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会见日本首相田中角荣

毛泽东说：“你们到北京这么一来，全世界都战战兢兢。主要是一个苏联，一个美国，这两个大国，它们不大放心了，不晓得你们在那里搞什么鬼。”

每当回想起1972年那次中国之行，田中角荣都感慨不已。他曾对女儿说：“真应该带你去北京！应该带你去见毛主席和周恩来！”

一定要抢在美国之前与中国建交

1971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的消息传来，日本朝野震惊。日本在战后一直追随美国，绝对没想到尼克松会将其撇在一边，事先既不联系也不商量，便密派基辛格作为特使访华，并决定亲自前往中国访问。日本人首先想到的是美国人背信弃义，因为就在几个月前，尼克松还向日本人保证：“关于对华政策将来的发展，将继续与贵国保持密切联系和协商。”

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当日本人看到中美首脑会晤的电视节目时，心情十分复杂。日本各界人士强烈要求当局迅速行动，改善日中关系，一定要抢在美国之前与中国建交。

日本政府给周恩来捎信，表示首相佐藤“要求亲自访华”，但被周恩来以“佐藤政府说了不做”为由拒绝，并宣布中日谈判不以佐藤为对象。长期追随美国敌视中国的佐藤内阁十分被动，其对华政策走进了死胡同。

当年7月7日，田中角荣取代佐藤出任首相。田中内阁一上台，就提出要以同中国建交为“急务”。7月9日，周恩来在欢迎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政府代表团的讲话中特意提到中日关系。他说，田中内阁的对华态度“是值得欢迎的”。

为顺利完成“急务”，日本国内的舆论还呼吁说，“像美中恢复交往那样，推出一位‘和式基辛格’很有必要”。公明党委员长竹入义胜，就是在这样的呼声中“挺身而出”。

竹入曾在1971年7月2日率公明党成员访华，与中日友协发表联合声明。声明中，中国坚决要求废除日台条约。同年9月，竹入在作了谴责“美日反动派”的讲话后遇刺受伤，周恩来致电慰问，可见中国方面对竹入比较关注。

竹入约见日本外相大平正芳，又深夜访问田中角荣，但他们的态度给他浇了一盆冷水。田中说，本届内阁刚刚成立，政府里面还有很多“亲台派”，不可操之过急。竹入见首相“特使”头衔拿不下来，便退而求其次，请求田中给他写推荐信，上写“竹入系本人密友”这样的话，但这一要求也遭到拒绝。

田中和大平如此谨慎，除了担心国内右翼势力，还另有顾虑。此前，中国政府曾提出中日复交三原则，其中之一就是废除“日台条约”。日本在二战中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蒋介石为了换取国际地位，在与日本签订的条约中声明放弃赔款。日本担心，万一废除这一条约，中国可能提出赔款问题。所以，田中和大平对竹入的使命并不看好，也不愿下政治赌注。

竹入决定冒充首相特使访华

没有得到“特使”头衔，可急坏了竹入。就这样去吧？自己作为一个在野党的代表，作用不大，何况中日之间的民间交往已经很多，中方也不会在乎他。但竹入认为中日建交是必然的，因而决定冒充首相特使访华。

1972年7月25日，竹入率团访问北京。竹入说，他在来之前曾经拜会过田中首相和大平外相，了解了二人在中日邦交正常化问题上的想法，此次前来是背负“特殊的使命”。言外之意就是，我是田中特使。

竹入的一番“自述”引起了中方的高度重视。27日至29日，周恩来与竹入进行了三次会谈。竹入拿出自己杜撰的方案，与中国进行了煞有介事的“谈判”。

在29日的会谈中，周恩来向竹入宣读了《联合声明（草案）》并交给了竹入一份打印件。声明包括正文八条和默契三项，史称“竹入笔记”。默契主要是针对台湾问题的，正文中比较重要的有四条：

第一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日本国之间的战争状态，自本声明发表之日起结束。

第二条：日本政府充分理解中华人民共和国提出的中日复交三原则，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在此基础上，两国建立外交关系并互换大使。

第六条：双方同意在两国建立外交关系后，根据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缔结和平友好条约。

第七条：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放弃对日本国要求战争赔偿的权利。

竹入对于自己的冒牌特使身份能“骗”来这么多“好处”，早已是感激涕零，于是连忙说：“我觉得日本政府大概提不出更多的意见。我非常感谢贵国的好意和宽宏大量。”至此，竹入的中国之行“功德圆满”。

1972年8月4日，“特使”竹入将“竹入笔记”面交田中首相。8月11日，大平外相正式表示：田中首相已决定访华。8月12日，中国外交部部长姬鹏飞向全世界正式宣布：中国总理周恩来“欢迎并邀请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谈判并解决中日邦交正常化问题”。和当年尼克松访华一样，这一消息立即震惊了世界。

田中厉声拒绝女儿陪同访华：“两个人都去，万一丢了性命，田中家从此就断了香火”

这次访问是新中国成立后日本首相的首次访华，田中对此十分重视。为使访问取得成功，在正式访问前，他还派来了先遣组和政府特使访华，并与中国政府几次磋商访华的活动日程和细节。不仅如此，田中还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的书籍。

对于此次访华，田中后来曾轻描淡写地说：“中日关系正常化是两国人民的愿望。中国人当时经常讲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我呢，只不过是在这个时候拍板，然后执行而已。”

实际上并非这样简单。

启程访华前，曾经有许多日本右翼分子打电话给田中，威胁他不要去中国，否则刺杀。后来出任过日本外相的田中真纪子是田中角荣从小就刻意培养的接班人。从真纪子十四五岁起，只要有出访，田中必把她带上。这次来中国，真纪子本欲陪父亲同行，但被父亲厉声拒绝。田中对真纪子说：

你是我唯一继承家业的女儿。如果两个人都去的话，万一丢了性命，田中家从此就断了香火。我这次一个人去，你留下看家。万一我被刺杀丢了性命的话，你千万不要驚慌，要镇定地办理后事。我此行的目的是极为重大的，是为了在不远的将来，中国的、日本的普通国民能够自由来往。我为实现这样的时代而去！我为坚定自己的政见而去！

毛泽东说：“半个世纪的事，你只说一句‘添了麻烦’。你知道吗？在中国，这是将水溅到女孩子裙子上时说的话”

1972年9月25日上午，田中角荣率领一个包括外相和官房长官在内的230余人的庞大代表团来到中国，新中国迎来了第一位访华的日本首相。在两国邦交正常化的谈判中，周恩来与田中角荣先后进行了四次会谈。

9月27日下午的首脑会谈，气氛和睦，双方正在接近达成一致。这天晚上，79岁的毛泽东突然要会见客人。日方没有料到这么快。

会见在中南海毛泽东书房进行，进行了一个小时。据担任此次会谈翻译的林丽韫回忆：“那天到毛主席那里去的时候，田中一进门就想要去一下洗手间。毛主席就等他。当时田中很严肃，说紧张也可以。他见到毛主席时，很拘谨的样子。”

见面第一句话，毛泽东问客人：“田中先生，和我家的他（指周总理）吵完了吗？”

“不，不，谈得很融洽。”田中忙说。

“不打不成交嘛！”毛泽东幽默地说。

大家笑了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毛泽东没有放过“麻烦”问题。在9月25日晚周恩来为田中一行举行的欢迎晚宴上，田中谈到对侵华战争的反省，称“给中国国民添了很大麻烦”，此言一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这时，毛泽东说：“半个世纪的事，你只说一句‘添了麻烦’。你知道吗？在中国，这是将水溅到女孩子裙子上时说的话。”

“知道了，我会按中国习惯改过来的。”田中说，“我们很快要达成协议了。”

毛泽东说：“你们到北京这么一来，全世界都战战兢兢。主要是一个苏联，一个美国，这两个大国，它们不大放心了，不晓得你们在那里搞什么鬼。”

在座的众人都笑了起来。毛泽东又说：“美国人今年2月来了没建交，你们跑到他们前头去了，心里总有点儿不那么舒服就是了。”

会见结束时，毛泽东指着房里四处堆放的书籍，说：“我有读不完的书。每天不读书就无法生活。”他指着书橱上的六卷本《楚辞集注》说：“这套书是送给田中首相的礼物。”周恩来走了两步，将书从橱上取下，递给田中。

田中收下书，紧握着毛泽东的手，不住地点头，说：“多谢，多谢。毛主席知识渊博，还这样用功。我不能再喊忙了，要更多地学习。祝您健康长寿！”

1973年7月，田中角荣在东京首相官邸会见中國排球代表团时说：“毛主席赠送我的《楚辞集注》，我很珍贵地保存着。”

这一夜，两国领导人都动了感情

毛泽东会见田中，意味着日中复交谈判的难关已过。会谈开始向好，到9月28日晚，《中日联合声明》的具体内容已全部达成协议，只空着前言中一段话，即对日本侵华历史如何表述。

担任翻译的周斌记得，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已过凌晨1时，姬鹏飞和大平依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对方首先表态。这时，大平下决心似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说：“姬部长，这是我方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他念道：“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日方翻译随即将之译成中文。

长时间沉思后，姬鹏飞建议休息十分钟。两人一个快步出了钓鱼台18号楼（周恩来当晚住在钓鱼台别的楼），一个慢步上了二楼田中的卧室。约15分钟后复会，姬鹏飞表示，同意大平外相的建议。

9月29日上午，《中日联合声明》在北京签字。关于台湾问题，声明向全世界宣告：“日本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日本充分理解与尊重关于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一部分这一中国政府的立场。”日媒称，两国漫长的“冰封雪冻时代”由此结束了。日本《产经新闻》报道，一项对一千人的民意调查显示，支持和欢迎日中恢复邦交者占全体的97.8％。

美国《纽约时报》写道：林登·约翰逊和理查德·尼克松关于一个新亚洲的昔日梦想正在迅速地变成现实，不过这不是他们所想象的由美国管理的合作社。在从尼克松总统变戏法般的外交所造成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之后，我们的亚洲朋友们急不可待地自己也前往北京去。由九个成员国组成的亚太理事会最近举行的部长会议上也普遍存在同样的与中国和解的情绪。韩国总统朴正熙说：“我们要是愚蠢地墨守成规，违反正在出现的新时代潮流，那是吃不消的。”一个真正的新亚洲正在出现。

《中日联合声明》签字当天中午1时许，周恩来陪同田中飞往上海。当晚，在上海的宴会上，周恩来流露出多年来少有的喜悦，举起杯向客人们祝酒。在这建交日之夜，他也动了感情。他与田中、大平碰杯的时候说：“我真希望同你们通宵畅饮啊！但是，我还必须为你们的下次访问留有余地。”

田中情不自禁地离开座位，向周恩来、姬鹏飞等祝酒，也向大平、二阶堂进等鼎力支持的日本官员祝酒，一连喝了好几杯茅台酒。大平悄悄告诉周恩来：“我还没有见过首相离开座位去敬酒，这是首相破天荒第一次。”

“真应该带你去北京！应该带你去见毛主席和周恩来！”

田中真纪子后来回忆：

父亲从中国回来后，先是到天皇那里去作“国政报告”，然后就是参加自民党的大会。连续两个小时，他们集中攻击我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要和共产党联手？怎么可以和台湾“断交”？说这样做太过分了。在会上，他们强烈要求我父亲辞去议员职务，甚至要求他剖腹谢罪！那天，父亲真的是被他们攻击得汗流浃背！

我们在电视上已经看到父亲在中国的一些情景，看到他在北京、上海受到热烈欢迎，了解到他和中国总理周恩来谈话的过程。等到菜都凉了，父亲才回来，他告诉我们，“对付‘亲台派’比和中国交涉还辛苦”。同时，父亲带着一点后悔的口吻对我讲：“真应该带你去北京！应该带你去见毛主席和周恩来！”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在日本，首相、藏相（今称财务大臣）、外相，参、众两院议长，各在野党领袖和大批国会议员及友好人士共1700多人、群众1万多人到中国使馆吊唁。东京举行了追悼大会。

田中角荣生前对毛泽东、周恩来都评价甚高。田中真纪子后来回忆：“我记得父亲说，毛泽东、周恩来都是非常优秀的政治家。父亲常说，要多接触出类拔萃的人物，见识多了就能分辨出政治家当中散发耀眼光芒的大人物。”

直到生命最后，田中角荣一直践行当年的承诺。1992年，在中日纪念关系正常化20周年之际，尽管因为生病行动不便，他仍然带领全家三代人访华。除了参加各种会见外，他们还专门去看了卢沟桥，参观了旁边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边听馆长解说边仔细观看一件件展品。

田中真纪子说：“茶余饭后，父亲经常在家里谈论他的世界观和历史观。他认为，与中国有两千年以上交往历史的日本，应诚恳地为开拓新的关系而努力。”

当年随田中角荣访华的大平正芳后来也曾任首相，他说：“毛主席是一位胸怀宽广如海洋的大人物，对今后的中国人以及世界产生的巨大影响，坦率地说，是难以估量的。”

（责编/陈小婷 责校/李希萌 来源/《1972，田中首相访华，周总理没料到他的“这一手”，忙说“不行”》，袁成亮/文，《文汇报》2018年10月26日；《尼克松来访，与18国建交，毛泽东1972是如何下这盘外交大棋的》，黄卫、宋春丹/文，《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4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