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那个……那啥,你问碑匠崖呀?那你算是问对人了,这我知道。在早呀,这儿不叫碑匠崖,叫白砬子。”
“砬子?”
“砬子就是高耸的大石头,石头山。”
“那咋叫的碑匠崖呢?”
“说这话呀,那是小鬼子进东北的第十二个年头,俺们这儿呀,来了抗联五团。抗联打仗厉害,这不奇,奇的是啥呢?奇的是五团有个碑匠。我说大记者,你经多见广,听说过部队有碑匠的吗?”
“碑匠,就是石匠呗。”
“不不不,那可不对。碑匠是碑匠,石匠是石匠,两码事儿。石匠打个碾子錾个磨,抠个马槽子啥的,碑匠可不是。碑匠,头一样得力气大,要能把大石头翻得来倒得去。二是得识文断字,跟你们记者一样,是识字分子。不识字咋刻字?三是能攀山,为得块好石料,什么悬崖绝壁都得上去。
“你问部队要碑匠干啥?那用处可大了。打仗哪能不死人,有人牺牲了,碑匠就打个石碑,记下姓名。五团有大事,碑匠也錾出文字,埋地下留给后人。
“没有碑可錾时,碑匠就骑上马,跑出几十里,刻块石头,再跑回来。这可热闹了!日本鬼子大队人马冲那一块石头去了。你说咋的,石头上的字是‘中国人一齐打日本’。末了的字是‘五团’。团长说:‘一个碑匠,顶得上一支队伍,调得日本兵满山瞎跑。’
“啥?他叫啥名呀?别打岔,你听我说呀。
“有这么一天呀,碑匠正琢磨事儿,团长、政委走来了,二人争吵得厉害。碑匠听明白了。啥事呢?上边下了令,要打下白石镇。白石镇是石头墙,日本兵多,不扔百八十条人命是拿不下来的。可军令如山,怎么打?他们争的是这个。
“第二天一早,碑匠不见了。有人想起,昨晚吃饭就没见到这人。
“团长到碑匠的窝棚,见立柱上刻着白茬字:天黑打白石镇,必胜。
“啥意思呢?不管啥意思,备马备枪,打白石镇。
“水往东西流,话分两头说。撂下五团说碑匠。这头呢,碑匠爬到白砬子顶上,用大绳把自己顺下,就挥大锤,使大钎,刻出两个大字,一个字有一铺炕大。
“白砬子下就是俺們屯。人人抬头仰脸看新鲜,慢慢看明白了,俩字:抗日。
“嚯——这家伙,厉害!抗日抗上了白石砬子。
“‘抗日’ 俩大字刻好了,大绳上吊着的碑匠冲屯里反复喊:‘全来瞧全来看——打走日本王八蛋——’
“人人抿嘴笑,相互嘱咐着:‘可不能让日本人知道。’
“白石壁上的碑匠,一边把字往深处扩,一边唱上了二人转:‘刘为大来关某我为二呀,涿州范阳你是老三哪……’
“这么折腾,日本人能不知道吗?日本兵用迫击炮,照着白砬子猛轰,可是,炮弹上去,打个出溜儿滑就掉地上了,砬子上只留个白点儿。
“炮弹打得火星子乱迸,碑匠照样扩字,还唱:‘想当年大哥无食他把草鞋卖呀哈——二哥我身担着豆腐盘——’
“炮这么打,人还有个活命?有敢看的说,人肉一块一块往下掉,掉了大腿掉胳膊。不说了,不说了。——白崖壁成了红崖壁。
“别哭呀丫头。你一哭,我不好往下讲了。
“不管日本兵怎么打炮,‘抗日’两个字还在。你想想,有这么俩大字明晃晃立着,日本鬼子哪受得了?镇里的日本兵全调来了,一齐开枪,子弹一打一个白点儿,跟碑匠的錾子似的。子弹打光了,算是看不出那碑上的字了。
“再说五团这边。老乡跑来报告碑匠石崖刻字的事,团长心痛得一脚踢翻一块大石头,就掏枪喊人,要给碑匠报仇。政委说:‘碑匠这是要引出镇里的鬼子,让咱们打空城,拿下白石镇。’
“后来?后来那还用说?拿下了白石镇呗。子弹、炮弹全打石头砬子了。没子弹的日本兵,那还扛收拾?
“完了?没完。没过多长时间,你说咋的,白砬子上又出字了!比上回的‘抗日’还大。这回刻的是‘消灭小日本’。
“打哈尔滨来了日本工兵,吊绳子打上炮眼,一炮一炮,炸掉了‘消灭’和‘小’。‘日本’俩字不敢炸了——炸‘日本’,那不成了自己炸自己?
“还没完。过了些日子,‘日本’俩字上头又刻出字来,成了‘打倒日本’。
“日本人还是得炸呀,这回连‘日本’俩字一块儿炸个利索。
“人人都说,‘日本’都炸了,小鬼子要完蛋了。真的,没过多长时间,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你问碑匠叫啥名呀?让我咋说呢?头一个,后来知道是姓耿,名就不知道了。第二个是谁,都不知道,第三个就更不知道了。反正是中国人,没留下姓名呀,你就记这事吧。
“没完,没完,还有事。我说呀,你们记者说话顶用,跟大领导说说,这碑匠崖,老这么光着板儿也不中呀,还得刻上字呀!
“啊——钱呀?钱没事,实在不行,俺大伙儿凑钱。缺少的是碑匠呀,缺少的是碑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