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
唐子西的《醉眠》诗的名句“山静似太古”,大概指着人类尚未出现的上古时代,否则山上住和尚,山下来游客,半山开饭店茶馆,绝不容许那座山清静。人籁是寂静的致命伤,天籁是能和寂静融为一片的。风声涛声之于寂静,正如风之于空气,涛之于海水,是一是二。
每日东方乍白,我们梦已回而困未醒,会听到无数禽声,向早晨打招呼。那时夜未全消,寂静还逗留着,来庇荫未找清的睡梦。数不清的麻雀的鸣噪,琐碎得像要啄破了这个寂静;鸟雀的声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鹳鸟的声音滞涩而有刺像把锯子,都一声两声地向寂静来试锋口。但是寂静似乎太厚实了,又似乎太流动了,太富于弹性了,给禽鸟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满。雄鸡引吭悠扬的报晓,也并未在寂静上划下一道声迹。慢慢地,我们忘了鸟啭是在破坏寂静;似乎寂静已将鸟语吸收消化,变成一种有声音的寂静。此时只要有邻家小儿的啼哭,楼上睡人的咳嗽,或墙外早行者的脚步声,寂静就像宿雾見了朝阳,破裂分散得干净。人籁已起,人事复始,你休想更有安顿。
禽兽风涛等一切天籁能和寂静相安相得,善于体物的古诗人早已悟到。
《诗经》有“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下文就说明“有闻无声”;可见马嘶而无人喊,不会产生喧闹。《颜氏家训》也指出王籍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就是“有闻无声”的感觉;虫鸟鸣噪,反添静境。
(路凌摘自《写在人生边上》 图/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