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赞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俄罗斯是重要的能源生产和出口国,欧洲是其能源出口的最大市场。乌克兰危机发生以来,受西方国家对俄制裁及担忧俄罗斯进行能源断供等因素影响,欧洲范围内的石油和天然气价格被推高至近十年来的最高水平,陷入了日益严重的能源危机。
德国是受到危机冲击最严重的国家。作为欧盟第一大经济体,德国是全球知名的工业强国,其化石燃料的供应和价格对生产和生活具有重要影响。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天然气等化石燃料的批发成本飙升,不仅推高了德国数百万消费者需要承担的水费、电费和取暖费价格,而且使德国50%的公司不得不考虑减少投资、10%的公司面临更高的破产风险。德国经济研究所(DIW)表示,因冲突导致的能源价格飞涨已经对德国经济造成了约1000亿欧元的损失,这个数字占德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5%[1]。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能源危机将继续给德国带来负面影响,2023年和2024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可能因此分别萎缩2.7%和0.4%[2]。本文以乌克兰危机背景下的能源危机对德国经济、安全等方面产生的冲击为切入点,研究为何德国尤其受到能源危机的负面影响,德国如何应对危机并保证自己的能源安全,以及应对措施背后所体现出的政治逻辑。
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加剧了人们对能源短缺及断供的担忧,西方国家后续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导致欧洲范围内爆发了能源危机,天然气、石油等能源价格飙升。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危机爆发的当天,欧洲天然气交易中心荷兰产权转移设施(TTF)的天然气交易价格为135.73欧元/兆瓦时,一天之内上涨了53%[3]。3月,欧洲的天然气价格继续升高至180欧元/兆瓦时,北海布伦特原油价格也升至近十年的高点[4]。作为欧洲最大的能源消费国和进口国,德国的工业生产、社会生活和能源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德国的能源价格也随之飞涨。德国联邦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22年7月,德国的能源进口价格比一年前高出131.7%,其中天然气价格上涨223.6%,原油价格上涨64.7%,硬煤价格上涨260.8%[5]。
能源价格上涨直接冲击德国企业的生存。中小型企业是德国的经济和就业引擎,由于很难将生产转移或者捆绑,其比大公司更容易受到危机的负面影响[6]。冲突爆发后,近1/4的德国中小型工业企业表示,高能源价格危及了它们的生存[7]。大型能源公司和能源密集型企业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德国能源巨头Uniper在2022年7月和8月两次申请政府救助,申请财政帮助的价格在第二次被提高至190亿欧元。根据该公司报告,2022财年上半年的净亏损已达123亿欧元[8]。2022年9月,该国第三大天然气进口商VNG为缓解高涨的能源价格造成的巨大损失,同样开始寻求政府财政支持。德国的工业部门整体承受巨大风险。早在2022年3月,位于巴伐利亚的最后一家钢厂由于能源成本高昂已经多次停产。德国经济研究所表示,德国70%的工业企业预计能源价格上涨成为其严重负担[9]。高能源价格开始影响企业的投资计划和生产计划,引发了去工业化的担忧。企业的艰难生存直接反应到了就业市场,有研究人员认为,持续走高的天然气价格将威胁到30多万个工作岗位[10]。
能源价格上涨同样使社会民生受到负面影响。消费者在支付燃油费、电费、取暖费等账单时遇到困难。根据2022年2月的数据,由于进口能源价格和本国生产能源价格同时上涨,消费者不得不为家庭能源和燃料支付比2021年同期高出22.5%的费用,其中电力价格上涨了13%,轻质取暖油价格上涨了52.6%,汽油价格上涨了24.2%[11]。以汽车燃料为例,2022年3月份德国的柴油零售价格首次超过2欧元/升,4月份德国的汽油和柴油价格几乎高于其周边所有国家。德国联邦统计局数据显示,这一时期汽车燃料价格涨幅高于过去几十年[12]。在天然气方面,2022年天然气发电年消费量为2万千瓦时的德国家庭需要支付的平均价格比2021年高出117%,年消费量为8万千瓦时的家庭高出133%[13]。当中产阶级家庭能源账单的数字超过其净收入的10%,这些家庭就会陷入“能源贫困”,2021年德国有不到15%的公民属于这一类别,到2022年5月,该数字上升至25%。2022年8月的数据显示,德国此时的月平均电力批发价格是上年同期的5倍多[14]。
乌克兰危机背景下,考虑到假如俄罗斯能源供应中断会产生的破坏性影响,再加上能源危机对企业和社会造成的冲击,德国认为俄罗斯已经从其重要的能源贸易伙伴转变为国家安全的累赘。
乌克兰危机爆发的第3天,尽管负责管道运营的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表示,并不打算减少通过乌克兰流向欧洲的天然气供应量,德国出于维护经济稳定的目的,也没有立即停止从俄罗斯的能源进口,但总理奥拉夫·舒尔茨(Olaf Scholz)仍然表示,德国将加快可再生能源的推广并采取措施节约能源,尽快结束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2022年3月23日,俄罗斯总统普京提出,仅接受以卢布支付向欧洲输送天然气,德国政府表示俄罗斯的要求是违反合同且不可接受的,并认为俄罗斯在试图以此分裂欧洲。之后,德国宣布启动国家天然气供应应急计划第一阶段“预警”(Warning),意在提醒各方或因“俄罗斯收不到卢布”而很快切断供应,此时德国的储气量只有需求总量的25%。4月,“布查惨案”被媒体曝光,西方社会开始调查俄罗斯军队是否在乌克兰犯下了针对平民的战争罪。德国国防部长呼吁,应该就终止俄罗斯天然气供应展开讨论,同时德国政府暂时控制了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子公司(Gazprom Germania)以保证天然气供应安全。这段时间,俄罗斯的军事行动逐渐加强,欧盟各成员国在对俄罗斯能源实施禁运问题上逐渐达成一致。5月,德国最终表示支持欧盟对俄罗斯石油禁运的协议。
俄罗斯对德国的天然气供应于2022年6月开始发生变化,这些变化使德国更加坚信,俄罗斯在利用能源供应报复欧洲制裁并实施敲诈,能源政策问题已经成为安全政策问题。2022年6月14日,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宣布,由于德国工程公司西门子未能及时提供所需的技术援助,通过北溪1号管道流向德国的天然气流量将减少约40%,但德国经济事务与气候行动部部长罗伯特·哈贝克(Robert Habeck)认为这可能是一项“政治决定”,是针对德国的经济攻击。鉴于俄罗斯削减供应之后的紧张局势,德国启动了国家天然气供应应急计划第二阶段“警报”(Alert),意在让消费者做好准备应对进一步上涨的价格和供应瓶颈。7月11日,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表示,由于要进行约十天的计划维修工作,将停止通过北溪1号管道输送天然气。尽管十天后俄方公司按照计划恢复了运输,但此举被德国解读为“明确的政治语言”,并再次表示德国“不能依赖俄罗斯的交付”[15]。7月25日,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第3次宣布,因技术原因切断流量,北溪1号管道的天然气输送量从之前的40%进一步降低至20%。天然气输送被数次暂停的行为加剧了德国能源的不安全,德俄能源贸易曾经的支持者也纷纷改变态度。社会民主党秘书长7月20日就表示,之前被暂停认证的北溪2号管道将不会投入运营,这是明确的政治决定,同时表示德国当下的重点是摆脱天然气进口的影响,而在此之前,社会民主党一直都是北溪项目最积极的支持者之一。8月19日,俄方公司第四次宣布,因压缩机需要维护,北溪管道将在月底停止供气3天。9月5日又表示,因涡轮机故障没有被消除、管道无法工作,因此无法恢复供气。德国认为,这些事情已经证明俄罗斯并不可靠,因此从俄罗斯输送天然气不再是德国的安全考虑因素[16]。2022年9月26日,北溪1号和2号管道在同一天发生爆炸和天然气泄漏,迄今为止肇事者的身份和动机在国际上仍然存在争议。
能源危机对德国各个领域造成冲击,其主要原因在于德国对进口能源的高度依赖,导致其能源供给系统的脆弱。德国之所以形成对进口能源的依赖,首先是本国自然资源的匮乏,无法满足国内需求,同时国内的反核传统和气候政策使得核能和煤炭逐渐被淘汰,这额外加重了德国对天然气的需求。俄罗斯作为全球主要能源生产和出口国,其储量丰富且廉价的天然气正好能满足德国需求。德国基于一贯对俄较温和的政治立场,选择“以商促变”(Wandel durch Handel)政策,致力于发展与俄罗斯的能源联系,导致德国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进一步加强。
作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欧盟最大经济体和世界知名的工业强国,德国对化石燃料的需求量极大,尤其日渐依赖天然气,原因之一是德国存在反核传统,核能在能源供应中不被视为优先选项。二战结束后,深受纳粹之害的德国人奉行和平主义,核武器的存在被视为有好战倾向,核能的存在也被认为破坏了德国人对生态友好型生活方式的承诺。20世纪60年代开始,反对核能的示威活动开始变得愈发频繁,并曾成功阻止过核电站的建造。1979年美国发生三哩岛核电站事故,引发约20万人参与反核电抗议游行。与此同时,反核运动在德国政坛得到支持,成为1980年德国绿党成立的主要推动因素之一。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发生,大众对核能的认知被提高到了全新水平,普通德国人对核能的风险表示担忧,政客们开始强调核能是一种短暂的、而非永久的技术。1998年,社会民主党和绿党成立联合政府,决定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淘汰核电,该计划将现有核电工厂的寿命限制为最长32年,并计划在2022年底下线最后一座工厂。2005年,默克尔成为德国总理,社会民主党和绿党联合政府制定的“能源转型”(Energiewende)被加速推进,但核能并未被彻底否定。2009年,基督教民主党与自由民主党成立联合政府后,默克尔提议实行“逐步核淘汰”,希望将德国核电站运营的时间延长8~14年,但这一计划引发了新的抗议。2011年3月,日本福岛核电站的反应堆在遭受地震引发的海啸袭击后发生了3次核熔毁,德国4万多名抗议者走上街头抗议政府想要延长德国核电寿命的计划。事故产生的政治影响让绿党在选举中获得极大优势,默克尔也被迫做出让步。2011年7月1日,德国修订了《原子能法》;8月6日,政府撤销了延长核电寿命的计划,永久关闭8座核电站,其余9台核电机组被设定在2022年前分阶段结束运行。2021年,核电仅占德国电力结构的11.8%[17]。
德国能源需求量尤其是天然气需求量大的原因,还在于德国制定了雄心勃勃的气候目标,致力于淘汰二氧化碳排放较高的煤炭。早在2007年,德国政府就提出,要将温室气体排放量在1990年的基础上减少40%,2010年的《环保、可靠、经济的能源供应理念》和2014年《2020年气候行动计划》等文件中都强调了这一节能减排目标。2015年12月,联合国195个成员国首次一致同意并通过了《巴黎气候变化协定》,协议包含有关控制全球升温幅度、控制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的行动计划,并要求各国提交减排计划。2021年,欧盟委员会在其排放目标计划中承诺,欧洲将在2030年将二氧化碳排放量减少55%,到2050年实现气候中和。德国作为欧盟成员国中最大的煤电国家,配合欧盟政策,于2016年发布了《2050年气候行动计划》,把减排目标设定为在2050年将温室气体排放量减少80%~95%。基于这样的气候目标,德国能源政策也随之调整:2019年的《2030年气候行动计划》中提出,要逐步淘汰煤炭,到2038年放弃所有的煤炭燃料发电厂。在多年的计划和努力下,德国的煤炭消费量逐渐下降,2019年煤炭仅占德国一次能源消费总量的18%,同时伴随着可再生能源产量及其在电力部门使用量的增加,与能源相关的二氧化碳排放量下降了约7%,这意味着德国正在逐步接近其气候目标的实现[18]。
反对核能和淘汰煤炭在德国国内有着广泛的民意基础和政治共识,天然气成为了最好的替代品。核能和煤炭退出德国电力部门之后,德国致力于推进“能源转型”,加快可再生能源的发展,提高能源效率。但能源转型是一个长期过程,无法立即填补核能和煤炭淘汰后留下的能源供应和需求空白,因此天然气被德国政府认为是向无核低碳能源结构过渡的“桥梁”。遗憾的是,德国自然资源匮乏,无论是石油还是天然气的产量都无法满足本国需求。2021年德国国内原油产量为180万吨,仅占全年消费量的2%;德国的气田已经接近枯竭,自2004年以来产量一直在下降。德国是煤炭的主要生产国,但常用于发电的褐煤和硬煤,分别存在二氧化碳排放量高和开采难度大的问题。本国能源产量不足,欧洲的能源供应也无法为德国提供帮助。以天然气为例,直到20世纪70年代,欧洲本土天然气的产量基本能满足其使用量,但之后北海的自然资源开始枯竭,天然气供应国荷兰考虑到可能存在的地震风险,随着其格罗宁根气田产量的快速下降,决定于2024年彻底关闭气田。过去10年,欧盟和英国的天然气消费总量保持持平,但产量却下降了1/3。在国内和欧洲本土产能不足的背景下,德国的目光转向了欧洲本土之外的俄罗斯。
俄罗斯是德国进口能源的主要供应国家,据2021年的数据,德国天然气进口量的55%、石油进口量的35%、煤炭进口量的45%都来自俄罗斯[2]。相较于石油和煤炭,德国尤其依赖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俄罗斯是全球最大的天然气出口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储量,达到1688万亿立方英尺。此外,俄罗斯还有着发达的天然气出口管道网络,可以将天然气输送到欧盟国家,包括贯穿白俄罗斯和波兰的亚马尔(Yamal)管道,经过波罗的海的北溪1号和2号管道,通过土耳其的土耳其溪(Turk Stream)管道,以及几条前苏联时期修建的经过乌克兰的管道。得益于丰富的储量、较近的地理距离与完备的基础设施,俄罗斯管道天然气对欧洲的进口商来说有着较高的性价比。由于俄罗斯有充足的剩余生产能力和未充分利用的通往欧洲的管道能力,它可以把价格降到美国液化天然气(LNG)的可变成本以下[19]。能源从业者表示,与LNG价格相比,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对欧洲消费者来说通常便宜两倍[20]。
俄罗斯之所以成为德国进口能源的主要供应商,除了经济成本的考虑之外,还源于德国一直以来的对俄的外交传统。自西德总理维利·勃兰特(Willy Brandt)20世纪70年代开始推行东方政策(Ostpolitik)以来,历届德国政府都认为与俄罗斯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是欧洲和平的必要条件,因此与俄罗斯保持密切关系一直是德国外交政策的常态。这背后体现着德国一直存在的一种观念,即随着时间推移,密切接触将导致俄罗斯更加民主,并促使莫斯科致力于维护欧洲大陆的和平与稳定。在这样的观念主导下,德国一直致力于加强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认为双方经济的紧密交织可以使俄罗斯不会冒险采取敌对政策,这就是德国对俄采取“以商促变”立场的原因。
德俄能源贸易就是“以商促变”的具体实践,其中北溪2号管道的建设尤其能反映德国的态度。北溪2号管道从建设之初就一直存在争议:波兰对该项目表示强烈反对,认为它破坏了欧盟的市场竞争;乌克兰认为它是俄罗斯借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东欧国家和法国担心这将会加深德国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美国作为最大的反对者,认为它把过多的市场和地缘政治权力交给了俄罗斯。但德国始终是项目的积极支持者,德国前总理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oeder)和时任总理默克尔推动了项目的进行,一再强调项目的经济属性,并努力使管道建设免受外交争端的影响。当乌克兰担心绕过了乌克兰和波兰的北溪2号一旦建设完成,俄罗斯将不再使天然气流经乌克兰时,默克尔表示,北溪2号不能替代通过乌克兰的能源供应[21]。
“以商促变”早在10年前就引起了许多观察家和政治家的反感。一些人认为,德国采取“以商促变”政策的背后,一方面是德国坚持经济至上,因为德国是世界最依赖能源进口和产品出口的经济体之一,另一方面是对战争的反省,导致德国在对俄外交政策上态度过于温和。除此之外,“以商促变”被认为并没有对俄罗斯的政治、司法或官僚腐败起到任何积极作用。普京在俄罗斯的个人权威日益增长、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以及在乌克兰东部采取军事行动等,都表明俄罗斯并没有按照德国所想象的那样认真对待德国,这也不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对俄政策[22]。
鉴于乌克兰危机爆发导致的能源危机对本国企业和民生等方面造成的冲击,首先,德国采取能在短期内立即起效的应急方法,为企业和消费者提供救助;其次,为确保能源供应,德国在国内恢复核能和煤炭电厂运营的同时,与多国合作实行多元化能源进口策略,避免依赖俄罗斯作为单一供应商导致冲突状态下能源安全继续受到威胁;最后,德国为在摆脱能源依赖的同时履行气候目标承诺,加大力度发展可再生能源、努力提高能源使用效率。在德国应对能源危机的过程中,始终强调欧盟内部加强合作、保持团结的重要性。
德国政府为挽救身处风险中的企业,对能源密集型公司进行了资本支持,甚至国有化。2022年4月,德国政府决定为受到乌克兰危机和对俄制裁影响、能源成本上升的公司提供国家援助,9月,国家支持的受益企业范围从大型和能源密集型行业扩展到各类中小企业。在能源巨头Uniper请求援助之后,德国政府起初决定收购30%的股份,使其免于因能源价格飞涨而破产;后为避免市场崩溃,该公司最终于2022年年底被政府收购,并正式国有化。同时,德国政府为加强对本国石油供应的关键生产步骤的控制,并确保俄罗斯不再对该行业施加影响,以阻碍能源安全,将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在德国的3个炼油厂置于国家控制之下。2022年11月,德国政府又将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子公司(前身为Gazprom Germania,后改为Securing Energy for Europe GmbH,SEFE)国有化,此公司占有德国天然气供应市场14%的份额,并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和天然气供应中断后面临破产的威胁。
德国政府通过提供社会补助,帮助消费者应对高昂的取暖、用电和燃油价格。政府的第一批救助计划于2022年6月开始实施。为应对高汽油和柴油价格,将6—8月的燃料能源税降至欧洲最低水平;在公共交通方面,为所有公民提供为期3个月、每月9欧元的公共交通车票;德国还为通勤者提供为期4年的长距离津贴,无论这些通勤者使用何种交通工具。为帮助消费者减轻家庭负担,德国政府采取为就业人员提供税款补贴、为社会保障系统内的成年人和失业救济金领取人提供救济金、为存在特殊困难的家庭中的儿童提供一次性奖金、为低收入家庭提供住房补贴和取暖补贴等措施[23]。2022年9月29日政府推出第二批针对家庭、商业和工业用户的救助计划,最终于11月和12月分别获得批准,其中包含为以天然气为主要能源的住宅和商户支付月度供热账单、为他们前一年的天然气消费设定价格上限等措施[24]。在就业方面,德国政府还承诺,为受俄罗斯石油禁运打击的工人在制氢、可持续航空燃料和其他可再生能源技术等领域寻找就业可能性[25]。在提供补贴和救济的同时,政府及相关机构也要求公民和公司减少天然气消耗,这样可以避免启动配给制度的紧急状态。
为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保证本国能源安全,德国开始多措并举,并多元化其能源供应。
首先,德国将核能和煤炭重新纳入本国能源结构,以弥补短期能源短缺。2022年3月,德国能源公司出于对俄罗斯切断天然气供应的担忧,决定将停止拆除燃煤电厂作为预防措施。6月,政府批准了燃煤电厂储备增加和发电站天然气削减计划。9月,政府通过新法规,允许退役的褐煤电厂在10月前重新投入市场,由其组成的电网储备工厂也再延长1年,用来取代燃气发电。不过德国气候特使表示,延迟核能和煤炭的淘汰是为了保证供电和取暖,德国并不会放弃气候目标,会继续致力于推进气候和电力部门的脱碳计划[26]。
其次,德国开始加强对液化天然气(LNG)的进口。德国之前一直依赖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并没有自己的进口LNG基础设施。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不久,德国立即租用了用来接收LNG的4个浮式储存和再汽化装置(FSRU),同时开始建设固定码头。2022年11月15日,德国第一座LNG接收站在北部威廉港完工。12月21日,德国政府批准了民营LNG浮动接收站的试运营。德国不仅正在履行与卡塔尔、澳大利亚、美国签署的LNG供销协议,还与卡塔尔和加拿大等国家进行谈判以提高LNG的进口量。
再次,德国加大力度发展绿色能源,尤其注重提高可再生能源在本国电力部门中的比重。2022年4月,德国政府公布了有关能源改革的一揽子计划,希望以此促进可再生能源的生产、实现本国气候目标,同时减少对俄罗斯能源的进口量。为实现上述计划,从2022年5月到12月底,德国政府陆续通过一批能源改革法律,包括《可再生能源法》《陆上风电法》等,目标是加快可再生能源项目的扩张和相关基础设施的建设,以及在发电系统中更多地利用可再生能源等[27]。其他相关法律的谈判也在进行。舒尔茨表示,要将扩建可再生能源的基础设施作为优先事项。
为促进能源供应的多元化,德国不断加强与其他国家的合作。在欧盟内部,德国政府与荷兰运营商合作建设新的LNG接收站,双方还在北海联合进行天然气钻探作业,以开发横跨两国领海的气田。德国和波兰签署了谅解备忘录,深化两国在石油供应安全方面的合作。德国增加了对挪威石油和天然气的进口量,2022年德国从挪威进口的天然气占其进口总量的40%以上[28]。德国还准备和挪威合作在两国之间修建一条新的氢气管道。德国还将加强与挪威和葡萄牙在能源转型方面的国际合作,以实现化石燃料进口的多元化。2023年2月,德国和比利时在第一季能源峰会后表示,两国同意将其氢气网络连接起来,并探索建立第2个高压电力互联器,进行电力跨境流动的可能性。3月,德国和荷兰发表了类似的联合声明。
除了欧盟内部的合作,舒尔茨表示,德国迫切需要西方以外的合作伙伴。2022年5月,德国外交部长在波罗的海国家理事会部长级会议前表示,希望加强国际合作,在波罗的海地区扩大可再生能源和能源基础设施建设。6月,德国经济部长哈贝克在对以色列的访问中表示,两国将进行以开发可再生能源为重点的双边合作。德国还与卡塔尔建立能源伙伴关系,开展包括LNG供应和可再生能源发展在内的相关合作。两国的长期合同于2022年11月签署,根据协议内容,卡塔尔将向德国供应至少15年的LNG[29]。2023年1—3月,舒尔茨和哈贝克分别访问了南美的阿根廷、智利、巴西和哥伦比亚等国,南美洲不仅富含铁、钢、铜等原材料,且风能和太阳能发电潜力巨大,最终德国与智利和乌拉圭签署了加强气候和能源合作的协议。
在政府持续努力和欧盟层面的法规、改革、合作等举措配合下,德国较为平稳地度过了能源危机背景下2022—2023年的冬天。这种平稳过渡依赖于多个因素。第一,能源需求的下降。需求的下降首先得益于欧洲经历了一个温和的冬季,推迟供暖季开始时间和不算严寒的温度使得德国燃气量需求也随之下降。此外,早期能源价格的剧烈波动破坏了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工业基础的能源需求,工业生产部门的天然气消耗量低于平均水平。第二,天然气储量充足。充足的天然气储量也得益于两个要素。首先是替代进口能力的增加,德国通过多方合作以及基础设施的建设,扩大了天然气的进口。同时,由于2022年第四季度亚洲个别国家仍处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高峰期,经济放缓且生产停滞,因此欧洲进口液化天然气面临的竞争压力较小。第三,德国政府制定的紧急应对计划,以及政府主导下消费者的自愿节能等,都对平稳度过冬天起到了积极作用。到2022—2023年冬季末期,德国的天然气储存目标超额完成,超过原计划“最低40%的充气量”,达到了80%[30]。在整个冬季结束后,欧洲天然气市场仍存在库存大量过剩。
但乌克兰危机和更广泛的地缘政治紧张将持续构成风险,整个欧洲天然气市场仍然处于结构性紧张状态。在第二个冬天到来之时,一些新的不稳定因素必须被考虑在内:2023年9月,澳大利亚爆发的LNG工人罢工,是否会出现在其他国家,继而导致天然气市场现货价格波动;2023年10月,北溪1号管道爆炸事件一年后,芬兰和爱沙尼亚之间天然气输送管道被破坏,又一次引发对欧洲能源基础设施安全的担忧;2023—2024年的冬季气候是否仍然保持温和等。不仅是德国,供应安全和天气条件是欧盟所有国家都需要考虑的问题。例如,法国在过去的一个冬天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干旱,降雨和降雪的缺乏将会抑制水力发电和核电生产,鉴于整个欧盟存在的能源互联互通网络,这同样可能对德国等邻国产生负面影响。为了保证本国能源供应安全,德国政府决定继续扩大LNG的进口规模,并加强相关基础设施建设,这不仅有利于德国自己,也将惠及捷克或奥地利等无法自行进口LNG的内陆国家。
目前德国能源进口的规模和多样化基本可以保证德国的能源安全。在俄罗斯停止向德国输送天然气后,来自挪威、比利时和荷兰的天然气进口,以及德国新建设的LNG接收站,都可以维持其天然气供应。但同时,德国需要继续保持天然气消耗量处在低位,并对世界市场上LNG供应的变化保持警醒。2023年4月15日,德国按照计划关闭了最后3座核电站,但也一直致力于扩大太阳能、风能等绿色能源,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对冲核能和煤炭在发电领域的退出。2023年11月,德国联邦网络管理局表示,尽管目前德国的天然气储存水平已达到约100%,进口和储蓄都保持稳定,但仍呼吁公民节约使用天然气[31]。同时,欧洲迎来另一个暖冬的可能性越来越大[32]。除此之外,外部因素也可能促使德国天然气批发价格下降,例如一些亚洲国家2023年的LNG需求比预想中有所减少,这缓解了国际能源市场可能出现的竞争。
纵观德国应对能源危机的整个过程,可以得知这也是德国摆脱对俄能源依赖的过程。乌克兰危机爆发导致能源领域出现供应和价格危机,德国因其对进口能源,尤其是俄罗斯管道天然气的依赖,在经济上遭受了巨大损失,安全上也承受巨大风险。为应对危机,德国调整和优化了原本的能源结构,首先恢复了将要或已经淘汰的核能和煤炭,从而满足市场的发电和取暖等需求。其次,德国进口了更多的液化天然气,美国和挪威也由此代替俄罗斯成为德国主要的天然气供应国。重要的是,危机还倒逼德国加速可再生能源的发展和扩张,尽管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简单任务,但能让德国在保证能源供应的同时不过分牺牲其气候目标。德国的最终目标是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加强本国的能源独立,从而确保能源安全,舒尔茨著名的“时代转折”(Zeitenwende)演讲中也明确包含这一信息。2023年2月24日,乌克兰危机爆发一周年之际,舒尔茨在一份声明中再次表示,如今的德国政府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功摆脱了对俄罗斯能源供应的依赖,消除了俄罗斯政府因其资源而对西欧的大部分影响力[33]。
德国摆脱对俄能源依赖的过程,印证了两个基本的政治现实。
首先,危机状态下,国际关系中贸易等经济要素的重要性降低,安全等高级政治议题天然覆盖经济等低级政治议题。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导致欧洲地缘政治的回归,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武装行动被认为是对欧洲安全和世界秩序的威胁,因此欧盟成员国在此问题上基本秉持统一的反俄立场,在对乌克兰提供最大力度支持的同时,严厉谴责俄罗斯并对其实施多轮制裁。尽管危机爆发的最初几天,德国出于对切断双方能源联系将导致破坏性影响的担忧,没有立即同意对俄天然气禁运和切断俄罗斯银行与国际资金清算系统(SWIFT)的联系,但仅仅3天之后,德国政府就改变了立场。2022年3月,当欧盟推出旨在摆脱俄罗斯能源依赖、提高欧洲能源独立性的“RePowerEU”计划后,德国政府第一时间支持并配合,并在5月与所有成员国就对俄石油采取禁运的措施达成一致。这表明,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俄欧关系处于紧张态势的背景下,俄罗斯已经被视为是欧洲安全和国际秩序的威胁,而安全和秩序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能源贸易等经济因素,德国的“以商促变”政策已经不合时宜,能源合作关系无法对政治决策产生决定性影响。
其次,欧盟成员国的具体政策行为受欧洲一体化的限制,欧洲一体化也反过来帮助加强成员国应对危机的能力。德国在进行国际合作、应对危机的过程中,多次强调欧盟团结的重要性。2022年5月19日,舒尔茨在向联邦议员发表的声明中表示,欧盟国家必须相互支持,要确保解决个别成员国的能源供应短缺问题,就要发展跨欧洲能源网络。7月13日,德国和奥地利在签署的联合声明中强调,在乌克兰危机加剧能源危机的背景下,欧洲的团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8月11日,舒尔茨再次表示,他相信欧盟成员国可以在乌克兰危机导致的能源危机中表现出团结一致,并表示德国一定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除此之外,成员国间交换天然气和电力来加强彼此危机应对能力的行动,也体现了欧盟内部的团结。2022年9月,俄罗斯对德国天然气供应已经全面断绝,德法两国达成相关协议后,法国于10月开始向德国输送天然气。作为回报,德国通过欧洲电网向法国提供更多电力以弥补其疲软的核能。欧盟成员国彼此呼应的倡议和行动,恰恰体现了欧洲团结一致应对危机的优势。而德国较为顺利地度过了2022—2023年的冬天,也进一步证明了欧洲的联合反应可以让危机不会像每个国家单独行动那样严重。
通过德国的案例可知,在注重不同能源类型和组合对国家发展的影响可能性之外,还需注重影响能源安全的地缘政治条件。在大国竞争激烈、地区不稳定性增强的背景下,对单一供应渠道的过渡依赖可能会对社会、工业生产乃至国家安全产生负面影响。德国政治精英已经形成普遍共识,加强本国能源自主性是保证能源安全的最好方法。这种共识体现在对外政策上,就是德国不仅重新考虑了传统能源伙伴关系的可靠性,彻底转变其能源供应政策,也对与其他非欧盟国家存在的经济相互依赖性持谨慎态度。在2020年新冠病毒大流行爆发后,关于制造业及其供应链不再受制于人的辩论就是这一趋势最好的脚注。在欧盟层面,气候和能源外交已经被视为欧盟外交政策的核心,加强欧盟的能源主权被明确包括在更广泛的欧盟战略自主(EU strategic autonomy)中。德国乃至欧盟外交政策的地缘政治回归已成为不可回避的现实,任何国家在发展对德和对欧关系时,都必须要考虑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