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雷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卡夫卡的《致某科学院的报告》是一部经典之作,历来备受学界的关注,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论者或是探讨身体与感知的文化编码问题,提出身体在被教化的过程中必然承受的痛苦;或是站在人类思想史进程的高度,反思启蒙与自由的关系;或是认为红彼得对于文明化举止的模仿是为了达到目前生存环境的拟态要求,使得该环境中的天敌失去对其施暴的兴趣;等等,不一而足。①
笔者认为,违背生命自由意志的教化只是打着文明的幌子到处施暴而已,根本不能被称作文化进步,其实质是对生命的戕害;如果启蒙不能带来生命的自由与张扬,而是带来颓废与奴役,那便背离了启蒙的初衷而成为披着文明外衣的野蛮奴役行径;“天敌”施暴的兴趣并没有因红彼得的所谓“拟态行为”而降低,反而因刺激性满足而变得更加高涨。科学院要求红彼得作报告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施虐行为,这使红彼得“受虐—异化”的程度变本加厉、无以复加。
很多学者认为虽然红彼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它生命存在的状态被人类文明提高了,红彼得变得更进步、更文明了。笔者的观点恰恰与之相反:红彼得并不是一个值得同情或赞赏者,而是一个完全被卡夫卡否定的对象,它的可恶之处不止在于自身的颓废堕落、逃避自由,更在于它以其“平庸之恶”积极地扮演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叛卖角色——猴奸,它的报告实质上是在帮助人类加剧逼迫猿猴族群没落,以致猴群集体陷于走上通往奴役之路的危险中,该情境甚至预示了“奥斯维辛”的可能。[1]虽然红彼得诚惶诚恐地卖身卖族投靠,但人类依然不可能接受红彼得作为“人”,它不过是权力阶层的高级精神玩物而已。它是一个地道的精神卖淫者,靠袒露自己的枪疤、隐私与展示思想杂耍过日子。被阉割了的红彼得放弃自由,丧失创造生活的能力而只能削足适履地模仿权力他者。它一直在耗尽心力地“盗版”人类的行为模式,并忍受酷烈的精神蹂躏,到头来它之于人类,“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2]184红彼得的堕落是现代西方社会中人的生命颓废的隐喻,并提示我们警醒现代性与大屠杀之间的可能。“大屠杀在现代理性社会、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发展阶段和人类文化成就的最高峰中酝酿和执行。”[3]5在人类历史上,权力对生命的侮辱、驯化、奴役往往预示着大规模杀戮的到来。
卡夫卡认同尼采对现代西方社会与现代西方人的判断:权力驯化奴隶,奴隶膜拜权力,二者互为表里、循环不已。卡夫卡以其卓越的文学天才艺术化地呈现了尼采哲学的核心问题——颓废。叶廷芳认为:“尼采是卡夫卡的‘精神祖先’……当时他最爱读的尼采作品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经常给人朗诵其中的章节……《道德谱系学》他也很感兴趣。尤其是《悲剧的起源》他一生中都对之推崇备至。这部书对卡夫卡的世界观和审美观的形成显然起过一定作用。”[4]尼采在其《瓦格纳事件》中明确地说:“最使我竭思惮虑的问题,事实上就是颓废问题。”[5]272
笔者通过文本细读考察卡夫卡的诸多小说发现,颓废问题恰恰是卡夫卡恢诡谲怪、荒诞不经的小说艺术形式下最常探讨的主题。比如,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甲虫”就与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提出的“虫人”渊源颇深;②而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的“红彼得”则与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的“末人”有着惊人的契合度。尤其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中有这样一段:“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你们跑完了由虫到人的长途,但是在许多方面人们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在,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6]6尼采这句激愤的表达似乎也正是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这篇小说的题旨所在。尼采说:“丑意味着某种形式的颓败、内心欲求的冲突和失调,意味着组织力的衰退,即‘意志’的衰退。”[5]340而卡夫卡小说的人物确实多为丑怪荒诞的艺术形象,这似乎恰好契合了尼采的生命美学思想。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卡夫卡对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颓废”进行了不遗余力的艺术表现,他们的“思与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共同激荡起了对现代西方社会及现代性的反思批判浪潮。尼采一再强调“肯定是生命本身的利益所在”,[7]94其著作中的“颓废者”是指生命自由意志衰竭枯萎、戕害生命否定自我的人、禁欲主义者、不能允诺者,颓废生命的代表者有:末人、奴隶、畜群等。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明确指出:“人的一大威胁是罹病。而不是凶恶,不是‘猛兽’。向来的倒运者、失败者、破落者,正是他们这些最弱者,最大量地在人们中间销蚀生命,他们最危险地毒化并动摇我们对生命的信念、对人的信念……那生而畸形的、向后看的目光。”[7]99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甲虫”懦弱萎缩、疲于奔命、精神空虚、彷徨无地,最后在家人的嫌恶厌弃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尸体被女佣抛入垃圾堆里。《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的“红彼得”佝偻矮小、聪明伶俐、背叛生命、逃避自由、伐性自戕、否定自我、仿效他人,还有一个基督徒色彩的名字,这一切都是卡夫卡的匠心独运:红彼得作为“末人”形象是人类退行的缩影,其奴化的生命状态是现代西方人在所谓物质文明与技术进步中彻底颓废的象征。
卡夫卡的红彼得不仅自身在颓废、自戕、堕落,它还在污染、毒化整个族群,它的报告实质上既是在奴颜婢膝地为人类权贵提供精神淫乐,更是在向人类出卖它的整个族群,帮助人类加速推进对猿猴族群的征服与驯化,以致使其集体走上奴役之路。红彼得的“被启蒙”事件,其实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现代性疾病,这病症的根源是哈耶克所说的“唯理论建构主义(rational constructivism)”。[8]现代西方人对科学的迷信与赋魅,同中世纪的神学统治一样会给人类带来异化与奴役。对于个体来说,这是贴着进步标签的“生命颓废症”;对于社会来说,就是在铺设通向地狱的道路。尼采曾向世人发出告诫:“不要让病人传染健康人,不要弱化人种——这应该是地球上的最高信条……无论如何离开所有的文化精神病院和文化医院远些!让我们和健康人交往,让我们有自己的社交圈!要么就孤独,如果有必要的话。”[7]101
从西方“思与诗”的传统来看,人性发展与社会变迁一直是哲人与诗人关注的焦点,卡夫卡在揭露人性之软弱、幽暗方面的艺术表现与尼采批判人类生命颓废的哲学思考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尼采强调在颓废的社会人群中,“在这种自卑的基础上,在这片真正的沼泽地上,任何杂草、任何有毒的植物都会生长,当然所有的这些植物都长得那么矮小,那么隐蔽,那么猥琐,那么媚人!在这里麇集着复仇和模仿的蛆虫;在这里充斥着机密和压抑的空气;在这里不停地编织着无比丑恶的阴谋之网”。[7]99卡夫卡小说中的多数人物因颓废无能而自惭形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都深深染有自卑感、虚无感、恐惧感,甚至有嗜血与自虐狂的倾向,比如《变形记》《地洞》《在流放地》等。红彼得希望通过驯化自我、模仿施虐者的行为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以摆脱无路可走的困境,即使代价是变成行尸走肉也要佝偻地活下去。希尔博格曾说:“命运在于迫害者和受害人之间的互动。”[3]155那么,红彼得的颓废与配合是否预示着“奥斯维辛”的临近呢?
卡夫卡小说中的红彼得作为生命颓废的隐喻,与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末人的行止如出一辙。末人,即丧失自由意志、生命颓废堕落的人,他们既是生物衍化链条上“最后的人”,更是在生命存在问题上买椟还珠、舍本逐末的人。末人从不关心生命的本质——自由、创造力、意愿与爱,精神处于卑微、麻木、沉睡的状态;他们只关心肉身感官的幸福与舒适,为此,他们完全愿意阉割生命,逃避自由。末人的生命失去了激昂澎湃的热情与激情创造的恢弘气象,而变得日益渺小、狭隘、盲目、单向度、颓废、虚无、随波逐流,他们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一切向他人看齐的“常人”,或者勒庞所说的乌合之众。
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之序篇》中这样描述末人:
他们有一件自觉可炫之物。他们怎样称这使他们自炫之物呢?——他们称它为文明;
所以他们不愿听到“轻蔑”这个字被用在他们身上
我将向他们讲说最可轻蔑之物,那便是“最后的人”……
“不幸呵!人类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掷过人类去的时候近了!人类的弓弦不再能颤动的时候近了!……
“不幸呵!人类不再产生星球的时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会不知道轻蔑自己。……
“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最后的人如是问……那时候,大地会变得更小些,最后的人在它上面跳跃着;他使一切变小。他的族类和跳蚤一样地不可断绝;同时他也生活得最久。
他们抛弃了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他们还爱邻人,和邻人摩擦着:因为他们需要热……
他们随时随地吃一点毒药:给自己许多美梦。最后却吃得多些,而惬意地死去。
他们还工作着,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损伤自己的身体。
他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的事情……他们偶尔争执,但立刻言归于好,——唯恐损伤了自己的胃。
他们昼间有他们的小快乐,夜里亦是如此:但是他们十分地珍护健康。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6]9
从文本细读的角度来看,卡夫卡的红彼得与尼采的末人非常契合。
首先,“我炫耀,故我在”,“优越感”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末人炫耀他们的“文明”和“幸福”,而红彼得非常看重它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与“成功”,即所谓的“文明化”“身份”以及它的“感官享乐”,甚至是在聚光灯下炫耀自己的“枪疤”。小说中这样描写红彼得:“双手插在裤兜里,桌上放着酒瓶,我半坐半躺地在摇椅中,眼望窗外。有客人来访,我按应有的方式接待。我的代理人守在屋外,我一按铃他便进来听取吩咐。晚上几乎都是演出,我的成功可以说已接近顶峰……深夜我若是从宴会、学术团体或是舒适的聚会回到家里,总有一只半驯化的小母猩猩在等候我,我以猿的方式在她身边享受天伦之乐。白天……我不敢看她。”[9]368红彼得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样子,其身心已陷囚笼之中成为可悲之奴隶,却还在恬不知耻地大肆炫耀捆绑它的锁链与阉割它的刀具。它甚至因自己的“文化”而轻贱同类,看不起那只陪它度过夜晚的小母猩猩,以此标榜自己的优越感。它既向她寻求安慰,却又切齿地蔑视她的不开化,“白天……我不敢看她”。这证明了红彼得精神的渺小与分裂。它以等级身份蔑视伦理感情,它既因生命的颓废、贫困而屈从于本能需要去寻求同类的伦理安慰,却又把它们的生命交流卑微化、肮脏化以维护自己虚假的“等级身份”,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带给它的精神分裂。红彼得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中的“地下室人”一样可鄙,一面在丽莎身上窃取享乐,一面对丽莎的精神进行践踏侮辱。
戴·赫·劳伦斯认为,正是畸形的文化污染了纯洁而美好的性。末人问:“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6]9同样,红彼得因背叛生命、阉割自我而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爱情,它有的只是因压抑而至畸形的变态欲望。对于残缺、懦弱、颓废的生命意志来说,即使是生命中最热烈汹涌的爱之本能,也只能被它们转变成渺小、丑陋的“小快乐”,而不可能激发出创造的力量,更不可能产生创造星球、创造超人的强烈渴望。红彼得炫耀自己工作的成功——参加各种学术集会、宴会,接待好奇的访客,它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已经在人类社会的大舞台上站稳脚跟并已登上成功的巅峰,其实它的工作不过是一种精神马戏团里的“高级”杂耍,它的一切行止都不过是为了满足上层权贵的精神淫乐。
其次,生命萎缩变小、逃避自由。尼采的末人丧失了生命强力意志,缺乏冲撞精神与冒险意识,腐蚀了人类的高贵价值。他们特别地珍视健康,从而使生命变得侏儒化,并使周围的一切变小。卡夫卡的红彼得更是被教化得谨小慎微、畏首畏尾。作为一只猿猴,它现在甚至在咬开一枚核桃时,都变得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它想尽各种办法“养生”以求苟延残喘。经过囚笼驯化的红彼得生命处于极度的贫困状态,它不敢再有任何冒险的行动或耗费能量的渴望,它甚至不愿意考虑逃出囚笼奔向自由的事情。末人和红彼得都对生命自由不抱任何强烈的渴望与意愿,而都甘于浅陋渺小、平庸苟且的状态。红彼得还大声宣布:“不,我可不想要自由,要的只是一条出路,左边或是右边,去哪里都成。我没有其他要求,哪怕这出路只是一种假象……往前走,往前走!只要再不必高举双臂,紧贴笼壁,寸步难移!”[9]365红彼得和尼采的末人一样,使它周围世界里的一切都“变小”,在它的世界里生命龟缩得只剩下活着,为了活下去它可以舍弃一切价值,自由与尊严对于它已是无所谓的东西。
再次,渴望被认同,并畏惧他人轻蔑的目光。因为生命意志的颓废与极度的内在虚无感,末人和红彼得不可能有超越现实的渴望、更不可能产生创造新生的冲动,他们是一群精于模仿的乌合之众,所以他们惧怕他者的嘲笑,怕他们虚荣华丽的遮羞布被蔑视的目光撕破。
红彼得极力讨好、迎合权力集团的兴趣和胃口,它违背本性地模仿人类的陋习:吐痰、吸烟斗、酗酒等。这些行为都不过是为了削足适履,极力去与他人趋近、雷同,以便成为这乌合之众的一员,达成身份认同。此外关于它当众脱裤子的争论,红彼得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并花大篇幅与人争辩,可见舆论对其影响之大。舆论决定着它们“社会生命”的枯荣存续。在舆论的潮汐中上蹿下跳,但仍不免朝生暮死。它们的幸福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形式,是让人苟活下去的致幻迷药。它们所有的聪明伶俐都用于亦步亦趋地效仿、膜拜“权威”、取悦权力;它们向更弱者炫耀因攀附而得的身份,以获得卑微的、自欺欺人的自我肯定;它们不具备自我反思能力,无法建构价值,徒然地在幻想中醉生梦死;它们害怕孤独而遁身于乌合之众,麇集在一起“摩擦取暖”,参加各种集会,一厢情愿地想象自己有许多同类,而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红彼得幻想通过学习达到与人类同化、雷同而被人类接受,但在人类眼中,它只是一只异化了的猴子,形体丑陋、猴格渺小。
最后,“聪明”的代价。“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从存在主义的观点看,聪明者往往被异化得更快更深,他们被眼前的东西迷惑而看不到远景、全局。末人没有大智慧但极富小聪明、小计谋,红彼得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善于机械学习但因背离生命法则自我阉割,而无法原创。他们只能俯首听命,力行模仿,无法自主,更无法创造家园和星球。红彼得聪明绝顶,很快就领悟出人类暗示的出路,对人类设置的陷阱乖乖就范,并且发奋努力地在通往奴役之路上一路狂奔,它聪明到可以同时向多位老师学习的程度,并且发现了成功可以带来幸福的秘密;红彼得为能与原来捕猎、囚禁、惩罚、虐待它的大人物共进晚餐而自鸣得意。末人发现的幸福也就是“红彼得”们孜孜以求的“成功”之路——伐性自戕以跻身于人类社会中去谋求“做稳了奴隶”的身份地位,换言之就是争先恐后地去“净身”以便到皇宫大院去做太监做奴才,匍匐、蜷缩到没落的人群中去藏身,使生命变得“矮小化”——它不可能拥有发扬蹈厉的人生,其所谓的“成功”不过是“阉割自我,成为他人”以换取安逸舒适的生活与精细的物质饲养。他们的聪明机巧正是其生命的刀斧,正是颓废的象征。
红彼得最大的生存特征是奴性依附,它在暴力的威胁下放弃自主、恐惧自由,幻想附丽于强权。亨利·布雷克顿说:“当一个人受到总是吩咐给他去做的事情约束时,那么,这就是绝对的奴役。”[10]189准确地说,红彼得不是奴隶,而是地地道道的“奴才”。鲁迅先生说:“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还有挣脱的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11]120红彼得频频参加各种聚会、学术团体、大人物们的宴饮,并因获得“弄臣”“精神杂耍演员”的身份地位而得意扬扬,以至于恬不知耻地作报告来吹嘘自己作为“阉奴”的成功转变,颂扬人类的德泽,帮助人类驯化更多的猿猴。它不仅是人类的奴才,更是货真价实的“猴奸”败类。这便是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没有建立在独立人格之上的思考,每个普通人都可能成为平庸之恶的工具”。[12]136“奴隶道德”这一命题是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提出来的,并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做了进一步发挥。奴隶道德的特点是因自我否定而无力自立标准,必须依附于主宰者才得以诞生,甚至可以说,奴隶道德起源于颓废的生命对肉体痛苦的回避,却对精神虐待予以容忍和美化。
首先,在面对苦难命运的问题上,主人拥有充沛的生命强力意志,渴望体验一切、征服一切,他们蔑视一切肉体的安逸舒适,甚至把苦难视作生命的孪生姊妹,并把痛苦当作激发其生命走向伟大的兴奋剂。尼采笔下的强者不像末人那样拥挤在热带,而是选择居住在北极极寒地带。“所有这些高贵种族的内心都是野兽,他们无异于非常漂亮的、伺机追求战利品和胜利的金发猛兽……他们这种满不在乎,以及对安全、肉体、生命、舒适的蔑视……”[7]25相比之下,奴隶的生命是颓废的、贫乏的,他们畏惧命运,心中充满了恐惧与提防,不敢直面生命中的痛苦。他们或自鸣得意或自怨自艾地蜷缩在物质世界的“果壳”中,永远讲述着关于别人的故事。“‘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另一个人!’……这里麇集着复仇和模仿的蛆虫。”[7]99卡夫卡笔下的红彼得正是奴隶的化身,它因意志衰弱、对命运臣服,而甘愿去扮演囚徒、玩偶、傀儡,在聚光灯下,它要拼尽全力去成为人类“合格”的影子,在漆黑的暗夜里,它孤独哀泣、精神分裂。
其次,红彼得在道德情感上依赖、向往人类社会。尼采的主人道德是自足的,而奴隶道德是依附、派生的。“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这就是一种怨恨:奴隶道德的形成总是先需要一个对立的外部环境,从物理学的角度讲,它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出场,这种行动从本质上说是对外界的反应。高贵的价值评定方式则相反:这些价值是自发地产生和发展的,它只是为了更心安理得、更兴高采烈地肯定自己才去寻找其对立面。”[7]21强者以强大的自由意志同化周围的世界,并迫使世界体现自己的意志;奴隶不敢相信自己,更不敢肯定自我的感觉,完全臣服于强者的意志。红彼得绝对不可能在人类社会获得真正的平等和成功,它与人类之间只能是奴隶和主人的关系,而且作为优秀的奴隶它还必须主动培养自己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红彼得在囚笼中就开始了怀疑自我、否定自我的过程,并开始深深地羡慕、模仿、依赖人类的一切行为方式,如吐痰、喝酒、摔酒瓶、做表演。当船员用烟斗烧烫它的皮毛时,它不但完全接受,还把这种虐待行为“解读”为爱护它的前途,并感激诸位导师对自己的认真负责。它对自己作为猴子的历史讳莫如深,它为自己和小母猩猩的亲缘关系感到羞耻。总之,奴隶必须依附主人才能确立自我,甚至是主人正在戕害它的时候,这就是奴隶身上所普遍存在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膜拜他者,否定自我。红彼得认同这种因受虐而建立起来的主奴关系,它对人类社会的依赖、臣服已经到了棒打不回头的地步。“远方那个造就了我并送来这股风的冬靴已变得如此之小,纵然我拥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掉头回去,可要想重新挤进那洞穴至少也得被揭去一层皮。”[9]362从人类餐桌上得到的残羹冷炙让它心满意足,它双手插在裤兜里,桌上放着酒瓶,半坐半躺地在摇椅中,自以为达到了成功的顶峰。其实这正应了尼采的判断,“病态的人,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振奋人心的幻想,以便挺下去(‘天国幸福’的概念就是这样产生的)”。[5]372
最后,奴隶珍爱他的锁链——奴隶文化。红彼得崇尚的文化并非它的族群创造的,而是主人创造的奴役工具,它学习越深精神分裂越甚。“我继续在学啊……自己成了监督自己的鞭子,最微弱的抵抗都会招致皮开肉绽。猿的天性咆哮着、飞滚着离我而去。”[9]367红彼得炫耀的文明与进步,其实不过是获得了一个做稳奴隶的身份而已。因为奴隶文化只是提高了奴隶的服务能力、服务质量和自我压榨的效率,但并不能改变奴隶的身份地位。红彼得以丧失生命自由与创造力为代价,骄傲地披戴上文化锁链,步入精神的囚笼,并幻想自己是主人团队中的一员,身份已远远高出同类,这种积极主动的自我异化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遗忘存在”“无根的存在”,或中国哲学所称的“忘本”。“作为自由自在的猿猴我给自己套上了枷锁,对旧时的记忆也日渐淡薄。”[9]362
红彼得这样的剖白不禁让人想起中国古代读书人命运与人格的变迁。从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追求精神独立与人格超拔的诸子百家、不食嗟来之食的难民,到皓首穷经的儒生、困于八股场屋的落魄举子,其间更经历了焚书坑儒、罢黜独尊、各种文字狱等,读书人的脊背渐渐弯曲佝偻,越发积极主动地趋附权贵以求食禄,人们越来越少看到昂扬刚健的生命抉择。
在西方哲学史上,尼采曾犀利地指出:“思想启蒙运动……使人变得更无主见、更无意志、更需要成帮结伙……在‘进步’的幌子下,会使人变得更卑贱,使人变得更顺从统治!”[13]37其实尼采所说正是现代西方社会中非常严峻的精神颓废问题,由结构理性主义构成的现代西方政治经济文化体制正在打着科学进步的旗号阉割人的自由与生命强力意志。哈耶克在《自由宪章》中指出,“我们应继承大卫·休谟的遗志,‘用启蒙运动的武器反对启蒙运动’,并‘通过理性的分析来减少理性的要求’”,[10]168以此砸碎奴役的锁链。
红彼得先是被暴力胁迫,继而被物质诱惑,最终陶醉于被赐予的虚假成功中,究其实质这不过是一种出卖生命的颓废与堕落。尼采说:“我们的苑囿和宫殿的实质(在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追求一切财富的实质)就是:把混乱和卑鄙置诸脑后,而给灵魂这个贵族营造一个安乐窝。”[13]4红彼得阉割生命、逃避自由、沉迷于物欲享乐的末人形象,恰恰为现代西方人生命颓废、自我迷失的生存状态敲响了警钟。“假定一切文化的意义就在于把‘人’从野兽驯化成一种温顺的、有教养的动物、一种家畜,那么我们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那些反对的和仇恨的本能、那些借以最终羞辱并打倒了贵胄及其理想的本能看作是真正的文化工具……这些所有的欧洲和非洲的奴隶的后代……他们体现的是人类的退化……‘虫人’已经登台,而且是蜂拥而至。‘驯服的人’、不可救药的中庸者、令人不快的人已经知道把自己看成是精英,是历史的意义,是‘上等人’。”[7]26
在现代西方社会生活中,这种文化驯化行为最终必然导致物种的衰弱、退化,因为所有驯化过程都是通过暴力惩罚和精神威吓的手段来制造心灵恐惧、意志瘫痪、思考无能、唯命是从,从而滑向平庸之恶的深渊。“无论是人还是野兽,他们通过惩罚所能够达到的都无非恐惧的增加、才智的增长以及对欲望的克制。因此,惩罚驯服了人,而不是改进了人。”[7]62“借助着这些刑罚人们终于记住了五六个‘我不要’,人们就此许下诺言,以便能够享受社团生活的好处……这些‘好东西’背后有多少血和恐怖啊!”[7]42
鲁迅先生对奴隶文化的认识尤为深刻,在特定时代里“所谓……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房”。[11]185被驯化的红彼得愿意付出一切以委身于人类社会中的奴仆角色,膜拜人类摧残、奴役它的一整套价值体系,并且还将其奉为圭臬,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奴隶竟至于爱惜他的锁链”,[11]179红彼得最终的命运正与捐门槛的祥林嫂是一样的。
尼采的反基督教立场是众所周知的,他认为“蔑视肉体的基督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大的不幸”。[14]这在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道德的谱系》《偶像的黄昏》《权力意志》中都多有体现,他在《反基督徒》中指斥基督教的颓废导致生命的弱化、矮化、堕落:
“什么东西比恶行更为有害呢?这就是对一切失败者和柔弱者的主动怜悯,基督教。”
“家禽类动物,羊群类动物,柔弱的人类动物——基督徒。”
“当一种动物、一个种族或一个个体失去其各种本能时,当它选择而喜欢不利于它的东西时,我便称它为堕落的。……在我看来,生命本身就是成长、延续、积累力量和追求力量的本能:哪里缺乏冲创意志,哪里就有没落。”
“基督教被称为怜悯的宗教。怜悯背离了让人生机勃勃的情绪,它使人抑郁。怜悯一生,我们力量顿时消尽……怜悯使痛苦蔓延……怜悯阻碍了淘汰律,它保存行将毁灭的东西……赋予生命本身以黯淡和可疑的一面。……怜悯否定生命……怜悯是虚无主义的实现……阻碍了那些旨在保全生命和提高生命价值的本能。”[13]292
红彼得是一个猿猴族群中软弱的变异者、失去本能者,它有浓郁的自我怜悯情结——柔弱、怯懦、自伤自怜、自我开脱。“以我的感觉来说却是度日如年,漫无尽头……究其本质乃是孤独之旅……倘若我当初执迷不悟死死依附于我的种族及对幼年时期的回忆……成功是绝无可能的,而力戒顽固正是我奉行的最高信条。”[9]362红彼得这段自述不乏真实的痛苦体验,也不无成功后的自鸣得意,它试图为自己背叛生命的行为开脱,并鼓吹它的处世哲学:为了活下去一切行为都是允许的,无限度地忍耐下去、见风使舵,终会进入幸福天国。这无形中使颓废蔓延,并扩大了平庸之恶。
红彼得这个名字是人类“赐予”这只猴子的,这是主人对奴仆的一种赐名行为。尼采说:“主人有赐名的权力,这意味着人们可以把语言的来源理解为统治者权威的表达:他们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用声音给每一物、每一事打下烙印,并且通过这种方法立即据为己有。”[7]12
基督教世界中的圣彼得原名西门彼得,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在最后的晚餐时,耶稣曾预言门徒彼得在鸡叫以前将三次不认他。如果说耶稣是“道成肉身”的真理、圣灵,那么,彼得是曾经软弱过的,并且是对主道有所偏离和背叛的,这恰好可以和红彼得背叛生命本性的行为形成巧妙的暗喻关系。门徒彼得后来被钉十字架,死后被罗马天主教追封为第一任教皇。教皇即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相传耶稣赐予彼得掌管通往天国之门的钥匙。这里所说的“钥匙”是无形的,喻指打开通往天国之门的审判权柄,这给那些坚贞不渝地践行真理真道的善良人带来一种信心与力量。
与这条基督指引的通向永生之窄门的道路不同,红彼得执着走下去的却是一条贪图肉身享乐、抛弃生命自由与精神独立的奴役之路。犹太教信奉《旧约》,不承认新教中基督是神的儿子的主张,当然也就更不承认十二门徒的神圣性,那么,虔信犹太教的卡夫卡自然也就对十二门徒没有什么恭敬之心。因此,卡夫卡用“彼得”之名命名一只被驯化的猿猴就极具反讽的意味。该隐喻的匠心是:红彼得把人类社会视为其猿猴族类的天堂,而这份报告就是它掌管的通往“天国”——人类社会的钥匙。可是用人类的观点来看待猿猴的进化,它们真的有机会进入人类社会的“天国”吗?“我是如何从猿猴逐渐步入人的世界并在那儿安身立命的。倘若我今天对自己尚无十分的把握,我在这文明世界的大舞台上的地位尚未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我是绝不会叙述下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9]363其言辞何等自信与踌躇满志,可是究其实质“在作了一番迄今为止天底下还未曾有过的努力之后我达到了欧洲人具有的普遍教育水平。就此事本身来说也许并无超常离奇之处,但是它帮助我脱离了铁笼,给我一条特殊的人的出路”。[9]368最终红彼得达到的也不过是人类社会中“常人”的平均水平而已,或者说是仅仅达到可以苟全性命的“拟态伪装”水平——谋得一个弄臣、小丑的角色罢了。但为此红彼得付出的代价却是阉割生命、扭曲灵魂、四处精神卖淫、供人取乐。而且它只能是作为酷似人类的猴子才有观赏价值,如果用真正的人的标准看待红彼得的成绩,那就平庸无奇了,甚至是构成了对人类自己的谩骂和嘲讽。换言之,红彼得进入人类社会这座大宅院的身份只能是“戏子”“杂耍”“奴仆”,它不可能以主人或贵宾的身份进入。它自己从来就没有争得作为人的尊严,那么,它又如何能够为它的猿猴族群打开通往“天堂”的大门呢?那只能是通往奴役之路。“教会事实上首先是一座驯兽场,人们到处捕猎‘金发野兽’最美丽的标本……被‘改善’了的人像一幅人的漫画,像一个怪胎。他成了‘罪犯’,他蹲在笼子里,他被关在许多十分可怕的观念之间……他躺在那里有病,虚弱,对自己怀着恶意;充满对生命冲动的仇恨,充满对一切仍然强壮幸福的事物的猜忌。简而言之,一个‘基督徒’……在与野兽斗争时,使它生病可以是削弱它的唯一手段。教会懂得这一点,它败坏人,它削弱人——但他自命‘改善’了人……”[12]44
小说中红彼得的名字刻意强调的“红”其实是一个羞耻的印记。“红”代表着红彼得内心一种灼烫的对身份的焦虑,它象征着生命被扭曲,精神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红色的枪疤映现出它内心深处巨大的虚无,因为它放弃了生命最核心的价值——自由。它不再追寻一个完善、自主、自由的自我,它寻找的只是一条通向奴役的、“成功”的“出路”。这也许与卡夫卡对人性脆弱的洞悉与体验有关联。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15]红彼得就是一个阉奴,他身上的两块红色的枪疤分别隐喻着其被阉割与被打入奴籍。
“第二枪打在了臀部下方,伤得不轻,它使得我至今走路仍有些瘸……爱脱下裤子展示那儿的枪伤……我当然可以在我认为合适的人面前脱下裤子。能看到除了干干净净的皮毛外就是——这儿让我们为了某种目的而选择一个不会被误解的词——那颗罪恶的子弹留下的疤。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毫无隐瞒的必要。”[9]363这里作者明显是用了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手法,其艺术效果却是欲盖弥彰。这是红彼得为了掩盖被阉割的真相和自己的窘迫,而变通出来的自欺欺人的说辞。首先,屁股上的枪疤位置非常明显。其次,在它现有的人类习俗把握与文化程度(欧洲普通教育水平)的条件下,依然认为可以脱裤子而无碍观瞻,“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毫无隐瞒的必要”。那么,它已经被彻底阉割便是个不争的事实,只是碍于残存的一点儿“颜面”而不能明言。自欺是奴隶的特征,正像阿Q一样,如果连精神胜利法都没有了,他也就无法活下去了。另外,当奴才可以像现代流水线一样批量驯化、生产时,也就不必通过生殖繁育了,例如恰佩克的《万能机器人》,现代电影《机械公敌》《生化危机》《攻壳机动队》等。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红彼得红色的枪疤成为阉割和精神创伤的隐喻。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说:“如果要削除意志,扼制甚至排除情感……这难道不意味着阉割智能吗?”[7]96在现代西方的大都市中,正生存着大批被蔑称为“鼠族”(阿特·斯皮格曼《鼠族》)和“蚁族”的人群,终日为生计奔波忙碌,正像卡夫卡在其日记中写的:“人们回归到动物。比起人的存在来说,这要简单得多。平安无事地藏身在人群中,人们穿过城市的街道去上班,走向饲料槽,去寻找乐趣。这是一种用圆规严格圈定的生活,如在事务所中的生活一样。不会出现什么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和规章守则。人们害怕自由和承担责任。因此人们宁肯在自己搭造起来的栅栏后面窒息而死。”[16]部分现代西方人为了利益、出路而选择压抑本性、戕害生命强力意志。人类历史上有好多人也会为了利益违逆本性而行,比如《波斯人信札》中的“阉奴”、某些皇宫里的太监群体,他们都是无力自存,转而对权力谄媚献身的精神卖淫者,此即尼采所言因被阉割而“不再能创造星球”。根据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生命本质是自由选择与行动介入,然而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激情与自我,却获得冗长的生命,无异于一种残酷的惩罚。托马斯·艾略特《荒原》的题词:“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道:‘我想要死’。”[17]“一枪打在面颊上,伤势不重,但留下了一大块红红的从此不长毛的疤。它给我带来了一个令我厌恶的、极不恰当的、简直可以说是猴子发明的外号——红彼得,好像我与那只早已死了的、远近小有名气、被驯服了的猴子彼得的差别就只是在这块红疤上,捎带说这么一句。”[9]363表面上轻描淡写的顺带一笔从来都不是随便的,这是艺术形式上的“欲彰弥盖”,其中隐藏玄机。红彼得的“枪疤”不是勇敢斗士负伤留下的光荣勋章,而是奴隶列身奴籍烙印下的耻辱标志。相当于奴隶时代里,在奴隶脸上、额头上、肢体上烙下所属者的印记,如牧场里的牛、羊一样。此外,中国古代有一种施加于犯人面部的刑法,叫“黥刑”,西方古代也有烙在奴隶身上的符号,卡夫卡小说《在流刑营》中,同样是把犯人所犯的罪行用耙子镌刻在犯人的身体上。这种创伤往往不只是停留在肉体的痛苦上,更是渗透到人的灵魂深处,正像郭沫若在《屈原》第一幕中写道:“这就跟奴隶们头上的烙印一样,虽然奴隶籍解除了,而烙印始终除不掉。”[18]
红彼得甘愿为奴的选择于其自身与种族都会引起蝴蝶效应。无独有偶,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未选择的路》一诗中写道,秋天的树林中有两条路,诗人选择了少有人走的一条,而道路绵延无尽头,无法返回那个岔路口,最终“在某个地方,许多许多年后,我会叹一口气,把这事讲述:两条路在树林里分叉,而我——选择了少人行走的路,这,造成了此后一切的不同”。[19]此外,在《伊索寓言》中,狼看见一只肥胖的狗戴着脖套,问它:“谁把你拴住,喂得这么好?”狗回答说:“猎人。”狼听了说道:“但愿狼不要受这样的罪,因为对我来说,挨饿比戴沉重的脖套更好受。”[20]狗选择了屈从、被驯化,成为人类忠实的奴仆,被驱使,被贩卖,被食用,但狼听从野性的呼唤,桀骜不驯,从未被人类驯化过,它们的子孙至今仍在旷野中自由闯荡。今天的狼群是不是应该感谢它们那些“至死不从”的、从未被驯化过的祖先们呢?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狼、豹子、斑马皆无法被人类驯化,而马却被驯化,并成为人类主要劳动力;牛、羊、猪驯化后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一道菜。当人类知道某些东西绝对不可驯养时,便也就放弃了。可是猴子如红彼得太聪明了,放弃抵抗,供人戏耍取乐,它自己得到了物质“福利”,但遗祸于它们族群的后代子孙——戕害生命自由。
小说结尾处红彼得说自己只是传播知识,这是虚无主义的,这种知识对其猿猴族群是有害的,就像吸食鸦片,是虚幻的满足,羸弱了身心,滑向灵与肉的双重死亡。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2]330那么,对于红彼得来说,做一只杰出的猴子,还是做一个蹩脚的“人类的影子”,驯顺还是反抗,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吗?
生命的本质是自由,人一旦丧失强力意志、失去追求自由的勇气,便会陷入颓废的泥淖中。颓废必然滑向平庸,而平庸之恶使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的红彼得是对尼采提出的现代西方人生命颓废问题的隐喻,它以丧失血性、放弃自由为代价来换得所谓的“成功”,其实质是对生命的阉割与背叛行为,最终“成功”的虚假光环给它带来的不过是昼夜啮噬其生命的虚无感与孤独感,其“近死之心,莫使复阳”[21]52的生命状态正是现代西方“空心人”的写照。“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21]53红彼得所体现的这种懦弱、无思的“平庸之恶”,会像疾病一样在社会中传染,威胁整个族群的生命安全与精神家园。
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说:“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变了之后,还万分欢喜。”[11]178整个族群的颓废堕落最后就会恶化为:“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耐劳……多子,都是办酒的材料。”[11]183个体之所以含垢忍辱地苟活,其背后是一个邪恶的逻辑: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作为个体他宁可迎接没落下去的命运,也不能接受颓废堕落的生命。个体的颓废导致整个族群的降等与矮化,世代为奴,其罪莫大焉。[6]13
红彼得因谋求安逸而选择成为奴隶,这和人类历史上某些族群的价值选择很相似。但是也有很多伟大的人树立了完全不一样的选择: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苏格拉底《申辩篇》、弗洛姆《论不服从》、汉娜·阿伦特《公民不服从》等。苏格拉底在临刑前说:“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但是无人知道谁的前程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22]人的存在总是要追寻某种光明的价值,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要有光”吧。
注释:
①相关成果参见李明明:《被教化的身体——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一篇致某科学院的报告〉的文化学探讨》,《外国文学》2006年第3期;曾艳兵:《启蒙·同化·自由——卡夫卡〈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解析》,《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史良:《“拟态文明”——论卡夫卡短篇小说〈一份致科学院的报告〉中的猴子形象与文明批判》,《德语人文研究》2016年第2期。
②参见戴春雷:《“格里高尔—甲虫”:生命颓废的隐喻形式——论卡夫卡〈变形记〉对尼采哲学核心问题的艺术化》,《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戴春雷:《从“敲榨”到“敲碎”——由“敲门”细节透视卡夫卡〈变形记〉“吃人”主题》,《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