眼放光,嘴唇哆嗦着说:“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生产的。记住,是我们,而不是你们。”
他还嫌我三婶的名字土里土气的,咋叫个小雪的名字?这名字在几百几千年前就有人叫了,老土老土了,叫红妆红梅红卫也比这名字强。
我三婶嘿嘿一笑:“看你整天牛气哄哄的,好像村子装不下你了,你起个这么洋气的名字,咋还娶我这个泥腿子做老婆?我说建军,你这臭毛病也该改一改了,你没看村里人瞅你的眼光都怪怪的?”
三叔轻蔑一笑:“没见过大世面,对工人大哥还不够尊重,典型的小农意识。”
四舅结婚这天,三叔本想跟着去吃喜酒,被三婶拦住了:“你是从大地方过来的人,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现在农活正紧,正是工业支援农业的时候,你就别临阵脱逃了。”
三叔碍于情面,只好闷闷不乐地留在家里。
我们一家是早晨去的舅舅家,等我们兴致勃勃地打着饱嗝踏着月色赶回家时,三叔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去新厂家把面拿回来吧,建军该饿坏了。”听了三婶的话,母亲风风火火地去了新厂家,把早晨放在他家的面背了回来。在风箱呱嗒呱嗒的响声中,我家小院里很快就弥漫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三叔也不说他们那地方的饭老好吃老好吃了,三碗豆面条呼噜呼噜下了肚,三叔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了:“把面放到邻居家里,家里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你们想把我饿死?”
我三婶忍不住乐了:“谁说家里没吃的东西了?你咋不吃镰刀?你咋不吃菜刀?你咋不吃铁锅?你咋不吃火柴?你们生产制造这么多老好老好的东西,咋能饿着你这位工人老大哥的老小老小的肚子?”
三叔若有所思地低下了经常高高昂着的头。
三叔毕竟是三叔,第二天,三婶擀好面要切成面条时,菜刀不翼而飞了。看三叔一脸的坏笑,三婶明白过来了:“别闹了,快把菜刀拿出来。”
三叔嘿嘿一笑:“我们生产制造的东西老孬老孬了,你还是用你的五个手指头切面条吧。”
烧火时,火柴也不见了,三叔又阴阳怪气地说:“用什么火柴?你不是有嘴吗?你用嘴吹呀!”
三婶若有所思地理了理散在额前的乱发。
三叔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婶,慢条斯理地说:“我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你农我工,你有你的优势,我有我的长处,工靠农养活,农靠工发展。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咱们两个的结合就是工农联盟。”
后来只要一看到雪白的馒头,我三叔就会不由自主地嘀咕道:“这是用农民兄弟生产的粮食制造的。”只要一看到工业产品,我三婶就会发自肺腑地说:“这是工人大哥生产出来的。”
再后来我的堂弟呱呱墜地了,这个起名“联盟”的堂弟来到这个世界后,三叔和三婶的工农联盟基础更牢固了,用三叔的话说就是老坚固老坚固了,简直是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