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驼背秋

2023-04-24 00:10张学梁
现代艺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双亲驼背土地

张学梁

重阳节后再过几天,父亲就满八十八周岁了。由于年岁增加,日渐衰老,早就不打算让二老再种土地,但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突然不叫他们种地,那就类同于上班族某天被辞退没了工作的心理,想想也就随他们意愿了。

理由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以下几点:一是有些事情忙碌着,可预防老年性痴呆;二是土地总有产出,让双亲觉得自己还有用处,内心可获得无比的人生庄严;三是在田间地头看着今花明瓜、春苗秋豆的成长,内心会生出无限喜悦来。所以这多年来,我有空就回到茂溪,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算是对父母别样的亲近。

双亲在生产队本身分到的责任田,全给了兄长家耕种,他们现在所种的田地,均系开荒所得。随着前几年一大批人进城浪潮之后,乡村到处都有撂荒的土地。把粮食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的号令,年届九秩的双亲可能并没有在正规的红头文件学习过,但他们总是埋头躬身默默践行。

这不,今年仅稻谷就收获了两千多斤,另有油菜花生、薯豆瓜菜若干。一年四季中,门前那畦小菜园,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总是满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这个古老的民族,之所以能得以繁衍生息五千年,不正是一代又一代像双亲一样,用生命经年累月劳作不息的付出么?每每想到这一点,内心都肃然起敬。

前阵子,父亲因感冒引起心脏不适生病住院,当下正在恢复中。土地上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就全落在了母亲肩头。在明丽秋阳下的驼背地,随手拍下一张有两把锄头的照片,一把归母亲常年使唤,一把则半推半就地亲近着我。

在并排挥锄劳动的过程中,问母亲后才得知,十七岁就嫁给了父亲。掐指算来,在茂溪这方山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整整六十八年了。在这长过一甲子的悠悠岁月里,浸泡着生命怎样的勤奋付出和人生态度?可能在母亲眼里,土地、信仰与劳动,才是乡村生活的基本构成元素,三者互为支撑,缺一不可。

挖地纯属体力活,母亲早年在茂溪村背柴摔折过腰,现在背驼得更加厉害。另一张拍下她低头劳动的图片,上半身与土地几成直角,看着让人心疼。在下一本散文集中,一定要记得用上这张照片。这块捡种的土地,偏偏又名叫驼背地。母亲早已满头银发,但精神头儿看上去远在我之上。可能是父病活重,节令又不等人,母亲心里憋着一股劲,咬咬牙决定与时偕行。这何尝不是她一生贯有的性格特质?

挖地这个活,看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还有些讲究。记得十多岁学挖地时,就被大人着实嘲笑了一番,回头看新掀的土壤,差不多被自己的脚步全踩为平地了。原来挖地过程中也讲究站位。一旦站定,就尽可能减少移动,就着方位,稳扎稳打,既要着力前方,还得兼顾左右。再看双亲新挖的地,后面的脚印非常稀少而规则,全是新鲜掀翻的泥土,一副秩序井然的样子。

刚学会挖地时,由于锄头握把过紧,又掌握不好支点,学不会均匀发力,很容易把手弄出水泡。藏在大山深处的土地又多,节令又紧,往往需要十天半个月长时间不间断地劳动。劳作时间一长,往往手背臂膀酸痛不已,腰身都累得站不直。更别提手起泡后,吃饭拿捏筷子都成问题的事。

此外,挖地也极其需要耐心。站立在空旷的土地上,人一下子就渺小得不行。一寸一寸地开挖,开始力量还好,但时间一久,行进就显得特别缓慢,有时佝偻着腰捡草根,直不起腰的时候,甚至怀疑根本没有任何进展。可是,待带回头一看,离刚才设定的某棵树或某块石头标记,已有好大一段距离。于是内心欢喜,又继续埋头开干。这不像极了人间很多事,初看没有动静,但只要坚持,时间一长,就会取得莫大的进步。

驼背地的土壤,由于靠近大山岩坡,每年都会滚落不少石头和砾土下来。这样一来,整块地的土壤也就不尽相同,大大增加了耕种的难度。靠近坡地部分的土壤,老有碎石砂砾掺和,特别缺乏营养。长在上面的农作物,往往显得十分羸弱纤瘦。即便如此,土依然无处不在。一旦有了阳光雨露,有了汗水浇灌,土地就变得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可以生长出若干与土地根本不同形状的东西来,土地的生命力也就此蓬勃产生开来。

由于乡村大批年轻人进城,现在留守下来的,多半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加之精力不济,不再喂养耕牛,便很难看见小时候随处可见的“以牛牵引木制犁铧翻土”的诗意情景了。也就是说驼背地的耕种,全靠父母的双手了。双亲一大把年岁,现在还这样干活,该有多么拼呀!

母亲常对我说,一块泥土一碗粮,应该把土地当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好好相爱相待。若庄稼人不对土地好,土地就会闹脾气,来年就少有收成或根本没有收成。小时候学到的这种耕种态度,构成了我虔诚的最初生命滋养。

自那以后,一点也不觉得挖地又苦又累,有时甚至还能闻到泥土芳香的气味儿。毫无疑问,母亲是我的人生老师。无论是拘谨做人还是执着生活,都值得终生学习看齐。每同她接触一次,心中就平添几分敬意,这也是我每每不舍昼夜、山一程水一程回到茂溪的深层原因吧。

一家人在土地上一起劳作,有说有笑,时间就混得特别快,活儿也不显得沉闷。但是,往往也免不了一个人在地里劳动。当母亲回家弄午饭的时候,我只能举着锄头,与驼背地的白云、青山、树木、农作物为伴了。这时的我,从远处看,就像一枚大一点的黄土粒儿,重新回到了饥馑的童年。

时光虽然一下子变得漫长,但也有別样隽永意境。一阵清风吹来,我的视线居然捕捉到一只花蝴蝶伪装成一片彩叶,快速从树冠掉落下来,在快要触底的瞬间,突然张开双翼,轻轻盈盈飞翔而去。难道蝴蝶在树冠上,巧妙躲开了一次猎手攻击的啮噬,还是贪玩时低估了这股山风的力量?

在孤独挥动锄头的瞬间,分明听见风岚在山谷快速流动、山榉掉落坡地响声如雨;在直腰抬头的时候,清楚看见毛豆深黄着半老年华,爬山豇豆不知寒露即将来临,在遍布莓苔斑斑勃勃的苍岩上绾着豆蔻的花,热闹盛开。此情此景,一时有怀,不禁口占一阙,名以《驼背秋》:

古岩白苔长,秋地毛豆黄。

山榉落如雨,鹊阵当风唱。

这时,喜鹊正在窸窸窣窣的深林里弄阵,群语声跑过来撞在耳畔后快速溜走,炊烟恰在深深浅浅的溪头上盘亘流连,好像贪恋母亲芳香四溢的饭菜香不肯远行。光影流转间,色香味同在,似乎臂膀一下子又重新汇聚起新的用之不竭的力量来。

时空自有秩序,生命各有归宿。国庆节,于城中很多的人来说是休假,但于茂溪的乡亲来说,则是秋播秋种好时光。田野里、山坡头、竹坞下,到处都是低头忙碌的人。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茂溪的位置虽然十分渺小,但这里从不缺温暖的生活,也不需夸张渲染的艺术手法,因为这样的劳作场景在这方土地上,早已存在了五千年,并将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作为家族后生中的一员,在清秋里同满头银发飞舞的驼背母亲,在驼背地一同挥锄劳动的场景,于我来讲,是在这纷纷攘攘的世界里,难得的甜美时光,花枝月满,让人眷念。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为爱好文字的自己,提供着无尽的写作灵感。每每写着写着,总能快速寻找到迷失的精神家园。就着离别夜的秋雨,对着一窗橘黄的灯光,写下了这些文字:

秋别

豇豆不解令,就岩绾豆蔻。

纵使寒露近,长藤结岩楼。

最是别夜雨,浇湿驼背秋。

万里江湖归,烟树锁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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