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钗
1887年,时值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即位50周年,《比顿圣诞年刊》刊载了柯南·道尔的小说《血字的研究》,赫赫有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从此登上文学的舞台,拉开了英国侦探小说的第一个黄金时代的大幕。此后,更多作家投入到侦探小说的写作中,创造出性格各异的侦探形象。欧内斯特·布拉玛(1868—1942)就是其中之一,他独辟蹊径,打破了当时侦探小说的写作常规,剑走偏锋,塑造了第一位盲眼神探——麦克斯·卡拉多斯。
以卡拉多斯为主角的一系列侦探小说,起初发表在《河滨杂志》上,当时,这份刊物以连载“福尔摩斯探案”系列而闻名于世。在柯南·道尔的笔下,牵出福尔摩斯的人是华生大夫,而在布拉玛的作品中,则有一位卡莱尔先生为读者引路。在“卡拉多斯探案”系列的开山之作《狄奥尼修斯银币》中,蒙冤落魄,沦为代理调查员的卡莱尔先生,为了一枚古钱币的真假而愁烦不已,在雨夜里四处奔波,皆因此物牵涉到一次逮捕行动。山穷水尽之际,他听信了一位钱币商人半开玩笑的建议,去向一位姓卡拉多斯的神秘人物求助,见面以后,方知对方是一位盲人。
盲人如何探案?读者不免要对此心存疑惑,而布拉玛已然做了充足的背景铺垫。卡拉多斯原名麦克斯·文,受过高等教育,在大学念书时,便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人送绰号“常胜将军”。在毕业后的一次游乐中,他遭遇事故,自此双目失明。为了继承一笔遗产获取生活的保障,他才不得已改名换姓。探案故事开始时,他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12年的岁月。
欧内斯特·布拉玛(1868—1942),一位退隐到大众视野边缘的作家,被乔治·奥威尔称赞为“文坛中凤毛麟角的人物”。
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击碎那颗怡然自得的心,卡拉多斯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他玩纸牌,练拳击,打高尔夫球、保龄球和槌球,也常常去板球场,还喜欢收藏古钱币。他性好游玩,热爱水上运动,经过河流湖泊,就支起鱼竿垂钓,也从不会错过牛津与剑桥两所大学之间一年一度的划船比赛。
在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卡拉多斯扬长避短,锻炼出敏锐至极的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他精通识音辨人之道,即便是偶逢分别多年的旧识,他也能在听见对方说出第一句客套话之时,就想起对方的真名实姓。他能够嗅出蜡的痕迹,能够分辨毒药的种类,能够仅凭触感来辨识文字和判别古钱币的真假。这些本领不仅弥补了卡拉多斯目不能视的缺陷,而且总能够帮助他在旁人都一叶障目之时,觉察出潜藏着的真相。
才能出众之人,性格中多少有些“恃才傲物”的特征,卡拉多斯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他嘲讽视力正常的人,声称自己的优势在于“没有大意而自负以至于受到蒙蔽的眼睛”。他为其他感官的敏锐而得意,并且毫不掩饰这一态度。他的智慧中,常常流露出一丝顽皮的狡黠。他的双目虽盲,却并没有失去光彩,加之他行动如常,故而陌生人难以察觉到他是盲人,他便利用这一点,在人际交往中,制造出一些有趣的恶作剧。在认出来访的卡莱尔就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后,他不直接与之相认,而是故意端起架势,装模作样地揭穿对方的老底,把卡莱尔吓了一跳,又屡屡提起当年在校园中惹出的闹剧,让卡莱尔发窘。在言谈中,耿直忠厚的卡莱尔总会不知不觉地落进卡拉多斯的圈套,等到回过神来,也只能捶胸顿足,哇哇大叫一番,一旁的卡拉多斯则带着满脸平和宽容的表情,内心窃笑不已。好在卡莱尔深知老友的脾气,明白其中毫无恶意,故而并不心存芥蒂。卡拉多斯与卡莱尔之间的友谊,很容易令人想起福尔摩斯和华生,二者相较,的确显现出异曲同工之妙。
一提起福尔摩斯,人们就会立刻想起贝克街221b,接着便能想起那里的房东哈德森太太。敢于和福尔摩斯在同一份刊物上一较高下的卡拉多斯,自然也有自己的大本营和伙伴。卡拉多斯的住宅位于伦敦里士满,名叫“角楼居”,在这里,仆人帕金森照料着他的起居。帕金森看似平平无奇,却绝非等闲之辈,他拥有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更难能可贵的是,帕金森并不仗恃本领,骄傲自满,暗藏异心,反而恪守本分,毫无保留地将这一切都用来帮助卡拉多斯,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充当他的另一双眼睛。
与福尔摩斯不同的是,卡拉多斯对平淡的生活怀有更大的耐心。他不但和平凡的人们共享同样的兴趣爱好,而且不会因为一时没有遇到案件而陷入烦躁不安的状态。他以“业余者”自居,并不刻意期待案件的出现。于他而言,案件仿佛一位不期而至的过客,带着一点疑问的火花来访,在疑团解开之后,便告辞离去。和福尔摩斯相比,卡拉多斯没有不良嗜好,在对待女性时,也怀有更多的尊重和温柔。
“卡拉多斯探案”系列对后来的侦探小说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不但身残志坚、思维敏捷的侦探纷纷面世,而且五体健全的侦探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卡拉多斯的个性。在赫尔克里·波洛的身上,细心的读者或许能瞥见一抹卡拉多斯的影子。
在卡拉多斯横空出世之前,“调查必须和谋杀相关”已经成为侦探小说写作中不成文的规定,布拉玛却打破常规,从鉴定古钱币真假写起,为这一类型文学的领域引入了新的题材。1914年,关于盲眼神探的故事首度结集出版,题名为《麦克斯·卡拉多斯》,其中仅仅包含8个故事,却涉及多个不同类型的案件,其开拓题材之功,后来在朱利安·西蒙斯所著的《西方侦探小说史》中得到了肯定。这部小说集在问世的次年便得以重印,此后又几度再版。布拉玛笔耕不辍,又创作了许多盲眼侦探的故事,出版了2部小说集,即《卡拉多斯之眼》(1923)和《卡拉多斯探案集》(1927),以及1部长篇小说《伦敦的彩头》(1934)。此外,1924年出版的小說集《样本案例》也收录了1篇卡拉多斯的故事,题为《紫罗兰花束》。在这些故事中,主角卡拉多斯凭借过人的本领屡破奇案,作者布拉玛则借机为业已落幕的维多利亚时代吟唱挽歌。
小说处处流露着维多利亚时代特有的优雅风情。卡拉多斯的言谈举止中,始终保持着悠游自得、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一份冷峻的幽默感。他的种种爱好,不出那个时代的英国绅士的寻常兴趣的范围。存在于他与帕金森之间的,也是在那个时代备受推崇的良好的主仆关系。而曾经在伦敦街头司空见惯的这一切,都在历史长河的淘洗下渐渐褪色。繁华落幕后,欧洲的局势日渐紧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更是把此前看似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碾得粉碎。大战结束后,人们背负着伤痛,继续前行,却再也无法从瓦砾堆中重建起旧日的生活。布拉玛通过一支生花妙笔,在文字中尽力拖延着过往时代的落潮。在他的笔下,侦探、仆人、代理调查员、淑女、报童、小店主、大商贾等角色悉数登场,即便系列故事的时间跨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其中的人物仍然保持着旧时代的遗风。卡拉多斯破解的一个又一个谜团,犹如一个又一个永不消逝的幻梦。
给读者带去慰藉的布拉玛,却不曾被自己所造的梦境迷惑。他在行文中,时而揭下优雅的面纱,指出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繁华是由世界上的另一群人的血泪砌成的。在《骑士十字车站信号灯之谜》一篇中,他就借印度青年德里什纳之口,对英国绅士提出了愤怒的质问:“在我的国家,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的男男女女丧命,您和您的政府,还有你们的军队,该为此负责,您明白吗,卡莱尔先生?”
为什么要塑造一位盲眼侦探?布拉玛也许常常被问及这个问题。他为《卡拉多斯之眼》一书写下序言,透露了写作《狄奥尼修斯银币》的灵感来源,为故事中卡拉多斯破解谜团的方法找出现实依据,又旁征博引,介绍了众多从古至今在现实中取得非凡成就的盲人。然而,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始终没有对“为什么”给出一个清晰的回答。1935年,布拉玛接受了一家电台的访谈,提及曾经在观看某个表演节目时,感到其中的侦探角色举止笨拙,从而灵光乍现,想要塑造一位“真正看不见的那种”侦探。这样的解释,也是避重就轻的。
其实,读者如果细读这一系列小说,就不难发现答案。卡拉多斯这个角色本身正是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缩影。在旁人看来,他是一位可敬的绅士,一举一动都大方得体,而他本人的眼中,却尽是黑暗。卡拉多斯出场不久,就略带凄凉地承认自己的富足生活来路不正——那位赠给他财产的亲戚,是通过欺诈的手段而发家致富的。“收受不义之财者,与盗贼同罪。”卡拉多斯如是说。借由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布拉玛深刻地剖析了维多利亚时代。
正是这样广阔而深沉的历史视角,使得他的写作超越了类型小说的藩篱。英国著名作家、评论家乔治·奥威尔认为布拉玛是当时“文坛中凤毛麟角的人物”,将他和柯南·道尔相提并论,称他们的作品是“英语侦探小说的经典之作”,是“自爱伦·坡之后唯一值得再去阅读的侦探故事”,认为在这些作品中,读者可以“找到在当代作家(例如多萝西·塞耶斯、阿加莎·克里斯蒂或弗里曼·威尔斯·克罗夫茨)的作品中找不到的风格乃至氛围”。
泰晤士河上的里士满大桥。小说中,卡拉多斯曾在此处散步,并救下一位女子的性命。
布拉玛在小说中描写扑朔迷离的案情,在现实生活中则为自己的身份营造出神秘感。关于其生平,無论是在当时,还是如今,人们都知之甚少。他本名欧内斯特·布拉玛·史密斯,于1868年出生在曼彻斯特城区边缘的休姆区。在少年时代,就读于曼彻斯特文法学校,辍学时,年方16岁。离开校园的他,选择成为一个农民,在耕种3年之后,又离开田园,进入报刊行业工作。务农生涯在他的文字里留下了印记,1894年,《英式农业,以及为何我经营此道》出版,是为布拉玛的首作。
和当时许多有志于文学的英国青年一样,布拉玛去了伦敦。在成为一名全职作家以前,他担任过著名幽默作家杰罗姆·K.杰罗姆的秘书,又在多家杂志社做过编辑。他生性腼腆,极其注重保护隐私,成名以后,几乎不对外提供自己的私人信息。在他生前出版的书籍中,鲜少有签名本。他曾这样写道:“我不爱写关于自己的文字,至多可以谈谈自己的作品。我想传达给读者的一切,全都包含在已经出版的书中。”
在“卡拉多斯探案”系列以外,布拉玛还著有“说书人开隆”系列。在这一系列别出心裁的奇幻小说中,他模拟翻译文学的笔调,借鉴民间传说的手法,描绘了一幅出自想象的中国画卷。故事中的人物不但拥有中国风味十足的名字,而且具备中国古代故事里常见的身份。布拉玛对于中国题材的热衷,和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在那个时代的英美小说家中,是很少见的。
布拉玛在世时,曾多次被读者询问是否去过中国,他总是给出含混不清的答复。1923年,他在给出版商的信中提到,倘若回答曾在中国生活,那么自己所创作的故事就会被仅仅视作翻译,倘若回答不曾到过中国,那么这些故事就显得虚幻而且不可靠,故而要回避这一问题。
1942年,布拉玛逝世,享年74岁。《泰晤士报》在讣告中称他为“开隆的创造者”。无论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都有许多读者相信他曾经远游至中国,并在这个历史悠久、奥妙无穷的国度生活过。同时,“卡拉多斯探案”系列也被人们铭记。1929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犯罪团伙》,其中的《盲人魔法》便是向这一系列的致敬之作。1971年,英国电视剧《福尔摩斯的对手们》播出,第2集就改编自这一系列中的《证人失踪之变》。布拉玛创造的盲眼神探将永远地活跃在世界文学人物长廊之中。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