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海军
(中共河南省委党校哲学教研部,河南 郑州 450016)
历史周期率是对历史长期发展中呈现出的某种近乎周期性现象的理论描述,特别是国家政权兴亡更迭、王朝治乱循环周期性现象的经验归纳和概括。事实上,中国历史上后起的朝代大多都会以史为鉴、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然而,历史周期率仍如同怪圈、魔咒和宿命一样,笼罩在历代王朝的上空,无法祛除。恰如黑格尔在评论“反省的历史”时所言:“人们惯以经验和历史所昭示我们的,却是各民族和各政府没有从历史方面学到什么,也没有依据历史上所演绎出的法则行事。[1]”直至今天,执政者与历史学家仍然十分关注历史周期率的问题。如何重新理解和评估周期率的内在逻辑、约束条件与发生机制,如何从文明演进、制度变迁和系统嬗变视角来避免周期率的破坏性后果,如何以自我革命引领社会革命跳出历史周期率,这些问题都需要深入探讨。
古人很早就发现了历史周期性现象,直至近代,才有人做出相对明确规范的理论概括。由于不少人把周期率误作为周期律,造成了不少误解。
历史周期率为世人熟知,缘于毛泽东与黄炎培的一次对话。1945年7月,黄炎培、褚辅成、冷遹、左舜生、傅斯年、章伯钧六人以个人身份访问延安,希望化解国共分歧,挽回国共谈判,避免全面内战。在延安之行即将结束之际,毛泽东问起黄炎培对延安之行有何感想,黄炎培说了一段令人深思的话:“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史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2]毛泽东回答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3]”黄炎培后来记述对此事的感想时说:“我想:这话是对的。只有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只有把每一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一地方的人,才能使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率,怕是有效的。[4]”这段对话后来被人称为延安“窑洞对”。随着这段对话的广泛传播,周期率的说法始为公众所广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现象,古人很早已经有所意识。据《左传》庄公十一年记载:“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对曰:‘孤实不敬,天降之灾,又以为君忧,拜命之辱。’臧文仲曰:‘宋其兴乎!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5]”鲁庄公十一年(公元前683年)秋天,宋国发了大水,庄公以大夫臧文仲为使去慰问。臧文仲对宋湣公罪己而不罪人的态度深为感动,认为有这样的国君,宋国该兴盛起来,并援引“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来佐证自己的话。臧文仲把王朝更替与国家兴衰的原因归结为君主能否敬天恤民,这是对兴衰规律比较明确的早期表述。
《尚书》:“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6]《诗经·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7]孟子以及汉代学者也有类似的表述[8]。《新唐书》亦有“自古亡国,未必皆愚庸暴虐之君也。其祸乱之来有渐积,及其大势已去,适丁斯时,故虽有智勇,有不能为者矣”之感慨。可见,这一现象很早就被人所意识到,只不过对周期率的归因略有差别,人们基本上都把兴衰更替的原因归结为执政者的“君德”。黄炎培先生对此观点的展开更加详细和具体,认为主要是执政者本身的原因导致了这一周期性现象。
此处所说“周期率”被人多误述为“周期律”。周期率是指历史大率如此、大概率如此之意,也有历史往往沿着旧有的惰性(惯性)往前发展的意思,并没有强调历史按照规律(律令)将来也一律如此的意思。这两个词翻译成英文,“率”对应“rate”,而“律”对应“law”或“rule”。不知何时起,一些人把“周期率”改为“周期律”,这是不妥当的。如果比照自然科学规律把“周期率”改为“周期律”,认为历史周期律如同物理学规律一样,任何条件下都不可违背、改变或跳过,那就失去了黄先生的本意,也无理论探讨之必要。因为黄炎培《八十年来》一书的内容完成于1958年左右,至2000年发表时,无论作者还是出版者都未把“周期率”改为“周期律”。毕竟,周期率还是一种不完全归纳,历史“往往如此”与“必然如此”,前后的意思差别还是很大的。从对毛主席所说新路的认可来看,尽管他认为跳出周期率概率很小、非常艰难,但不否认其可能性是存在的。因此,不应把“周期率”误解为“周期律”。
黄炎培对历史周期率作用的原因,至少列举了以下几种解释。一是忧患逸乐说。即认为执政者忧患意识和艰苦奋斗精神的丧失,最后自满骄傲与耽于逸乐,以至于“祸患常积于忽微,志勇多困于所溺”。二是历史惰性说。所谓历史惰性,即历史长期积累形成的制度惯性或路径依赖,这种惯性积累至一定程度,非人力可挽回。三是治理能力说。随着国家疆域的扩大、人口规模的增加,治理环境的复杂,权力约束与运行不当,治理捉襟见肘,力不能及。四是君权篡夺说。政怠宦成,就是国君怠政而权力被官宦所篡夺而改朝换代。五是人治仰赖说。往往因人成事,因人败事,导致人在国治、人亡政息。六是适得其反说。比如变法改制、刷新吏治、矫正弊政等积极进取的治国行为,有的因忽略了全国各地经济、习俗、宗教、文化的差别,有的因不注意时机、分寸和火候,有的因不注意方法和策略,有的因推行过于急速、繁苛、复杂或一刀切,有的因被外敌所乘,导致好心办坏事,其结果往往是政权动荡或更迭。
总的看来,黄炎培还是归因于执政主体。单单从“人”这个视角来观察历代王朝,因为没有哪一个王朝的执政主体能够代代保持执政所需的德行与能力,所以他们也就没能力跳出周期率。如萨孟武先生所言,历代以来,君明臣贤,万中无一[9]。传统国家最高权力交接遵照嫡长继承制,来保证政权的稳定性。而从遗传学规律来说,很难保证历代嫡长子德行与能力出众。对官员来说,无论世袭制、举荐制和科举制的人才选拔,都很难保证官员德才兼备。这样一来,历史上君明臣贤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最后,一个朝代几代人下来,周期率几乎是必然的。这一观点虽是从长周期的大历史观来思考问题,但还是稍显狭隘,缺乏制度、文明、系统角度的大历史观,只注意到历史纵向的比较,而忽略了横向的文明互鉴、制度优化和系统协调。
历史周期率的发生确有上述原因,但又不限于上述原因。把问题归结为执政主体,这只是表面的原因,深层原因主要涉及传统制度、中华文明与农耕社会系统。比如古代代表观念产生以前,要在广大领土之上集合全体人民是办不到的[10],因此很难实行“民主”。有君德的标志是得民心,但如何得民心,在制度上并无有效手段。有执政才能的标志是治理有效,但治理有效受多方面因素制约,并不是君主一个人或官员群体所决定的,而是受一定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和外在环境制约,比如灾害的规模与频率、组织管理与生产工艺、地理疆域、生态气候、交通水平、社会结构、权力交接制度与人才选拔制度、社会风气与教化程度、外族入侵等等。
探讨周期率的内在逻辑,需要提高站位、转换视角、拓宽视野。首先要以系统观点来看待传统社会。从系统论来看,“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与周期性改朝换代这两个重大历史现象有深刻的内在联系”[11]。其经济社会系统的开放性,子系统的协调性,系统内各要素是否匹配,系统性风险防范能力如何,系统功能如何维持运转,这些都对周期率有重大影响。其次,要从文明演进视角来分析传统文明。一个民族的传统固有观念往往会体现在权力运行、社会交往、制度设置等各个方面。按照唯物主义的看法,历史是人的活动。文明层面上的思想史与制度史、经济史、社会发展史往往是统一的。在孤立封闭状态下,文明如何保持自我进化,特别是在面对外来文明或异己文明时,其应对经验和能力如何是一个文明生命力的集中表现。一个文明的自我保存、自我调整、自我更新、自我延续的适应能力,往往决定周期率的方向、频次和后果。最后,要从制度变迁层面来思考传统制度设计。传统制度设计涵盖多方面,如社会顶层设计与底层逻辑的匹配度、人的教化与制度约束的配套、制度效能与文化理念的关系,以及社会结构与社会流动是否合理,国家治理理念与治理能力是否适应社会的实际等等。周期率与传统祭祀制度、专制制度、选拔制度、土地制度、财税制度密切相关。历史上许多王朝的崩溃往往从祭祀制度废弛、吏治败坏、土地政策滞后、财政崩溃开始。
因此,周期率是一个复杂系统的历史现象,不能仅仅归结为君德如何。从主要方面来说,它至少涉及特定的封闭系统、农耕文明和专制制度这几个方面。
首先,它涉及复杂系统各因素、文明各方面和制度各环节,不以君主个人意志为转移。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贸易和交往的扩大,以及人口规模的扩张,系统的复杂性在以几何级数上升。可以发现,系统要素越少、结构越简单粗放,效率就越低,在这种情况下,执政者理顺关系不难,比较容易调适,系统稳定性较好。系统要素增加得越多、结构越复杂,系统的效率就越高,但影响其稳定性的因素也越多,这时执政者往往顾此失彼、难以调适,系统稳定性也就往往较差。从历代王朝战争可以看出,只有通过烈度不断增大的战乱才能调适整个系统。范围扩大至整个世界也是如此,两次世界大战的烈度是逐次增大的。再如历朝历代末期,越是需要系统性改革,改革的代价就越是难以承受,往往积重难返。
其次,为避免周期率,对君主提出超出他所处社会和时代的道德与能力要求是不现实的。君主(执政者)的问题是时代和社会问题的集中体现,他们往往被历史大势(巨大的惯性)所裹挟,与特定结构的系统、特定类型的文明、特定时代的制度相联系。历史上很多王朝的君主并非昏庸奢靡,却一样亡了国。这说明,一个政权如果不能有序地更新系统、文明和制度,很难逃脱周期率的命运。
最后,从文明演进、制度变迁、系统进化三个视角观察,对周期率可以有更具说服力的理论阐释。从文明演进来看,周期率虽然导致王朝更替、治乱循环,但历史总是像钟摆一样,围绕最低点运动,呈现出一定摆动幅度和稳定特征。虽历经战乱灾祸、外族入侵和王朝兴亡,但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明并没有中断,在不断地传承中表现出稳定性、开放性和包容性。从制度变迁来看,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历代制度都作出了调整补益和周密设计,表面上加固和加强了专制制度,但这些调整和设计并没有改变王朝权力运行规则、社会治理理念和伦理交往规范,如四时祭祀制度、君权传承制度与官员选拔制度仍相当稳定。这种加固和强化反而导致了周期率的概率有所增大。从系统进化角度来看,中华民族在相当长时期内相对封闭、发展缓慢,周围没有出现其他足以竞争的文化和文明的影响和辐射,系统结构和功能的调整主要为了增进内部的均衡性和安全性。传统社会生产力发展缓慢制约了社会分工的进一步细化。因此与现代社会相比,系统的复杂性较低,系统自适性较强,形成了相对封闭的超稳定社会结构。按照耗散结构理论“对一切孤立系统,未来就是熵增加的方向,……所有非平衡的情形都产生趋于同一种平衡态的变化”[12]。历史周期率的治乱循环其实就是系统有序平衡态与无序平衡态的反复转换。
因此,我们既要看到中国历史上的周期率现象,也要看到传统社会文明演进、制度变迁和系统进化方面的早熟、封闭、缓慢、稳定等现象。从超稳定社会结构来看历史周期率,这种周期性现象是在一个相对稳定、封闭、循环、内卷的舞台上演的历史多幕剧:王朝兴亡、政权更迭只是历史剧的“主角”在变换,剧本和规则却未有太大的调整,不停地陷入动态停滞的崩溃与修复之中[13]。从历史周期率来看超稳定的社会结构,这种超稳定社会结构的长期持续与传承不绝的中华文明、长期稳固的专制制度互为一体,促使周期率不断发生,成为抑制和打断整个系统持续进化和积累突变的主要破坏性力量。治乱循环对财富积累、工艺传承、文物保存、文化创造、安定生活都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破坏,对中华民族的开放发展、创新发展、永续发展产生重大深远影响。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历史周期率作用的内在逻辑、约束条件和作用机制。在不同结构系统、不同文明类型、不同制度环境下,其约束条件和作用机制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相对孤立封闭的系统。这种封闭性首先是疆域地理因素造成的。由于中国古代主要是农耕社会,对气候、地形、水源、交通有一定要求,凡是不适合耕种的土地,国家很难长期统治和稳定治理。高山、大海、沙漠、寒冷等因素既阻碍中华民族治理疆域的实际扩大,阻碍了自身与外来文明的深度接触,也有效地防止了大规模的外敌(异己文明)入侵风险。其次,农耕社会的组织方式主要以血缘为基础,其生产和生活模式强调对先辈生产资料、生活经验和智慧的继承。这种组织和传承方式,使个体很难逾越和突破这种生活条件、社会格局及其形成的观念束缚。又因为可耕土地的有限和不易得,所以只有向土地投入更多的劳动,才能保证充足的衣食。最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使中华民族没有对外扩张冒险的欲望和理由。传统社会把疆域分割成“郡县”那样的条块,把人固定在土地上,有利于形成稳定的治理领域,且历代多实行重农抑商,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不利于阶层流动和互动,加之交通困难,就形成相对闭塞的许多子系统。这种封闭既是对系统外的其他系统而言,也体现在系统内部各个子系统之间。封闭系统导致传统社会结构简单、分工粗放、功能单一,可借鉴的文明理念、可利用的有效资源非常有限,治理制度长期处于非竞争性环境之中,生活节奏与发展变化极为缓慢。在长期的传承、修补和内卷打磨下,系统内的文化理念逐渐伦理化、精致化、美学化、僵化,使整个社会对系统外部的兴趣逐渐丧失。
现代社会是一个开放系统。现代技术革新周期缩短,工业化快速推进,全球分工愈加细化,传统农耕文明的社会结构已不复存在。社会认知方式、组织方式、生产生活方式已发生重大变化。这种情况下,系统的要素、规模、结构和功能都更加复杂、多变和难测。系统与外界的能量、物质、信息交换变得频繁,文明的边界逐渐模糊,外部的市场和资源日益重要,制度竞争以综合国力竞争的形式出现。系统性风险上升,使得对系统的调适变得十分困难。
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是两种性质不同的系统。开放程度不同,分工结构和组织方式、生产和生活方式、认知方式都大不相同,历史周期率作用的稳定“有限系统”已经被不断调整、扩充、开放、动态的“无限系统”所取代。当然,这并不是说历史周期率在新的系统条件下会失效,而是其约束条件和作用机制需要重新确认。
传统专制条件下,权力合法性来源为天授或神授。由此出发,四时祭祀制度、权力继承制度、人才选拔制度得以确立。不仅在和平时期官方公开利用神道设教来统治和治理,动乱时期的任何起义、叛乱、入侵也都利用神道设教谋求权力正当性。宗教组织成为血缘关系之外,组织和动员民众的比较有效中介。因此,传统政权一般既利用宗教又控制宗教。专制社会虽然会强调“天听自我民听”,但民本并非民治[14],基本上以使民和愚民政策为主,通过控制知识的扩散和传播,使民众无知、少欲、知足。民众既没有相应的知识和能力,也没有相应经济条件和政治渠道来监督政府。权力是否滥用仅仅取决于执政集团的自觉,就容易导致周期率的发生。这种情况下,周期率的发生依赖对民众的大规模组织和动员,这就需要充分重视宗教的广泛传播。在中国传统社会,如果对宗教管控失度失效,就必然带来动荡或动乱。
现代民主制度下,权力合法性来源为社会民意。由此,现代社会建立了政党制、选举制、代议制、任期制、权力制衡制等制度,同时,通过教育的推广普及、宗教的世俗化祛魅,提升了民众的文明素养和自治水平。民众通过言论、游行、集会、结社等表达自身诉求,参与国家政权运行和社会事务管理。这种情况下,在没有外来势力干涉的前提下,影响周期率的传统专制因素就被有效地消除了,历史周期率发生的风险大大降低。同时,在现代社会,历史周期率更多以经济危机或政治选举的形式发生,动荡的烈度相对较低,对社会生产的影响相对较小。这是民主优于专制的显著特点。
与专制制度相比,真正的民主制能够改变历史周期率作用的条件、形式和过程,有效降低了历史周期率的破坏性后果。问题在于,现代许多国家的民主制都带有传统社会的许多特征,还保留着传统社会的种族、民族、宗教、文化等方面的矛盾以及部分前现代专制的特点,这就导致周期率作用的形式和后果并不是统一的。同时,由于不平等的国际秩序,小国比起大国,其自主性较弱,更容易陷入这种治乱循环。
全球化时代与网络社会对各个文明形态都形成了强烈冲击。与传统社会相比,现代社会文明的内涵、模式、存在状态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各个文明的演进方式不再是按照文明的内部特性和自发逻辑向前发展,它们相互影响、相互依存、相互借鉴,使周期率在观念层面发生重大改变。
一方面,传统文明类型中,文明封闭性和独立性较强,可供借鉴的观念和思想非常有限,历史在人的头脑中有非常强的观念依赖和路径依赖,各个文明按照自发的内生逻辑演进。现代社会文明程度更高,文明之间相互影响、渗透、交融,不同文明的思想理念、思维模式、治理方式能够被相互比较和借鉴,有利于促进思想碰撞、科技发明和治理创新,促使原来相对封闭孤立的文明发生革命性变化,改变其理念、模式和演进轨迹。这些对抑制周期率的频繁发生有借鉴价值和启发意义。但是不同文明理念的碰撞,也会带来社会文化的多样化、旧有道德规范的失效和意识形态教化的难题,从而对人的思想观念和社会稳定带来冲击和挑战。另一方面,不同文明之间由于话语权不对等,强势文明输出的价值观会打破弱势文明的独立自主的演进,改变周期率发生的外部条件,导致相对落后国家主导意识形态受到冲击,以至发生政权变质或更迭的颜色革命。
总而言之,文明交往的扩大、拓展和深化,对周期率的影响是复杂、深刻和广泛的。既不能认为文明交往状态和文明新形态会抑制周期率的作用,也不能说文明交往状态和文明新形态会促进周期率的作用,只能针对具体的文明样态具体分析它们对周期率的作用。全球化时代,虽然各个文明自身的内生逻辑受到外部文明的巨大影响,但是其自身的主体性也在增强,其内生逻辑仍然在发挥作用。我们需要重新理解和评估周期率发挥作用的约束条件、变量和机制,通过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手段精确评估和防范系统性风险,发挥中华文明内生逻辑的稳定器作用,改进制度的合理化安排,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升系统的效率、安全、韧性、自适性。
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奋斗史,也是不断探索跳出历史周期率有效路径的历史。毛泽东提出“人民起来监督、人人负起责任”的政治民主办法,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制度建设、共同富裕”的经济正义手段,江泽民提出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完善人民政治代理委托制度的党建思路,胡锦涛提出“科学发展观”统筹协调的发展路径,来化解周期率问题。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多次用历史周期率问题警示全党[15]。在我们党先前探索的基础上,他创造性地提出了“以自我革命引领社会革命”[16]跳出历史周期率的新路子。
“以自我革命引领社会革命”跳出历史周期率具有深刻理论内涵、深厚实践基础、深远历史考量。一方面指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世界之变、社会之变和时代之变,另一方面指出担当“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全局”应变通变的主体要求,充分体现了我们党勇于革命的大历史观、胸怀天下的大局观、开拓创新的系统观。这一论断也是从文明共存互鉴、系统高效安全、制度竞争优化等战略高度作出的科学研判。理解这一命题的关键在于理解党的自身建设,但又不能脱离社会革命范畴狭隘地理解党的建设。
习近平指出,领导干部要胸怀两个大局。站位全局把握变局,就是要从全球化时代文明共存、竞争、互鉴的战略高度来认识中华文明的世界性意义,以更加积极、更加开放、更加敏锐的历史主动精神,立足中华文明内生逻辑,思考历史长河、时代大潮和全球风云,把握历史大势、事业布局和发展规律。只有把自我革命置于两个大局的宏大背景下,才能深刻理解自我革命既立足于世界之变、历史之变、社会之变和时代之变,又是引领这些变化的先手棋、制高点和突破口。
积极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实现跳出历史周期率的观念突破。立足中华文明和中国精神的为民当担精神,以自信自强、开放包容、守正创新的主动精神,全面完整准确评估全球文明交流、交锋、交融的复杂社会历史后果。坚持以我为主,维护中华文明传承和文化安全,坚持为我所用,以文明共存、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人类文明新形态,探索中华文明传承创新发展的有效路径,在人类文明的尺度上实现对中国历史周期率的观念突破。这一观念突破打破了对文明的前现代以及线性理解,有助于主动地把握跳出历史周期率的历史过程。
坚持用系统观点思考问题,实现跳出周期率的系统优化。系统优化的目的主要是解决系统的发展与安全问题,确立和提升系统的比较优势。不发展或不安全的系统无法在全球激烈的现代竞争中长期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周期率的问题也是系统性风险问题。所谓系统性风险,就是能够颠覆政权、阻碍发展的重大风险。它与周期率作用的原因可能不尽相同,但都有类似的后果。“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四个全面”战略布局就是系统观点的集中体现。只有坚持系统观点和统筹协调,提升整个系统结构的韧性与均衡性、质量与安全,提升系统内外部资源和市场、资本与人才的统筹能力,才能把环境带来的系统风险变为长期执政的有效资源,把系统内部结构和要素关系理顺,增强执政党的动员组织能力。
跳出周期率要求增强执政党的系统风险管控和驾驭能力。习近平多次谈到要提高应对风险挑战的能力水平[17]。现代高风险社会,执政党要增强忧患意识和风险管控驾驭能力。虽然有了较强的风险管控驾驭能力并不代表能够完全避免或消灭风险,而是它能够帮助我们主动把握宝贵的时空窗口、机遇窗口、政策窗口,有效减轻风险管控的过程烈度和后果破坏性。把跳出周期率的过程转变为系统风险防范、管控和驾驭过程,就是要从系统与系统之间、系统与子系统之间、系统内各个要素之间的关系出发,驾驭好资源限量、风险变量、政策参量之间的不确定性,破解好时代难题。
坚持制度思维,实现跳出周期率的治理体系和能力更新。制度和制度体系是管根本、管长远、管大局的治国理政之策,也是跳出历史周期率、避免人亡政息的最好选择。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党坚持制度的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同步推进,提升制度体系的效能和制度执行力,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系统集成、协同高效的显著优势,为跳出历史周期率提供了保障。
首先,以全面从严的制度设计推动自我革命。严格党内法规制度、严肃党内政治生活、严明党的纪律,坚持“三不”目标一体推进,增强了党的自我净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能力。
其次,以全面建设的制度优化应对社会革命。我们党坚持底层逻辑与顶层设计相结合,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提出了包括根本制度、基本制度和重要制度等十三个方面制度体系[18]。围绕社会主要矛盾变化,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以更好地满足人民的美好生活需求,引领社会革命的方向。在民生制度的设计上强调“全周期保障”,在民主制度的落实上强调“全过程人民民主”,在民治制度的完善上强调打造“治理共同体”,在民享制度的坚持上强调“全体共同富裕”。
最后,以全面依法推动制度体系稳固定型。我们党提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全面推进科学立法、严格执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坚持依法治国、依法执政、依法行政共同推进,坚持法治国家、法治政府、法治社会一体建设[19]。同时,把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纳入法治轨道,以自我革命提升我们党运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治国理政能力,应对社会关系调整、社会生活变革和社会矛盾变化带来的重大挑战,提升群众文明程度、规则意识、自治能力,引导群众维权先维法、有序参与管理国家和社会事务、维护自身合法权益。
大变局之际,在历史周期率的约束条件和作用机制复杂化、系统化和不确定的条件下,执政者的破题和破局能力受到严格考验。以自我革命引领社会革命,需要勇气、决心、担当,这些都需要政治站位有高度、理论思考有深度、制度创新有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