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永 王凤良
(1.中共江苏省委党校,南京 210009;2.中共无锡市委党校,无锡 214086)
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是英国当代最具影响的左翼知识分子之一,被誉为“文化研究之父”。作为英国新左派的重要成员,霍尔主张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以激发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社会的活力。20世纪末21世纪初,霍尔称自己是“后马克思主义者”。“后”并不代表对马克思主义的否定,而是在马克思主义既定问题框架的基础上进行思考[1]。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不仅在分析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问题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而且在文化研究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理论支撑作用。但霍尔反对用教条的态度对待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他从三个层次入手重构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霍尔的观点为我们充分认识意识形态的特点,做好新时代意识形态工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意识形态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概念之一。马克思从唯物主义的立场阐释了意识形态的内涵。他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要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3]。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依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4]。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用“意识形态”这一术语反驳那些他认为不正确的观念,其中包括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宗教思想以及庸俗政治经济学。马克思指出,意识形态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观念,并且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此外,意识形态具有虚假本质,因为统治阶级的利益往往被默认为社会的普遍利益。马克思使用的“意识形态”一词特指资产阶级思想,它具有负面的、歪曲的特征。总而言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关表述具有鲜明的论战性质,构成了经典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一般基础。
霍尔指出,对于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意识形态的表述,我们需要判断应当抛弃什么,必须保留什么,或者说在批判的眼光下还需要重新审视什么[5]。霍尔认为,经典理论首先是唯物主义的理论。思想观念来源于物质条件和环境,反映了社会关系及其矛盾。但是,资产阶级思想认为观念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观念可以脱离物质条件而产生并独立自主地发挥作用,因此带有思辨和虚幻色彩。其次,经典理论具有决定论特征。观念归根结底是由经济决定的,经济的变化造成了观念的转变。最后,经典理论强调了意识形态的阶级属性。统治阶级的思想与“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相互对应。霍尔认为,经典理论虽然确立了意识形态的唯物论基础,但是忽略了其特定作用,把意识形态看成了一个完全从属性的存在。经典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经济还原论和阶级简化论的倾向。
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十分重视意识形态理论研究,他们试图克服经济主义和阶级简化论倾向。卢卡奇明确地指出,社会革命的成功需要一定的条件,除了经济条件、政治条件之外,意识形态条件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革命本身只能由人们来完成,由在精神上和感情上已从现存制度下解放出来的人们来完成[6]。意识形态表现为世界观,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完全不同。因此,无产阶级只有确立一种新的世界观才能站在革命的立场看待社会现实。葛兰西认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的统治依靠的是暴力和同意的结合,一方面依靠武力和强制,另一方面依靠吸引、拉拢、诱惑、赢得赞同。统治阶级试图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塑造整个社会,这一世界观拥有广泛的赞同力量,以致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
阿尔都塞重新解释了意识形态的内涵。意识形态是指一种支配个人和社会集团心理的观念和表象的体系。他首先从社会再生产的角度分析了意识形态的作用。对资本来说,一个在技术上能胜任工作但在政治上并不驯服的主体是不够格的,主体还要在道德上和政治上屈从于资本,后者主要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发挥作用。阿尔都塞把国家机器划分为镇压性的国家机器与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两种类型,前者如警察和军队,后者如教会、工会和传媒。其次,意识形态表征了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况的想象关系。这种想象与现实有着很大的差别。再次,意识形态是一种实践,具有物质实在性。最后,意识形态通过把个体询唤成为主体而产生效果[7]。询唤的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意识形态如何被内化于心中,我们又是如何在意识形态的限制之下“自然地”言说的。精神分析由此被引入了马克思主义当中,被用来解释个体究竟是怎样被意识形态操纵的。
霍尔对阿尔都塞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霍尔认为,阿尔都塞所指的再生产仅仅指劳动力的再生产,而在马克思那里再生产涉及的范围更加广泛。阿尔都塞所理解的意识形态基本上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没有涉及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他没有令人信服地解释,为什么意识形态在行使再生产功能的时候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和排斥?阿尔都塞理所当然地假定了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同一性。问题在于,市民社会的“自由运转”为什么总是致力于维护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支配地位?阿尔都塞恰恰排除了这些难题,他在生产方式的需求与意识形态的功能之间预设了一种必然的对应关系。在霍尔看来,我们无法用这样的方式来圆满地解释西方媒体中存在的结构化偏见,即媒体刊登什么或者电视上播放什么完全取决于国家的指令,而且我们需要解释如下这种情况:众多新闻记者为何在新闻自由的名义下总是不由自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些基本上相同的意识形态?即使那些遵循揭丑传统来写作的新闻记者,也似乎经常会打上某种意识形态的烙印,也会不自觉地委身于此种意识形态,并让其反过来“书写他们”[8]。
像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一样,阿尔都塞也将社会当作一种没有主体的过程。但是在意识形态问题上他又坚持了主体概念存在的必要性,意识形态只有借助于“主体”范畴才能得到合理的阐释。在霍尔看来,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阐发了非常有价值但又极其令人遗憾的思考。第一部分涉及了意识形态和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之间的联系;第二部分涉及主体的构建和意识形态以何种方式询唤我们的问题。但是这两个部分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错位。再生产的问题被分派给了马克思主义,主体的问题则被分派给了精神分析学。关于主体的理论最初被设想为一般意识形态理论当中的批判性因素,后来却富有转喻意味地替代了整个意识形态理论。意识形态理论全都变成了关于主体问题的理论:主体是如何在不同话语中被构建起来的?无意识在构造主体位置时承担了怎样的作用?霍尔认为,有些学者正是从这里打开了通向精神分析和后结构主义的狭长通道,最终脱离了马克思主义的问题框架,彻底抛弃了经典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基本观点[9]。这种分离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政治后果。阿尔都塞用拉康的询唤概念解释构造主体的方式,不仅抛弃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的“统治阶级与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的耦合对应关系,而且抛弃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核心,即意识形态的阶级构成以及它对于领导权的生成和维持所起的作用。
在考察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之后,霍尔在内涵层次上重构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首先,霍尔坚持了唯物主义的立场,阐释了经济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他强调了经济对于意识形态的决定性。经济为思想的运作范围设定了界限,并为思想活动提供了素材。经济为思想观念提供了可以使用的范畴清单。但是经济无法做到以下两点:一是为特定时代的特定社会阶层或集团的思想提供内容;二是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保证某种思想应该被某个阶级使用。总之霍尔既反对意识形态的“唯心论”也反对“经济还原论”,前者把意识形态和经济看作是必然不对应关系,后者把意识形态和经济看作是必然对应关系。
其次,霍尔运用接合理论阐释了意识形态的内涵。欧内斯托·拉克劳(ErnestoLaclau)创造性地提出了接合理论(the theory of articulation)。“接合”指的是一种连接的形式,两个不同的因素在特定条件下连接为一体,但这种连接决不是必然的、绝对的、本质的。具体来说,意识形态和社会阶级不是必然对应的,而是偶然的接合。这种理解有助于打破“经济还原论”和“阶级简化论”[10]。接合理论能够使我们思考某种意识形态如何使人们能够开始理解或者明白他们所处的历史状况,而不是简单地从经济地位、阶级地位或者社会地位方面进行理解[11]。意识形态由此发挥着询唤主体的作用。霍尔认为,与正统的立场相比,这种理解模式表现出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开放性和偶然性。这表明,我们无法从一个阶级的经济地位直接确认其意识形态,因为社会阶级和意识形态之间并不是必然的接合,而是可能的接合,但这种接合可以发挥改变历史的作用。这种作用体现在,它把差异化的诉求接合成一种集体意志,或者通过创造一些可以把不同含义凝缩在其中的话语,从而把不同的社会力量有效地聚集起来。这些社会力量因此不再是“自在”的阶级,而是成了“自为”的阶级[12]。
最后,霍尔将意识形态界定为由各种概念、观念、神话或意象构成的表征系统。表征系统向自身和他人描绘世界的意义。同样的过程可以用不同的表征系统、在不同的意识形态框架内进行表达。每一套话语都将我们置于社会行动者或者某个社会群体成员的位置,并且为我们规定了社会身份认同[13]。阿尔都塞认为,表征系统是建立在无意识的基础之上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无意识过程。法国学者拉康依据无意识理论对主体性所做的解释就是意识形态理论。霍尔指出,不可否认,早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未能发展出一种关于主体的理论,但这并不等于说,要把由拉康以语言学方式改写的精神分析理论当作一种充分的意识形态理论[14]。为了完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话语理论与精神分析被引入进来,结果它们却成了排他性的理论,意识形态问题完全变成了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构造主体的问题。无意识成了理解语言、文化、性别认同和意识形态的唯一途径。在霍尔看来,意识形态不完全等同于无意识,意识形态发挥作用依靠的是分类规则和分类系统,后者才是意识形态塑造主体身份认同的基本方式。
事实上,教育应该教书育人,而不是教知识、育分数,教知识以应试,育分数以升学。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场所,学校的功能是帮助学子成长。教育和学校要培育的应该是全面发展的人,而不是知识量大、应试能力强的人。爱因斯坦说过:“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他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机器,但是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当代思想家雅斯贝尔斯也说过类似的话:“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识的堆积。”
霍尔认为,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发展最不充分的领域之一,因为它缺乏一个充分的表征理论。如果没有表征理论就无法认识和把握意识形态的自主性和特殊性[15]。霍尔因此把意识形态界定为表征系统。它是思考和估量世界的思维框架,是人们估算社会如何运作、他们自身在社会中处于何种位置以及他们应当如何行事时使用的各种观念[16]。由此可见,意识形态与概念、思想、术语、范畴有关联,还与图像和符号有关联。意识形态在根本上具有话语和符号特征。霍尔的思路受到了阿尔都塞的影响,但是霍尔进一步在语言的层次上重构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在他看来,只有实现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语言转向”才能充分认识和把握意识形态的特点。
所谓的表征指的是用语言向他人就这个世界说出某种有意义的话,或有意义地表述这个世界[17]。表征是一种通过语言生产意义的活动。意义的生产主要是通过在三种不同序列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这三种不同序列的事物分别是实在的世界、概念的世界和符号的世界。“表征系统”的运作包括两个步骤。第一步把实在的世界与概念的世界联系起来。第二步把概念的世界和符号的世界联系起来。符号包括我们用声带发出的声响,用相机的感光纸拍摄的形象,用油画笔在画布上留下的痕迹,用电子发射的数码脉冲。这些实在的物质发挥着符号功能起到了表达意义的作用。总之,表征就是在语言中把事物、概念和符号联结起来生产意义的过程。表征系统并不是由孤立的概念所组成,而是在它们之间建立复杂联系,对各个概念进行组织、集束、安排和分级。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表征系统,因此对世界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但是也存在着可共享的表征系统,凭借它,我们能够以大致相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进而建立一个可分享的社会文化世界。
霍尔指出,信码(code)是建构意义的具体方式。掌握一定的信码,我们可以知道实在的世界、概念的世界和符号的世界之间的联系。通过信码,三个世界可以相互转换,这一转换性让意义在说者和听者之间得以有效地传播。因此,意义的产生是一个编码与解码的过程。这一转换性并不是自然赋予的或上帝确定的,它是一套社会惯例的产物。它是社会确定的,在文化中确定的[18]。小孩子从小学习语言文化中的各种信码,学习表征系统和社会惯例,这些东西使他们从生物学的个体成为文化意义上的主体。关于信码的知识不是被刻印在遗传基因中,而是蕴含在社会惯例中。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无意识地将各种信码内在化,这些信码允许他们经由各种表征系统(写作、讲话、姿势、形象等等)来表达特定观念,并能够理解由同一系统传达给他们的各种观念。
霍尔认为,事物本身没有意义,意义是我们使用各种表征系统建构出来的。霍尔借鉴了两种理论阐释了意义的生产,一种是弗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和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符号学,另一种是福柯的话语理论。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每个符号由能指和所指共同组成,能指是符号的形式,所指是符号的内容。例如,看到一张汽车图片,会把它和汽车的概念相联系,图片是能指,汽车的概念是所指。能指和所指是语言符号的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符号的意义产生于这种结构关系之中。重要的地方在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完全任意的,仅仅是习惯的结果,属于文化的约定俗成。特定的能指不是必然对应特定的所指。索绪尔认为,符号的意义来源于符号在系统结构中的位置,来源于它与同一系统中其他符号的关系。这种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差异”关系,或者说是“二元对立”关系。也就是说,符号至少要有一个对立的“他者”,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意义是关系的产物,正是事物之间的差异显示了意义,承载了意义。列维-斯特劳斯认为,二元对立的建构是最普遍、最基本的意义产生过程。我们理解世界靠的就是我们在头脑中将人、物、事件归入对它们恰当的分类框架中。这是人类所特有的意义建构方式。自然界不存在二元对立。自然是一连串连续的状态,如黑暗与光明之间并没有清楚、明晰的界线。雅克·德里达甚至认为,几乎不存在中性的二元对立组。二元对立中的一极通常处于支配地位,两极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两极并不是和平共存的而是处于一种充满暴力的等级秩序之中。一个统治另一个,或占有上风。例如,白人/黑人,男人/女人,西方/东方等等。
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是由文化信码决定的,但是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永远是确定的。霍尔指出,如果能指与其所指之间的关系在每一社会历史时期都是一种特殊的社会习俗系统的产物,那么就可以断言所有意义都是在历史和文化之中生产出来的。意义永远不会最终确定,而是始终在变动之中,既在一个文化语境与另一个文化语境之间变动,也在一个时期与另一个时期之间变动。因而,不存在单一的、不变的、普遍的“真实意义”。由于符号是任意的,所以它完全受制于历史,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是历史进程的偶然结果。意义总是在不间断地滑动,新的意义和新的解释也在不间断地被生产出来[19]。由于意义是历史地变动着的,并永远不会最终确立。因此,作为观察者、读者或观众所获得的意义与说者或作者给出的意义就决不是等同的。读者在意义的生产方面与作者同样重要。在霍尔看来,读者或者受众在意义的生产方面不是被动的存在,而是具有较强的能动性。因此,主体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决不是单向的灌输、被动的接受,而是双向的互动,甚至是主动的反抗。
霍尔认为,索绪尔的符号学提供了一种表征模式,用它可以分析社会生活的特点。符号学因此成了一门研究社会生活符号意义的科学。罗兰·巴特的《神话学》具有示范意义。巴特把大众文化活动当作符号进行分析,当作意义得以传播的一种语言加以研究。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说,不仅各种词语和形象,而且各种物体本身均可担当表征意义的能指功能。例如,衣服具有遮体避寒的物质功能,也有表达意义的符号功能。晚礼服意指“精美”,西装和领结意指“礼节”,牛仔服和运动服意指“休闲和随意”。服装具有语言属性。衣服是能指。各种特定的概念(如精美、礼节、休闲、浪漫)是所指。通过编码,服装成为符号,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语言来阅读。对服装的表征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服装是一种符号,它是物质材料(能指)和概念(所指)的结合。服装材料是能指,正装或牛仔服是所指。巴特称之为直接意指,它是单纯的描述。第二个方面,把这些符号与各种更广泛的文化主题、概念与意义联系起来。例如,把礼服和精美联系起来,把皮衣和摇滚联系起来,把牛仔服与休闲随意联系起来。巴特称之为含蓄意指。含蓄意指不再是直接的描述,而是社会意识形态的体现。巴特所谓的“神话”指的是社会生活意识形态化的过程。“神话”自然化了它所建构的符号关系,将符号“锁定”在某些特定的意义上。但为什么锁定这些意义,而不是那些意义,只能从意识形态而不能从一般文化的角度来加以解释。神话肩负的任务就是让历史生活披上自然的外衣,并让偶然事件以永恒的面目出现。换言之,将某种事物自然化是一种表征策略。这是一种使意义不可避免地滑变得以终止的尝试,力图保证意识形态的封闭性,达到锁定意义的目的。
福柯在狭义上使用表征一词,他所关切的是知识如何通过话语而生产出来。他要分析的问题是,人类如何在文化中理解自己?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知识如何被生产出来?与符号学方法相比,福柯主要关注的是权力关系,而不是意义关系。“话语”涉及知识的生产方式,控制着某个问题被谈论和追问的方式。话语塑造和影响人的行为。福柯并不否认事物的物质存在,但是他认为在话语以外事物没有任何意义。福柯强调,话语体现了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关系。话语包括了实践的要素和社会体制的要素。索绪尔在语言学研究中排除了这些要素。但是福柯将语言和知识植根于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之中。话语的作用在于构造主体,例如,特定的话语界定了疯子、歇斯底里女子、同性恋者、罪犯的主体性内涵。话语塑造了主体的位置。个人可以在出身、社会阶级、种族和民族特征方面各不相同,但他们必须认同话语所建构的那些位置,并且受制于它们。福柯认为马克思主义倾向于把所有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关系简化为阶级权力和阶级利益的问题。他并不否认阶级的存在,但他强烈反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中的经济还原论或阶级简化论。
霍尔认为,语言学和符号学的研究表明,语言是一种媒介,事物经由它在思想中得以表征,因而它也是意识形态得以生成和转化的媒介。但是,同样的社会关系在语言中有着不同的表征。语言在本质上与它的指称对象不是一种固定的、一对一的关系,而是多重指涉的关系。面对同一社会关系或现象,不同语言可以表达出不同含义。古典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的经济范畴都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表达。马克思认为古典政治经济学是意识形态,具有虚假或扭曲的特征。它将资本主义当作普遍有效的存在,仿佛资本主义不是历史发展的产物,而是由自然本身产生的结果并将永恒发展下去。古典政治经济学制造出了一种资本主义自然化的效应。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目标之一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置换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话语从而真正认识资本主义。
马克思批评古典政治经济学是一种虚假意识。霍尔认为,“虚假”并不意味着经济关系(市场)不存在,相反经济关系(市场)是真实存在的。“虚假意识”并不是一套关于现实的谎言。在这里“虚假”与“真实”不是相互对应的范畴。“虚假意识”指的是一种片面的解释或对事物的扭曲认识。霍尔指出,如果单纯从市场的概念认识资本主义,那么就看不到资本主义的其他方面。市场交换的范畴不但让我们难以理解资本主义的过程,还让后者变得神秘了,以至于我们无法看清或阐明那些不可见的其他方面。因此,虚假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市场是一种幻觉、一种把戏、一种花招,而只是因为对资本主义过程没有提供充分的解释[20]。市场经验是每个人对于经济关系的最直接、最日常、最普遍的感受。因此,我们把市场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并不去质疑它因何而成为可能,它的基础和前提是什么。如果我们想获得对市场的真正的认识,就需要重新构造概念,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这一过程,重新提出问题,并把被市场所遮蔽的东西揭示出来。
霍尔强调,意识形态的分析不应该围绕着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区别展开。意识形态的含混或神秘作用不应被看作是一种骗局或神奇幻觉的产物。人们生存于其中的各种关系是“真实的关系”,他们所使用的范畴和概念帮助他们在思想中理解和表达这些关系,但是对真实关系的表达不是单一的、固定的、不变的。它可以在不同的意识形态话语中得到表达。霍尔指出,每一种话语都对现行体系提出了一种不同的定义。每一种话语也都给我们限定了不同的身份,如工人、资本家、工薪阶层、生产者、消费者等[21]。霍尔指出,由于在不同的“表征系统”中被使用,同一个术语就会传达出非常不同的隐含意义。一个术语的意义取决于它在不同的表征系统之内所处的位置。牙买加的话语系统是殖民地种族等级话语。英国的话语系统则是围绕着一种更简单的二元分类(白人/非白人)组织起来的。因此,“有色人种”和“黑人”术语在牙买加和英国就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霍尔认为,意识形态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而且是一个涉及政治策略的问题。我们需要了解这些观念在某个特定的社会结构形态中所起的作用,从而为社会斗争提供政治策略,在实践中开辟出一条通向社会主义的成功道路。意识形态的作用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内部统合统治阶级,以维持其对整个社会的领导。二是强化权力与支配,促使民众顺从、安心于社会结构中的从属地位。三是建构新的意识形态和新的世界观,吸引民众投身于反抗现行制度的历史行动之中。这些问题在一系列社会斗争中至关重要[22]。因此,意识形态不仅仅是一套经过精心思考的、内在连贯的“思想体系”,而是具有鲜明的实践特点,其功能在于用观念掌握住群众的头脑并促使他们付诸行动。凭借意识形态的范畴和话语,主体“经受”与“体认”其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客观位置。霍尔认为,马克思在很多场合都是以这种方式使用“意识形态”这一术语的。意识形态体现在语言之中,也体现在社会行动或行为仪式当中,意识形态嵌入其中或在其中打上自身的印记。可以说,语言和行为就是意识形态发挥功能的手段。正因为如此,我们为了破译那些内嵌于语言和行为当中的意识形态性的思维模式,就必须对它们进行分析或拆解[23]。
意识形态像话语那样发挥功能,像语言一样运行。这一隐喻对霍尔具有很强的启发性,并且渗透在他的思考里。霍尔甚至认为,这是一场理论革命,它的发展方向虽然五花八门,但却重新组织了我们的理论世界[24]。它让我们认识到了话语和话语分析的重要性。巴赫金认为,一切意识形态的东西都有意义。它是一个符号。意识形态和符号没有什么分别。符号是阶级斗争的舞台。符号由能指与所指组成。由于两者之间组合的任意性,符号具有多义性特征。这种多义性使围绕符号的权力之争成为可能。符号的多声部始终存在,但对统治阶级构成了威胁,他们因此要控制符号的多义性,把多声部简缩到单声部。因此,坚持符号的多声部是意识形态斗争的基本原则。在霍尔看来,意义不是固定的而是游动的。但是试图固定它是表征实践的任务,表征实践就是从符号(形象)的众多可能意义中选出一个,并用词语固定住它。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不要问这个意义是对还是错,而是要问为什么是它被优先挑选了出来。事实上,拆解和颠覆表征体系是一种极端困难的操作。由于意义永远无法最终固定下来,所以永远不可能有最终的胜利。对意义的争夺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斗争。
霍尔指出,意识形态斗争包括为某个现有术语或范畴争得某些新意义的尝试,也包括让这个术语从其表征系统的位置上脱离链接的努力[25]。例如,黑人范畴并没有必然的阶级归属。在牙买加的现代历史上,为了团结大众与殖民政权作斗争,民族资产阶级利用了黑人的范畴。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黑人的意义被彻底颠覆,原来消极否定的意义转换成了积极肯定的意义。牙买加文化的性质转向了非洲黑人传统,转向了黑人下层阶级的生活经验。通过这种意义的改造,新型的集体主体被构建了出来,即富有斗争精神的黑人群体。“黑人”是一个古老的范畴,并没有特定的阶级意指,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那些看似永远被固定在适当位置的意义,就开始从锚定点上松动了,黑人的意义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霍尔认为,民主范畴是意识形态斗争的重大问题。民主的含义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概念和人民民主的概念在含义上大不相同。由于历史的原因,资产阶级的话语占据了支配地位。为了建设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我们需要围绕民主范畴展开一场战略性的争论。要想重新界定民主的概念,必须通过展开一系列辩论,阐发民主的多样性。葛兰西明确地指出,意识形态斗争并不是把一个完整的与阶级相关的思想体系置换为另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不同的意识形态相互联系,相互转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意识形态斗争是一场阵地战,是关于如何塑造、转化、争夺“常识”的斗争。常识的力量深深根植于日常生活之中,使我们觉得一些事情是理所应当的、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斗争就要重新阐释常识,扭转常识的固有意义。霍尔强调,这不只是话语层面上的操作。意识形态的解构和重构过程离不开社会力量的作用。只有在政治和社会领域开展实际的斗争才能取得实际的效果。霍尔举例说,英国的民族观念一直是被右翼主导的。要赋予“英国性”这个概念一种激进或民主的意指是十分困难的。它们很难被打破,因为这个领域已经被它先前的历史强有力地建构了。这些历史联系限定了一个特定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域被图绘出来的方式[26]。
话语视角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和理解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主体问题。马克思说过,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毫无疑问,没有主体就不可能创造历史。主体的行动方式取决于对处境的界定,而意识形态话语提供了关于处境的系统解释。在霍尔看来,社会力量与意识形态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是特定的意识形态使他们能够理解正在经历的历史过程。两者的接合可以将新的政治主体带上历史的舞台。一旦他们被构建为新的政治主体,他们就能成为一种历史性的力量。两者接合的意义就在于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构建新型主体。欧内斯托·拉克劳和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在《领导权和社会主义策略》中提出了构建政治主体的新观点。他们解构了传统的主体观念。传统观念认为主体是完整的、稳定的。事实上,“主体”是通过差异而构建起来的结果,它是矛盾的,永远都是不完整的,永远都不可能是完全闭合的[27]。
霍尔反对意识形态的阶级简化论,也不同意将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与统治阶级直接对应起来。思想观念和阶级地位之间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等式。没有什么必然的、必需的或永远不变的东西。在这方面,霍尔赞同拉克劳的观点,后者通过接合理论拆解了特定观念和概念仅仅属于某个特定阶级的命题。传统观点认为,工人阶级是解放事业的唯一主体。拉克劳指出,当代社会,并不只是工人阶级反抗资本主义,在青年问题、生态问题、性别问题和种族问题上也存在着反抗,反对资本主义的力量出现了“横向增生”。它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所谓的政治接合,就是把一系列的异质性的因素集合在一起,用统一的目标把这些反抗力量团结起来。这是非常复杂的工作。当代政治的困境在于如何从多样性中创造出一种统一性。这就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政治挑战。政治诉求的内容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对现行体制的不满表达,各个诉求之间因此存在着对等的关系。个别的、特殊的诉求不断地产生,由于它与现行体制相对立,这种对等关系也不断地被塑造出来,形成了对等链条(equivalential chain)。在拉克劳看来,当下的我们要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社会阶级理论,因为人们对资本主义的反抗并不都是源于他们在生产过程中的确切地位。现代社会越发复杂多样,对资本主义的激进反抗不会像过去那样来自典型的工人阶级价值观,而是有着多重原因,它们在性质上也完全不同,从阶级地位出发难以把它们统一起来。正如希腊裔法国学者尼科斯·普兰查斯(Nicos Poulantzas)所指出的,每个人的后背上并非都贴着阶级牌照。因此需要创造出一种新方式,把有着不同诉求的社会力量汇聚在一起,从而走向社会主义。拉克劳破除了把意识形态与阶级属性固定在一起的观念,明确了意识形态斗争的领域,并且提出了如何促使意识形态转化的问题。拉克劳的贡献在于,他把抽象的、一般的意识形态理论转向了一种更具体的分析。
霍尔指出,拉克劳虽然有效地破除了意识形态问题上的经济还原论和阶级简化论,但不足之处在于,他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改造成了纯粹的话语模式。除了话语之外,没有其他可被实践的东西了[28]。霍尔认为,我们不能因此断定,因为所有实践都在意识形态之内,或者内嵌于意识形态之中,所有实践都只是意识形态。拉克劳完全否定了意识形态的阶级建构,忽略了如何实际介入社会斗争的问题。话语观念意味着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是完全自由浮动的。那种在斗争场所周围扛着自身意识形态重担、背上贴着意识形态铭牌、高大而坚定的阶级队伍形象,在这里被一些无穷的微妙变化所取代,通过这些变化,一种话语的构成要素似乎就自发地结合起来,并且彼此重新组合起来,除了话语运作活动本身所提供的一些变化组合之外,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限制[29]。霍尔认为,这并不意味着社会实践仅仅是话语。尽管在指明意义和表征的重要性方面对话语予以强调是正确的,但是这种强调往往会走向它的反面,这使得我们在讨论所有实践时,似乎以为只有意识形态了。不能由此断定,因为我们只能在“意识形态之内”了解或体验社会关系,所以一切存在都必然依赖于表征工具。霍尔指出,彻底的话语立场就是一种向上的还原论,而经济主义是一种向下的还原论,语言隐喻本来说的是意识形态像话语一样运作,结果却把意识形态等同于话语了。拉克劳试图通过对主体身份位置的阐述来构建新的政治学。但却让历史的问题溜走了,而正是历史造就了现在,并且持续性地作为对话语接合产生抑制和决定的力量发挥作用。话语只有最终与特定的社会力量结合在一起时,才会产生效应。尽管我们不能将观念归属固定的阶级位置,但也不能完全否认意识形态和社会阶级之间的联系。
结语
霍尔重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不是出于纯粹的理论兴趣,而是有着鲜明的政治意图。霍尔试图在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和英美的帝国主义之外寻找第三种政治空间,建构一种新的社会主义规划。针对战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变化,“旧左派”依然坚持传统的经济观点和阶级观点不变,甚至认为怀疑这些观点就是背叛革命事业。“新左派”则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仅在经济领域出现了深刻的变化,而且在文化意识形态领域发生了更加引人注目的变化。在霍尔看来,文化维度决不是社会的一种次要维度,而是一种本质维度。新左派向狭隘的“政治”定义发起了攻击,即只有在“生产线”上的人才可以发动革命,并试图设计一种“扩大的政治观”,把普通人的运动纳入政治学之中。让人民自主地采取行动,“此时此刻”并“自下而上地建立社会主义”,并不期望那种一瞬间就能改变一切的抽象革命。社会主义事业必须植根于此时此地,必须要与活生生的经验联系起来,走向人民大众[30]。
文化分析和文化政治问题是社会主义新规划的核心问题。霍尔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和文化分析之间建立了联系。霍尔主张实现意识形态“语言转向”,阐明了意识形态斗争的对象、特点和具体途径,从而使一般意识形态理论转化为具体的文化分析方法。霍尔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重构体现出一种综合的特点或者辩证的思维:一方面,他借鉴语言符号学理论阐明了意识形态的自主性,拒斥“经济还原论”和“阶级简化论”倾向;另一方面,他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原则,没有抛弃经济的归根结底作用和阶级分析观点,反对唯心主义和意识形态话语决定论。如何把两个方面综合在一起,这是一个理论难题。霍尔的解答也不是尽善尽美的。
战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新情况,反对资本主义的政治运动既包括政党、工会和阶级运动,又包括形态各异的新的大众运动。新运动超越了党派阵营,反映了新生的社会力量和愿望。它们具有潜在的“反资本主义”内涵,带有鲜明的自主性,但缺乏明确的阶级构成,因而对跨越传统阶级身份或组织忠诚界线的人具有很强的吸引力。霍尔认为,意识形态可以在这种差异化、多样性中创造出统一性,从而为社会主义社会的到来创造现实条件。事实上,意识形态斗争在反对资本主义方面确实具有独特作用,它可以把阶级运动和大众运动接合起来,从而壮大反对资本主义的力量。由于阶级政治和政党政治存在着弊端,霍尔试图在社会主义规划方面另辟蹊径,发挥意识形态在建构革命主体方面的积极作用,但是要想真正改变资本主义,经济变革和政治变革仍然是根本路径。在霍尔看来,虽然基于意识形态和文化分析的社会主义新规划并没有真正取得成功,但提出新问题比立刻得到答案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