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我似乎只有在周末休息的时候,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打开窗户,向着远处的渭水河面,非常专注地瞅上几眼。那个时候,通常是中午十二点或者下午六点多,我一个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家人的午饭或者晚饭,窗台上搁置着几瓶辣酱、白糖、浓汤宝等常用的佐料,随手一伸就能够着。与此同时,河面上的一些景象就会有意无意与我撞个满怀。比如,春日清波清流,夏日浩浩荡荡,秋日绵长悠远,冬日瘦长羸弱,偶尔,还会有一朵云、一缕风、几片柳叶从渭水的上空划过,像老母亲在抚摸儿女的脸庞一般轻柔温和。
其实,这条河距离我的村庄不远也不近,大约十五里,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条河岸两边的老百姓日子过得比较富裕,经常会拉着西瓜、蔬菜等吃的东西来卖。我们这边的村里人穷,没有钱,多数人家会用粮食换,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往那边人的过活,争着将姑娘嫁到渭河以南,老輩们俗称“河南”,村里很多人家都与这条河滋养过的一些村子扯上了关系,一来二往,河那边的久远故事也会渐渐传到河这边。
我对这条河的最初印象来源于村里一位熟稔三秦大地历史和地理的苏姓人家,他的小儿子与我们小叔是中学的同班同学,两人经常探讨地理课本,包括地图上星罗棋布的河流和村庄。于是,这条河与秦人之间的衣襟相连,文化文明与传奇故事就这样从他们口中跌入我单调而蒙顿的童年。
关于这条河水的地理追溯和人文传统,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题。从隶属性上来说,它属于母亲河黄河的最大支流。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渭河像基座一样俯在黄河流域南端,它从甘肃中部发源,一路昂首向东,出甘肃后,其蜿蜒绵长的身影抵达宁夏南部,辐射整个陕北与关中。可以说,陕西超过百分之六十五的人口与生产总值、一千四百多万亩良田,都受其惠泽与滋养。
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沿着渭河从西向东,他们布满沧桑与深情的脚下,每寸土地都有一段刻在生命基因里的故事。每当我的手指在北纬36°的脉络线上划过,我总能捕捉到,这条生养我三秦和陇西千万父老乡亲的渭河,从陇中鸟鼠山蜿蜒而出,源头处有大禹“治水导渭”的传说;其沿着陇东山区深切下行,途经天水时,传说中的伏羲、女娲便在此繁衍生息,滚滚东流的渭水,滋养着沿岸人民的生命,也滋养着他们的精神气象。一九五八年,中国考古队在有渭河第二大支流之称的清水河下游挖掘出了最远距今八千年的大地湾遗址,其中更是埋藏着中国最古老的农耕印记。
渭水一路东流,孕育和滋养了华夏文明的脉络和精粹。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也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要用自己的笔墨传承和渗透的使命,这种深悟自然源于《山海经》和《尚书》,虽然只是泛泛而读,但仍旧遮掩不住那朵远古的文明之花。那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一定是上古安静地坐在这里,用沾满河水的笔,书写了渭河岸边所有最初的淳朴生灵。如陶罐麦田,是农耕的图腾埋在沿岸的沃土;又如炎黄部落和周秦先民,在一个个日光星辰下,前脚赶着后脚,前人拉着后人,一路沿着河水向东扩展,也一路在河边开荒种地、养鸡养鸭,直到养出一个繁荣富庶的国度。
这只是物质层面的,还有一种精神和文化的内涵也在这条河边一边滋生,一边深厚,最终,它将一个民族历史的天空织补得如灿烂星河,更让历史沿着这条河流继续向纵深方向延展和繁荣,从而成为一个民族最初的记忆。很显然,它们是被一条河流串起来,再投放进这条河中,彼此依赖,彼此渗透。无论是后来的神话传说还是考古发掘,后世的目光总是会朝同一个地方望去。他们一次次拖着虔诚的足迹,一次次顺着渭水流淌的方向,一路蹒跚,一路探究,最终找到了属于华夏文明的秘籍和答案。
在渭水边,我首先所能念及到的,便是上古传说和夸父、伏羲、大禹的名字,它们被镂刻在《山海经》里成为后世传唱的活词典。那时,渭河与黄河并称“河渭”二字,夸父逐日,饮干了黄河与渭河的水,换成了一个颇为生动的文辞叫“鸟鼠同穴山”,也就是今天甘肃定西渭源县的鸟鼠山。后来,到《尚书·禹贡》中,则更多记载了大禹劈山导渭的传说,颇有几分豪迈壮阔的英雄气概。
某个寂静的夜晚,当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用自己的一支笔,为这条河留下一些记忆或者文字时,我先想到的,便是从内心深处去认知这条河流,比如它的源头。它的历史,它的脉络与经纬,都是我要去填补的。于是,我一边搜寻历史,一边想象历史,想象大禹带着我们的祖先,赤膊上阵,凿穿山脉,让渭水一点一点向东而流。有了水,就有了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有了细碎繁杂的人间烟火,像一盏灯,将空旷的大地和尘世点亮。直到有一天,我的祖父、父亲和叔伯们聚在一起,谈起渭河,给了它另一个更加亲切的名字:禹河。乡亲们从嘴里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满脸的亲切和质朴表情让我有了很大的冲动,去摊开纸张和笔墨,沿着一条河恣意游走,但是却未曾实现,主要原因是担心自己的匮乏和浅薄不能给予它足够的分量和尊重。直到一个被夕阳和彩霞相互衬托的黄昏时分,置身渭水之畔,对着脚下滚滚东流的渭水,心中的某根情弦忽而就被触动了,疾步返回家里,打开电脑,似乎一股水流已漫过我的笔尖。于是,我的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我的思绪沿着案头的一张河流地图,极力寻觅和探求,看到那些或平坦或拐弯的河流周边,一个个沿着渭水而生的陈仓、咸阳、长安等名字瞬间从地图上跃动,一并跃动的,是那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的鲜活的上古神话与古老传说。甚至,我会顺着潺潺流动的渭水,去刻意找寻它在《诗经》里经久不息的传唱,这又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历史啊!一种兴奋和激动,让我探求《诗经》的热情顿时浓郁和高涨起来。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应该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阳”这一句开场白,是由先秦时期一个佚名所做的《渭阳》。足以看出,早在周代,渭河边就飘来了隋唐盛行的临桥别离之风。继续触摸《诗经·邶风·谷风》跳动的脉络,便又惊喜地发现“泾以渭浊,湜湜其沚”的句子,据说是“泾渭分明”最早的记载。乃至于后来,妇孺皆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但使《诗经》民间化,更是将秦人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和求而不得的惆怅心理勾勒得含蓄而深沉。
那年,初读《诗经·国风·秦风》,读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只是莞尔,以为是写情人之间的旖旎缱绻,仔细看了注解,才知记写的是文王在渭河边访贤的典故,恍然大悟,为自己的浅薄感到脸红和惭愧。后来,又读到唐代诗人温庭筠的《渭上题三首》,曰:“目极云霄思浩然,风帆一片水连天。”活脱脱呈现了渭河烟波浩荡、百舸争流、荷叶田田、渔舟唱晚的美好胜景。
这些充满古人智慧、民间才情和苍生烟火的诗句,在悠悠渭水边流淌着,成为秦人衣襟上的纽扣,呼啦一下散落开来,一段属于先秦的远方时光被诗意地拽到眼前,令我一字一句咀嚼和回味。
如今,渭水依旧东流,而历史不再回流,但我们依旧能在那些斑驳的印记中,找到同一个答案:秦陇大地的兴盛与衰落,渭水都看在眼里,并以不同的姿势容纳进去,默然流淌,孜孜不倦。她哭泣,沿岸同泣;她欢歌,秦陇同歌,这样的呈现和繁衍,一直辗转至今。
这些历史与景象,于我一个距离渭河咫尺之远的人来说,又何其幸运!
我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窗户,与对面的渭水对视。那个时候,一定是读书倦了或者写作累了,想靠在窗边放松一下,我的眼睛只要往窗外看一下,隐隐约约的河水总会跌入我的眼帘,我听不到它流淌的声音,但可以感知到它生生不息的脉络涌动。
我深知,千百年来,在这条涌动的河流背后,一些人的名字被历史和岁月铭记,并不断流传。当我用自己的笔墨浸入到这条河的母体之后,他们的名字瞬间鲜活起来,成为我指尖下跳跃的火苗。我依然无法忘记,在几千年前,他们用自己的双脚踏遍了这条河流,远古洪荒、刀耕火种、鼓声阵阵等一些词语和词语背后的故事,都会在不经意间回响在汩汩流淌的河水中,让我心怀敬畏,也泛起一股子冲动,用笔墨去踏寻他们的足迹。
童年的记忆里,大多充满着饥饿和艰难困苦,至于读书的快乐更是稀薄而遥远,尤其是儿童读物对于清苦老百姓的孩子而言,远而又远。每当我们跟随大人们去距离村子十五里的绛帐古镇时,总会遇到一条河,它的名字叫渭河。宽阔的水面上,漂荡着来来往往的旧船只,或者装满了砂石,或者站满了渡河人。
在村里,家境比较富庶的算是八爷家,他的儿子能识文断字,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农活不忙的时候,孩子们会聚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让他讲故事。不过,这种机会很少,大多时间,靠玩了无数遍的抓石子打发时间。玩腻了,便呆坐在树下,顺着不远处的天绛公路朝南看,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一条马超岭将渭水阻断了。若是上到树上,远眺,便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渭河,尤其是渭河发大水的时候,我们塬下的小苇河里漂满了木头、箱子、西瓜、苹果和李子、衣物等,是渭河南岸的百姓家里遭水灾被冲下来的。
这个时候,伙伴们就成群结队跳进小苇河,专捡吃的,大人们捡起一根根木头盖房子用,那算是童年时期比较热闹和快乐的一段时光。
很快,雨季过去,我们又回到单调、枯燥的日子。玩丢方、沙包也厌倦了,你看着我,我看看你,总想找点新鲜的事物打发时间。二毛的胆子大,朝着路过皂角树的先生八爷大声喊,八爷,来,给我們讲个故事吧?
八爷看着二毛手中从河中捡来的还沾着干黄泥点的李子说,那就给你们讲讲大禹治水的故事。我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从八爷口中,我渐渐熟悉了一个叫大禹的人,会治水除妖,庇护苍生,还会神机妙算,一个属于英雄史诗般的传奇人物就这样走近了我们,也填补了那些知识贫瘠的岁月。
后来,我终于上小学了,手捧着课本,一字一句在字里行间触摸大禹,那种存在感和真实感更为强烈。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了,当我一个人站在小城的渭河边,看着汤汤渭水悠然东流,也会不经意间想起大禹,想起他站在渭水岸边,望着肆意翻滚的洪水淹没了良田,将饱满的谷穗深埋在淤泥之中,即将成熟的果树连根拔起后,被冲进渭河,漂浮在泥沙俱下的高浪里。而洪水似乎还不满足,肆虐着冲破河堤,冲进村庄,将一座座草棚吹走了。混浊的泥水像一头头怒吼的狮子,咆哮着,溅起三尺高的浊浪,继续昂首挺胸般地涌进瓦舍,涌进牛棚和羊圈,瞬间,村庄变成一片汪洋。
这时,我无比崇拜的大禹正跟随他的父亲带着村民们奋不顾身地抗洪。他们用一块块大石头、一袋袋碎石子、一捆捆柑橘,沿着河道的决口处堵了又堵,塞了又塞,洪流中到处飞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和裤脚。他们顾不上皱眉,挽起衣袖,狠狠地擦一把眼泪,洪水不退,何以为家?然而,洪水年年来,年年堵,却始终没有明显的治理效应。
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大禹开始思考,显然治水光靠堵是不行的,必须疏通和导流。于是,他总结了家父失败的教训,一段一段改造河道,人为设置障碍,指引洪水朝地势低洼的地方流去,直至它安然归入大海。
那一年,大禹刚大婚,第三日,他告别妻子走出家门,毅然走上治理洪水的漫漫征程。他的双脚几乎踏遍了黄河中下游的各处水道,制定疏通方案,跟老百姓共同开挖新渠,吃在田野睡在路旁,甚至三过家门而不入,其精神令后世仰慕。
我九岁那年,村里的教书先生我叫五爷,他家世代为文,知晓很多关于大禹治水的故事,每当课后闲暇的时候,先生五爷就给我们讲大禹拿着镐头,率领人们挖渠开山,疏通河道。他还请来为父亲盗取息壤的神龟,帮忙运送土石,又请来天生神力的应龙帮忙划开水道,应龙的尾巴非常坚硬,能在地上划出深沟,帮人们引导洪水。
先生五爷告诉我们,在大禹治水的艰辛过程中,他也遇到了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难题。比如他曾经三次来到桐柏山考察,每次站在山前,那桐柏山不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就是山石号叫、树木怒吼,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暴虐力量,阻止他动工治水。后来,还是凭借诸神除掉了水怪,淮水终于流向大海。大禹又带领治水大军,浩浩荡荡来到黄河,他迎着山风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派遣应龙前去划出河道。应龙在水中翻腾,向左划,水向右涌,向右划,水向左涌。半晌过后,河道还是划不出来。后来得知,原来这片河底崎岖不平,加之奇峰怪石,无法实施治水方案。大禹的良苦用心感动河神,送来一青石,刻满了此处河道的水势及河床轮廓,水军治水热情和士气空前高涨。
到龙门山这一段,山势陡峭,地形险恶。他组织工匠,反复考察,最终决定在最窄处凿出通道。工匠们日凿夜钻,金石摩擦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要击穿他们的心肺,但只要大禹跟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一个人偷懒退缩,他们的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浑身上下挂满新伤旧痕,却没有人抱怨,直至敲出八十步宽的一道豁口。几个月后,洪水流到这里,再也翻不起大浪了,它像一头被驯服的温顺绵羊,将汹涌的气势很快收敛起来,河水沿着被开凿的河道,缓缓奔流向下,直至跃出龙门,一泻千里,两岸百姓安居乐业,谷物丰收,一派祥和景象。
五爷讲到这里,算是将大禹治水的故事彻底讲完了,我的童年时光也即将结束,我即将离开村庄,到五里外的镇子里上初中,关于渭河最初的记忆和传奇故事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搬进新屋后,我离渭水边更近了。从我家到渭河边,直线距离三十米,下楼十米到家属区北门,然后十米到路边,等过往的车辆少了,再过六米的马路,上三十七个台阶,悠悠渭水便在我的眼前一览无余了。
和喧闹的市区相比,高新区居住的人并不多,但几乎每一天都会有人去河边。尤其是初夏来临,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晚饭后,卸下一身的繁冗和细碎,徜徉在渭水岸边。长长的、一眼都望不到头的河堤线上,铺满了密密匝匝的青草和绿植,间杂着一株株粉粉紫紫、黄黄白白的花儿,风不急不缓,阳光不薄不厚,一切都恰到好处。也有大红的刺玫点缀其中,如一蓬热烈烂漫的红色锦缎,月月红透,直到寒霜挂满枝头才会彻底凋谢。
几场雨后,河水多了起来,河面也渐渐宽阔起来,去河边走一圈的欲望更为强烈了,于是,这条长长的青砖瓦铺就的小路就被我笃定地踩在脚下,向西到卧龙寺大桥,向东到虢镇大桥,快走时半个钟头,慢走时则需要一个钟头,无论快慢,其实,都在一寸一寸丈量渭河,也让自己的大脑一点一点放空,去盛装更多有营养价值的东西。
当然,也有雪天走渭河的时候。那时,渭水空旷而寂寥,一个人都没有,连觅食的鸟儿也找不到,只有风声呼呼而下,只有雪花簌簌而落,我一个人,冒着漫天的大雪,脚下厚厚的积雪,踩下去咯吱咯吱響,觉得有声音落地,转身一看,原来是厚厚的积雪压在几棵黑黝黝的瓦松树上,细一点的枝干终究扛不住,那冻了一夜的雪一整块一整块掉落在地上,用手捡拾起来,硬邦邦、冰凉凉的,直叫人打冷颤。
就在这样的一种“千山鸟飞雪,万径人踪灭”的氛围中,我听到了不远处一阵阵埙的呜咽声,幽幽传过来。走近了才看到,一位老伯,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他身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坐在一棵柳树下的木质椅子上,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椅子的一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几片干枯的柳叶缩在深深浅浅的窝中。老伯吹得很专注,全然没有感觉到我的近身,我尽量放轻脚步,压低呼吸声,只静静站在他身后,听这一缕缕浑厚苍凉的曲子夹杂着片片飞雪,落在我的身体和灵魂深处,那声音钝钝的、低低的,仿若要穿透人的五脏六腑。我一边凝神仔细听着,一边盯着他手里的埙——更多像一只大肚佛一般的泥瓦罐,再顺着老伯的斜方向往前走两步,彻底看清了,其实,我更在意的是老伯手中的埙,那是一只深褐色的、光滑饱满的陶质埙,能沿着周边数出有七个洞眼,像七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更像一只只洞穿千年风尘的眼睛,流淌着岁月的沧桑与时光的沉淀。让我更为惊叹的是,老伯背朝我,端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畏惧河边肆虐而过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他的一双眼睛望着空荡荡的渭河,旁若无人地吹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我在那一阵幽幽怨怨的呜咽声中,仿若看到了这片绵延八百里的黄土地上,那一个个散落在尘烟里的陈年旧事,正被一只埙、一位老人,以无限深情的姿态,演绎得风生水起。与此同时,一种孤独与清寂,厚重和苍凉,瞬间摄住了我的心。那个冬日的下午,老伯、大雪、长河、埙声,一点点勾勒出属于渭水胸膛里的那种无比盛大的空旷意境和幽思,就这样停驻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无法忘却的回忆。
转眼,春天到了,河边的樱花树不经意间就长出了饱满的花蕾,殷红的花蕊团团相拥,等一场风或者来一场雨,便会欣然绽放。柳树则含蓄很多,幼小的、淡淡的鹅黄色嫩芽,沿着柔软的枝条爬满了。碰上晴好的天气,我褪去包裹了一个冬天的棉大衣和棉皮靴,沿着河堤,甩开僵硬的臂膀,大踏步走在河堤上,感觉浑身上下轻盈了许多。
此时,河里的水早已融化,岸边的野草闪着一抹一抹的绿影儿,像年少时萌动的对生活的彩色希望。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洒落在河面,也将一河的水照暖了,照亮了。两只脚行走着,什么也不用想,只把自己的一颗心放进去,洗一洗,那些攀爬在额头上的沉郁和杂乱的心绪,都会被洗涤得干净和明媚,抬头看看清亮煦暖的天空,整个人都会利落起来。
最惬意的莫过于盛夏的渭水边,孩子们放暑假了,在某个清晨或者晚饭后,沿着渭水行走,行人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一茬一茬,从未间断。一时间,孩子的嬉闹声,大人的谈笑声,都跌宕起伏在渭水岸边,演绎出繁缛而火旺的人间烟火。
夜幕降临,河边的喧嚣声更多了。先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母亲领着她的女儿走在我的前面,女儿扎着长长的马尾,上身粉色T恤,下身牛仔短裤,简约而青春。我认出了,女孩是凤翔分院的学生,经常在校园里碰到。她与母亲说着自己在学院度过的美好时光和专升本的奋斗历程,尤其是与母亲一起分享着六个室友全部榜上有名的喜悦和骄傲,于我而言,另一代人的梦想和追求像一剂良药,足以释放疲于劳碌带来的困顿和压力。仰起头来,水边旺盛的草木散发着的浓郁的青草气息迎面而来,心情一下子舒坦起来。
再往前走,也会看到形色各异的直播现场,是由一到两个架子、几盏充电的幕布灯、一台音响灯等组成,表演者从一人、两人、三人到团队不等,相隔五十米或者一百米,阵势便随之拉开。有光着膀子,扯着嗓门卖力表演街舞的英俊小伙;也有站在青砖灰瓦的墙边,手举话筒哼着民谣娓娓道来的妙龄少女;更有操着一口浓郁的西府腔调,对着镜头兀自侃大山的不惑汉子,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近忽远,表情时而大笑,时而哭泣,极富表现力,也颇吸引人。只听得他一边努力表演,一边上下嘴唇以最快节奏碰撞出主播辞。稍微听一下,也觉得蛮有趣的。
我在河边小广场的一处僻静处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手持自拍杆,一个人对着一盏昏暗的路灯,也在直播中。她衣服宽大,相貌普通,皮肤稍显粗粝,更没有化妆,从镜头里能看到脸上布满了哀愁。从言谈举止,就能判断出显然是最近才新开播的,无论姿态、声调还是情绪都不老练,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甚至我靠得很近了,才听清楚了她直播的缘由和内容,大抵是家里家境不好,老人瘫痪在床,爱人患肾病一周得透析一次,孩子也在上大学,学费还没着落,负担太重了,一个人背不动了,还好,家里有五亩翠香猕猴桃即将成熟,想通过抖音直播试试,看能不能卖出去一些,先把孩子的学费凑出来。
女子用尽量压制的情绪一边诉说着自家的困境,一边谆谆承诺着自家的猕猴桃九分甜,一分酸,吃着一定会满意的。最后,她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着:“留在直播间的家人们,十九块九可能是您一杯奶茶的钱,却能一点一点救了我们全家。”她真诚而动情的声音让我心生几分怜悯,果断掏出手机,加了她抖友,点开直播,下了两单,才安心离去。
夜色渐深,渭水两岸的高楼上,从一扇又一扇的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一座城市的夜归人。不觉感叹,互联网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拉近着所有人的距离,而我眼前的渭水,犹如一位温良的老母亲,将这一切都接纳和消融了。
在渭水边居住久了,也渐渐懂得了它的习性。正如你最亲近的人,时不时地,也会没有任何的道理对着你乱发一通脾气。那个时候,守在它身边的亲人们,最初是承受和忍耐,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将这种情绪抵偿或者消融掉。
我通常是靠着河中央的一棵粗壮的柳树来判断这条河的脾性的。比如每到立秋后,总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暴雨落在小城里,远处的秦岭,近处的北坡被雨水一场又一场地浸泡后,一股又一股的黄泥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渭河,顿时河水暴涨,水流湍急,眼看着河中央的那棵树,先是树干从根部往上一节一节渐渐淹没水中,还有一些顺水漂过来的毛丝物、秸秆、垃圾袋一圈一圈缠裹在树枝上,随着动荡的水流漂摇不定。
雨依然在落,河水依然泛滥,它用一泻而下的姿势近乎贪婪地占领地盘,一米两米,淹没草地,淹没花海,淹没人们种下的蔬菜和庄稼,最后,连同岸边钓鱼的老张师傅也一并吞噬了。
老张是我们分院外聘的实习师傅,老伴退休早,最近几年一直给外地工作的女儿和儿子轮换着带小孩,剩下老张一个人常年在宝鸡。那是一个下午,老张师傅下了早班,回到家里,带上他的渔具去河边钓鱼。与别人钓鱼不同的是,老张喜欢独自一个人去一处安静的河道,没有人打扰,只有一根鱼竿、一条河流、一杆烟斗,可以陪着他一整天。
谁也没有料到,黄昏时,我的小城遇到了一场近乎十年来的最大强风,我站在自家的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朝着窗外的渭河张望,只见空旷的河滩上,一股股狂风刮过,河道中的尘土、砂石在空中漫天飞卷着,大一些的,落到地面,再被风扬起来,搅得天地一片昏暗。河堤上,一辆皮卡车慢慢开着,从车子的喇叭里反复传来响亮的规劝声:异常天气,请珍爱生命,远离河道。
随着喇叭不停的吆喝声,我隔着窗户看见,河边散步的人开始紧张起来,他们行走的步子明显大了,也急了,有的开始扯下衣服上的帽子,裹着头,有的还抱着双臂,仓皇而逃。
半夜里,我再次被门窗的嘎吱声惊醒。起身关窗户,能清晰听到并且感知到,渭河上的风狰狞着,打着口哨呼呼而过,雨似乎更大了,一股子很重的湿气漫卷着挤进屋子,整个夜晚,不再平静。
第二日,我的同事老张没有来上班,我们打了他电话,通着,可一直忙音。后来,还是在另一位外聘师傅老徐那里要来了他爱人的电话,打听到居住的小区及楼层,强行打开门,家里空无一人,才大抵分析出他有可能去河边钓鱼了。老徐顿时紧张起来,老张有高血压,昨夜又是大风,又是大雨,会不会出意外?
话音刚落,几个人又赶紧驱车去河边,终于在一处比较大的石头旁边找到了老张,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冰冷而僵硬,嘴角有浅浅淡淡的白色唾液,似乎被风干了。
我们分析,狂风大作时,老张大抵也警觉到了河边的异常,他是慌忙撤离河道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突发脑梗,身边无人及时救治而死的。
在老张的葬礼上,我们见到了他的老伴,在家人的搀扶下,捶胸顿足,懊悔自己沒有在家,如果在,大风来临时,一定会及时打电话催促老张回家,更会及时发现老张没有回家,及时外出寻找,那样的话,即便老张发病,也会被很快发现而得到及时救治。
我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抱了抱老张的爱人,心里也难过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就这样被终止在风雨之夜。从那以后,当碰上大风或者大雨时,我几乎不再涉足河边。再后来,我每年都会听到,这条河会以不同的方式,吞噬着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们。比如,我的患抑郁症的同事,在平白无故消失一个月后,他的尸体在渭河绛帐段被找到,直到现在,他的死,都成为一个谜。再比如,暑期里,总会有小孩在河边玩耍,意外掉进河里,被河水卷走,侥幸的,被捞上来,头朝下在后背上使劲拍打几下,将嘴里的黄泥水吐出来,算是能捡回来一条活命。不幸的,身体顺着渭河被带走几十公里甚至百公里,再也生还无望,只有秦人撕裂的哭声在渭河边的上空飘荡,一声一声让人心碎。
不过,这些都是我听到的,并不曾亲见,故而当时只是随着消失的生命叹息几声后,又开始了我的日常。我依然会看到,冬日的午后,大片的阳光洒落在河滩上,窄窄的静静的水面像蓝色的绸带一般向东蜿蜒而去,我会想起很多美好的字眼,比如岁月静好,何惧岁寒。
直到去年十一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我们分院的张姓同学,将自己的身体永远交给了这条河。自始至终,我见证了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生命消逝的所有过程,那种焦灼、沉郁、不安、叹息等诸多复杂的心绪,像一口沉重的锅,很长时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个早晨,刚上班,项目班的负责人说,昨夜查宿时,他们班的班长未按时归宿,打电话,刚开始还能联系上,后来就关机了。半夜里,辅导员还跟他家里人通了电话,家长说,孩子大了,应该不会有啥事,让第二天再看。
可是,第二日,上课时间都过了,这位学生还是没有来,手机依旧关机中。同时又听说最近他跟对象分手了,情绪很不好,周末将自己关在宿舍整整兩天,谁也问不到一句话。
这总归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它让我们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派了学生四处寻找,依然无果。担心出意外,只好打电话报警,通过手机定位发现,昨晚最后通话时,显示在渭河边,紧张的气氛又加重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将我们死死笼罩住了。
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集体出发,兵分两路,沿着渭河两边寻找。
河滩上,雪早已停住,只有风,裹着细细的沙子到处游走,偶尔还会迷住人的眼睛。我用手揉了揉,又将眼前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继续往前走着。我的脚下,一块块裸露的石头上,雪已经化开,只有石头的间隙之间,或者低洼处,掩着一块一块深深浅浅的雪,在我眼前铺开黑白两种颜色。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冷的天走在渭河滩上。我的脸蛋被风吹得生疼,两只手几乎要冻僵了,但我顾不上这些,只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走着,甚至,我将自己的脖子尽量伸长,眼界尽量放宽,想极力搜寻到河滩上任何一个人的黑影,但我眼前,除了急促的风、宽阔的河滩、瘦长的渭水,连一只鸟的足迹也没有,这又使得我的心情极度不安起来。
很快,前面的同事在一处低洼处,发现了张同学,此时,他浑身已经湿透,身体早已僵硬,只有煞白的一张脸,死死地朝着天空,像在张望着什么。
从一切迹象看,很显然,他先是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冰冷的水中很久了,然后又将自己的身体从水中“掏”了出来,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光亮之路。整个夜晚,落雪声,河水声,风声,一声一声将他的生命淹没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会记得那个落雪的夜晚和那个清冷的早晨,一张白净的脸,两只灌满黄泥的裤脚,在河边拖出一条生命沉重的印记。
那段时间,我在用一种无法诠释的心情拒绝与这条河流厮守和亲近,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河堤边的一棵柳树,在被去年秋天里的那场洪峰拦腰折断后,生发出第一抹新芽,是那种浅浅的鹅黄色嫩芽,在浩荡的春风里渐渐抽出新枝,让僵硬而粗直的深褐色躯干顿时有了几分渴求生命的热望,一如这生生不息的河水,一边干涸,一边充沛,一摇一晃之间,我所在的人间已是深秋时分,一层淡淡的薄霜挂在河边的湿地中,像撒了一层白净的盐末,而河水依旧淙淙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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