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全庆
后来,已经成为开荒模范的王怀仁,在向别人介绍经验时,第一句话总是:“我是从看到陈团长背粮过延河后开始变得像个人的。”
在那之前,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时候,大家也不叫他王怀仁,叫他“坏人”。他媽有时恨极了,指着鼻子骂他:“你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啥活儿也不干,你咋不死去?”他嬉笑着回一句:“我死了,你给谁做饭吃?”
他爹死得早,娘一个人拼死拼活地干,还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娘的眉头皱得像枣树皮,从来没有舒展过。他却不愁,吃过饭,找个墙根儿一躺,眯着眼晒太阳,或者找人聊天,但没人愿意和他聊。很多时候,人家聊得好好的,他一去,就都散了。他就冲着他们的背影骂:“啥意思嘛,真把老子当坏人了?”
他第一次见到陈团长是在一个下雪天。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娘让他去二姨家借粮食。二姨家不远,走路也就两袋烟的工夫,但他不想去。娘铁了心让他去:“不去,咱娘儿俩就都饿死算了。”娘还说:“我实在没脸去你二姨家借粮食了。” 他也没脸去,他怕二姨父一个白眼接一个白眼地乜斜他。
拗不过娘,他只好不情不愿地缓缓向二姨家挪步。这时突然下起了雪,雪花漫天飞舞。这要是白面该多好,就不用去二姨家了。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任雪花落在头上、身上。他知道,下雪了,二姨父肯定在家呢。
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陈团长和他的兵。陈团长也看到了他,问他一个人坐在雪地里干什么。他不认识陈团长,但他不怕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一批开进来的是八路军,八路军不欺负老百姓。“要饭,”他没好气地答,“家里没吃的了。”陈团长把一个战士身上的半口袋东西拎给他。他一摸就知道,那是苞谷。那战士说:“团长,咱也没粮食了。”陈团长摆摆手,示意那战士不要再说了,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叫王怀仁。
他很庆幸不用去看二姨父的脸色了,又后悔不该把名字告诉他们,或许他们会找他还粮食,甚至要求他还得更多。哪有部队不向老百姓要粮饷的呢?他因此不安起来。
几天之后,他再次见到了陈团长。这次是在延河里。
前几天还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延河化冻了,河面上的碎冰在河水的冲击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天哪,河里居然有人,很多人!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硬挺挺的口袋,口袋上搭着鞋和裤子。他们穿着裤衩在涉水过河。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不时回头喊道:“同志们,速度要快!”是陈团长。寒风呼呼地吹着,他似乎听到了陈团长上下牙打架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在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小腿袭遍全身,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股尿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他们上了岸。陈团长让大家放下肩上的东西,光着脚在雪地上跑步。直到身上跑出了热气,他们才穿上衣服,扛起口袋重又上了路。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肩上扛的是粮食,是从三百里外的延长县一步一步背回来的粮食。
一连几天,他总是想起陈团长背着粮食涉水过河的情景。每次想起,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尿来。“艰难的粮食!”他不由感叹。
第三次见到陈团长是在他家里。陈团长是来给他家送粮食的。陈团长说:“我估摸着,上次送给你的苞谷应该吃完了。”
粮食不多,却很沉,沉得他怎么都拎不动。陈团长走后,他看着那一小袋粮食号啕大哭。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陈团长开荒,”他说,“我很高兴,大家开始叫我‘王怀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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