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乳

2023-04-20 06:50佩米·阿古达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尼日利亚)佩米·阿古达

这个温暖,黏滑的生物——我的儿子被放置在我的手臂上。现在,他发出刺耳的哭声,如同一位精神充沛的女高音歌唱家。我将嘴伸展成微笑的样子,没有低头去看婴儿。我松松地拥抱着他:抱得太紧,他可能会从我的手里飞出去,弹射到我病房的白色墙壁上。

“我们现在要剪断脐带了,妈妈。”一个护士说。我点了点头。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妈妈”的时候,就像我告诉表妹的孩子们,他们现在又长高长大了一样。

“能让我来剪吗?”蒂米问道。

我不知道她们对他说了什么,这些能干的女人是如何拒绝他的,但我看到他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一副受了指责的模样。我本可以告诉他,这不是那种允许男性积极参与分娩的新式医院,孩子的父亲在这里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目击者,但是我没有说,有很多事我不会再对他说。

孩子被她们从我身边带走,她们将给他清洗。这样,我也可以清洗下自己。在接下来十二个小时的迷糊疼痛中,我看着丈夫从护士手中接过我们的孩子,他裹在我们买的羊绒色的襁褓里。我疼痛的身体极力想把它散架、瘫软了的部位收拢,这样我就能从分娩带来的所有挤压、呻吟和血腥的灾难中恢复过来。我累了,闭上干涩的眼睛,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但我想看蒂米初为人父的时刻。他的姿势僵硬,就像他们在产前实践课上教我们的那样:把孩子的脖子放在你弯曲的肘部之上,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其余的重量。他朝我摇头,微笑着——他唯一从这种木头姿势中解脱出来的身体部位,他似乎想展示自己强烈的责任感和骄傲。透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他泛着泪光的眼。

我转过身去,重新躺在枕头上。

早上,我母亲来了。她告诉我,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我父亲一定会为我的这一壮举感到骄傲,我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生命。她一连串地问我,你高兴吗?你松了一口气了吗?你还好吗?你感觉骄傲吗?

我可以不去回应她的狂轰滥炸,因为我是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一个精疲力竭的女人,正忍受著剧烈的宫缩,在疼痛的丛林中挣扎,骨盆区域如同被杵捣了般抽痛着。

我母亲没有坐,她站在我的上方,把我散乱的辫子编好,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翻了翻白眼:“会议怎么样?”

“呸,”她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掌,好像她并没有花六个月的时间去筹办这次活动,“我有了一个孙子啊!”

会议的主讲人是她的一个朋友,这个女人将自己在荷兰某所大学的化学信号研究与祖母的传统信仰知识结合起来,声称通过实践,我们都能闻到情绪。见我没有消除疑惑,母亲又补充道,她的助手很能干。

一个护士进来,把我从我母亲好心的包围中救了出来。

“达-席尔瓦?”

她的制服是那么白,而腰是那么细。这个护士看起来就像个硬纸板人。她看起来也有点像我浏览蒂米的Facebook时,点击“加载更多”时出现的人物。他平时的生活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和陌生人一起带着冰冷疏离的微笑。为什么尼日利亚的一些医院坚持给护士戴这些愚蠢的白色帽子?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塞在她的非洲式发髻里的没有镶嵌钻石的头饰。

“是的,”妈妈替我回答,“是她。”

有很多次,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在场,用她那充满激情的活动家的声音为我代言,比如三十八周前蒂米坦白出轨的那晚。可是,为什么需要她代言,我自己难道不是成年人吗?

“您的宝宝预计在三十分钟后再吃配方奶,”护士说,“不过,我需要观察你是否有了初乳,它是浓稠的,还是清淡的?是黄色的吗?”

当她伸手去抓我病号服的领子时,我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表情变得惊讶,她的眼睛离我很近,我认为她并不漂亮。我说:“什么都没有。”

她挣脱了手,用衣服的前襟擦了擦重获自由的手,仿佛借此恢复镇静:“好吧,但我还是得要看一看,达-席尔瓦夫人。”

“女士,”我母亲纠正道,“女——士。”

“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我从小到大都会听我母亲提出的问题,而它总是令回答的人结结巴巴。

护士的眉毛锁得更紧,她对我和我母亲的这种互动感到不安。

“对不起,达-席尔瓦女士。你儿子拉的便便没我们想的那么多。这没什么关系,但为了安全起见,我得摸摸看有没有初乳。”

这正是昨晚蒂米睡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时,我做过的事情。我又戳又拉又按摩,我的乳房一直肿到它从未达到的D罩杯,乳头却依然干燥。他们告诉我,初奶或类似它的东西会在怀孕几个月后或分娩前后出现。

“我说了什么都没有。”我猛地拉紧她们给我穿的灰色长袍的领口。我转过身去,从护士那张并不讨喜的脸转向我母亲的脸,她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

蒂米握着我的手,妈妈抚摸着我的肩膀,用一只胳膊肘搂着我们的孩子。又一天过去了,医生在我们出院前问了很多问题。我瘫软地挂在蒂米的胸前。他的手心总是那么干燥。我怎么能信任一个汗腺都会替他说谎,不会背叛他的男人,当他抚摸我的手臂,告诉我他要去阿布贾出差,只是出差时,他的手心也是干的,但这个男人应该相信他的妻子吗?他的妻子声称,她原谅了他的婚外情,轻易地原谅了他的出轨,他会相信这个说一切都将被遗忘和埋葬的妻子?妻子在他忏悔后亲吻他干燥的手掌说:“我们很好,宝贝。”如果这个女人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宽恕,他还应该相信她吗?

我从蒂米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伸手去接那个我们还没起名字的婴儿。离命名仪式还有两天时间。我母亲把他放在我的怀里。

“不要担心泌乳的问题,”医生说,“我也不想让你过于担心。有些女性泌乳时间较晚,有些则完全不泌乳。一些女性甚至说母乳喂养已经过时了!但只要宝宝能喜欢上美味的配方奶粉,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想问医生他是怎么知道配方奶美味的,比母乳更美味的,是不是婴儿自己分辨出来的?

当我们第一次看到婴儿的阴茎时,护士指着那片超声波图,她发出职业的笑声:“看他多为他的鸡鸡骄傲!”蒂米的眼睛含着泪。我转过头去,不看他,也不看我儿子的鸡鸡,而是将目光放在墙上的胎儿生长图上。一个儿子吗?我的心都碎了。一个能长大成男人的儿子,一个无论我如何教育他都可能伤害别人的男人,因为男人就是男人,即使他是最好的男人,就像蒂米曾向我展示的一样。我打起精神,转过身对着屏幕微笑。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身体开始排斥我的孩子,把父亲的罪过推到儿子身上?

我低下头,我的嘴张成柔软的“O”,轻轻触碰了下宝宝的脸。当他皱起脸,向我眨眼时,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如果你想见我们的哺乳顾问,”医生接着说,“欢迎你来了解。他不是内部员工,不过我很推荐他。我得说,给这一切一点时间。宝宝很好,便便也很好,一切都很好!”医生的每一面脸颊上都有三道横向的深深皱褶,当他说话时,这些印记就会在他脸上扭动。相比之下,我宝贝的脸颊看起来格外光滑。我把嘴唇紧贴在那滑嫩的肌肤上。蒂米对着这个镜头笑容满面,问我是否准备好回家了。

我们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来参加命名仪式。

他们为我庆祝,为蒂米庆祝,声音响亮。第一个孩子,一个儿子!有人把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扔到我的腿上——他们说,这是为了感谢我的辛苦。我对那件侮辱人的事只字不提。

蒂米穿着他母亲给我们买的几内亚锦缎面料的衣服走来走去,那是哈麦丹风暴席卷以来,我们从未见过的浅蓝天空色。他听了别人讲的笑话就停下来大笑,布料在他周围翻滚,如此自然,如此男人,如此蒂米。他整天抱着我们的孩子,似乎急于炫耀他有多现代,一个罕见的尼日利亚男人“允许”他的妻子保留她母亲的名字,他是一个将参与照顾孩子的男人。我想把孩子从他身边夺走,但我没有这个权利。至少在第一年,婴儿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缺失了。我的双乳正空虚地压迫着我。

我们给他取名菲卡约,我们叫他菲,奥卢菲卡约,我建议的名字都是菲恩、菲顿、弗兰之类,因为我对F类名字的情有独钟,是在我十几岁时痴迷于所有令人焦虑的英国文学作品之后留下的后遗症。但蒂米提醒我,我们是约鲁巴人,不是英国人,起名时应该反映出这一点。

约鲁巴语中有代表“这孩子是在痛苦和愤怒中孕育”的名字吗?一个意思为“这个男孩是在你丈夫承认错误后,你原谅性行为的结果”的名字?

我很快就妥协于他关于名字的论调,想起六年前他是如何悄悄反驳我对成为他女朋友的疑惑,就是那次,使我们一直漫不经心的约会得到了升华。“得了吧,我们在重要的事情上意见一致!”他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多人都没有的基础。”

蒂米母亲的牧师喊出了这些名字,奥卢菲卡约、奥卢吉米、奥拉通德。人们聚在我们租用一天的天棚下喝着葡萄酒,抽着香烟,举酒庆祝。当穿着长袍的牧师在菲卡约的头上轻轻涂上油膏时,这个婴儿哭了起来。我跳起来抢走了他。

“他饿了。”我喃喃自语道,没有对谁特别交代,回到了屋里。我听到身后响起了音乐,租来的扬声器里传出了桑尼·埃德爆裂般的歌声,我表兄妹的孩子们互相追逐的尖叫声,蒂米的母亲大喊着让餐饮负责人开始供应小排骨。这个女人基督般的仁慈避免了她和我母亲、我和她、她和蒂米之间的矛盾和摩擦。“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一样。”她经常如此喃喃自语,就像一句安抚人心的咒语。甚至当她不明白为什么儿子表现得“像个女人”,做家务,和我分享财务决策时,她也会耸耸肩表示接受。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关上了身后的育婴室门,但门不够厚实,无法将他们的声音淹没。

我的一个阿姨帮我系了收腹带,坚持认为包得越紧,我的子宫就会收缩修复得越快。现在我解开了绑带,让腹部放松在扶手椅上。我把菲抱在怀里,用一只脚把尿布袋拉近些。这是一个尴尬的过程,我完全没有掌握做母亲的技巧。

当奶嘴填满他的嘴时,他安静了下来,我很嫉妒这个塑料瓶。

我姑妈发现我一边在给菲喂食,一边在打瞌睡。

“哎,哎,喂奶瓶吗?”窗外的阳光反射到她绿色和金色的发胶上面,如同一堆鳞片般。我斜眼看着菲,他睡着了。

“姑妈。”我喊了声。

“你为什么不母乳喂养?”她双臂交叉放在自己的胸前。“德耶米的妻子有勇气告诉我,她不会母乳喂养,这样她的乳房就不会下垂,下垂!你呢?阿杜克?是不是也是这样?你母亲知道这个决定吗?”

“姑妈,姑妈!”我看着菲还在睡梦中,压低了嗓音。“我没有奶,姑媽。”我开始哭起来。

我姑姑的脸色松弛下来。她走过去抱起菲,把他放在他的小床上。她向前倾着身子,好像要拥抱我。

“我知道该怎么做。朱莫克也有同样的问题,但你应该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小女儿三岁了,我们求她别再给她喂奶了。我会给你一杯我姐姐在伊杰布做的阿格博酒。你应该搓它,就像……”她把手穿过浅蓝色的锦缎外衣,穿过我的胸罩,伸进我的胸部,开始揉捏。我从一声沮丧的叹息声中,感到自我意识离开了我的身体,飘到了有着丁香苗圃白色轮廓的天花板上,在我自己的头顶之上,在我姑妈的头顶之上,在我的身体之上,在我的羞耻之上。

我们所有的朋友中只有桑德拉,带着不适合新生儿的礼物来拜访。她写着一个关于母婴健康的令人厌烦的博客,却拥有很多读者。她没有带来边缘光滑的玩具,但她也会用伪善的目光盯着奶瓶和配方奶。如果我去搜索的话,我可能会发现她的博客里会有一篇愤怒的文章在抨击它们。蒂米捕捉到她的眼神时,告诉她,我需要休息。其他人给菲带来了欢笑、温暖和亲吻,当我将最后一个客人送出前门,回到寂静的客厅时,我感到如释重负。蒂米坐在扶手椅的边缘,我知道他想和我谈谈,我从地板上拾起一条围兜,朝婴儿室走去,躲到我的孩子身边。

“阿杜克。”

我转向我的丈夫,他高耸的鼻子像丘比特之弓,足以与蕾哈娜的完美媲美。我第一次吻他的时候,舌头跟随着它下陷上行的弧度,让我充满激情。

“你还好吗?”他问。

“好,为什么这样问?”

“你一直有点疏远我。”

我此时应该说:我不在乎你那愚蠢的前任,我在乎的是我不知道怎么生她的气。我嘴中说出来的却是:“蒂米,我们刚生了个孩子。你读过桑德拉关于母性的文章吗?”一种几不可闻的嗤笑打断了我的话。

蒂米指着我,又指着他自己。“我们没事吧?”他注视着我,让我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我听到他的提问,很快把目光挪开。

“我们很好。”我说。我低头一看,发现孩子的围兜在我的手里被揉成一团。我在柔软的白色棉布上摊平那些被揉皱的蓝色、橙色和粉色的蝴蝶。“我只是累了,你知道吗?”

“但你——”

我抬起头,害怕他会说我甚至都没有哺乳,是什么让我觉得累。

“你不让我帮忙照顾菲卡约。你总是睡在该死的育儿室。这不是我们的计划,阿杜克。”

当然,蒂米并非麻木不仁,他一直站着陪着我。当菲的哭声将我惊醒的时候,我不停地催促他,让他去睡,让他离开育儿室。“我只是对母乳的事情感到有点内疚。也许我有些矫枉过正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句台词从肺里吐了出来。

在我母亲认为宗教其实对女性不公之前,她曾经送我去主日学校,即使我们这些孩子不知道犯错意味着什么。老师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宽恕是神圣的。”现在蒂米已经向我展示了它的含义,说教让我感到嘲讽。如果宽恕是神圣的,为什么我要抗拒我自己的神圣?我想感受因为原谅出轨所带来的正义感,但我所感受到的只是对自己缺乏骨气、缺乏愤慨的羞愧,以及害怕如果这种事再次发生,我同样会轻易地原谅蒂米。

我丈夫很好,一直都很好。这是个偶发事件,他马上就供认不讳,因为他知道我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他很抱歉,他每天都在办这件事致歉,我看得出他心碎了,因为他知道他伤了我的心,他非常难过,他一直在以一种我能相信的方式道歉吗?

我是我母亲的女儿,那么,我还会考虑宽恕吗?

现在蒂米问我这是不是产后抑郁症。

“我不抑郁。只是累了。”

“回去睡觉吧,”他恳求道,“我想你。”

我往后退缩。

“天哪,我说的不是性。我不是怪物!”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是的,我们明天可以把他的小床搬到我们的房间。你觉得怎么样?”

蒂米叹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他英俊的鼻子,我逃进了育儿室,关上了那扇只有木头的门,不是金属的,不够厚实,保护不了我。但我为什么需要保护?为什么不是他向我寻求保护?当蒂米告诉我和前任在阿布贾做爱的事时,我想化为一柱火焰,我真想把他的口供烧掉,直到他被自我焚烧的气味弄得窒息,我夺去他的氧气,让他平躺在我的脚下,在我的怒火中融化殆尽。我要成为一个像我母亲的女人,YouTube上有我母亲在她的非盈利妇女发展组织的集会上讨伐州长的视频。州长说她应该把政治留给男性。“你竟敢这样,奥卢塞贡·阿德杜拉先生!”我母亲尖叫着,唾沫在她那涂着“鲁比吴”口红的嘴角聚集、飞溅。“你竟敢轻视承载这个社会的女性。要知道,是我们在支撑这个社会!”但是,我没有和她一样。我直接走进了他的怀抱,我的愤怒是如此犹豫:来了,又走了。我母亲要是看到她的孩子如此软弱,一定失望透顶。

我们在育儿室。我坐在地板上,在母亲两膝之间的折叠毯子上喂菲卡约,母亲则在我的头皮上涂油。椰子油的味道和配方奶的味道在我的鼻子里相遇融合。菲赤裸裸地贴着我裸露的乳房,肌肤紧贴着肌肤,当我妈妈第一次看到我们这样的姿势時,“亲密接触?”她笑了,“你从哪儿了解到这些?”这种靠近,他吮吸的嘴带来的动静和感觉,即使没有母乳出来,也会让我满脸通红。菲把奶瓶拽在我的乳房上,母亲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把它梳成笔直的玉米发辫。这就是做母亲和做女儿的感觉。

蒂米正在厨房里煮秋葵汤,一阵香气飘进房间,我听到了妈妈的肚子在咕咕叫。我们笑了。有一个和我共用厨房的丈夫是我引以为傲的事,也是我母亲赞同和推崇的生活方式。我挺了挺变得僵硬的脖子。

“对不起,很疼吗?”

我摇摇头。

“文案怎么样?”

“还行。我昨天提交了六月的工作计划。”

“他们不给你足够的假期,这可真够蠢的。”

“这样可以了。如果我停止工作,他们就会找一些大众传媒的学生来做,价格更便宜。这只是说说而已,我能应付得来。”

“蒂米的工作呢?”

“他很好。他正和德吉一起为可口可乐建立一个网站。”

“还有”——她继续给我编着头发——“你们俩还好吧?”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我的肩膀,这样母亲就不会感觉到这个问题给带来的紧张。

“为什么这样问?”

我感觉到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她是否通过我的头皮闻到了紧张的气息。也许她的教授朋友已经教过她的鼻子一两个技巧。如果是的话,她识别出了什么情感?羞耻吗?怨恨吗?愤怒吗?我要怎么告诉我的母亲这件事,这个女人教我永远不要和一个不尊重我的男人在一起,那么我现在在做什么?蒂米不仅在这件事上不尊重我,而我甚至没有生气回应?

每当我们听到丈夫离家出走、打人、在某个村子里有另一个家庭的故事时,我母亲就会开玩笑提起我的父亲——“那个为了逃避我制造的麻烦而死的人”,要知道,死总比行为不端要好。他知道她不会在家里多待一分钟,她的血液分子已经比刚见她时还亢奋浓烈。他在拉各斯大学的街道上见到她时,她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女人也是学生!学生不是女仆!学生不是性对象!那天他也参加了抗议活动,后来知道她是一个一夫多妻制家庭的最后一个女儿,她从未完全原谅原生家庭对她的忽视。“那是和你妈妈开始的故事,”当我坐在他腿上揪着他浓密的胡子时,他常常对我说,“真是我们的超级英雄。”拿父亲的死开玩笑让我感到不安,尽管我理解这是一种黑色幽默。但她会用那双渴望我能得到世界上所有美好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说:“女人受的苦够多了,不要再加上男人的问题在上面,请把你的鞋子放在门边。”

我现在不能告诉她,我已经让她骄傲的血液变得稀薄。

“我们很好,”我说。但我沉默了太久,她知道我在回避。

不过,她不会戳穿我的谎言。相反,她在晚餐时把她的椅子从餐桌上挪开,对我们宣布她即将离开,留下满满一碗未动的美味食物,让蒂米认为他因为放太多了盐而冒犯了她。但我知道,我的母亲将她的抗议从拉各斯的街头带到了我家。

我母亲走后,蒂米想和我再谈一次,他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一直试图确定我们很好,我们很好,我们很好,我们很好吗?蒂米想知道答案,他一定想知道。

我走进我们的卧室,把婴儿床挪开,让它远离蒂米质疑的声音。我想俯视宝贝的脸,让他皱着眉头,用他那充满光泽的棕色眼睛回望着我,他那胖乎乎的鼓鼓的脸颊让我感到安心,他那灰色的卷发让我想起新鲜和成长。

结果,我发现我的孩子脸色发青。他的拳头紧握着,手臂如同小木棍般猛烈地挥舞着。我们卧室里弥漫的紧张气氛让我们的儿子窒息了?

当医生告诉我菲卡约有胃食管反流,这是对配方奶的过敏反应,此时母乳是最理想的选择时,我感到乳房一阵剧痛。内疚能在身体上感受到吗?就像刀刃扎在手指上,像小腿抽筋,像自己咬到自己的舌头?

哺乳顾问的办公室在男生宿舍。我们从狭窄的车道上停的两辆吉普车中间挤过去,来到主楼后面的一间办公室。招牌歪斜,尘土飞扬,但我的医生说老野医生很擅长他的工作。

蒂米和我坐在沙发上,他在房间里踱步。

“你吃过鱼肝油吗?”在我讲述了我们的故事后,他问我。第四种配方奶粉正在菲身上试验,我的孩子瘦成了皮包骨,阿姨做的阿格博根本没有用。

我摇摇头。

老野医生让我想起了我十三岁时爱過的那些男孩。我们庄园里那些大一点的男孩,他们看起来又高又壮,大摇大摆,蹦跳地从我买火柴、美极牌调味料或者药棉的商店里买健力士黑啤酒。在我看来,他们放肆、毫无节制的笑声和戴在手上五颜六色的橡胶腕带,就是成年人的缩影,他们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得到它们:啤酒,生活。

蒂米也是这样,他如此执着地追求我,如此需要我。是什么打破了这个执念,并按下了足够长的暂停键,让阿布贾事件趁势而入?

“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我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说的话,就像她以前做过的那样,那些日子,我哭着回家,因为一个男孩不爱我,一个朋友不再和我说话,一份我没有得到的工作。她会挺直我的肩膀,帮我擦脸,坚持说:“这不是你的问题,让它滚开!那些欣赏你的人会来的。”她拥抱着我,“我温柔、敏感的宝贝。”她在我的耳畔低语道。我回忆起,那声音听起来有点悲伤或担心。一旦我通过母亲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当我回到这个世界时,就会不那么胆怯,而是更大胆,对生活要求更高。

老野医生让我坐在会诊椅上,脱下上衣和胸罩。我喜欢他没有寻求蒂米的允许或认可,不像医院里的许多护士在照顾我之前会先询问我丈夫的意见。

当空调的冷气让我裸露的乳头变得硬挺,我不去看任何东西,不看蒂米,也不看医生,我放下双臂,抑制住想要遮住自己的冲动。

老野医生盯着我的乳房,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捧起乳房,乳胶紧贴在乳房上。

这是忏悔之夜之后第一次有男人摸我的胸。那个给我们带来了菲的夜晚,那个愤怒的一夜,我让自己的指甲扎进他的背部,抓他的皮肤,抠出他的血,他抓住我的胸部,咬我的胸部,我弯下腰,在他粗鲁的嘴里,让他更用力,更长久,永远地挤压着它。

会不会是我那天晚上混乱的快乐毁了我对孩子的爱?

医生把凝胶挤在他的手掌里,开始治疗我的乳房。手套从我的皮肤上滑过,滑滑的凝胶给我的皮肤带来轻微刺痛的感觉,伴随着一种轻柔的声音,他的手指先从胸骨开始以划圈的方式,一圈一圈地划过,直到他拽住乳头。

随着力量越来越大,我不由弯下腰。老野医生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温柔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放松。我抬起头去找蒂米的眼睛。他的脸毫无表情,紧绷,我知道他在努力不让我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情绪。

我想:蒂米,看看另一个男人在碰我。

然后我感觉到了,一股暖流从我的左乳头流出。乳汁就像从我身体里爬出来的生物。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然后抬起头想和蒂米分享这一刻,但他已经转过身去了。

在我的母乳给菲使用之前,医院需要测试一下。我的母乳。菲的母乳。当医生向我解释母乳含量,他们为什么要检测,母亲如何传递除了脂肪和蛋白质以外的东西,母亲接触的毒性如何会对婴儿造成风险时,我能听到的都是你的母乳。蒂米的目光一直向下飘移,落在我的胸部上。

后来,我母亲带着她会议上的那个女人出现在医院,那个嗅觉教授。这位女士决定接受拉各斯大学的客座教授职位,她们刚吃完午饭回来。我伸手拉住母亲的手。“我们正在等测试的结果。”我说。

“蒂米呢?”我能看到我母亲叫他名字时鼻子上的皱纹。我不会去证实她怀疑的事情。

“和菲一起。”我回答。

另一个护士走过来站在床边。“又该用吸奶泵了,夫人。”

护士拉开病号服的开襟,开始给对我的乳头润滑。我不去帮忙。我也不会动,我只是躺在那里,只是一具身体。当泵连接好并打开后,我母亲的那位教授朋友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她那彩色和服制造的嗖嗖声在门口消失,我妈妈跟着她出去了。

现在只有我和护士在一起,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液体顺着管子流入瓶子。你在看什么?我想问她。乳汁从我的乳房流出的感觉是如此的奇怪,就像一根被彻底解开的绳子。我真想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我母亲和她的教授朋友已经回到了房间。我母亲用手摸我,急于表达她对我的关心。

“妈妈”我说,把脸从她讨厌的触摸上移开。

“你想去看看蒂米和菲吗?”

“是的,是的。”她匆匆走出房间,很高兴能帮上忙,把我留给了教授。

“晚上好。”我低声说,恢复了我的礼貌。

她转向我。她的脸看起来很凹陷,皱纹像手掌上的纹路一样散开。她对我的问候点了点头,然后向我的床走近了些,神态几乎像个帝王。她还没到我跟前就停住了。

我很好奇: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令她讨厌?她为什么不靠近点?她训练有素的鼻子能闻出我的羞耻吗?我这个失败的母亲角色,失败的妻子,还是一个失败的女儿?

她沉默了很久,我想她没有听到我内心的疑惑。接着,她又走近了两步。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口音很好地表达了她生活过的所有地方,鼻音、短音、扁平音和抒情都融合在了一起。“晚上好,”她转换了一下姿势,“你怎么样?”

我对她的问题并不感到驚讶。“你闻到了什么?”我问道,用尼日利亚人的方式,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

她笑了,脸上表情有些难过。“亲爱的,”她说,从别人嘴中听到这种亲昵的称呼,令我有些厌烦,“亲爱的,你闻起来很像你妈妈。”

我母亲陪她的朋友出去叫出租车,我溜下了床。我沿着走廊走下去,爬上通向我孩子病房的楼梯。我发现蒂米在菲的婴儿床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一张薄薄的窗帘将他们与房间其他部分隔开,这是保持隐私的唯一东西。我站在那里凝视着我的家人。

“蒂米。”我低声叫道,他猛地惊醒了。

“嘿。”他揉着眼睛说。他看着我的胸部,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乳汁漏到我的袍子上形成了的斑点。

“蒂米。”我又叫道。

他站起来,领着我走出病房,来到昏暗的走廊。在更远的地方,每隔几秒钟就会有一盏荧光灯闪烁。

“嘿,你怎么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从我手臂上滑下来,又滑上来,往返抚摸着我。“我已经原谅你了。”我说。对于我的工作来说,我依赖于同义词词典,寻找新的词语来表达旧的东西,用一种有技巧的方式,将委托人的指示转化为对方可以了解并接受的副本。但对于我自己的生活,文字是平淡的。我只能说出我能说的。

他停住了,吞咽了一下口水,“你早说过,你原谅了我。”

“我说过,我发誓。”我举起双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当我的身体因为我们的孩子而鼓胀时,我要对我的丈夫微笑,他是我第一个有足够信心把他介绍给我母亲的男人,我确信他不会行为不端。我一定从我母亲的乳房里吸取过抗争之火,哪怕只余有一点点痕迹。我重重地压在蒂米身上,“我只是讨厌原谅,太轻而易举。”

我感觉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这是我第一次允许我们讨论这件事,自从他把箱子扔在我面前,跪在我面前,哭着乞求我的原谅,“你在说什么,阿杜克?”

蒂米的下巴上有一道疤痕,一条小的斜线,几乎被他的胡子遮住了,我喜欢用拇指摩擦那略微隆起的疤痕。他说,他不知道它怎么会在那里。但如果伤疤能说话,它会说什么呢?如果身体能讲出它不会忘记的东西,身体会不会对它们置之不理?我伸出手去摸它。

“我说,我很生气,是因为我轻易地原谅了你。”我告诉他,“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些。”

医生说毒性可以通过母乳传给孩子,如果我不向蒂米坦白这些事,我的体液会不会涌动着无法表达的粗俗情绪?而它们会不会让我的儿子窒息?

我将手垂在身体两侧,放开了蒂米,他蹲了下来。他轻轻颤抖着,捂着脸说:“你告诉我该怎么做。给我一个清单,什么都行。我该怎么办呢?”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我该怎么办呢?”他失去平衡,紧紧抓住了我的膝盖。我低头看着我丈夫的头。他没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事情去做。这件事是关于我的,一直只与我自己有关的。荧光灯又亮了起来,就像手电筒在一个废弃的房间里扫视,照亮了那些在黑暗中停留太久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脸上刻着部族标志(左右脸颊都用刀划出印记)的医生宣布我的母乳对于菲是安全的。他笑得很开心,脸上那些如同逗号般的累累伤痕都朝我舒展开来。

当菲躺在我的怀里,当他的嘴唇和牙龈环绕裹住我的乳头时,我无法停止哭泣。情感涌上我的胸膛,炽热而有力,它涌上我的脖子,涌上我的头,然后向我袭来。我把他拉近我沉重的胸部。我紧紧地抱着他。我的吻弄湿了他的额头。那鼻子像我的吗?那双眼睛,像我妈妈的吗?“我的宝贝,”我哭着说,“我爱你。”我哭泣不已,“我爱你。”我哽咽道。

母亲坐在我的床边,让我尽情地哭,她只是抚摸着我的辫子。蒂米出现在门外,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他还在为昨天的谈话心神不宁。我母亲停止了抚摸。她站起来,对我笑着说:“看,我的孩子是个妈妈了,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了。”她的声音很温柔——没有哀伤,没有忧虑,也没有恐慌。

我向蒂米点了点头,让他靠近点,他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来到我和妈妈、我和孩子的身边。

责任编辑:易清华

佩米·阿古达来自尼日利亚的拉各斯,海伦·泽尔作家课程的毕业生。在密歇根大学,她的小说手稿获得了二○二○年黛博拉·罗杰斯基金会作家奖。小说发表在《格兰塔》《犁头》《美国短篇小说在线》《西洋镜全故事》,以及其他地方。此篇小说收录在《2022最佳短篇小说·欧亨利获奖作品集》中。

猜你喜欢
母亲孩子
母亲的债
孩子的画
给母亲的信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熊孩子爆笑来袭
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