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努西尔万
我们生活在分裂的时代,地理位置、意识形态、社会文化、物质财富等方面的差异将人类割裂成不同群体,这些分裂不仅出现在国与国之间,也出现在国家内部。同时,我们也生活在全球性威胁当中,气候变化、核扩散等问题需要人类共同应对。因此,人类别无选择,只能同舟共济,携手开展更紧密的合作,促进不同文明间的和平与和谐。
要实现世界文明和谐共处,就必须推动文明互鉴,而要推动文明互鉴,就必须尊重文明平等。因此,尊重文明平等是实现文明和谐的基础。区分和平稳定与和谐这两个概念十分重要。和平稳定仅意味着没有冲突,它可以是人为强加的,也可以是因恐惧产生的,可以意味着停滞不前。相比之下,和谐是一种超越个体的共鸣而产生的快乐。这层含义对人际关系适用,对国家间关系同样适用。
2014年3月27日,习近平主席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发表演讲时就文明互鉴提出三大主张:第一,文明是多彩的,人类文明因多样才有交流互鉴的价值;第二,文明是平等的,人类文明因平等才有交流互鉴的前提;第三,文明是包容的,人类文明因包容才有交流互鉴的动力。自古以来,中国、印度、波斯、穆斯林文明,以及由葡萄牙、荷兰、英国殖民者带来的西方文明等几乎所有主要文明都曾在马来西亚交汇,这片土地也吸收了这些文明带来的影响。该现象不仅出现在马来西亚,也是整个东南亚的普遍特点。东南亚国家的本土文明从上述外来文明中汲取了他们认为最好、最有意义的部分并将其纳入自身文化,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文明并经过不断同化和改进得以留存。几千年来,这一过程持续进行,展现了东南亚国家的文化自信,也说明了他们愿意承认所有文化都是平等的。因此,我对习近平主席强调的文明平等观点深表认同。这是促进和谐的基石和原则之一。
乍看之下,文明平等似乎是不言自明、与生俱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文明”一词的概念和起源本身就具有排他性——文明倾向于强化“我们”和“他们”的概念,强调不同群体间的差异。词源学研究表明,“Civilization”(文明)一词源自拉丁文“Civilis”(公民的),与“Civis”(公民)和“Civitas”(城市)相关。而“Civilitas”被定义为“作为公民并生活在城市、有组织的国家和社会中的人的特征,与原始、野蛮人的特征對立”。文明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他们的生活更丰富充实,这种生活要求他们具备特定思想和性格品质,也给予他们个人发展的机会。而野蛮人的生活与世隔绝,只生活在家庭或四处流浪的部落中。
这种“文明”的排他属性被西方用于殖民活动中,并被赋予其他含义。江文汉(Gerrit W. Gong)教授在《国际社会中的“文明”标准》一书中指出,从根本上说,这是一场文明及其各自文化体系的对抗。这场冲突的核心是文明标准,文明标准是不同文明自我定位、自我规范的基础。因此,“文明”这一概念通过以下方式推动、支持并最终延续了殖民活动:首先,人们认为西方文明具有优越性,只有西方国家被认为是“文明的”,其他国家则被形容为“粗俗的”,甚至是“未开化的”。但起初的情况并非如此,例如,早期在印度的英国商人就常着迷于印度文化。然而,当英国战胜莫卧儿帝国时,一切都变了。从那时起,人们越来越多地将“现代”、优越的西方文明与“落后”、低劣的东方文明划分开来。这种现象强化了“文明”一词本身带有的排他性。第二,文明标准是由“高等”文明制定的。目前主要的文明标准是物质进步、经济与军事竞争力,而不是促进美德、和谐。第三,文明被分门别类。这种行为默认了文明具有高度封闭的性质,各文明之间不会互相影响。这也加速了“他者化”的过程,即某一群体被视为或被当作与自己有本质区别的异类对待的过程,从而产生了排他主义。这并不是具有包容性的世界观。
2023年1月28日,人们在马来西亚槟城庙会感受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承。
直到今天,这些思维模式仍在以简化、淡化或更隐蔽的方式持续存在。仍有一些人认为西方文化优于其他文化,他们经常称莎士比亚、弥尔顿、贝多芬、莫扎特、伦勃朗、塞万提斯、莫里哀等人的作品是唯一的、无可比拟的人类文明的巅峰。在这方面,我想提出三点看法:第一,对于什么是伟大艺术和高级文化,并没有客观的全球统一的标准,也不受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影响。第二,即使在同一种文化中,不同时期的文明标准也不尽相同。第三,在许多文化中,艺术创作凝聚着集体的力量。因此,这些文化从来不会将艺术作品赋予特定的个人,也同样不会认为艺术是个性的表达。
既然尊重文明平等是不同文明和谐共处的必要条件,那我们应如何促进文明平等呢?首先就是要培养谦逊品格。一些人往往缺乏谦逊的特质,西方政策制定者尤为如此。培养谦逊品格需要实现集体心理的转变,因而最为困难。这并不是针对某个西方领导人,而是社会整体情况的反映。关于谦逊的问题,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易卜拉欣(Anwar Ibrahim)喜欢引用美国诗人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的话——“我们唯一能希冀获得的智慧就是谦逊的智慧:谦逊是无止境的。”培养谦逊品格不是浮在云端的哲学,而是扎根于大地的实践。过去20多年来,亚洲正朝着自己的价值观的方向前进,在前进的过程中对自己的利益有清晰的认识。作为一个一直参与这一进程的国家,我们对中国和印度就乌克兰危机采取的立场并不意外。两国的立场展现了他们关于友谊和国家关系的价值观,以及两国的战略利益。
亚洲将继续前进,不仅仅是因为亚洲的经济实力与日俱增,也因为它必须这样做。安瓦尔总理曾在1996年出版《亚洲复兴》(The Asian Renaissance)一书,该书的中心思想简约鲜明:亚洲已经从与西方的交往中学习并受益,但盲目模仿西方将注定走向灭亡。正如他所写的:“亚洲如果要满足未来发展的实际需求,同时又不放弃自身特质,就需要转变范式。实现范式转变这一挑战则要求亚洲振兴自己的传统。”
其次,要促进彼此间的了解。显然,鉴于西方在全球事务中长期处于主导地位,其他国家对西方的了解要远大于西方对其他国家的了解。但是,彼此了解的目的应该是什么?我认为,是为了使我们能够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人展现善意。这与知识的一般目的有关,即获得美德。“知识就是美德”与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箴言“知识就是力量”相差甚远。关于知识与力量间的关系,很难脱离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1978年的开创性著作《东方主义》(Orientalism),他认为“东方主义”表达的是“欧洲—大西洋文明对东方的宰制,并不反映真实的东方话语”。他进一步写道:“知识赋予力量,取得更多的力量需要知识。如此以往,知识和控制间辩证关系将能产生越来越多的效益。”“知识就是美德”与“知识就是力量”的分界线是什么?我认为,主要的分界线是对研究对象所秉持的真诚和客观态度。那些真诚和客观的人旨在加深了解,而那些不太真诚的人则旨在实现统治。我读过一些所谓的西方“专家”关于新兴国家或某些再次崛起的国家的书。诚然,他们对自己的研究领域有深入了解,但他们往往从自己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研究领域。也就是说,那些长期处于主宰地位并希望继续主宰的人,对他们的研究对象如何看待他们,或研究对象如何自我看待知之甚少。
再次,应让更多发展中国家的领导人,就文明平等的主题在世界舞台发声。2014年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讲话中指出,各种人类文明在价值上是平等的,都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明,也不存在一无是处的文明,文明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习近平主席的这一讲话很有说服力。此后,习近平主席在包括2019年5月的亚洲文明对话大会等多个场合谈到与文明有关的话题。在我看来,这都表明了习近平主席对这个问题的高度重视。
一段时间以来,安瓦尔总理一直在反对文化沙文主义。他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职期间就曾说过,“历史的积淀让一些民族和国家享有特殊的利益。我们都必须警惕,不能把文化自豪感和文化沙文主义混为一谈。同样,当我们坚持凡事都要做自己时,要避免逞一时之快,使这种权利滑向剥夺他人自由的文化帝国主义。”我坚信在这一点上,非洲作为人类的摇篮,将在未来发出更为铿锵有力的声音。这一天必然到来,因为非洲已经做好增长和发展的准备。尽管挑战依然存在,但非洲大陆已经不再像二三十年前那样,被看似无法解决的安全、人权和经济问题所禁锢。非洲拥有世界上60%的可耕種土地,可以成为世界的粮仓。到2030年,非洲的农业规模将达1万亿美元。非洲人口预计将在2040年达到11亿,成为全球最大规模的劳动力市场。这种蓬勃发展的势头有望产生连带效应,那些公开或隐蔽、有意或无意宣扬文明优越性的声音将像暴雨中的灰尘一样被扫除。
2022年12月4日,“2022马中谊跑”在马来西亚沙巴州首府哥打基纳巴卢举行。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努力构建一个由不同文明组成的平等相待、和谐共存的人类社会。正如法国作家艾梅·塞泽尔(Aime Cesaire)所言:“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