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士林
张伯行(1652—1725),河南仪封(今河南兰考县)人,字孝先,号恕斋,晚号敬庵,卒谥清恪。康熙二十四年(1685)进士,历任福建、江苏巡抚,礼部尚书,以清廉刚直称,为士大夫之楷模。其学宗程、朱,著有《正谊堂文集》等,及门受学者数千。康熙帝赞誉:“伯行操守为天下第一。”《清史稿》记载:“清世以名臣从祀孔子庙,斌、陇其、伯行三人而已。”
2014年3月18日,在兰考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兰考历史上出了一个有名的清官张伯行。他历任福建巡抚、江苏巡抚、礼部尚书,为谢绝各方馈赠,专门写了一篇《却赠檄文》,其中说道:‘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谁云交际之常,廉耻实伤;倘非不义之财,此物何来?’我看,这也可以作为一面镜子。”
一
2022年7月,收到海潮的六卷本长篇小说《张伯行》,顿有“风雨故人来”之感。海潮和我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校园诗人,一起度过了许多阳光灿烂的日子。尽管一直保持着联系,但突然看到这样的大部头,我还是产生了两点疑问:一是他写小说行吗?尽管在中外文学史上,年轻时写诗、中年后写小说者并不少见,但此前从未听闻海潮写过小说,且一上来就是长篇,就难免有此疑虑。二是他写长篇历史小说行吗?
一方面,中原大地孕育了不同于江南诗性文化的实用理性,其最核心的目标可以归结为“大家都有饭吃”。中原地区的先哲很早就意识到:要满足这一并不过分的要求,最重要的不是每年“多收三五斗”,而是要最大限度克制人的欲望,使之成為“有仁心”和“行仁政”的君子。在小说中有一段师徒对话,生动再现了这一原理的重要性。张伯行说:“何为君子?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学生继昇答:“那岂不是说,非独贤者能为之,人皆能为之?”张接着讲:“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寓意为君子一心致力于根本的事物。”学生继昇再对答:“这一句是不是说,当人找对方向,并朝之努力,就会终有所获?”张最后总结:“正是,根本建立后,大道也会显现,为人则清廉正直、洁身自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不是虚谈之论也。”这段话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可能显得抽象,有说教之嫌,却始终是中华文明的精魂所在,它能唤醒平凡血肉之躯中深藏的道德主体性,使一个人自觉肩负起“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神圣职责和崇高使命。
但另一方面,中原大地既是道德主体和文化生命的摇篮,也是一个因物质贫乏而养不起“中原儿女”的母亲。在思想意识中抽象发育的精神机能和文化理想,自古就很难在多灾多难的中原大地找到现实的生存土壤,相反却是,由于人口众多、资源不足导致的残酷生存竞争,很容易在瞬间就撕碎个体内心深处的人性灵明。这既是张伯行最直接的生活环境,也是他经常要面对的精神现实。如小说中写的仪封县和东明县,“旱的时候,两个县争水源,涝的时候,一个是不叫排水,一个是非得排水”。如张伯行在济宁治水,一方是面容憔悴的河兵,另一方是羸瘦虚弱的灾民,尽管知道“为官一任,须当造福一方,为民请命,万事皆要为百姓着想”,但由于手里只有“两船粮食”,就必须有所选择、放弃和牺牲。
二
诗人能写出真相和表达真理吗?这是我对这部小说的第二点思考。
《张伯行》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也寄托着深沉的政治理想;不仅是一部历史小说,也有重要的现实指向。因此对作者提出的要求和挑战更多、更严苛。对于诗人出身的海潮,首先要补政治、经济、历史、地理、科技等方面的课。据海潮自述,这部二百一十万言的小说,从2014年7月开始写,到2021年12月才定稿,历时七个寒暑,四易其稿。其中很多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搜索资料和扩展知识上。如治理黄河是张伯行一生的重要成就,而要写好这个片段,则需要大量的“实学”知识和“实务”经验。这些原本非诗人所长,但在写到此处时,诗人不仅没有给人“捉襟见肘”之感,反而是在有意“炫耀”他这方面的知识和理论,这说明通过看不见的学习和训练,作者具备了写作这部小说的功力。其次,更重要的是“史识”,即从历史现象和经验中提炼出规律和本质来。这也是本书值得称道之处。如张伯行曾主动选择海禁之策:“目前的局势,福建若想安稳,必要先稳定民心;而若想民心稳定,则必须让百姓有饭吃。其实百姓要求并不高,只要让他们衣食无忧,他们绝不会寻衅滋事。而张元隆船队每年将大批粮食运往海外,则必影响到福建的粮价。我想,此事若要从根本上得以改观,则必须海禁!”这不是简单地替一直被学界诟病的“海禁”翻案,而是源于与书本知识和理论研究完全不同的现实需要。这种选择只有放在中原文化处境中才容易产生“同情之理解”。现实不同于理想,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不仅张伯行当年的抉择符合古代政治家经常讨论的“经与权”,这个细节还显示出诗性智慧对抽象理论的超越,对今天关于“海禁”的历史研究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也都要留下作者的痕迹。这部小说也是如此。其中有些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经验,如豫东平原上的真与善、美与丑、正义和邪恶等斗争,如开封鼓楼夜市中的小笼包子、马豫兴桶子鸡等。也有一些属于他的私人历史,如同在敦煌石窟一角悄然留下姓名的工匠,海潮在小说中不时插入了一些自己写的诗,表达他作为个体参与家乡历史叙事和中原文化建构的努力和希冀。这也是需要会心之人才能洞察的。
三
文学作品要不要成为载道的工具?这是我对这部小说的第三点思考。
在某种意义上,这涉及的是文学的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也是中外文学的一个显著区别。与刻意追求纯诗、纯小说、唯美主义的西方现代文学不同,赋诗言志、文以载道,反对风花雪月和无病呻吟,自古就是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对于扎根于中原大地的海潮,出于春蚕吐丝般的天性,他的写作毫无疑问要承担起言志、载道的使命。更为可贵的是,这部以“天下第一清官”为对象的历史小说,不仅切中了“大家都有饭吃”的中国式政治理想,同时也对中原实用理性的存在和尊严作出了有力辩护。也可以说,之所以在“抒情”与“载道”之间明确选择后者,同样是和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和现实需要相结合的结果。
作为一部以中原大地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坚定捍卫作为中华文明灵魂的儒家思想和价值体系,这是一个不能用思辨理论去论证而只能诉诸实践哲学的问题。
张伯行就是以一己之肉身澄明了中原文化之道的存在。这既出于张伯行本人的深刻领悟:“天理不是靠空谈的,是靠格物致知,靠实践,靠自省,即知行合一……其实天理就在人的心中啊!”也是张伯行妻子表达的行为准则:“凡有危难必要迎上,凡有需要必从己出。”同时,这还是作者在全书最后阐述的对黄河文明的认同和赞美:“吮天地之精华,秉乾坤之正气,行人间之大道,成为力量,成为精神,成为象征!而这种力量,这种精神,这种象征,正滋养着生机勃勃的兰考大地,温暖着辽阔厚重的豫东平原,照耀着辉煌沧桑的千年古都,激荡着奔腾不息的万里黄河!”
由此可知,不仅中原的历史孕育了儒家哲学和实用理性,后者也借助前者的环境和条件才顽强传承下来。这既需要有张伯行这样大义凛然的实践主体,也需要有海潮这样奋笔直书的异代知音。正是有了这样的知、这样的行以及这样执拗的诉说,中原文化的灵魂才不至于被后人遗忘掉,这也是海潮这样的作家甘做中原文化的传声筒的根源。
(刘海潮:《张伯行》,河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