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栋梁 陈开举
在“九七”回归前的百年历程中,香港特殊的地缘位置和殖民空间,以及作为全球性、国际化的现代都市,构成了其审美文化生产的基本场域,并形成了超越香港本地的空间传播向度。尤其在20世纪下半叶,以武侠文化、影视娱乐、流行音乐为主的香港大众文化浪潮在朝向内地、面向海外的跨地传播中,再生产出具有重要国族和全球意义的华语文化空间,从而获得了超越地域的审美共同体内涵。往前回溯,这种基于文化生产和传播空间性的共同体内涵,不仅在审美层面,其在20世纪上半叶香港与内地的命运关联和文脉转渡中,就已然彰显国族共同体建构的重要意义。
香港独特之空间性的共同体旨归,是20世纪香港包括严肃文艺、通俗文学、大众文化在内的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重要的内在脉络和突出的历史价值所在。①本文主要在融合“文学/文化”意义上使用“审美文化”(aesthetic culture)这一范畴,它能够整体体现香港20世纪文学和文化生产与传播的主要特征,将与文学艺术审美之间存在不同程度亲缘或交互作用机制的文化形态涵括进来,包括通俗文学、大众文化乃至日常活态文化。本文并不致力于做全面考察,而是着重在不同时期抽绎出其中的主要构成或主导形态。该范畴的内涵和外延也颇为复杂,具体可参见周宪:《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余虹主编:《审美文化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姚文放主编:《审美文化学导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等。对于这一问题,需要通过深化和拓展香港审美文化的空间研究来进一步廓清。以“空间”为视域审视香港已具有跨学科方法论或范式论意义,在凸显香港作为一个特殊文学与文化空间的层面上,学界也存在着“高度共识”。①李浴洋:《重探“香港文学”——陈国球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18年第8期。本文在“空间转向”以来所不断开启的理论视域中,考察20世纪香港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多向度、多维度的空间性问题,力求摆脱宽泛的空间论,在其中寻绎通向“共同体”的内在脉络和价值向度,在中华民族复兴和粤港澳大湾区空间擘画的当代语境下,探寻20世纪香港审美文化及其研究的时代意义。
虽地处南海之滨、大陆边陲,香港自古就以中华文明和岭南文化为本根。近代以来,逐步被殖民统治的香港仍以华人为社会主体,但受西方文明的强烈影响。在贸易港定位和殖民统治下,香港社会发展程度和范围均有限,但至20世纪初已形成中/西、传统/现代交杂的社会文化土壤。在此期间,香港逐渐产生与自身历史和未来命运息息相关的现代民族民主文化,既培育了以王韬为代表的维新思想,也催生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思潮。随着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和1900年“庚子之乱”发生,民族危难日益深重而民智渐开,革命浪潮在20世纪初风起云涌。以陈少白在1899年奉孙中山之命返港并创办刊行《中国日报》为标志,香港在19世纪末拉开了以包括审美文化方式在内,有组织地面向内地传播革命文化的大幕。与这样的时代转折几乎同步的是香港历史进程中的重大空间变迁。1898年英国政府与清政府签署《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租借了新界地区,完整意义上的香港由此脱离政治母体,其逐步殖民地化乃是资本主义地理扩张和空间生产的结果。由此,香港审美文化在20世纪一开端,便置身于国族生存空间的关联命运中,形成了横跨半个世纪的主基调。
首先是粤港一体与革命文化的跨地辐射。殖民地化的香港既成为“西风东渐”的桥头堡,也是多方政治和文化势力的交汇地,但其审美文化并不成熟,也并非宣扬维新或鼓吹革命的主要方式。这样的局面在20世纪初因《中国日报》的创办而发生了重要转折。《中国日报》作为兴中会的机关报,是香港第一份鼓吹革命的报纸,在辛亥革命前“凡兴中会及同盟会所经历之党务军务,皆藉此报为惟一之喉舌”。②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编,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171页。该报尤以十日一刊之《中国旬报》附“鼓吹录”副刊,大量刊发谐文、戏剧以及具有广东地方特色的曲艺形式“粤讴”,“或讽刺时政得失,或称颂爱国英雄,庄谐杂出,感人至深”。③冯自由:《革命逸史》(上),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338页。以香港为生产据点,“中国报”超出香港而广泛传播,在20世纪初“推销于粤省各县及海外各埠,异常发达,因之革命思潮骎骎乎有一日千里之势”。④冯自由:《革命逸史》(中),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534页。在《中国日报》首创之下,粤港地区掀起了创办革命报纸、开展文艺宣传的浪潮。《中国日报》著名记者郑贯公在香港创办的《世界公益报》《广东日报》皆设有副刊“谐部”,尤其《唯一趣报》(又名《有所谓报》)“专以小品文字牗导社会……销路之广,驾各大报而上之”。⑤冯自由:《革命逸史》(上),第70页。参与了20世纪初香港几乎所有革命报刊的黄世仲(黄小配)于1905年开始,先后在《有所谓报》和《少年报》上刊载《洪秀全演义》,随后由《中国日报》社单本刊行,在粤港地区风行一时,有力推动了革命思想深入民众的跨地传播。从空间来看,香港因殖民地化而获得了弹性的社会空间,容纳了内地和海外汇聚而来的革命文化,但它本身并不是革命的直接目标和革命文化传播的主要对象,而是革命文化向外转渡和辐射的枢纽。这一时期香港具有代表性的革命审美文化以“粤港一体”为重要的空间机制,既“北上”直面腐朽的清王朝,也绕道影响海外华人,共同指向现代民族国家之未来。
其次是新旧文化的场域转换与文化政治的空间延宕。辛亥之后,革命文化从原来以香港为枢纽的跨地传播,到纷纷“北上”落地;随之则是前清遗老、旧式文人包括上海“鸳鸯蝴蝶派”等纷纷“南下”避居香港,使得保守文化长期主导了香港的文化空间,内地“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则受到多方力量的抵制。直至1927年北伐战争推进和鲁迅赴港活动后,以大量的报纸副刊和文学杂志为载体,香港新文学在内地的影响下兴起,局面方始扭转。整体而言,新旧文学与文化长期并存所产生的“应合”与“背反”,①黄万华:《台港澳和海外:“五四”新文学的应合和背反》,《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3年第3期。彰显了香港与内地之间的张力机制。与辛亥革命发生期香港汇聚革命文化而外向辐射的空间特征不同,这样的文化空间凸显了革命之后文化政治在香港的空间延宕,它是内地文化在香港的空间转移与存续,也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发生进程中各方博弈的场域:既有港英政府出于维护殖民统治目的与旧文化势力的勾结,也有倡导国粹以延续民族命脉的立场与革新文学以求民族觉醒新生的主张之间的对立和斗争。不同脉络的政治和文化力量,戏剧性地浓缩和汇聚到香港这一内在参与了现代民族国家进程的殖民空间中。
再次是抗战烽火中文人迁港与文化中心的空间移植。抗战爆发后,大量内地文人作家陆续避居香港,香港不仅成为中国文脉重要的留存地,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化再生产与向内地传播的枢纽。一方面,不同风格、流派、立场的文人作家有组织、有计划地“南下”香港,可谓由内地向香港的结构性凝缩,而非局部移植。另一方面,由上海等地迁入的报纸纷纷复刊,其中的文艺副刊多由南下文人主持;南下文人也在香港新创报刊和文艺杂志,打造文艺新阵地,由此“香港文坛勃然中兴,成为了战时中国文学的中心”。②赵稀方:《抗战初期的香港文学新论》,《社会科学辑刊》2019年第3期。尤其是上海沦陷之后,这种由“南下”所带动的文化中心迁移,更具有整体性的空间移植特征。包括大批电影人的“南下”,最终促成香港作为“他者”和“替代者”,③罗卡、[澳]法兰宾:《香港电影跨文化观》(增订版),刘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2页。取代上海成为中国电影的中心。抗战救亡成为这段时期香港审美文化的主旋律,“民族形式”“抗战文艺”成为具有共同体内涵的审美纽带,南下作家以香港为枢纽汇聚各方,朝向内地、面向世界传播抗日救亡之声,以建构审美共同体的方式保卫民族共同体。1941年12月香港沦陷后,数百位文人和民主人士由东江游击队救援脱险后返回内地,并主要进入大后方,使得原来由内地迁入并已经实现再生产的文脉再次得以延续。由此,在抗战烽火和“救亡”的民族主旋律中,香港作为内地文化的中转枢纽和再生产空间,在现代民族国家发展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
复次是解放浪潮中“左/右”文艺的空间转渡。解放战争初期,国统区大量的左翼作家和进步文人先后赴港,将解放区所倡导的大众化、争民主和批判现实、革命战斗的文艺思潮在香港展开跨地生产与传播,使得40年代后期香港成为左翼文化中心。随着战争形势的转变,大量左翼作家和进步文人“北上”,将左翼文化带回解放区,并在随后的解放浪潮中向国统区渗透展开。在“解放区—国统区—香港—解放区—国统区”这样的途径中,左翼文艺思潮完成了一次跌宕起伏的空间之旅,虽然它往往并未真正“落地”并扎根香港本土而是一种“空中延伸”,④赵稀方:《抗战初期的香港文学新论》,《社会科学辑刊》2019年第3期。但香港却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转渡作用。从总体上看,“作为边缘和过渡空间的香港文坛,一直是内地文化权力博弈的空间”,⑤赵稀方:《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延续——冷战结构下的香港文学》,《北方论丛》2018年第1期。新中国成立之交大量右翼文人“南下”,使得香港文化空间中“左”消“右”涨,尤其是冷战格局下由外部力量推动的“绿背文学”“美元文化”等极端形态,激进地表征了政治分野。但同时,“左、右翼对峙一旦真正进入文化、文学的层面,实际上都会有较大的回旋空间”,⑥黄万华:《跨越1949:战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转型研究》上编,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31页。而政局变换所带来的文化空间错位,使得香港成为中华文化传承与传播之地,在某种程度上得以文化之方式,超越意识形态而嵌合民族共同体。
综上,20世纪上半叶香港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的空间性主要是地缘空间意义上的,香港因特殊的地缘位置和殖民空间属性,成为国族文化生产与传播、迁徙与移植的枢纽和中介,不同程度地由文化“边陲”和“沙漠”,变成了具有文化辐射力的“中心”和文化再生力的“绿洲”。其间香港审美文化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原生力量和本地形态,但并非显声。从这种空间性来看,香港并非仅是一个静态的、被填充的空间,或作为其他都市之“可怜的镜像”,①李欧梵:《香港,作为上海的“她者”》,《读书》1998年第12期。而是一个功能性显著、具有能动作用的“生产性”空间。这使得香港对于内地而言,成为“在某些时期的孵化器,在另一些时期的推动器”,②陈冠中:《我这一代香港人》,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31页。从而在整个现代民族国家发生和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以空间津渡作用彰显国族共同体意义。
新中国成立后,伴随着复杂的国际政治格局和地缘政治环境,香港与内地在地理空间上逐步隔绝。而数次“逃港”潮则以冲破空间阻碍的剧烈方式,凸显了两地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上的鸿沟,大量的内地移民也推动了香港社会文化生态的重构。随着都市化、全球化和内地改革开放多重进程的叠加,香港迎来了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时期。到20世纪末,香港已从位列“亚洲四小龙”发展到与纽约、伦敦并称“纽伦港”(Nylonkong),成为具有经济中枢和城市网络节点意义的世界级“全球城市”。由此,香港的殖民色彩被冲淡,呈现出“东方之珠”“东方曼哈顿”“东方好莱坞”的多面都市形象和多重身份标识。由此,20世纪下半叶香港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的基本场域,也从国族空间转向都市空间。这种转向既是渐进的,也是在不同审美文化形态之间的转移。从文学来看,50年代政治话语还在延续,占据文坛主力位置的南下作家“仍然以整个中国为审美的视野”,③刘登翰主编:《香港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11页。同时香港文学也以“地域性/跨地域性”互补的方式逐步彰显本土特征。④黄万华:《跨越1949:战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文学转型研究》上编,第252页。到了60年代,正如也斯的分析,除了世界和国家民族作为外部因素的渗透交织,很重要的另一面是青年文化、商业文化开始冲击保守和严肃的文化体制,形成了更为复杂的文化生态。⑤也斯:《城与文学》,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85页。随之而来的则是立足都市空间、基于大众传媒场域的文化生产及其跨媒介表征,这也构成了20世纪下半叶香港审美文化最主要的生产方式与表征机制;其最重要的传播效应,则是在大众审美和文化消费场域中再生产了具有香港本地特征的都市文化空间。
首先,报刊建构了香港雅俗文学生产的媒介空间,构成了一种“实在的文化场域”。⑥也斯:《香港文化十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4页。由都市日常文化消费需求所驱动,各类报刊遍地开花,促使“专栏”成为香港最重要的文艺生产阵地之一,刘以鬯、西西、也斯等香港作家都是专栏的重要写手。“专栏文学”在报刊这一凝聚都市社会意识形态的媒介空间中,与时政、商业、娱乐文化竞争共存,形成了与都市文化整体的结构性互动。尤其是从梁羽生、金庸的“新武侠”到倪匡的“卫斯理”科幻小说等,大多因报刊连载而流行后转向出版发行与影视改编,从而推动通俗文学作为“最具香港性的文化标志”,构成都市性、商业性的“大众文化的空间”。⑦赵稀方:《小说香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32页。
其次,电影实现了从“国语片/粤语片”到“香港电影”的格局转变与身份转换。香港在20世纪初电影发展伊始,便生产了大量符合底层审美趣味的粤语片。20年代开始迁入了不容于内地的武打片,以及“邵氏”前身“天一”等具有旧式审美特征的不同类型国语片。50年代中期,“邵氏”开创了独具特色的黄梅调电影,在内容与形式上实现民族传统文化的现代媒介转换,成为该时期香港国语片的主流。在60、70年代,“邵氏”旗下的古装片,更为广泛地从历史题材和文艺形式中汲取资源,展开丰富的影像生产。关键的转折是随着“嘉禾”等电影公司在70年代的崛起,特别是80年代后,与香港都市空间、社会生活和文化惯习密切相关的“香港电影”进入全盛期,并且在全球化语境下呈现出“东方好莱坞”的空间定位与身份标识。
再次,“无线”(TVB)、“丽的”和“佳视”等电视台在70年代的崛起,不仅引发了香港影视娱乐行业的跨界生产,更在电视普及化的推动下重构了都市日常生活的审美空间。到了80年代香港电视剧的黄金时期,一方面是历史题材剧和武侠改编剧蔚为大观,时常引发万人空巷;另一方面则是展演香港社会百态的现代都市剧不断涌现,逐渐成为港剧主流。到了90年代,TVB制作了大量的律政、刑侦、商战、豪门等题材的电视剧,全方位展示了香港都市社会和日常生活的种种面相,与“香港电影”共同在影像媒介空间中表征建构了多维立体的“都市香港”。
复次,随着许冠杰等人在70年代中期开始发行粤语专辑,香港流行音乐的大幕渐渐拉开,逐步与影视媒介、娱乐行业实现多维融合,构成香港流行文化空间的主阵地。伴随着80、90年代电影和电视的发展,影视主题曲蔚然成风,典型如成为香港“城歌”的《狮子山下》,系列经典传唱不衰。此后以“宝丽金”为代表、包括“华星”“华纳”在内的唱片公司勃兴,香港流行音乐工业逐渐成熟,在“谭张争霸”和“四大天王”的全面偶像化、娱乐化浪潮中,在“香港十大中文金曲”的数十载风云榜和华语流行殿堂“红馆”数不清的演唱会中,走向了流行的巅峰,也构成了独具香港都市特色的日常活态文化空间。
由此,以港片、港剧、港乐为主,形成了具有香港本地特征的大众文化浪潮,构成了20世纪下半叶香港审美文化的主流。港产、港式、港味则成为标识香港“地方性”特征的审美文化标签。“港产”主要从“香港制造”的生产与实践环节来界定,包括香港文化生产机构和从业人员的生产理念和行为实践在内;“港式”则侧重在内容和形式上呈现香港都市特征和社会特点,再现港人包括行为、思维、感知在内的整体生活方式及其文化表征范式;“港味”则体现了具有香港文化韵味和审美趣味的感性内涵。三者共同构成了香港大众审美文化本地性的典型内涵,也具有了地方性的共同体意蕴。在香港这一多重历史进程叠加、多方力量交汇、社会文化多元复杂的殖民空间中,大众媒介对于都市“集体无意识”的表征和都市文化的地方性建构,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正如阿帕杜莱指出的,大众媒介通向集体性行为,某一群体能够藉此共同想象和感受事物,使得地方性的“情感共同体”成为可能。①[美]阿尔君·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刘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1、252页。
20世纪下半叶香港大众审美文化建构的具有本地特征的都市文化空间,要基于生产与传播/消费一体的逻辑展开剖析,这构成了超出文化空间本身的“再生产”视角。马克思分析道:“每一个社会生产过程,从经常的联系和它不断更新来看,同时也就是再生产过程。”②[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53页。在这样的再生产中,夹杂着政治、经济、社会交织的复杂驱动力,也蕴含着文化空间的生产及其传播/消费与社会空间的关联机制,正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③列斐伏尔强调人们不仅在空间之中生产和生活,同时也不断生产“空间”本身;社会空间则包括了“空间实践”“空间之诸表象”和“表征性之诸空间”。参见[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40、51-52页。香港社会空间既在中环高楼、浅水湾别墅、油尖旺街巷和屋邨劏房中,也在异托邦式的九龙城寨与作为“香港少数族裔九龙城寨”的重庆大厦之间;既在关于香港的城市规划、政治擘画和经济版图中,也在关于香港的感知、叙事和想象空间中。从“小说香港”到“影像香港”,从港产、港式到港味,从“东方之珠”的审美建构到“东方好莱坞”的文化身份政治,审美文化的生产与传播所形成的空间作为“表征性空间”,以再生产的方式内在地参与了香港社会空间生产。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文化空间“生产/再生产”能否建构真正具有本地主体性的都市共同体,需要展开辨析剖层与辩证批判。
第一,要从大众审美表征来看“本地化”中的文化杂合。香港社会文化生态复杂多元,到20世纪50年代就已至少并存着“8个可识辨的文化系统或亚系统”。④陈冠中:《我这一代香港人》,第 49-50页。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展开,香港成为多元文化跨域杂合和“世界主义”在地展演的都市空间,香港也以自身为主体与诸文化亚系统之间展开文化糅杂,创新生产了“杂种的本地文化”。⑤陈冠中:《我这一代香港人》,第 50页。这种文化往往以一种“活态”(lived)在场的方式,弥散在香港的日常生活中,其经典形态如杂糅了中式、西式乃至东南亚、南亚等地饮食文化的港式茶餐厅。这种渗透日常的活态文化在以影像为典型的审美表征中,不断地以具象的方式展开传播,被再生产为具有文化身份意义,也中介着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景观”。
第二,要从消费主义角度来看大众审美文化。贯穿大众文化传播背后的是基于资本和商业逻辑的审美与文化消费,这种逻辑将香港的影视娱乐行业推向难以企及的高度,并造成了一种独特性的幻象。尤其是媒介化生产与都市性表征相结合,演变成一种景观消费和符号经济。正如德波指出的,景观是对现实生活的分离、逆转和侵蚀、异化,是“人与人之间分离和疏远的表达”,①[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36页。都市场域中的大众审美文化既在日常消费的商业逻辑中,也在由资本推动的大众传媒与文化工业标准化、程式化的技术逻辑中,难以形成真正具有个性和主体性的本地文化。
第三,要从实用主义源头来看文化主体性和大众审美消费。糅合而成的文化“半唐番”本质上因混杂而缺乏真正“他者”来建构其主体性,从而流于一种表层认同,其背后则是同样驱动着大众审美文化消费的实用主义立场,正如陈冠中的自省:“没什么原则性的考虑、理想的包袱、历史的压力,不追求完美或很大很宏伟很长远的东西。这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一种思想心态。”②陈冠中:《我这一代香港人》,第7页。港式茶餐厅所表征的多元文化混杂与港式生活方式的背后,是基于香港日常工作和生活节奏的实用主义消费逻辑。这种实用主义姿态的源头,则是香港在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中的处境,其中除了文化上的“全球化/本地化”融合,还有经济社会高速发展带来的生活机遇与生存挑战。
以上三个层面也是都市共同体悖论之呈现,这种悖论在香港更凸显出张力特征。对香港来说,殖民空间与全球城市相叠加,帝国主义逻辑下的资本主义已然成为其“内在的构成性力量”,使得“个体体验作为一种孤独的、异化的实体,不能与任何的集体性发生真实的、有机的联系”,③[印度]艾贾兹·阿赫默德:《詹姆逊的他性修辞和“民族寓言”》,孟登迎译,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46页。个体和群体的身份认同始终既在族裔/城籍张力中,也在文化/政治张力中。王德威指出,香港“以一个城市的立场,与乡土/国家(country/country)论述展开了近半世纪的拉锯”,④王德威:《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十九、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新论》,台北:麦田出版、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第282页。不止于此,在全球/地方、国族/殖民、传统/都市、现代/后现代这样更为复杂的叠加与嵌套中,香港的共同体所指更为微妙,它在本体/建构、真实/想象等悖论交织中,进行一种多层次的“跨域”。也由于这种复杂与悖论,“跨域”往往成为“错位”乃至激进的“脱嵌”,尤其容易被极端政治和意识形态所裹挟,陷入香港“民族论”和“城邦论”的异化之地。
究其关键,香港身份是多重空间关系中的都市身份(urban-identities)——不管是作为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中起枢纽作用的全球城市,还是开放兼容、多元并存的国际都会,香港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地理重组和空间生产中,占据了一个由复杂历史因缘而形成的特殊位置。当然,正如陈国球所言:“香港不是某个人或者某群人专有的香港,它应当被放置在一个更大的图景中被看待。”⑤李浴洋:《重探“香港文学”——陈国球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18年第8期。香港的都市身份需要借由一种“进入—跳出”的路径来往复审度,并揭示其认同向度何在,这也是重审文化主体性张力和都市共同体悖论的吁求。20世纪下半叶香港审美文化超出其本地的跨域传播,为这种审度提供了关键视角。
在20世纪沧桑变幻的历史进程和多重复杂的空间关系下,正如也斯指出的,香港并非“一块空地”或“一个空盒子”,也不是“漂浮的能指”,而是各方展开国际性、民族性等宏大叙事的对象;香港文化空间也一直处于“变幻”与“过渡”中,不管是“后殖民”还是“后现代”,都不足以展开清晰而整体的认知与阐释。①也斯:《香港文化十论》,第3-5、55-56页。早在20世纪20年代,香港便成为鲁迅思想一个独特的“中介空间”,他既以香港来观照中国,也以中国诠释香港,其中有“不无深刻的片面”,也有“迷失”与“悖论”,②朱崇科:《鲁迅视野中的香港悖论》,《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但实际上折射出的是:香港总被关联到更广更深的认识和感知领域,对于身处香港之外的人来说,总会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主观和感性色彩。典型如大量的南下文人作家多从内地视角来感知和想象香港,从而带有某种程度的“中原心态”。③赵稀方:《小说香港》,第83页。然而,20世纪下半叶随着本地审美文化的传播,香港逐渐从一个被动的想象和感知对象或话语和叙事中介,转变成一个以审美方式彰显国族和文化共同体意义的“跨域空间”(translocal space)。这样的空间与上半叶香港作为“生产性”空间异曲同工,但其枢纽、中介、转渡的功能性特征减弱,而是彰显出鲜明的传播主体性并超越了这种主体性,连通和再生产了更深广的历史脉络和文化空间。
60、70年代的“邵氏”古装片以媒介的方式想象性地建构了原本就几未在香港存在过的文化空间,关联到更深广的历史文化脉络中,既表征并再度联结了以内地移民为主、以中华文化为根的香港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也广泛影响两岸三地和东南亚地区。更典型的是随着报刊连载、著作出版到影视改编的媒介转换,金庸武侠迅速而广泛地在华语文化圈流行,成为华人审美沟通的重要媒介。随后是港片、港剧、港乐的全面流行,对80、90年代的华语文化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文化的跨地互动中共同建构了超越地域的中华文化空间。与此同时,这样的跨域空间又往往一体两面地向外表征中华文化身份,其中最典型的是“功夫”。随着“嘉禾”等电影公司的崛起,李小龙借助为数不多但影响巨大的功夫片,通过国族和文化的冲突叙事与身份建构——如《精武门》设置为中日之间的冲突,《唐山大兄》和《猛龙过江》分别讲述泰国和意大利华侨的遭遇——将自身演绎为英雄形象,同时也推动“功夫”逐渐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符号。而后,随着成龙等人主演的功夫片走向国际市场,以及武侠影像全球传播的推动,“功夫”逐渐成为中华民族及其文化身份的经典标识。
由此,借助20世纪下半叶审美文化的媒介生产和跨域传播,香港本身已成为一个真实与想象交织的感性存在。对于身处其外的人来说,香港是一个在地理和媒介中客观存在的空间,是一个感知体验、想象建构和情感投射的空间,也是承载中华文化的身份认同之处。对于深受香港审美文化影响的数代人来说,香港获得某种程度的“地方”意义,成为一个令人熟悉和亲近的情感之地。通过通俗文学、电影电视、流行音乐而感知和建构起来的“感性香港”,成为人们因共享文化记忆和审美经验而展开感性沟通的共同体空间,内在地连通着更深广的国族根脉。由跨域空间运行的“感性香港”,揭示了香港的“拓扑空间”(topological space)内核。如何界定香港的位置,一直牵动着各方的不同立场和空间视角。杜维明等人以“文化中国”为视域扭转香港与大陆之间的边缘/中心关系,周蕾等人则强调香港的“夹缝”“边缘”“过渡”处境。不管是中心/边缘的空间二元论和等级制,还是同样衍生于二元逻辑的混杂式或外位性“第三空间”视角,都不切合香港空间性之要旨。从20世纪香港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的空间性来看,它体现了一种超越二元逻辑的“拓扑学”④Topology,又译“地志学”“地形学”或“拓扑结构”,最早是指对地形地貌的研究,到近代则指对几何形状及其变形的研究,它具有跨数学、地理学、哲学、社会学等学科以及超越传统地理/空间观念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参见[加]罗伯·希尔兹:《空间问题:文化拓扑学和社会空间化》,谢文娟、张顺生译,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7年。内涵。空间拓扑学认为,具体的某一空间或流动性物体总是身处多重关系和网络结构之中,因此要着重考察它作为其他空间的关联投射和异质同构,所彰显的形变/不变、关联性/跨越性、破坏能力/持续能力等特征,由此揭示其“能在空间化内部以及不同空间化之间发生冲突与断裂时,仍然保持某种连续性和连贯性”。⑤[加]罗伯·希尔兹:《空间问题:文化拓扑学和社会空间化》,谢文娟、张顺生译,第192页。作为典型的拓扑空间,香港总是其他空间的延伸、折叠和映射、嵌套,它历史性地处在从地方到全球的空间关系网络之中,不管是在革命、抗战和内战、冷战时期,还是在都市化、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同时,香港始终在与不同空间的相互作用和异质同构中保持自身的延续性,从而发挥其空间沟通和跨越作用,以及不同层面、不同维度的空间再生产功能。
由这样的拓扑空间视角反观,20世纪香港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所形成的审美共同体(aesthetic community)理论内涵逐渐清晰:它一方面是解构的,是以审美方式跨域运行的共同体,具有左翼批判理论所揭示的“容纳差异的、去主体化的、无边界的、非实体的、流动的”审美共同体内涵,①漆飞:《审美共同体问题研究——以当代批判理论为中心的考察》,兰州大学202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09页。“感性香港”在某种程度上能突破地理界限、政治实体和意识形态的藩篱,彰显了美学作为“元政治”②[法]雅克·朗西埃:《思考“歧感”:政治与美学》,谢卓婷译、赖兰兰校,王杰主编:《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17卷第1期,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204页。的审美共同体特征。另一方面则是建构的,是共享审美内容和经验所形成的,具有情感沟通力和国族、文化凝聚力的共同体空间。获得“地方”意义的“感性香港”不是对象性的审美存在,它是体验化、参与性、生态式的,彰显了“身体、意识、环境的连续统一体都进入了知觉体验普遍的连续性之中”的审美共同体内涵。③[美]阿诺德·伯林特:《生活在景观中——走向一种环境美学》,陈盼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特别是20世纪下半叶香港通俗文学和流行文化在内地改革开放后几十年的传播,构成了数代人共同的审美文化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形塑或影响了他们的情感体验、审美感知与日常生活方式,具有某种“感觉结构”特征。因此,这样的审美共同体既有“华语语系文学”等视野所提出的移动“边界想像”与“越界建构”的特征,④王德威:《华语语系文学:边界想像与越界建构》,《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更是基于香港作为拓扑空间,在共享和共通意义上涵括更内在、更深层的共同体意蕴。
本文主要从国族视野下的殖民空间、都市及其社会文化空间、超越都市的感性空间三个维度来展开20世纪香港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的空间性阐释。与香港独特之跨域和拓扑空间一体的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指向了共同体的“嵌合”——既是香港以审美文化跨域生产与传播的方式穿越国族、殖民、都市等界线之嵌合,也是审美文化本身跨越和勾连本体与建构、真实与想象等领域之嵌合。这种嵌合正如文化研究中“articulation”这一概念所开示的“表述/连结”双重内涵,是审美文化之于空间生产和共同体建构的重要效用。对于当前正在向北规划“北部都会区”新空间的香港而言,在主权回归、政治和法律身份明确地迈入21世纪之后,尤其是在“全球化/逆全球化”交加、中华民族复兴和粤港澳大湾区空间擘画的当代语境下,如何更好地从20世纪审美文化生产与传播的空间性中获得一种反身认知与实践鉴镜,从而深化其共同体向度,仍是一个有待进一步展开探讨的问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