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时光

2023-04-20 07:34吟泠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湖深蓝色酸菜

吟泠

就像介于那个含有吉祥寓意的数字6之间的钟摆,在许多时候,阿寺似乎都被那种莫名的摇摆机制笼罩了,只是生性恍惚的她习焉不察。阿寺最擅长的,便是将清晰的事物无端模糊化,就像在玻璃窗上哈出一口气。而且,她最为擅长给玻璃哈上一口气这样的习性,于她而言是随机的,没有头绪与条理的,是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阿寺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具有摇摆与恍惚习性的女人。比起别的可以勾起记忆的工具,比如一幢建筑、一条小路、一个器皿、一张照片或一首老歌,阿寺更多是靠着颜色串联她业已生锈的记忆链条,比如对去世多年的母亲。

五十过半的阿寺,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很少能记起来与母亲相关的事情了,就连母亲的生辰与忌日,她都记不大清楚了。这听上去不可饶恕,可事实就是如此。许多重要的日子和密码,她都记在一张纸上,夹在一本书里,却往往记不起那本书究竟是《教父》《古文观止》抑或《猎熊记》……时隔多年,母亲已经成了“母亲”这两个字眼本身,让健忘的阿寺觉得难过。阿寺想,也许再过几年,她连自己究竟是谁,恐怕也要忘记了——这实在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在阿寺的记忆中,母亲是深蓝色的,像余光落尽后薄阴的天空。年轻时的母亲在喜镇修造厂上班,经常穿着那种深蓝色的、显得简陋粗糙的劳动布工作服。后来调到农机监理站,也是穿着那种深蓝色的配有星形肩章的工作服,直至退休。阿寺记得,母亲也曾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豆沙色的、灰白细方格子的,不过很少,就像母亲说过的话。阿寺记不起来母亲曾对她说过什么语重心长的话以及那些庄严的人生忠告,似乎作为一个母亲,她并没有什么人生经验可以传授给阿寺。母亲生于喜镇,逝于喜镇,没有圈子,一生平淡,没有可圈可点的事迹,甚至连一个让阿寺回味不已的拿手好菜都没有,因此母亲也就没有什么可供借鉴的人生经验给到她。阿寺觉得,就算母亲像攒钱一样,也积攒了一些体己话,似乎也不曾拿出来给她用——母亲实在是一个寡言的人,就算有话要说,也是小心翼翼的,好像那些话是缸子里滚烫的开水,一不小心就会烫到她的嘴。“衣裳长了打屁股,闲话多了惹是非”,如果说母亲的确对成长中的阿寺有所提醒,有所暗示,这可算其中比较老辣的一句了。不过阿寺觉得,她真心喜欢闲话的那个“闲”字,闲人、闲话、闲事、闲情……细想起来,居然是多数人的爱而不得,少数人的一种奢侈了。至于“是非”这个令人侧目的词,阿寺也自有偏私,有是就有非,人人深陷其中,一生都难以自拔,她甚至觉得它们就像白人和黑人,有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有一种令人躁动的立体感与美感。当然,这些心思,阿寺并没有给母亲说起,她已经习惯了把很多话藏在心里,就像在她的打印店里藏起假烟假酒那样忐忑不安。

阿寺只记得母亲是深蓝色的,特别是在她十八岁那年。

阿寺的故乡喜镇是个一马平川、平坦如砥的地方,没有起起落落和沟沟坎坎,就像那种岁月静好的人生,就像用抹子抹过的水泥墙面,实在平坦得有些枯燥、无聊乃至令人生厌了。在这种过于平坦的环境中,几乎所有的喜镇人都是老死的和病死的,很少有意外死亡,比如被牲口撞死或失足落水之类的——喜镇一直都是一个干旱缺水的地方,除了赫赫有名的秦渠、汉渠和唐渠,每年定期开闸放水关水,阿寺对水的概念也是淡薄的。喜镇周围的村庄,零零星星也有一些散碎的野湖,都不大,看上去也没什么稀奇之处。时常也有斑头雁、青桩鸟什么的飞起落下,伴着摇摆的芦苇,给那些野湖带来一点动感——很多时候,阿寺对自己的故乡似乎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感和无法言说的陌生感,好像她与身边的事物,都隔着些什么,就像那种暧昧的男女关系,不明不白似的。这些不良的感觉,让阿寺觉得她好像没有故乡,或者让她总有异乡人的清寂——阿寺不是一个喜欢水的人,或者说,阿寺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事物的人。

母亲有个干姊妹,自家有一个不大的渔湖,就在毗邻的锣鼓镇,母亲曾带阿寺去过几次。阿寺叫她顺姨。顺姨看上去比母亲老态、笨拙、粗胖一点。她们在顺姨家的渔湖上划那种简陋的小木船,吃白水煮的白鲢和酸菜炖粉条。顺姨腌的酸菜在锣鼓镇乃至喜镇都很有名气,很多城里来的吃客都说,锣鼓镇的杨记酸菜驴肉少了顺姨的酸菜,就像肉身少了灵魂——阿寺因此知道了灵魂这个时常令她发呆的词。城里来的荷包鼓的那些食客,可以大大咧咧点酸菜驴肉,荷包瘪的,就老老实实吃一盘酸菜炖粉条,各得其所。

坐在简陋小船上的阿寺对面的母亲,鬓角浅白,身材臃肿,好像稍稍有些晕水的样子,眉目间有些不适的表情,这些都让阿寺觉出母亲的陈旧、病态与陌生——那时的中年女人,是很显老的。母亲是吃公家饭的人,方方面面,都显得比顺姨略通一二。母亲小声与顺姨说的小道消息,最后多半都成了路人皆知的大道消息。比如关于锣鼓镇的小西湖将要挖成大湖的消息。

母亲说,要挖小西湖了,往大里挖了。顺姨笑了笑。她那种笑里含着不相信的意思,阿寺对干亲戚那种不屑的表情,印象也是深的。也许在目不识丁的顺姨眼里,将那些零零散散的小渔湖连成一片,将小的变成大的,是一桩比登天还难的事,用顺姨的话来说,就是你想上天呢。

顺姨痴痴地说,不能吧,好端端的湖。

顺姨又说,我可不喜欢大湖。

顺姨的年纪与出生于一九四〇年的母亲相仿,看上去却显得比母亲老而忧伤。顺姨开言吐语也不甚周全,像死啊病啊之类母亲口中的禁忌词,她张口就来,毫无顾忌。顺姨的脑子就像她身上平方领的有针脚的衣裳,看上去很土,却让阿寺总想多看几眼。顺姨像是不甘心似的,又说,我不喜欢大湖……要是我在大湖里淹死了,就不容易被找到。若是在我家的小湖里落水了,还能有个声响,很快就能捞起来,没准还能救过气来。

顺姨还说,我可是旱鸭子,不会水……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大与小的关系,一个小圆圈进到大圆圈里,就只有大圆圈了,母亲知道顺姨言之有理。不过,一个农妇的心里话,几乎没人能听到耳朵里的。顺姨家的渔湖大约有半个风雨操场那么大,就像顺姨说的,若是她头晕眼花,不小心失足落水,湖边的人都能听到咕咚一声,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她捞起来。在此之前,阿寺没有见过比顺姨家的渔湖更大的湖,她觉得顺姨家這片巴掌大的渔湖就很好,边际有限,一切都可见,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小小的中心,有满满的存在感,也能自己说了算。阿寺记得,她们三个漂在渔湖上的时候,有骑着红色嘉陵的肤色白皙的城里人在路边敞开喉咙问,可以钓鱼不?顺姨解气似的大声回一句,今天不行嗷……顺姨的余音拉得有点长,有点粗野,有点故意,有点宣示“我的地盘我说了算”的那种意思。湖边的城里人匆匆离开,加大油门,一个漂亮的转弯,奔赴下一个渔湖了——很久以前,在锣鼓镇,不少人家都有这样一个巴掌大的渔湖,就像他们凌乱又不失烟火气息的小院一样。

母亲说,湖和鱼都闲闲的呢,咋不让人家钓鱼呢?

顺姨说,今天的湖是阿寺一个人的。

顺姨的话,也许只是无心的话、顺嘴的话,却径直走到阿寺心里去了。阿寺因此对顺姨,也对她的那片渔湖,有了暖暖的印象,虽然那时候秋天已晚,湖上的风已经凉到袖子里了。

阿寺扳着手指算了又算,那大约是一九九〇年或一九九二年时候的事了。母亲秋天在湖上无意间说过的宛如虚构、宛如谎话般的闲话,到了冬天的时候,果然就像那年的第一场雪一样,飘飘洒洒落到地上了。

听说,全县的挖掘机、拖拉机、大小四轮和两条腿的人,连天连夜连轴转,在小西湖那里取凍土,要挖出一片更大的、像海一样的湖来,全县吃官饭的、吃力气饭的,都齐刷刷上了战场。母亲来阿寺的打印店里取那些用于悬挂和张贴用的宣传和提示行车方向的红彤彤的标语和口号的时候,阿寺看到穿着农机监理站发的厚厚的深蓝色皮子大衣、戴着能护住耳朵的厚棉帽子、脸上捂着又大又笨的白色口罩、脚上是厚底翻毛棉鞋的全副武装的母亲,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在雪山之巅驻守边关的边防战士——母亲的眉毛上结了白白的霜花。母亲差不多有一米七高,那样全副武装起来,打眼看去,高大威武,像一个深蓝色的神秘的男人——在十九岁的阿寺眼里,男人还是神秘的。每当阿寺试着怀念母亲时,她脑海中对母亲最深、最直接的印象,居然就是这样一幅深蓝色的画面,好像母亲身处雪山边关,好像母亲竟是有着戎马生涯的一个人了,好像在那深蓝色中间,似乎还藏着什么用以防身自卫的武器了。阿寺对母亲留有的最深印象,居然就是母亲在那个冬天,与所有人一起,真的将小西湖一点一点,挖成了一片“海”。那件深蓝色的皮子大衣,母亲当作宝贝,一直收藏着。阿寺与母亲身高接近,在母亲的示意下,她还曾试过那件像棉军服一样、很有高级感的皮子大衣。闪着某种光泽的深蓝色衬里下面,是自带卷的雪白的皮毛。领子上也有一圈棕色皮毛,竖起来,就像围了一条亲肤的洋里洋气的皮毛围巾。两肩上钉着显眼的红铜色的金属扣子,有满满的英雄主义色彩与强烈的荣誉感,让她想到奖章什么的。穿在身上,大约有十几二十斤重的样子,让阿寺有一种压迫感,让她纤细的腰也不自觉地塌下去了一点。当然,与那种压迫感紧紧捆绑在一起的那种厚重的、弥散到她每一个毛孔里的暖意,也是鲜明的,令她眼睛有些发热。阿寺想,母亲是个微胖的人,加上厚底翻毛棉鞋,加上那身深蓝色,加上双耳朵的棉帽子,就算站在冰天雪地中,也能扛住西北腊月天的冷吧。整整一个冬天,母亲都是严严实实包裹在那种深蓝色中的人,这让恍惚不已的阿寺终身难忘。听母亲说,只有冬天土冻得跟铁疙瘩一样,湖水结了冰时,才能成功挖一个大湖出来呢。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大湖挖好后的欢喜。她只是觉得那些日子太过劳累了,只是觉得那些辛苦终于结束了,她不用连天连夜站在猎猎寒风里了。虽然她身上有那件深蓝色的、显得很高级的皮子大衣。大湖已经在那里了,就像设计者在图纸上设计的那样。母亲仔细收拾好那件铠甲般的深蓝色皮毛大衣,眉目间满是淡然,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好像她只是被动地参与了一件别人眼中轰轰烈烈的大事。阿寺记得,大湖挖好的时候,母亲还到她的打印店里与远嫁的姐姐通了一次电话,顺便还提起来大湖,说以后她回喜镇串亲戚,也可以到锣鼓镇看看海了。大湖作为最新鲜的元素,被母亲自然而然嵌入她琐碎庸常的生活细节中来,就像身穿深蓝色皮子大衣的母亲,将那几枚暗铜色的金属扣子娴熟地塞进蓝色纽扣眼里那样。阿寺觉得,在许多意料之内和意料之外的事情上,母亲都像老裁缝面对一块新布,心里都是自有尺寸的,包括对顺姨的死。

顺姨死了。母亲提起这个简洁话题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春天了。阿寺似乎也觉得,在春天提起某个亡人来,比在冬天提起时更慈悲一点,似乎春天这样万物生长的季节,更适合说一说亡人,就像亡人也是一粒种子,也能随着春风重新长出细小的枝条似的。

冬天挖大湖的时候,前前后后,死了好几个人……呃。母亲说。

……有路滑车翻了轧死的,有突发心脏病死的,也有让煤烟吃了的……

那年冬天,负责指挥农机的母亲,将在大湖的工地上扎灶做饭的活计派给了顺姨,正好可以在家门口赚点辛苦钱,有眷顾她的干姊妹的意思。顺姨的渔湖是第一个被挖掉,归到大池子里的。她的不情愿和不得已,就像她自己本身那样微不足道,无人顾及。阿寺记起来那个热火朝天的冬天,她帮母亲打印好的那些“大干一百天,大湖展新颜”的宽大条幅,将母亲半老的脸庞都映红了。还有别的什么标语口号的条幅,阿寺记不起来了,总之那些颗粒饱满的话语让阿寺觉得,只要大湖修好了,人们的幸福生活就能翻一倍似的。在大湖修好后的那个春天,阿寺听出来母亲话里的后悔与遗憾:倘若她不热心给顺姨那个临时扎灶做饭的生意,顺姨就不一定被煤烟吃掉了。不过,倘若不发生意外,失去渔湖的顺姨在家门口就能赚到贴补家用的钱,就可以缓冲一下她失去渔湖的失意与忧伤了……不想多说的时候,母亲就用一两个“呃”字代替,好像那一两个“呃”字就是千字文,表达了她对挖大湖的不满与不屑似的。好像隔着一个拉满了弓的紧张的冬天,她才放下那支可以伤人的箭,她才最终确认顺姨和她的小渔湖一起,归拢到那片大湖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听得出来,像母亲跟顺姨那样的女人,似乎都不需要,也不喜欢刻意挖出来那样一个由小变大的湖,她们始终觉得那没什么用,特别是对她们各自的生活。母亲当然也喜欢顺姨家的小渔湖,可以听见白鲢戏水时的咕咚声,也能听见一个人失足落水时的声音。阿寺记得,天气更冷的时候,她和母亲还在湖边的木棚子下面,帮顺姨有一搭没一搭地削糖萝卜,等着区上的糖厂来收购。也有人将那种三四斤或六七斤大小的块茎叫甜菜,听上去让阿寺很是着迷,就像苦菜也令她很着迷一样。木棚子下面有土灶,顺姨将削好的糖萝卜切成小方块,用旧得已经变形了的小铝锅熬出暗影般的、令人垂涎的糖稀……

顺姨老态而丰腴的脸是模糊的。阿寺努力想啊想,然后那个说过“今天的湖是阿寺一个人的”、俨然陌生的女人,就旋转着回到阿寺眼前了,那大约是轻如鸿毛的顺姨说过的最扛硬、最霸气也最重如泰山的一句话了。恍恍惚惚的阿寺蓦然觉得,如果顺姨没有死,该多好啊!她们可以在一个同样凉风入袖的秋天,一起去看看很多人齐心协力挖出来的虚美的大湖,说一些诸如“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样的混账话,或“鸭子过去鹅过去”那样金不换的、屡试不爽的用于谋生的行话,吃一顿清水煮白鲢,外加一份令她垂涎的酸菜炖粉条或带着粗糙甜味的糖稀……

关于顺姨,母亲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实际上,她也没说什么,她依然穿着那种深蓝色的农机监理工作服,她只是说出了顺姨的死讯。母亲咳嗽了两下,好像就把那个人从嗓子眼里咳掉了。阿寺也条件反射似的咳嗽了两下,将那种如鲠在喉的不适也咳掉了。春天就那么一晃而过了。在寥廓苍茫的世间,在米粒般的寻常日子里,总有像顺姨这样的寻常之人就这样没了,就像白鲢在湖水中摆了一下尾。何况,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初能熟练背诵《唐诗三百首》的阿寺,连“古木阴中系短篷”是谁写的诗都记不得了。

关于母亲,阿寺隐约能记起来的,也就这么多了,其中额外携带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顺姨,就像在那种空瘪的老式钱包里额外摸出褪了色的一毛零钱。有些情节是真实的,有些也许只是那些深蓝色带给阿寺的想象,对她来说,似乎也算不上特别珍贵。母亲的一生似乎都装在深蓝色的制服中,甚至连她说出的话,都带着那种深蓝色的忧郁气息,这就是阿寺零零散散回忆母亲的本钱。这让阿寺有说不出的难过。

礼拜天的锣鼓镇真让人嘴馋……

亲不过姑舅,香不过大肉……

心里苦的时候,吃糖都不甜……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每当看着余晖落尽的薄阴的天空,阿寺绞尽脑汁能想起来的,大约就是母亲曾说过的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烟火缭绕、小到不值一提的话。母亲从没有给阿寺说过那些有要害意味、有指导意见的比如“你要为理想奋斗”之类大模大样的话。母亲就是那样不太像母亲的一个人,似乎母亲觉得,就算说一些类似給自行车轮胎打气的话,对阿寺的人生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从这一点来说,言语很少,也只会说小模小样的话的母亲,实在是不太像母亲的一个人。阿寺自己呢,也不曾像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那样不隔肚皮,与母亲水乳交融,毫无隔阂,而是小心翼翼,拘谨又慎重的那种母女。与母亲的生性相对应,阿寺也不太像一个做女儿的,她们没有说过像书本或电影上那样深情的话,或那些私密的耳语。母亲与她之间,她与母亲之间,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那种。她们之间有的仅仅是彼此绑定在一纸契约上的那种同舟共济的宿命感与使命感,那就是,阿寺不得不是母亲天然的女儿,母亲不得不是阿寺天然的母亲。

大湖挖好之后,或者说顺姨死去之后,人去室空,阿寺与母亲似乎失去了到锣鼓镇走动的理由。再去锣鼓镇,她们去看谁呢?跟谁说几句芥菜籽一般细小的家常话呢?从哪里听白鲢戏水的声音呢?青桩鸟与斑头雁飞到更远的地方了,也没有糖萝卜可削了,听说区上的糖厂已经倒闭了。大湖是设计师或上面的人需要的,并非是母亲、顺姨或阿寺这样小到虚无的下面的人需要的,更多时候,大湖在母亲和阿寺眼里,不过是一个光鲜的摆设。阿寺觉得,她对轻微和细小物事的需要或牵挂,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树的影子落在地上那样不容置疑。只有在一片边界有限的小湖上,才能看见斑头雁的舞姿,听见青桩鸟的歌声,以及什么重物落水的声响。与之相反的超大物事,只是让阿寺觉得无力与虚空。

大湖挖好后,或者说顺姨死去之后,周围的食客依然络绎不绝,去锣鼓镇吃赫赫有名的杨记酸菜驴肉。那些食客们说,驴肉还是那个驴肉,酸菜已不是那个酸菜了。不过,假以时日,人们就会慢慢习惯了另一个活着的农妇,用另一双受苦的手腌制的酸菜的味道,以此类推。假以时日,人们还是喜欢吃酸菜,酸菜是百搭的,土豆、牛肉、羊肉、大肉、粉条、豆腐等,它是餐桌上永不落幕的唇齿间的经典。假以时日,人们的饮食口味永远是“老三样”,对活着的各种小小的触手可及之物的鲜活念想,似乎也不会有太多或太大的改变。“改变”这个词,与“不变”这个词,都让阿寺心生畏惧。变与不变之间,她都是恍惚迷离、摇摇摆摆、顺流而下的,是顺水推舟的那种意思。时光荏苒,与母亲一样,阿寺经历了结婚、生子、离异、闭经、健忘、三高……慢慢从一件新衣裳变成了旧衣裳。至于像顺姨那样偶然死去的、褪了颜色的一毛钱似的人,不过是那些深蓝色时光的附属物,不过是顺带着出现在阿寺恍惚摇摆的记忆中的一团虚影。

与母亲或顺姨一样,阿寺的生涯也是又轻又浅,像一阵风一样就吹过去了。年过半百的她,同样也没有什么可供借鉴的生活经验给到下一代,她羞于说出那些没有太多参考价值的话。如果说阿寺也有一点什么感慨,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只是恰巧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比那些死于非命的人活得久一些而已。暮色四起时,她自然而然想到的,是一个人的晚餐吃点什么,小米粥还是西红柿拌面,而非高高在上的堂皇论调,那些类似的论调,时常让她有一种深蓝色的紧张感。时过境迁,失眠多梦早已是阿寺枕畔的标配,梦里除了一片深蓝色,别无他物——在梦里,阿寺想告诉母亲,当年人们热火朝天、兴师动众在寒冬季节挖出来的大湖,早已经被悄悄填埋了。老陈说,当初主政的那位官人是南方人,喜欢有水的地方,水意味着财。老陈说,当初那位官人喜欢吃南方的海鲜,他吃的海鲜都是空运过来的。老陈说,囊括了顺姨的小渔湖的那片湖还是不够大,设计师们又设计出了一片更大的、被叫作蓝海的湖。老陈曾一度是阿寺离异后的一个替补,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因为他就是那位官人的海鲜私厨。不过,老陈像没有活得更久一些的顺姨一样,已经去世有些年头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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