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西京
军营十八年生涯,我结交了不少“忘年交”。
辛阳峰就是其一。我俩先后转业,我归乡河南巩义,他落脚中原信阳,从此一别两地。
今春,微信里得知他儿子结婚的信息,俺老两口携小女儿全家自驾车前去祝贺。坐上车,我惊叫一声:“忘了一件珍贵礼品。”遂忙下车,在书房的心灵位置,取出一物,装进内衣口袋。
老伴嘟囔:“红包、贺酒都带了,还有啥珍贵哩?”
女儿、女婿笑问:“爸,啥珍贵礼品?”小外孙、外孙女双声紧逼,我笑而不答。车在一家人的嬉笑中,迎着春风上了路。
车窗外,迸发着青春气息的杨柳色,把我带回那个春天——那时,我在炮兵某师宣传科当干事。一个周日,下午三四点,我在营房散步。师营房东西三公里长,南北两公里宽,三面山围,一溪穿中。师部居东首,三个炮兵团,依番号由东往西而序列。南边是连队宿舍、操场、办公楼;北边,是炮场、枪管射击场、连队菜地、猪圈。空暇时,师团机关单身干部常来这片溪清菜香的地域休闲。这条东西纵贯于各连队菜地的小道,被誉为“军营里的乡间小路”。
我在一片菜地边驻足了:刚栽上的辣椒苗,片片新叶,抖着身子向上扑棱;绿茵茵的小白菜,翘着叶片和春风打招呼;西红柿已还过苗,冬瓜、荀瓜、南瓜刚下地,四季豆顶着湿润润的地皮儿,嫩黄的生命之芽,向蓝天宣告着它的出世。一畦畦菜地,方方正正,整齐划一,活似一幅刚绘好的油画。每个连队都有定量的菜地,分由炊事班一名战士带种兼喂猪。
“首长好。”声音从地头一个窝棚冒出来。我忙答话。走近窝棚,地下铺着几张凉席,一个士兵两腿叉开,俯身在席上缝被子。席角边,堆着两床拆洗干净又缝好的新被。看来,小伙子是连队的“活雷锋”。
我席地而坐。凉席一角,一个针线包吸引了我……他和我边说话,边忙着。他用的是头号针,右手中指戴个磨得黄里发白的顶针,那针扎入被面,穿过被套,飞起那一刻,那根细细白线,在阳光下画成一个个柔美的半弧;那针脚,细密扎实;那针距,匀称有致;缝过的地方,纵看,笔直一道道;横看,成方一排排……
我走进窝棚,席地而架的一块木板床头,被子叠得角棱边切,整齐得令我羞颜。床里边,放着十数本书,五六个写得满满的塑料皮笔记本……我被眼前的小伙子震服了。出于宣传干事的职业习惯,我记住了他:152 加农炮团指挥连炊事班副班长辛阳峰。
一个月后,他所在连队发生了一次重大事故。军政主官双调离。我第一时间调任该连任指导员。该连是团里连续两年的后进连队。当时,我刚而立之年,又从师机关而下,志得意满,雄心勃勃,要把连队带入先进序列。
一个军人的成熟,首先要在个性上完美。我,恰在这方面欠火候。
当时,因事故影响,连队作风疲沓,士气低迷。经过初步摸底排查,我召开了党支部会议,因连长一职暂缺,决定由副连长钱鹰主抓军事训练,侦察排长李云鹏代管行管,提升辛阳峰为炊事班长,协助司务长抓后勤。而我,则以经常性思想工作为抓手,狠抓作风整顿,提升全连士气。
想不到上任頭一周,竟连连碰钉子。周一凌晨两点,我起床查哨,连队院内哨兵有线一班副班长王春岭竟躺在俱乐部的连椅上打呼噜!一怒之下,我解下腰带,猛地甩向乒乓球案上,王春岭一个激灵,翻身跃起。一顿猛训。“砰!”我把手电筒摔向地下,摔成四片八瓣的残躯似乎在示着威。
周二午餐时,我端着饭碗逐桌查看。辛阳峰新官上任,桌上四菜一汤。可能是连队连续两年伙食费、粮食双超的原因,桌上三个热菜配了一盘咸菜丝。我转到无线班餐桌时,两个来自W 市的士兵,端起一盘咸菜倒进饭堂一角的污水桶。顿时,我火冒三丈,用筷子敲着餐桌,吼道:“作孽!”遂当着正吃饭的全连士兵,责令他们俩晚上在班务会上做检讨。
周三早上,起床号刚响,我已束扎齐整,站在连队院内督操。前两天,值班排长李云鹏已吹响集合哨,哨音一落,随即率队跑操。但是这会儿,竟然不见了他的人影。我忙让钱副连长集合出操,一个人来到侦察排宿舍,见李云鹏还在蒙头大睡,遂一下子扯掉他的被子,嚷道:“李排长,你就是这样带兵哩……”
上任三天,三把火烧得我窝了一肚子气。周末晚上,熄灯号刚过,我独自坐在连部生闷气,毫无睡意。
有人喊报告,开门,竟是辛阳峰。
“指导员,想给您汇报一下思想,有空没?”
我点点头。
“指导员,给您先汇报两件事。”因为有过交往,彼此毫无拘禁。我示意他大胆说。
“我和李云鹏排长是老乡。周二白天他收到家里来信,母亲病重住院,老婆流产。因马上侦察兵要进山野营训练,他不想请假,他想为连队争荣誉,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心里难受,难以入睡。周二晚上他一连替战士站了三班岗,直到最后两班岗时,他才擦擦泪,回来睡了。没想到睡过头啦。”
辛阳峰眼里溢出了泪:“指导员,这事搁到谁头上,谁好受?”
我在心里流了泪。
“您知道王春岭周一凌晨站哨为何睡倒?”我摇摇头。
“王春岭刚提副班长,劲正足哩。近期,师司令部通讯科要举行有线兵单兵作业考核。近段,包括周日,他带领全班苦训,估计累倒了,他想为连队争光。
当然,他站岗睡觉该训。”
我脸上一阵发烧。
“指导员,您来连队上任时,送我了一套考军校的复习材料。今晚,我想送您个纪念品,不知合适不?”
纪念品?我愣了。他看出了我“愣”的原因,然后不慌不忙,双手捧出了我初次见他时的那个针线包。
针线包?我从当士兵,到机关,被褥、棉衣拆洗,都是和战友“换工”,我帮人家写信,人家解我之难。我要这何用?我又一愣。
“指导员,这针线包是我入伍走时,爷爷亲手交到我手里的礼品。爷爷是家乡有名的裁缝师,也是有名的乡贤。爷爷对我说,拿枪弄炮的人,大多火性子。想当个好兵,带上针线包,学会针线活,磨个水样柔性儿,任你走南闯北,没有过不去的坎。记住:针线包,小则为便己助人之物,大则为修心磨性之器。”
“哦——”我诧异一声,双手接过针线包。那天我没细看,但这会儿,灯光下,只见一个巴掌大小的丝绸袋儿,五色丝线古色古香的,搐束住一个百褶口。更为奇的是,正面精工巧绣一幅“走麦城”,背面一幅“失徐州”……打开,里边放了几束白线、黑线,十几枚大小号针。我细细看着正反两幅图,是啊,打小我就爱看连环画《三国演义》,一个“傲”字,一个“燥”字,让关羽、张飞,两个千古英雄,有了画上这一刻的人生惨相……联系我这上任一周的“三把火”……啊,针线包,小则为便己助人之物,大则为修心磨性之器。这针线包,送得太是时候了,对我太有用处了。
夜里,摩挲着针线包,我失眠了。起床号响时,我记下了下连后的第一则带兵日记:一个基层带兵干部,首先要知兵。而知兵,一要去“傲”(撤去架子),二要消“燥”(不要不明情况发脾气,耍性子)。同时,要开拓知兵渠道。要以辛阳峰为主,再请几个“谏官”,成立个“民主监督组”。我要在这些“谏官”监督下,磨出一个“针线包”风度,以此知兵,爱兵,而带兵。
第二周,一上班,我向政治处首长汇报李云鹏的困难,并和连队几个家庭条件好的干部沟通,办了一件事。
晚上點名时,值班排长集合好队伍,向我报告:“指导员同志,全连集合完毕,请点名。”
“稍息。”“立正。”随着我一声充满愧意的口号,116 人的连队方队“唰”一声,肃穆齐整。我“啪”一声,一个立正,躬下身,对着全连士兵,一连三躬。
方阵一阵骚动,值班排长一个眼神,马上肃正。
“同志们,今晚点名,只有一件事,我向王春岭同志、李排长道歉,向全连同志们道歉。”
我哽咽着,讲了辛阳峰向我反映的情况。随后,我大声道:“李云鹏!”
“到!”
“出列!”
李排长站在全连面前。
“同志们,团党委特救济李云鹏同志40 元,我和全体干部为李排长捐款260 元。这300 元,请李云鹏同志接受。”暴风雨似的掌声里,我看见,方阵里一个个青春昂扬的脸上肆意流淌着泪花……
两年过去了,在连队两个年度的“先进连队”的荣誉声里,辛阳峰考上了军校,离开了连队,而我,以副营职干事的身份调入集团军政治部宣传处。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群战友用书信、电话、手机、微信,从未中断过联系。
“爸,爸,你咋哭了!”女婿刚把车开进漯河服务区,突然回首,看见我老脸上滚动的泪珠……
女儿也赶紧问。外孙、外孙女一个给我送水,一个给我递水果。老伴开玩笑:“梦见哪个久不见的相好了?”一家人一阵欢笑。在服务区稍作休息,车子又继续一路狂奔,在稳匀的颤摇里,我似睡非睡,忽而回到我当年的连队,忽而回到我的士兵兄弟中间。
到达信阳的当晚,阳峰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宴。我又见到了当年的一批忘年交:李首义、齐文伟、王岱军、黄德有、陈晓辉、李言峰……一杯杯酒,叙说着分别后的各自人生;一杯杯酒,追忆着当年我们的连队生活。酒热杯酣之际,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珍贵的礼品”——针线包。
我重讲了它的故事:“阳峰,今天,我把它作为贺礼送你,祝愿二十年后,你像当年你爷爷一样,把它传给你从戎报国的孙子!”
掌声里,两双手紧拉着的,是那个古色古香的针线包。
他们——我的士兵兄弟,我的军营忘年交,齐刷刷向这无比珍贵的礼物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