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没有想到,我来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最初只是想住上十来天,后来感觉不过瘾,决定延长几天。不料临近时仍然意犹未尽,又一次将返程日期向后推,一而再,再而三,于是便创下了这样一个在外居住时间的最长纪录。
我问自己:是什么拽住了你返城的脚步?
这个地方,在我居住的大都市西北方向一百公里外,处于平原向高原的过渡地带,海拔高出城里五百米,年平均气温也要低上5℃左右。畏惧越来越溽热难熬的夏天,于是当一只脚已经迈入老年的门槛时,我在这里购置了一处小房子,准备炎夏时分来此躲避,享受一份清凉。今年国庆节假日的首次入住,便成了一次预演。
仿佛鸟声环绕树林,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我彻底地裹挟包围。
这里位于山麓和湖畔之间的一片田野中,房屋四周被数千亩葡萄园围拢着,要经过一条几公里长的林蔭大道,才能进入小区。因此,我得以毫无阻隔地亲近大自然。一个月的时间中,从仲秋到晚秋,我饱览了季节行进的姿态和容颜。朝北的窗户外,夏天收房时移栽的几株玉簪,曾经油亮碧绿的阔大叶片变得枯黄,又被风撕扯成一绺绺,像一团破碎的布条。稍远处甬道旁的一棵枫树,从某一天起变成了一簇矗立的火焰,灼灼照眼,映衬着遍地的白草。一阵风刮过来,落叶在柏油路面上刺啦地滑动。从绿意沉沉变作五彩斑斓,大地调色板不懈地劳作的整个过程,都被我的目光摄录下来。
小区大道旁是几排白杨和海棠树,高低内外地排列着。几个保洁工正在清扫落叶,用扫帚归拢成一堆堆。她们身后的葡萄园里,有农民在修剪葡萄藤,培土护根,为过冬做准备。十几天前,那些累累垂垂挂满藤蔓的紫色酿酒葡萄,仿佛一夜之间被采摘一空。树叶稀疏了,飞鸟的影子多了起来,但我遗憾大多数叫不出名字。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新近认识了好几种树,这表明只要我愿意,在其他方面同样也可以逐渐填补空白。
每次从密密麻麻的海棠树下面走过,我都有一种十分可惜的感觉。这些树上长满了晶莹红艳的海棠果,味道酸甜清爽,成熟后更是软糯可口,但无人采摘,树下也是落果无数。我问当地人何以如此,回答说这种果子太便宜,雇人采摘一天的收获,还抵不上付出的工钱,得不偿失,索性任其自生自灭。我想到了契诃夫在其著名中篇小说《草原》中,将广袤孤寂的俄罗斯大草原比作一名幽怨的美女,没有人需要,更没有人歌颂,动人的美丽白白荒废了。他为之备感忧伤。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也许我的惋惜只不过是杞人之忧。就像美国生态伦理学的奠基人利奥波德在其代表作《沙乡年鉴》中所说,大自然里各个物种的存在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是生物链条中的一个不可缺失的环节。这些无人过问的果实,实际上也加入了大自然生灭成毁的无限循环,那些挂在枯枝上的,会成为漫长冬日中飞鸟的食物,那些坠落泥土中腐烂的,则会给土壤增加养料。
这本《沙乡年鉴》此刻就陪伴着我。出发来此时,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取的几册书中就包括它。在平日的忙碌中,阅读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即便有时间了,家里满坑满谷的图书,又经常让我目光逡巡再三,难以取舍。到了这里,这些掣肘都化作无形。一方面时间足够充裕,另一方面是少有选择,反而让我读得分外入心,也更能读出深湛的滋味。这种情形,不由得让人想到限制与自由的辩证关系。
而读另一本《古文观止》,则让我从物理人情的日常角度,不时发现与当下的生活相互对应映照的地方。像王羲之《兰亭集序》里有名的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岂不正是我每天敞开感官充分体验的内容?若从节气物候讲,欧阳修的《秋声赋》可能是最为贴近的一篇,但吟诵起“其色惨淡,烟霏云敛”云云,已经不复有年轻时阅读的凄凉之感,该是因为到了如今的年龄,已经明白蓬勃与衰飒对任何事物都是一体两面,如影随身一般。不曾变化甚至增强了的感慨,来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阅历过年华逝水,愈发剀切地认识到,在辽阔无垠的天地自然之间,个体生命是何等渺小和短暂。行止起居之间,我看到自己的生命正踏入一个新的区域。
在这里的日子,生活被删繁就简成简单的几点,不外饮食、运动、阅读和休息。新开发的小区住户极少,因此甚为安静。只有在电视里,才能感觉到外边世界的喧哗热闹,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其实就在不久前,我还是其中的一员,为诸般事务境遇亢奋或焦虑。如今想来,它们并没有多么重要。
这样的感觉,最初曾让我感到一丝古怪,后来却甘之如饴,变得再自然不过,就像一颗水珠落入池塘,一只鸟消失于密林,一颗熟透的果子悄然坠落。
这一个月,正是季节的变脸时期,从旺盛勃郁变为凋零萧瑟,视野中变得清敞豁朗,天空和大地,阳光和风,远山刚劲硬朗的轮廓,都格外清晰鲜明。世界袒露了躯体的骨骸。
仿佛是一次同步排练,在即将退出职场的年龄,在这个空旷安静的地方,自季节中透露出的天地间的信息,也提示我思考关于生命的本质,让我了解和习惯正在迎面走来的孤独和清静,并学会在书籍、大自然和简单而有规律的生活中,安放自己未来的日子。英国哲学家罗素把生命比喻为一条河流,不同的年龄仿佛不同的河段,老年就是宽阔而平静的下游。
我进而想到那些将感悟诉诸文字的人们,譬如中国古代的王维,又譬如国外的梭罗。前者在终南山下淳朴的乡间,沉醉于山水田园之美;后者在美国东北部一处荒凉的湖边,思考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四围幽僻清寂,人烟稀少,却让感受和思维变得分外活跃敏锐。这个世界,有自己回报与补偿的法则。这样的境界和造诣,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思绪返回眼下,我对自己说:“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坏。”
终于要返回城市了,此后的时间里,大风和雪将成为这里的寻常节目。我把一片干枯的蒙古栎树的褐色叶子,夹在一本书里带回。某一天,我翻开书页看到它,会想到我在这里度过的秋天。枯叶上面的脉络和纹理,会让我想起它充满汁液的模样,那是在夏天的时候。
这一张原始的书签,也是我与来年预约相见的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