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的心

2023-04-20 02:17王洒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农人秧苗稻田

王洒

没有谁对父亲最好,唯有稻田。

没有谁让父亲最骄傲,唯有稻田。

在黔北仁怀大山里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认为,稻田有颗金子般的心,是它无私的奉献,才让父亲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不至于有忍饥挨饿的卑微,才让父亲执掌的家庭在寂寂山村里活出了该有的光明。

稻田,是父亲的命根子。

上世纪80 年代初,父亲分到了像宝石般镶嵌在大山深处的稻田。稻田有的在山膀膀上,有的在山弯弯里,有的在山窝窝中,有的在山脚脚处,是根据远近、大小、肥瘦搭配后,在生产队的组织下抓阄分配的。

紧紧握住纸阄上的稻田,父亲哼起小曲儿,即刻回家向奶奶、母亲禀报。

百年木屋里,灶前的奶奶正往灶膛里送柴火,灶台后,母亲正往锅里烙干粑。等待分田的心情里,火光、炊烟,都成了眼前的欢腾。

“分了,分了,分了……”父亲闯进门。“龙井、肚肚儿、窝窝儿、莲莲儿、沟扁扁、水井湾、杉儿树、反背、新田、麻汤田。不多不少,整整十丘。”父亲像点孩子的名字,将分到的田一口气点给奶奶和母亲。

每丘田,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来历或故事,跟人一样,是有身世的,要善待。嚼着干粑,父亲嚼出每丘稻田的前世今生和一家人的未来。

除夕夜开始,父亲就满怀稻田的心事。

神龛前,父亲祭完祖先,就取祭祀用的少许饭食装进碗里封闭,随后放在神龛台上,等到元宵节时才取下来。这碗里,不知父亲装的是什么心愿。

我记事时就问父亲,父亲只一句:“今年庄稼哪样好,正月十五碗里找。”难不成,神龛上的神秘碗,能长出庄稼?我不明白。左等右等,元宵节来临。打开碗,父亲瞅了瞅,欣慰地抬眼朝向身旁的母亲:“今年,谷子最好,苞谷、麦子、高粱要次点儿。”母亲回笑:“好啊,老天爷在照顾我们嘞。”

十五天神龛上碗里的饭食,都霉变了,出现白、黄、红、绿等颜色。母亲解释,白色代表大米,黄色代表苞谷、麦子,红色代表高粱,绿色代表菜蔬……

我明白了。这是多么神奇的祈祷啊!

只要下雨,父亲总要侧耳倾听第一个春雷什么时候滚来——正月打雷坟堆堆,二月打雷谷堆堆,三月打雷谷壳飞。好在,第一个春雷,总在农历的二月来临。二月春雷,像是父亲下田耕作仪式上的演奏。

观望天象、遵从时令耕作,是父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基本的素养。

清明前十天,父亲将年前买来的稻种,用温水浸泡一天一夜后,撒在提前准备好的温棚里。父亲一丝不苟,像呵护刚出生的孩子,要用肥泥为它们垫“窝”,还要盖一层有机质高的灰土“被子”。约一周,芽出土。天热时,父亲要开棚散热、浇水,生怕它们“中暑”;天冷时,父亲要封棚保暖,生怕它们“受凉”。漫山遍野,绿意渐浓。温棚里,秧苗长得急。扛上犁耙,牵了水牛,父亲正式下田整治秧苗田。

父亲的秧苗田,年年定在肚肚儿。肚肚儿在一座山膀上,形状像一个壮汉的肚子,所以叫肚肚儿。秋收后,父亲一般不会将水放干,而是将它整治成冬水田,以便来年承担起培育秧苗的责任。

犁两遍并耙平后,父亲割来半人高的油麦、蚕豆、豌豆等青苗踩在泥里,为移栽来的秧苗提供营养。父亲形象地称,稻苗好比幼崽,只能喝奶。青苗快速腐烂后的肥力,就跟奶一样,稻苗才容易吸收。秧苗田里,一厢一厢,平整的苗床全露出水面。厢与厢之间,是装满水的厢沟,作用是确保苗床和秧苗有充足的水。这是父亲多天工夫打造的。

秧苗田整治好后,秧苗已长到食指那么高,正是从温室移栽到野外的时候了。

起苗前,父亲要将温棚膜扯掉,让秧苗在阳光或风雨中独立成长三两天,然后才为它挪窝。经受过磨炼的苗子,到温室外才能抵御侵袭。在几名农人帮助下,秧苗移栽开始。弯起腰,脸朝苗床,屁股朝天,左肘靠在左膝盖上,右手指从左手取过幼小秧苗,一株一株,小苗被小心翼翼地栽进苗床。此刻开始至秋天,父亲与农人们,千万次,要反复向稻田作揖;千万次,要反复与稻田商量;千万次,明白稻田从不亏待他们。

“布谷,布谷,收麦种谷……”山坡坡树丛里,布谷鸟催忙的口号声传来,父亲抬头就嚷:“催啥子鬼,腰都忙断了还催?我们休息下,别理它。”

父亲俏皮话中,大伙儿乐了。坐在田坎上,吸起烟,父亲与农人们“打量”到的,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稻田;感受到的,是唯有向稻田弯腰,而不曾向谁弯过腰的尊严。

移栽完秧苗,父亲开始整治稻田。

抢收完头年轮作的油菜、小麦或蚕豆后,将近一个月时间里,父亲都在盼雨的日子中度过。

谷雨时分,春雨渐增。

夜雨中,父亲始终睡不实,不時探听屋外雨声。

天亮了,雨还未停歇,父亲就迫不及待。“这雨,够整田了。”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上犁耙,牵上水牛,行于山路。父亲躬耕的身影,是山村春天特有的音符。一夜春雨,稻田浸饱了水。山沟沟里,春水满怀热情朝稻田奔去。

田里,父亲枷起水牛。

耕牛在前,犁头在中,父亲在后。父亲一手扶住犁尾,一手高举撵牛棍,在他一声声“上、下、走、转、缩”的吆喝中,懂事的耕牛甩起尾巴朝前犇。犁铧过处,泥土翻滚,春水搅和,虫子呛出……有虫子,八哥、喜鹊、乌鸦也前来捧场,树丛中的布谷声和父亲的撵牛声,成了对唱的山歌。抢水整田,是黔北山区最具韵味儿的节奏。

父亲是整田高手,一丘田,要反复犁十来次,每一次,都要走不同的犁径,尽可能保证泥底都犁过,那样泥底才结实,才稳水。每丘田的肥瘦不同,有机质土壤厚度不一,犁的深浅程度、泥水混合搅拌的次数也就不一样。稻田田坎,要用专门锤田坎的棒棒锤牢固,再用耙子扯田里的稠泥糊上。稻田四周,也要打理得干干净净,不让杂草烦了稻禾。父亲常言,这是出大米的地方,必须干净整洁。父亲打理的每一丘田都不漏水,母亲形容,水像装在碗里不漏一滴,除了天上的太阳,没有谁能奈何它。

祖传的整田技艺,总是要传下来的。

莲莲儿田里,父亲开始教我手艺。记忆深处,父亲从未教我学过什么,也从未要求我学什么,包括上学,你考零分还是满分,他都一个表情。倒是整田,他教得特别上心。父亲有几门手艺,村中他是有名的石匠,家中他是篾匠,为家中燃煤还当挖煤匠,为有酒喝还会烤酒。父亲觉得,有艺不孤身。整田,是父亲唯一留给我的技能。有田,能种地,什么时候都挨不了饿,这是父亲教我的最基本的谋生之道。

田全部整治好后,父亲便要求我们一篼一篼从牛圈里往田里背牛粪。“春天你背多少肥到田里,秋天就能背多少谷子回家——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

小满后,秧子已长到筷子那样高,眨眼工夫就要开始插秧。

头一天,父亲向母亲交代:“晚上,把腊肉准备好,整点腊肉骨头和白金豆一起炖,吃饭才有滋味儿……蒸好麦粑,打几斤酒回来……”

第二天清晨,还未等父亲赶到秧苗田,帮忙的农人就已经到了。不用问路,不用带路,哪家的田在哪里,农人们闭上眼睛也能找得到。田,是他们最熟的朋友,最亲的人。近二十个人,约莫十点钟,秧拔完了,又将秧子背到每一处丘田里。

此时,灶房里的母亲,已将饭菜倒腾得令人垂涎三尺。站在开阔处,我扯起喉咙喊向父亲和农人,让他们回家吃饭。饭桌上,父亲总爱劝两杯。小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肉,农人们始终感觉不到大忙季节的疲惫。

饭后,父亲的“秧门”正式打开。

顺着田的朝向,两个人先拉绳子顺绳插秧定大行,行距大约两米,这两米范围就是一个人的插秧区域。大行里,依据窝距五寸、行距八寸的大概要领,每人再插七行,行行都要齐整。弯腰、伸腰、退步,历经数不清的姿势与动作,一丘波光荡漾的稻田,披上绿装。

伸伸腰,深吸清新暖风,父亲与农人们,品尝出稻田沁人心脾的滋味——“手把青苗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时至傍晚,插秧结束,“秧门”关上。

屋内,暖色灯光下,父亲劝起累了一天的农人畅饮解乏。猜拳的声音,时断时续的小调,醉了山村,醉了初夏。农人醉意里,我看到他们手脚上,满是砂砾划破后的伤痕。这些引不起农人疼痛的道道口子,在他们粗犷豁达的性情里,成了无私稻田编织的勋章。

插秧后,水,就成了父亲的头等事。

隔三岔五,父亲总往田坎上跑。雨天,担心雨水冲垮稻田;晴天,担心秧水被晒干。最让他焦虑的,还是夏天久旱无雨的日子。为给稻田补水,父亲要到很远的地方抬抽水机抽水。十余台抽水机,很快将小池塘的水抽光。塘见底,仍不见雨,咋整?

盼雨,父亲望眼欲穿。傍晚,天边边泛起火烧云——早晨烧天不等黑,傍晚烧天等半月。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地。

不能再等,必须找水。

为救肚肚儿田,父亲来到一个叫响水洞的地下水泉眼边等候。排队两天后,轮到父亲放水了。这时的肚肚儿,田坎边已经裂出小口,好在,它马上要解渴了。

那晚,父亲邀我跟他做伴。来到洞口处,我为父亲打上手电。借着手电光,父亲用锄头掏沟、分流、放水……一个小时后,响水洞的地下水,叮叮咚咚流进稻田。稻田边微弱的手电光下,我看到父亲对着秧子的黝黑脸庞露出憨笑。

跟在父亲身后,我与父亲返回响水洞。响水洞外,父亲寻得一处岩壁平台。攀到平台上,我与父亲依偎着,等待水静静地流淌,守候着稻田里的酣畅。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等我醒来,身上盖的,是父亲带来的大衣,头枕着的是父亲的衣裳。抬起头,我看到满天星斗,还有两三百米外的父亲,口中衔着手电,双手正抓起泥巴糊已裂口的田坎。

为了稻田,为了家人,父亲不敢停歇。我没有呼唤父亲,泪水却被父亲深夜劳作的身影唤出眼底。

田中有水,稻子得救,薅秧必不可少。

大暑前,稻浪里,父亲照样弯着腰,用双手抓扯水草,用双手刨松稻子根部的泥,让其根须更发达,长的秧子才壮,结的穗子才丰实。

临近立秋,稻子经过父亲精心培育,开始抽穗了。

蛙声里,父亲在田坎上踱来踱去,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扶起一窝水稻,父亲数了数,分蘖的稻子,整整二十根,每根抽出的穗,谷粒三百多。将一根稻穗放在鼻子前,父亲闻了闻,真香,这稻花味儿,跟碗里的香气是一致的。记忆里,父亲从未亲吻过他的子女,可在稻田里,他要反复地闻、反复地亲吻。

白露左右,稻田里的稻穗弯腰向土。一株株弯腰的稻穗,是稻田给父亲还的礼,是给父亲最厚重的回报。

赚了!父亲说,这是世界上最牛的买卖。父亲在稻田里數万次弯腰,换来的是稻田百万级的谦恭回敬,换来的是父亲弯腰后挺直的腰身。父亲说,这人世间,只有稻田对他最好。稻田的心,才最真诚,才最无私,你对它虔诚,它必报你收成。

摘下一株,父亲在掌心揉搓起来。脱壳露出来的白米,让父亲的口腔与肠胃,溢出四季的香甜。

转眼,收割季来了。

此时的父亲,总要骄傲地查寻、比较,看看谁家的稻子还高傲地站着,是否还有招惹蜜蜂的稻花。“白露不低头,割来喂老牛!”再看咱家的稻田,金灿灿的,沉甸甸的,微风拂过,沙沙低语。

父亲等起晴天,准备秋收。

集镇老街,铁货铺里,还未等父亲开口,陈铁匠迎面就问:“王大哥买镰刀吧?”何种季节,农人在小镇上的何种心思,都逃不脱陈铁匠的眼睛。

“是的,陈师傅。”

“几把?”

“五把。”

“好。今年谷子还行吧?”

“是行喽。风调雨顺,田儿争气,谷子太好,你这镰刀,怕要割坏嘞。”

“没事儿没事儿,我这镰刀质量保证,割坏了我赔。”

“谷子好,镰刀割坏了我也乐意,不要你赔……”

“哈哈哈……瞧你这大哥。”

父亲提了镰刀,再买块肉,神气十足地往家赶。

第二天,趁着好天气,父亲又请来农人,一镰一镰,弯腰挥向稻子。稻田里历经春秋与风雨的水稻,一瞬间就被农人割进手中。它们一把一把被捆起来,又被晒在稻庄上。稻庄上晒了两天后,乌云压过稻田。见我们抢收稻谷的奔跑,路过的农人,以及在村校上完课的老师,都纷纷赶来帮忙。你一抱、我一背、他一挑……雨还未下地,父亲的稻谷就被迎进堂屋。

父亲感激的方式,還是一杯酒、一碗肉。被死活留下来的农人和老师,猜拳自然少不了。秋雨声里,他们喊出一年的春夏秋冬、苦辣酸甜。旁边的父母亲,斟酒添菜,脸上掩饰不住颗粒归仓的神采。

田间地头,催人春耕的布谷声再也听不到。把夏天撕扯得热气腾腾的知了,也许回归了泥土。秋分时节,只顾奉献的稻田,开始短暂休闲。门前白杨,树叶开始发黄。

秋天越来越分明,可父亲,仍像春天一样奔忙。

金风细细,夜幕低垂,长庚星高挂。李支书家里,父亲正与支书商讨起卖米事宜。一家人的开销,全在谷里。

“现在急用钱不?”李支书问。

“不怎么急,就是想把卖米的消息放出去。”

“那好。现在卖,你晓得的,价格上不去,晚些时间价格上去了才出手。我记好你要卖米的事了。”

辞别李支书回家后,母亲念叨起来:“过几天赵大爷家接儿媳妇,要送礼五块;买两个猪崽养殖,要花四五十;天凉了,要为孩子们添点衣裳……”

父亲将大米背到离家十多里的集镇上。

太阳偏西,仍无人问津。赶集人,街坊人,仿佛家家都不缺米。风调雨顺年景,大抵如此。场散尽了,父亲只好将米存放在熟人店铺里,等下个场期再来卖。

那天下午,我从集镇的初中放学,正出校门口时,看到父亲远远地朝我招手。一眼望去,父亲忽然苍老了许多。身上的涤卡布衣裳,脚上的解放鞋,已经发白。我感觉,他的腰身大不如前,单薄且不那么直,兴许这是侍弄稻田长期弯腰造成的。这是我刚刚会了与父亲年纪相仿的老师后,再瞧父亲时得出的结论。

从放学的人流中,我跑到父亲跟前:“爸,你怎么在这儿?”

“还不是卖米嘛。没卖成,身上没钱嘞……饿不饿?要不,我找家熟人馆子,赊碗羊肉粉你吃。”

“不饿!爸,我们回家。”

父亲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递给我,这是他早上从家出发时带上的,为接我时给我解馋。父亲从早晨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肚子难道不饿,就不想用瓜子塞塞牙缝?

十多里路上,父亲的背影,在夕照中越来越瘦长。父亲给我揣的葵花籽,让我嗑出最深沉的记忆——父亲接我放学回家,从此再也没有了!

第二个场期,父亲低价卖了米,每斤七角八,比收谷前低二角五。父亲心痛好久,那可是好田种出来的好米啊!

步入深冬,买谷买米的人找上门来。看来,李支书的话,管用。

买谷买米人家,大都没田或少田,父亲理解没米的难处,赊欠,当是可以。不抬价格,去年多少,今年就多少。父亲处事,跟他种的稻谷相似,身上有芒,内心却跟米一般纯实。

一年又一年,一家人生计,全靠稻田。稻田,是父亲最为骄傲的、比儿子还要成器的家庭成员。

现如今,父亲去世多年。难以实现机械化的山区稻田里,农人的耕作技艺仍在传承。母亲坚持父亲的观念,一定要我们成为爱田的人,万不可忘了它恩深义重的情分和农人的本分。

稻田的心,就是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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