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梓菲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变革旧社会,建设新社会”的社会理想成为早期共产主义者的历史使命与奋斗目标,什么是旧社会、什么是新社会、如何才能实现社会变革成为亟待回答的重大理论问题。在概念内核上,早期共产主义者对于“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认知经历了从碎片化认知、到以“人”为概念核心、再到以“社会”维度为概念核心的转变;在概念范畴上,经历了从表象化认知社会现象、到聚焦社会价值与社会建设、再到着眼社会形态与社会性质的转向。总体而言,“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形塑过程发轫于早期共产主义者对民生疾苦的本真同情,受到社会改造思潮宏大历史背景的深刻影响,最终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而得以完成基本建构。
剖析“新社会”与“旧社会”的复合词性,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其一是形容词“新”与“旧”,其二是名词“社会”。“新社会”与“旧社会”的表述最早出现于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以来进步知识分子将以上两类词语相聚合,为其赋予了全新意涵。因此“社会”与“新-旧”概念作为早期共产主义者建构“新社会”与“旧社会”话语的前置性概念,厘清其本质内涵或如何在近代引入中国,或如何在历史长河中不断重构,追溯其流变历程,是理解其形塑“新-旧社会”概念的基础。
纵观既往学术史,学界对于“社会”概念在中国的译介与发展进行了深入探索。金观涛梳理了“社会”概念在中国的流变:戊戌变法以来“群”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勉强用于表达“society”和公共空间的用语;而后“会”取代“群”一度成为指代“society”的过渡性词汇;1903年起随着反儒家伦理、社会革命思想的萌发和绅士公共空间的兴起,“社会”正式取代了“群”的表述形式而成为“society”概念的对译词汇。①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0~225 页。王汎森探讨了“群”这一概念出现的重要原因:晚清以来“大离心力”的历史场域使得知识分子面对王 朝、家族制度的崩溃手足无措,“面对个人、家庭、社会、国家的问题感到困惑,难以解决,遂倾向将一切交给一个集体化的组织去管理”②王汎森:《“烦闷”的本质是什么——“主义”与中国近代私人领域的政治化》,《知识分子论丛》2015年第1期。,因此“群”因时因势而生。章清则聚焦国家-社会、国家-个人的关系,认为“群”“会”等概念的产生“或可看作中国思想界一些‘先时的人物’摈弃天下大同理想而承认国家为最高政治实体后,为在国家与个人之间建立沟通纽带所做的努力”③章清:《省界、业界与阶级:近代中国集团力量的兴起及其难局》,《中国社会科学》2003 年第2 期。;而在新的国家框架下寻求个人的新安排成为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新问题,这也是“合群之道”何以成为中国读书人新的生活形态。④章清:《学术与社会——近代中国“社会重心”的转移与读书人新的角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8 页。
因此,回顾相关研究成果,可以发现“社会”概念在中国的引入、译介与发展经历了以下过程:1875年日本学者福地樱痴将“society”首次译为“社会”,随后驻日参赞黄遵宪将这一用法引入中国⑤黄遵宪:《日本国志》卷3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393 页。,这一时期“社会”一词仅作为“society”的标准译法和专有名词使用;进入维新变法时期,士大夫阶级以“群”来阐述“society”的本质内涵;20世纪初期,资产阶级革命派提出了依靠下层民众的主张,因此剥离了政治意味、由民间力量组成的“会”成为指涉“society”的过渡性词语;此后“会”向“社会”转化,“社会”一词以其自发性、自主性和公共性的内涵取代了强调政治意义的“群”这一表述方式。剖析20世纪初期“社会”一词所表达的内涵,其凸显了“公共领域”的关键意涵,“社会”与“个人”“家族”“国家”具有明显分野——组织人群以成社会、集合社会以成国家⑥觉佛:《墨翟之学说》,《觉民》第7 期,1904 年6 月8 日。,个人-社会-国家三者具有鲜明的层级划分和界限。
然而进入新文化运动时期,无论是早期共产主义者还是各派知识分子,在使用“社会”一词时都有意无意地模糊了“公共领域”的意涵,转而开始在更为宏观的意义上使用“社会”概念。表现在社会改造思潮中,改造社会的实践微观上开始向每一个个体渗透,个人改造成为着手社会改造的趋向,家庭革命也成为社会改造实践中的一员;在宏观上由变革社会制度上升到国家政治制度的改造与新型政府的组建,政治改造一度成为社会改造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一语境中,“社会”不再单纯代表独立于家庭之外的公共领域,而是同时涵纳了个体、公共领域、国家三重意涵。
“新-旧”作为一组相对概念,在先秦时期即已出现。第一重意义上的“新-旧”完全作为中性形容词使用,只表示时序上的排列或时间长短;而第二重意义上的“新-旧”则被部分赋予了价值判断的色彩,相对于“旧”,“新”意味着“更好”。
五四时期,早期共产主义者正是在第二重内涵上使用“新-旧”概念的,通过对其进行重新解读阐发,重构其意涵,赋予其更鲜明的价值取向。陈独秀在《调和论与旧道德》一文中将“不比较新的和旧的实质上的是非”视为当时社会的弱点之一,提出“新”与“旧”的本质实为“是”与“非”。同时陈独秀针对时人提出的“新旧调和论”明确指出了“新”与“旧”的不可调和性:“新旧调和只可说是由人类惰性上自然发生的一种不幸的现象,不可说是社会进化上一种应该如此的道理。若是助纣为虐,把他当做指导社会应该如此的一种主义主张,那便误尽苍生了。”①陈独秀:《调和论与旧道德》,《新青年》第7 卷第1 号,1919 年12 月1 日。从这一意义上讲,陈独秀在原有“新-旧”释义的基础上重构了“新-旧”概念,在价值取向上将“新”定义为“对(是)”、将“旧”定义为“错(非)”,使“新-旧”由一组相对概念走向了极端的二元对立,在该种语境下具有极其强烈的价值判断色彩。
“新社会”与“旧社会”的表述方式并非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首创。1903年杨笃生在《新湖南》一书中首先使用了“旧社会”一词:“改造社会者,不能仍旧社会而组织之,则必破坏旧社会而荡涤之”②杨笃生:《新湖南》,1903 年东京铅印本。;1904年《觉民》杂志《墨翟之学说》一文阐述了从“爱群之公德”到“新社会”再到“新国家”的组织过程③觉佛:《墨翟之学说》,《觉民》第7 期,1904 年6 月8 日。,使用了“新社会”的提法,这是目前所见资料中最早在现代意义上使用“新社会”与“旧社会”表述方式的两个年份。④近代以来,“新社会”与“旧社会”词组最早见于1902 年《大陆》杂志第1 期《新社会》一文,但该文只把“新社会”“旧社会”作为小说标题使用,并未在现代意义上使用“社会”一词,且该文目前只见前两节,剩余部分均已遗失。此后直到1915年新文化运动爆发,“新-旧社会”表述再次进入大众视野。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创刊号《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中提出了“新社会”一词,这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新社会”首次出现于公开出版的报纸杂志。陈独秀将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理想社会蓝图总结为“以国家或社会,为财产所有主,人各从其才能以事事,各称其劳力以获报酬,排斥违背人道之私有权,而建设一新社会也”⑤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青年杂志》第1 卷第1 号,1915 年9 月15 日。。
不同于20世纪初期,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社会改造思潮背景下“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发生巨大变化:一方面其涵纳范畴更为广泛,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多个维度,从国家到个人均为社会改造题中应有之义;另一方面其中所蕴含的价值判断更为明晰,“新社会”成为先进知识分子为之奋斗的理想蓝图,“旧社会”则成为必须改造破除的对象。早期共产主义者正是以“社会”概念逐渐明晰深化为基础,同时重构“新-旧”概念语境,使其由一组相对概念转变为对立概念,并使之与“社会”概念结合,从而逐步塑造形成了具有强烈情感色彩和价值判断的“新-旧社会”概念。
20 世纪初期,尽管早期共产主义者尚未提出“旧社会”与“新社会”的话语表述,但他们对社会层面不合理现象的思考与批判均可看作其概念源流。1904 年陈独秀作《恶俗篇》,专门探讨了现时中国存在的“稀奇古怪的坏风俗”,对阻碍国家发展进步的风俗进行了细致批判分析。陈独秀首先批判了传统婚姻习俗:指出由父兄做主、不考虑男女个人意愿的“结婚的规矩不合乎情理”;彩礼聘礼、“闹新房”习俗等“成婚的规矩不合乎情理”;女子不许改嫁、“不能退婚的规矩不合乎情理”。⑥陈独秀:《恶俗篇》,《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年版,第25、27、29 页。其次认为民众花费大量钱财敬菩萨是“白费银钱,办些无益的事”⑦陈独秀:《恶俗篇》,《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年版,第31、34 页。。李大钊也在《隐忧篇》反思了国家建设中种种不合理之处:“边患、兵忧、财困、食艰、业敝、才难”①李大钊:《隐忧篇》,《李大钊全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 页。。然而这一时期早期共产主义者对于“旧社会”与“新社会”认知呈现出表象化与碎片化的特征:一方面侧重于对现时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描摹,对一系列现象的思考仅停留在判断其“不合乎情理”的层面,缺乏本质内涵的深度发掘和现象背后隐藏的价值思考;另一方面,没有认识到各类社会不合理现象间内在的逻辑联系和共性价值特征,就事论事而导致偏重个案表述缺乏共性思考。从这一意义上说,20世纪初期的早期共产主义者尚未形成对“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准确认知,但是其“不合理性”的思考批判以及与之相应的对于社会“合理性”的初步追求的确是其未来建构“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思想源头。
1915年《青年杂志》(后改名为《新青年》)的创刊标志着新文化运动的正式发起。在确立“新-旧”概念本质内涵的基础上,陈独秀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中明确了“新-旧”概念在“人”这一维度的价值判断,也由此确立了新文化运动前期以“人”为核心的“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范畴。陈独秀指出青年人与老年人的对比代表了“新-旧”的对立,亟待改造的“旧社会”是“奴隶的、保守的、退隐的、锁国的、虚文的、想象的”②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 卷第1 号,1915 年9 月15 日。腐朽分子构成的死气沉沉的社会,其中“陈腐朽败分子充斥”是“旧社会”的核心;与之相应,他所期望的“新社会”目标就是建设一个拥有“自主的、进步的、进取的、世界的、实利的、科学的”③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 卷第1 号,1915 年9 月15 日。新青年的“新社会”。李大钊则鼓舞勉励青年“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④李大钊:《青春》,《新青年》第2 卷第1 号,1916 年9 月1 日。。尽管李大钊没有详尽阐述“何为旧社会”“何为新社会”的具体认知,但他明确指出了理想蓝图中的“新社会”是以青年为核心,是由朝气蓬勃的青年创造的社会。
概而言之,在新文化运动前期,早期共产主义者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对于“新社会”与“旧社会”的碎片化阐述,开始以“人”,尤其是以“人的思想道德”为核心进行概念建构——“新社会”就是由蓬勃向上拥有新思想新道德的青年创造的社会;“旧社会”则是旧道德束缚下腐朽分子把持的社会。“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在这一时期开始真正产生萌芽,由单纯的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知,初步形成了有系统思考的话语表达。
不可否认,“人”作为社会有机体的组成要素,是社会的核心,因此改造社会首先关注人的改造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人”本身存在于社会之中,在不触动社会制度根基的前提下,试图通过改造人的道德修养和思想文化来变革社会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以变革社会制度、彻底破除旧社会为根本方式,辅以对思想道德的改造培育,才能真正实现人的改造。
五四运动的爆发促使青年学生运动扩展为大规模民众运动,并催生了大量民间组织、社会团体,此后群众运动蓬勃发展、民众组织萌发崛起、民众势力日益强盛,社会改造运动也随之开始发生重大转型,由人的思想改造为主转向关注社会维度的改造。伴随社会改造逻辑路径由“人”转向“社会”维度,五四运动时期早期共产主义者开始将“社会”自身作为界定“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核心内涵。
在社会维度,早期共产主义者对于“新社会”的构想与对于“旧社会”的批判首先体现在价值层面。1919年10月陈独秀撰写的《〈新青年〉宣言》,其地位意义完全可以与《青年杂志》发刊词《敬告青年》相比拟,是该杂志面向全新时代的发刊词。《〈新青年〉宣言》的发表标志着《新青年》杂志第一次全面公开杂志的倾向与主张,明确该团体的宗旨纲领。陈独秀在文中明确提出“我们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是诚实的、进步的、积极的、自由的、平等的、创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爱互助的、劳动而愉快的、全社会幸福的”,而必须要至于消灭的“旧社会”是“虚伪的、保守的、消极的、束缚的、阶级的、因袭的、丑的、恶的、战争的、轧铄不安的、懒惰而烦闷的、少数幸福的”。①陈独秀:《〈新青年〉宣言》,《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年版,第427 页。陈独秀理想新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念部分吸收了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但追本溯源却是对儒家大同社会“人人和谐共处、守望相助、各尽其职、平等无差”的涵纳。相较于20世纪初期陈独秀对于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批判,这一时期陈独秀对于“新社会”与“旧社会”的认知由碎片化、表象化走向系统化、本质化,不再关注于个别现象,而是从价值层面出发思考“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本质内涵。对比《敬告青年》与《〈新青年〉宣言》两篇文章,尤其可以发现陈独秀由注重对人的“思想道德伦理改造”转变为对于社会机体的关注。李大钊提出创造“少年中国”的主张,他理想蓝图中的“少年中国”是“互助的、博爱的”,是将劳动者从掠夺主义的经济制度下解放出来而崇尚“劳工神圣的”。②李大钊:《“少年中国”的“少年运动”》,《李大钊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67 页。早期共产主义者在价值层面对于新社会构想的共性表现为追求“自由平等”“和平互助”与崇尚劳动,探寻其理论源流这种价值追求既受到马克思主义“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渗透,又有中国传统大同社会理想的烙印。
早期共产主义者对于“新社会”的构想与对于“旧社会”的思考不仅集中于价值层面,更涵盖了社会建设的各个层面。五四时期李大钊发表的《万恶之源》《北京市民应该要求的新生活》《妇女解放与Democracy》,陈独秀撰写的《告北京劳动界》《青年体育问题》《男系制与遗产制》,以及毛泽东针对“湖南赵五贞自杀事件”发表的系列文章、阐发“新村主义”思想的《学生之工作》等文章,涉及婚姻家庭、妇女解放、教育问题、劳动就业问题、社会救济、基础设施建设等社会建设思想的方方面面,批判了社会建设层面旧社会的具体表现,阐述了如何在新社会中进行社会建设的种种构想。
因此,在新文化运动后期,早期共产主义者所建构的“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得到进一步发展,在关注“社会机体”自身的基础上,其本质内涵既包括宏观价值层面的反思与追求,也包括具体到社会建设层面的思考。
五四运动前后,多元社会改造思想交汇激荡,早期共产主义者的思想认知同样纷繁复杂。社会改良主义以及空想社会主义实践的不断失败,促使早期共产主义者进行反思;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引入既契合了这一时期以“社会”维度为核心的社会改造运动,也展现出有别于其他社会改造思想的科学性、严谨性和彻底性,吸引大批青年知识分子投身马克思主义信仰。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入场促进了“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延展深化,早期共产主义者一方面形成了对“社会”概念的系统建构;另一方面对于“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认知开始超越微观的社会建设层面和中观的社会价值层面,其概念范畴在宏观的社会性质与社会形态维度得到进一步拓展。
早期共产主义者首先提出了“社会是由许多个体集合成的有机体”的论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方面,个体与社会既保持密切的联系,其意涵又分处两极,因此部分知识分子开始思考两者的根本关系;另一方面,20世纪20年代前后社会主义各派学说盛行,与新文化运动以来广泛宣传的个人主义产生抵牾,围绕究竟是社会主义最终湮没个人主义、还是个人主义依然能够维持其当代价值、抑或是社会主义与个人主义能够实现融合,一时形成了“社会主义”与“个人主义”孰优孰劣的激烈争论。以李大钊、李达、张闻天等为代表的共产主义者较早地加入了这一论争,他们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个人与社会并不冲突,而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亦决非矛盾”①李大钊:《自由与秩序》,《少年中国》第2 卷第7 期,1921 年1 月15 日。的观点,在社会构成问题上形成了深刻的理论思考。李达认为“社会是个人的系统,个人是社会系统的一员”,因此社会不单是由许多个集体合成的,归根结底社会实质上是“个人的有机体的集合体”。②李达:《女子解放论》,《解放与改造》第1 卷第3 号,1919 年10 月。李大钊进一步辩证地指出“个人与社会,不是不能相容的二个事实,是同一事实的两方面”,所谓社会是由个人集成的群合,所谓个人则是群合中的一分子,因此“离于个人,无所谓社会;离于社会,亦无所谓个人”。③李大钊:《自由与秩序》,《少年中国》第2 卷第7 期,1921 年1 月15 日。张闻天是国内马克思主义社会有机体思想的最早传播者之一,他在《社会问题》一文中明确提出要用马克思的“惟物的历史观”来阐释人类社会发展变迁。张闻天认为,个人与社会间对立统一的关系,决定了个人不是简单加和,机械地构成社会;社会也并非由零件组装而成的机器,机械地容纳个人;“因为个人对于社会,犹之细胞对于人身,所以社会是有机的”④张闻天:《社会问题》,《南京学生联合会日刊》,1919 年8 月19 日、21 日。。
回答了“什么构成社会”,早期共产主义者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什么才能代表社会”。李大钊在解读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时提出“马克思述他的历史观,常把历史和社会关联在一起;纵着看人间的变迁,便是历史;横着看人间的现在,便是社会”⑤李大钊:《史学要论》,《百科小丛书》第51 种,商务印书馆1924 年版。。因此探索社会的重要表征,首先必须把视野收回“人间”,即回归于对普罗大众社会生活的感知与思考,从社会现象入手观察社会、变革社会。“社会的风俗习惯,最容易转移人的性情,使人无形中受他的影响”⑥瞿秋白:《革新的时机到了》,《新社会》旬刊第3 号,1919 年11 月21 日。,这是早期共产主义者深受封建礼教荼害,立足社会现实最直观的体会感知。瞿秋白指出革新的第一步就是要移风易俗:破除旧社会腐朽落后的风俗习惯,建立自由平等、博爱互助的新社会风气,这其中既包括“制度的改革,习惯的打破”,也包括“创造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观”⑦瞿秋白:《社会运动的牺牲者》,《新社会》旬刊第8 号,1920 年1 月11 日。。早期共产主义者从微观社会现象出发,认识到了风俗习惯在社会发展演变中的重要地位,并将其视为一个社会进步与否的重要表征,移风易俗也因此成为后来中国共产党变革旧社会的起点。
然而移风易俗只是变革社会的第一步,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李大钊指出经济才是决定社会各种表现与变化的根本因素。⑧李大钊:《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新青年》第8 卷第4 号,1920 年12 月1 日。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史学要论》等论著中清晰、系统、科学地解读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具体阐述了“社会的基址,便是经济的构造”①李大钊:《史学要论》,《百科小丛书》第51 种,商务印书馆1924 年版。这一观点。李大钊指出:物质的生产关系是社会构造的基础,决定一切社会构造的上层;经济决定“观念的形态”,这就是马克思解读历史的根本理法。明确了经济构造是社会构造的基址,也就明确了早期共产主义者及中国共产党人变革旧社会的根本方向——“改造社会应当首先从改造经济制度入手”②陈独秀:《答蔡和森〈马克思学说与中国无产阶级〉》,《新青年》第9 卷第4 号,1921 年8 月1 日。,同时也延展了“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内涵范畴——社会形态与社会性质。
具体到现时社会,变革“旧社会”就是首先在中国通过社会革命推翻宗法社会的专制主义与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③瞿秋白:《〈新青年〉之新宣言》,《新青年》季刊第1 期,1923 年6 月15 日。,扫清“帝国主义及资本主义的流毒”④瞿秋白:《世界的社会改造与共产国际》,《新青年》季刊第1 期,1923 年6 月15 日。,废除私有制经济。1918年李大钊在《庶民的胜利》演说中指出:一战结束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失败、劳工主义的胜利,尤其是普罗大众的胜利。资本主义作为必将走向灭亡的旧势力的代表,其失败是“是新纪元世界改造的开始”⑤李大钊:《庶民的胜利》,《新青年》第5 卷第5 号,1918 年11 月15 日。。1919年李大钊作《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详细介绍阐发了马克思主义的三个基本理论——唯物史观、阶级竞争与经济论。通过对“剩余价值理论”的解读⑥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下),《新青年》第6 卷第6 号,1919 年11 月1 日。,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的真实面目,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在学理层面上向中国社会论述了资本主义制度必将走向灭亡的原因。在此基础上,不但封建宗法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也被纳入了“旧社会”的概念范畴。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颁布的第一个党纲《中国共产党纲领》明确提出党的纲领是“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承认无产阶级专政”“消灭资本家私有制”⑦《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 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年版,第1页。,第一次以党的纲领的形式正式将“资本主义制度”纳入必须被消灭的“旧社会”范畴。
建设“新社会”就是建立无产阶级独裁政体,发展社会主义经济,而后“建设全世界统一的大经济单位,全世界统行大生产的制度,化全世界人类为无产阶级,组织一无国界无阶级自由平等共产的社会”⑧瞿秋白:《共产主义之人间化》,《晨报》1921 年6 月22 日—9 月23 日。。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公开提出的,代替资产阶级旧社会的是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⑨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1958 年版,第491 页。。马恩对于“自由人的联合体”理想模式的论述奠定了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新社会蓝图。这种“自由人的联合体”的中国样态就是中共二大宣言中所提出的“渐次达到的共产主义的社会”⑩《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 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年版,第115 页。,共产主义社会形态成为中国共产党人为之奋斗终生的新社会蓝图。
概而言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使早期共产主义者及中国共产党人对于“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认知不再局限于社会建设及社会价值层面,社会形态与社会性质维度更为广泛、深刻的理论思考被纳入概念范畴,其表述也更为清晰。20世纪以来,上层建筑意义上的“封建社会”始终是早期共产主义者“旧社会”概念的核心内涵;新文化运动后期,其范畴不断延展深化——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共同构成了社会形态与社会性质维度的“旧社会”概念。同时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传入打破了早期共产主义者及中国共产党人对“新社会”认知的局限性,“自由人的联合体”作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架构,拓展了“新社会”概念在社会形态与社会性质上的范畴——理想“新社会”的终极概念是建立“共产主义社会”。
恩格斯指出:历史是这样被创造出来——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有时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无数相互交错的力量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的结果。①〔德〕恩格斯:《致约·布洛赫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478 页。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早期共产主义者及中国共产党人对于“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的形塑经历从碎片化认知、到以“人”为核心、到聚焦社会自身维度、再到涵纳社会形态与社会性质的演变;其中既受到社会改造思潮的影响,也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更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思想根基。正是在多重因素的合力下,早期共产主义者及中国共产党人建构起囊括微观社会建设、中观社会价值追求以及宏观社会形态的“新社会”与“旧社会”概念,回答了“要破坏一个什么样的旧社会、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社会”的时代之问,为中国共产党坚守“砸烂旧社会、建设新社会”的历史使命与奋斗目标提供了根本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