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山 孙 宸
随着中国成为全球化进程中的重要力量,大量专注于“全球中国”(Global China)研究的项目应运而生,其中绝大多数开设在美国,少数开设在英国、澳大利亚等美国的盟国。目前开设此类研究项目的机构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分别是政府部门开设的“中国工作组”、智库中国研究机构和高等教育领域中国研究机构。
以美国政府为例,其从21世纪初开始就着手构建“中国工作组”。据可查资料显示,2000年10月,美国成立了美国国会及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ongressional-Executive Commission on China),目的在于“研究评估中国法治发展和人权”。同月,美国政府通过国会设立了美中经济与安全评估委员会(United States-China Economic and Security Review Commission,USCC),以负责监督和调查中美之间的经济问题和美国国家安全问题。这两大机构分别从政治、社会、经济和安全等方面对中国的政策和行动进行深入研究调查。它们的建立不仅标志着美国对华战略拉开了新的序幕,更侧面展现了中国迈向世界舞台的开始。
2018年11月1日,时任美国司法部部长塞申斯启动了“中国行动计划”(China Initiative), 目的是打击所谓“中国的间谍活动和知识产权盗窃行为”。在实际运作中,该计划导致大量华裔科学家、研究人员和学生无端受到牵连,严重破坏了中美两国的科学合作氛围,打击了留美人才的积极性,造成了科学界的“寒蝉效应”。据2021年亚利桑那大学公布的一项分析结果,在接受调查的2000名科学家中,有一半的华裔科学家因受到美国政府监视而感到恐惧焦虑,近三分之一的华裔科学家认为其职业生涯因华裔身份受到挫折。①COMMITTEE OF 100 & UNIVERSITY OF ARIZONA, Racial Profiling Among Scientists of Chinese Descent and Consequences for the U.S. Scientific Community, COMMITTEE OF 100, 2021, pp. 8-9.该计划在2022年2月23日被正式终止。但自拜登就任美国总统以来,多种态势表明,美国对华科技脱钩政策并未因此松动,新的打压中国的战略计划也一直在持续推进。
除了科技领域,在舆论宣传方面美国同样有所行动。2019年3月24日,特朗普总统前顾问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及多位前美国政府官员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比照1950年和1976年针对苏联成立的危险委员会(Committee on the Present Danger),成立了“中国危险委员会”(Committee on the Present Danger: China,CPDC),以促进所谓“公众教育和宣传,反对中国造成的各种常规和非常规危险”。
《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形势报告(2020)》指出,中美关系正在发生质变,逐渐成为“以竞争为主并向全面战略竞争方向发展”的竞争对手关系。②谢伏瞻:《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形势报告(202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这种关系的转变也能够从美国政府的中国政策和行动中窥见。2020年5月,美国众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卡锡宣布成立共和党的“中国特别工作小组”(China Task Force,CTF),分为国家安全、科技、经济与能源、竞争力和意识形态竞争这5个小组,就所谓“中国构成的威胁”提出各自的政策建议。2023年1月10日,美国众议院美中战略竞争特别委员会(United States House Select Committee on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投票通过并宣布成立,由“中国特别工作小组”的成员迈克尔·加拉格尔(Mike Gallagher)担任主席。加拉格尔表示,特别委员会将以他们在众议院“中国特别工作小组”的关键性工作为基础,重点关注国家安全问题和经贸问题。③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 McCaul Applauds Creation of House Select Committee on China, https://foreignaffairs.house.gov/press-release/mccaul-applauds-creation-of-house-select-committee-on-china/.
2020年7月,美国国土安全部(DHS)成立“中国工作组”(China Working Group),目的是所谓“保护美国的经济繁荣、国家安全和基本自由不被中国破坏”。2021年1月,美国国安会设立中国事务高级主任职位,由劳拉·罗森伯格(Laura Rosenberger)担任,同时设有至少三个中国事务主任职位。
2021年2月,美国总统拜登宣布成立国防部中国特遣部队(The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Defense China Task Force)。此外,美国国防部下级单位国安局(NSA)还拥有中国战略中心(China Strategy Center),旨在针对中国问题制定短期和中长期的战略计划。2022年4月5日,美国国安局与美国网络司令部(Cyber Command)联合成立中国事务小组(China Outcomes Group),以应对中国在世界范围内不断增强的外交、信息、军事和经济影响。在同年11月,美国国安局任命网络司令部原常务主管大卫·弗雷德里克(David Frederick)为国安局首任分管中国事务的助理副局长,监督并协调国安局中国事务的相关工作。
2021年10月,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成立中国事务机构——“中国使命中心”(The China Mission Center,CMC)。2022年12月,美国国务院设立专门负责协调和实施美国对华政策的中国事务协调办公室(Office of China Coordination),又称“中国屋”(China House)。与此同时,美国国会参议院正在推动组建“中国大战略委员会”(China Grand Strategy Commission),目的是制定一个整体全面的策略,以应对中国带来的经济、安全和外交影响。美国政府应对中国机构成立计划还在持续进行中,预计未来还会有更多相似建制的设立。
除美国政府以外,日本、英国和澳大利亚等国家政府也都成立了专门的中国事务机构,研究和分析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科技等方面的发展,制定应对中国的策略。例如,2020年4月,英国多位保守党成员在英国议会联合成立“中国研究中心”(China Research Group)。①China Research Group, About the China Research Group, https://chinaresearchgroup.org/about.2021年3月26日,该组织中包括汤姆·图根哈特(Tom Tugendhat)在内的多位成员因传播谎言和虚假信息被中国制裁。②鞠峰:《被中方制裁的英国9人4实体,身份曝光》,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21_03_26_585384.shtml。2022年5月31日,日本外务省宣布成立中国战略小组,负责搜集和分析与中国有关的政治、经济和外交情报等。③Kentaro Shiozaki, Japan's Foreign Ministry debuts China strategy group, https://asia.nikkei.com/Politics/Internationalrelations/Indo-Pacific/Japan-s-Foreign-Ministry-debuts-China-strategy-group.
“全球中国”相关的智库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为亲政府(党派)类机构,其目的在于为其母国政府提供建言或为某一党派服务;第二类则为立场相对中立的独立智库和NGO机构,主要服务于非政府的个人和群体。由于“全球中国”研究的智库较多,本文仅选取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智库进行举例分析。
在亲政府类研究机构中,美国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的全球中国项目已经进行了长达4年的研究工作,其致力于为美国政府及其战略伙伴提供中国问题解决方案。④Brookings, Global China: Assessing China’s Growing Role in the World, https://www.brookings.edu/interactives/global-china/.目前,该项目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基础分析,并于2021年出版了专著《全球中国:评估中国在世界上日益重要的作用》(Global China: Assessing China's Growing Role in the World),对中国崛起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的影响力进行了综合评估。⑤Tarun Chhabra et al. (eds.), Global China: Assessing China's Growing Role in the World, Washington: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21.该项目第一阶段开始于2018年,为期两年,共分为国内政治和外交政策、战略竞争、东亚、大国关系、技术、区域影响力和战略、全球治理和规范七个部分。当前,该项目的第二个阶段已经开始,增加了中美关系新动态、印度-太平洋、经济与发展、气候与能源四个部分。
美国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成立的全球中国中心(Global China Hub)同样在国际上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其旨在为美国及其盟国政府提供政策方案,以应对中国崛起带来的三个影响:(1)中国对世界各国以及全球性机构在民主价值观方面产生的影响;(2)中国政治和经济变革带来的全球影响;(3)中国主导的新兴技术对个人权利和隐私的影响。大西洋理事会旗下包含15个不同领域的研究项目,涵盖安全、能源、技术、经济、信息交流等各个方面。①Atlantic Council, About the Global China Hub,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programs/global-china-hub/about-theglobal-china-hub/.与此同时,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同样设有中国研究部门,由弗里曼中国研究中心(Freeman Chair in China Studies)、中国实力项目(China Power Project)和中国商业经济项目(Chinese Business and Economics programs)组成,旨在增进美国大众对中国全球影响的了解,并为美国政府中国政策的制定提供数据参考。②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hina, https://www.csis.org/regions/asia/china.
此外,为抗衡中国2049年实现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美国智库2049研究所(Project 2049 Institute)成立。该机构由美国国防部印太安全事务部前助理部长薛瑞福(Randall Schriver)等创立,致力于在印太地区推广美国价值观和安全利益,为政策制定和公民教育提供信息。其研究内容主要包括中国的政策方针、中国军事战略、台湾问题、亚太地区联盟伙伴关系和民主与人权等。③Project 2049 Institute, About Us, https://project2049.net/about/.与前者相似,英国智库海外发展研究所(Overseas Development Institute)启动了“全球中国2049行动计划”(Global China 2049 Initiative)。该项目旨在对中国在实现2049年现代化和民族复兴目标的过程中不断演变的地缘经济战略和政策进行分析,以帮助西方决策者制定相应政策。④ODI, Global China 2049 Initiative, https://odi.org/en/about/our-work/global-china-2049-initiative/.
第二类从事独立研究的智库和NGO机构不为单一政府或党派服务,而是基于地方性或全球性的研究目的对中国的海外项目或对外政策进行分析。
例如,包容性发展国际(Inclusive Development International,IDI)是一个致力于使国际经济体系更加公正和包容的人权组织,其推出的全球中国项目(Global China Program)为民间社会团体和网络组织提供知识和工具,督促中国投资者、政策性银行和中国主导的发展金融机构在海外投资中加强社会和环境责任。⑤Inclusive Development International, China Global Program, https://www.inclusivedevelopment.net/china-global-program/.该项目研究发现,中国已成为全球投融资市场中举足轻重的角色。因此,帮助地方性社区和利益相关者理解中国资本在海外的运作方式、目标、相应政策至关重要。IDI期望增加地方性社区的发言权,以提升本地的生活水平,并推动中国国有资本、商业和金融机构在海外运营方式的积极规范性转变。
相较前者而言,由亚洲协会(Asia Society)创办的中国分析中心(Center for China Analysis)则更为侧重对中国的跨学科整体性分析。①Asia Society Policy Institute, Center for China Analysis, https://asiasociety.org/policy-institute/center-china-analysis/about.该组织的研究内容包括中国政治,中国经济和技术,中国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中国气候、能源和环境以及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公共卫生和教育等领域。同时,该组织注重选择中文原始资料作为研究素材,强调内容分析的客观性和合理性,以打造全球领先的中国研究中心为目标。
高等教育机构开设的“全球中国”研究项目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类以研究为主导,其运作模式接近智库,但同时依托于学校开设的相关课程,为校内“全球中国”研究的学术作品提供展示和分享的平台。第二类以教育教学为主导,其通常以本科、研究生课程或独立学科专业的方式存在,拥有完整的课程体系或专业教学方案,多数不单独开设研究成果的分享渠道。
在第一类项目中,波士顿大学成立的全球发展政策研究中心(Global Development Policy Center)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全球中国行动计划(Global China Initiative)是该研究中心设立的重点项目之一,负责对中国在海外的经济活动进行跟踪考察,记录中国与国际机构的互动,以探究中国在推动形成稳定、包容性的社会环境和可持续的世界经济过程中作出了哪些贡献。该项目运营了5个交互式数据库,收录了关于中国经济、教育、政策制定和新闻等方面的内容。此外,马里兰大学的全球可持续发展中心(Center for Global Sustainability)也开设了中国研究项目,集中研究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在气候、能源和环境领域的战略制定和工作部署情况。
在第二类项目中,如美国的哈佛大学、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英国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等都开设了“全球中国”以及相关类型的本科或研究生项目和课程。项目和课程的具体研究方向也因开设学院或学校的研究专长不同而各具特色。例如,哈佛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开设了“全球中国:从蒙古到明朝”(Global China: From the Mongols to the Ming)课程。该课程涵盖元朝蒙古族主导的庞大的多民族帝国以及明朝时期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变迁,旨在加深学生对中国历史的了解,以便他们更好地分析和研究当今中国的经济政治的现状和走向。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依托刘氏中国研究院(Lau China Institute)开设了理学硕士专业“中国和全球化”(China and Globalization),旨在帮助学生从比较研究和全球化的角度了解中国崛起的原因和影响,教授内容包括分析中国社会、政治和经济趋势所需的概念和研究工具,并为学生提供有关中国商业、经济、国家和社会、国际关系、发展、投资和政治的最前沿的知识和信息。
上述三类机构之间也存在紧密的合作关系。其中,智库中的亲政府类机构和部分从事学术研究的高等教育机构都在为政府部门建言献策,为对华政策的制定提供思路和战略部署。高等教育机构中的大量研究部门不仅进行相关基础理论知识研究、话语体系研究,还注重新一代中国通的培养。美国多数亲政府类中国研究机构拥有独立的信息收集渠道。他们在整合来自内部渠道、智库和高等教育机构等多渠道的大量信息后,通过数据分析和研讨,拟定形成对华政策和法案,并交由相关部门,随后协同本国政府多部门与多个同盟国对口部门共同付诸实施。总之,美西方国家“全球中国”的研究建制正在形成一个层次分明、分工合理的,既独立又协同的,较为完整的、现代化的研究体系,为对华政策提供一揽子解决方案。
综上,随着大量“全球中国”项目的设立,“全球中国”涵盖的研究领域也在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影响因素被纳入“全球中国”的议题,丰富了该议题的研究视角和方法。因此,国外学术界对“全球中国”概念的界定也在发生着改变。
2012年,海外的网络社交平台曾广泛流传一份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报告,首次将“Global China”一词带入大众视野。①Pak Nung Wong, Conclusion: Whither ‘Global China’? in Pak Nung Wong and Yu-shek Joseph Cheng, Global China: Internal and External Reaches, Singapore: World Scientific, 2015, pp. 369-380.该报告由印度尼西亚知识分子组织弥陀罗(MITRASETARA)的秘书处成员联合撰写,对“全球中国”进行了理论剖析:“全球中国”是指作为一个新兴大国,中国通过与海外华人社区和资源丰富的多民族国家建立全球经济、政治和文化交流网络,向各国推广所谓“新殖民主义”——中国并不追求使其文化在其他国家占据主导地位,且不支持种族分离,而是努力促成包容性的环境,建立和维持华人在其他国家的政治和经济主导地位,并促进本地的华裔与中国经济全球化的同步发展。
对此,香港印尼研究会曾对该报告中的内容作出了反驳,表示印尼华裔及华裔混血的核心文化身份和基本政治经济利益依旧根植于印度尼西亚的土壤。但这份报告仍然暴露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在全球化时代,中国依旧被当作世界的“他者”,难以被信任,并被民族主义情绪严重误读,甚至被看作一种“有可能影响世界正常运转的外部力量”。
中国是如何被“他者化”的?对此,主要有三种不同角度的论点:②Ivan Franceschini and Nicholas Loubere, Global China as Method (Elements in Global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第一个角度被称为“例外论”,即中国问题应被当作个案进行分析;第二个角度则认为,增加与中国的互动将会对中国产生同化效果,促使其构建与美西方相近的思想和政治体系,该观点在20世纪末达到顶峰,进入21世纪后逐渐失去市场;第三个角度则基于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认为中国以外的任何国家对中国提出的批评都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这些国家本身在各方面均未达到理想化的程度。③Ivan Franceschini and Nicholas Loubere, Global China as Method (Elements in Global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毋庸置疑的是,这种“他者化”的研究视角随着美西方国家政府的大力渲染,使“中国威胁论”在过去几年渗透到“全球中国”研究的各个维度。例如,在军事领域,中国被渲染即将成为“亚洲霸主”,大量研究强调制衡中国的重要性。④Aaron Friedberg, A Contest for Supremacy: China, America, and 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Asia, New York: Norton, 2011, pp. 7-8, 275, 279.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一带一路”倡议被误读为中国“统治世界的阴谋”,通过建立海陆通道,以维持和增强中国在世界其他地区的贸易能力。⑤David Ignatius, China Has a Plan to Rule the World, Washington Post, Nov. 2017.在国家形象方面,有观点认为,中国在与中东和北非国家的密切互动中摆脱了其在崛起过程中的所谓“负面形象”。换句话说,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媒体对中国的行为进行了合理化表达。①Andrea Ghiselli and Mohammed Alsudairi, Exploiting China's Rise: Syria's Strategic Narrative and China's Participation in Middle Eastern Politics, Global Policy, vol. 1, 2022.
但是,随着中国与世界各国互动的加深,“中国威胁论”开始不攻自破,并且受到了大量海外学者的批判。约翰·穆勒(John Mueller)将“中国威胁论”引发的国际影响称为“中国综合症”,概述了美西方国家受制于“绝对安全”的悲剧性现状,大量支出进行军备以应对不存在的战争。②John Mueller, The Stupidity of War: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nd the Case for Complacenc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1.还有学者表示,中国目前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军事行动将会严重影响中国的经济发展,因此中国没有理由损害美国这个最大的贸易伙伴和债务国。③David Avrom Bell, The Sound of Munich, The National Interest, vol. 143, 2016, pp. 34-42.与此同时,有大量证据表明,美西方国家通过在经济、环境、人口和军事等方面渲染“中国威胁论”,来维持和加深对前殖民地的影响。④Adam Grydehøj et al. (eds.), Practicing Decolonial Political Geography: Island Perspectives on Neocolonialism and the China Threat Discourse, Political Geography, vol. 85, 2021.
尽管“中国威胁论”和“他者化”中国的视角在国际研究中依旧屡见不鲜,但为了更好地理解“全球中国”的理念,国际学术界开始另辟蹊径,试图寻找更为深入和全面的方式来审视中国的崛起。
随着积极推进“一带一路”倡议,开展对非洲和南美洲发展中国家的重大投资,中国正在逐步扩大其在世界范围的影响力。“全球中国”的研究也逐渐从单一垂直的对中国政策和战略方针的字面解读,转向实证化、田野式的社会学角度研究。
例如,伦理关系主义被应用于“全球中国”的研究。有学者指出,中国应该被当作一个“对外互动和交易的动态过程”来看待,而非一个孤立的实体。⑤Feng Zhang, Chinese Hegemony: Grand Strategy and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in East Asian History, Redwoo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同时,自我认同、国内争论和变体过程等要素被纳入“全球中国”研究的分析结构,以帮助研究者充分了解中国在国际体系中的地位及其在国际社会秩序中的定位。⑥Sebastian Harnisch, Sebastian Bersick and Jörn-Carsten Gottwald (eds.), China's International Roles: Challenging or Supporting International Order? Routledge, 2015.
2017年,李静君(Ching Kwan Lee)提出,研究“全球中国”要将中国的发展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发展联系起来,摆脱长期以来的“方法论民族主义”,这有助于避免研究人员对中国持有刻板印象,也避免产生故意抹黑的中国形象。⑦Ching Kwan Lee, The Specter of Global China: Politics, Labor, and Foreign Investment in Africa,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2022年,她在《20 年历史的全球中国研究:为什么,如何,又怎么样?》(Global China at 20: Why, How and so What)中将“全球中国”作为权力机制(Power Mechanism)进行了分析,她打破了旧有的“全球中国”研究框架,从田野和实证研究的角度重点分析了中国的外交政策或战略的实施过程和效果,客观分析了它们在国际上产生的真实效应。中国的全球战略面临的挑战在田野实证研究中得到了较为全面的呈现,而“全球中国”也从“他者化”迈向具象化和多维化。
这种研究思路受到海外学术界青睐,大量研究人员将其应用于“全球中国”的相关研究中。在分析中国与老挝的合作时,有学者指出,不能将中国企业在海外的扩张完全认定为中国政府的“谋划”,因为企业的行为高度受制于中国国内不同的利益方和老挝本地政府。①Juliet Lu, For Profit or Patriotism? Balancing the Interests of the Chinese State, Host Country and Firm in the Lao Rubber Sector, The China Quarterly, vol. 250, 2022, pp. 332-355.在研究中国对海外工厂和批发贸易的投资时,南非②Liang Xu, Engendering China - Africa Encounters: Chinese Family Firms, Black Women Workers and the Gendered Politics of Production in South Africa, The China Quarterly, vol. 250, 2022, pp. 356-375.和坦桑尼亚③Derek Sheridan, “We Are Now the Same”: Chinese Wholesalers and the Politics of Trade Hierarchies in Tanzania, The China Quarterly, vol. 250, 2022, pp. 376-396.的历史背景和现状被纳入了研究范畴,研究全面而深入地刻画了非洲种族背景和性别等级制度如何影响了中国商品和贸易商的进入。
当前,国际学术界对“全球中国”的研究纳入了越来越多的参考值,深入剖析中国外交活动中的每一个参与者、受益方和影响因素,并尝试采用更为微观的角度对中国的海外发展进行审视和评判,向世界展现更为立体多元化的中国,也向中国展示了其在政策实施过程中暴露的问题和缺陷。但是,这种研究方法更多地被用于分析中国在海外的经济、科技和文化活动,缺乏对“全球中国”整体模式和方法的宏观探究。
“我们无法用西方概念来理解中国的崛起。”④Martin Jacques, 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 The Rise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 [Greatly updated and expanded], London: Penguin UK, 2012.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这样说道。当前,美西方国家普遍认为其拥有全球“普世性”的文明,而其他的非西方文明是特殊性的。事实上,在文明比较研究中,没有任何文明是“普世性”的,文明只能是多样性的。因此,“全球中国”研究中面临的“普世性”与特殊性的较量,源于过去中国落后于西方形成的历史印记,是中国学研究者陷入的“问题陷阱”。⑤Guangbin Yang, “China as a Method” for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search,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4, 2021, pp. 546-574.
即便当前“全球中国”的研究已经被纳入了大量的参考值,研究结果也在逐渐趋于客观,但由于“问题陷阱”的存在,海外学术界仍旧无法避免使用西方的概念去分析和理解“全球中国”。有学者指出,中国拥有自己的历史、社会、文化、政治和经济特点,如果不将中国的特性纳入分析和理解的框架,这样的研究无疑是带有偏见的。⑥Ivan Franceschini and Nicholas Loubere, Global China as Method (Elements in Global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为克服“西方中心主义”在学术研究中遗留的历史弊病,中国传统思想、中华文明、中国历史和政治等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被纳入当代中国的研究中,并逐渐在海外中国学研究界流行起来。例如,中国外交历史被纳入了中国当代国际关系的研究体系,用于探究儒家文化在中国与邻国的交往中产生的作用。⑦Feng Zhang, Chinese Hegemony: Grand Strategy and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in East Asian History, Redwoo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还有学者从社会、政治、历史和文化等多视角出发,对中国传统价值观、意识形态和哲学思想进行探讨。研究发现,中华传统文明不仅是中国自身传统价值观提升的核心动力,而且已融入当代中国倡导的价值观。⑧Paul Michael Linehan, The Culture of Leadership in Contemporary China: Conflict, Values, and Perspectives for a New Generation,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随着“论从史出”逐步取代“以论带史”,“全球中国”开始发展成为“方法论”。例如,“中国国际关系知识考古学”(Knowledge Archaeology of Chines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的提出,被认为能够为当今世界面临的全球正义问题提供明智的回答。同时,自下而上的非民族中心主义的传统中华文明方法被认为有助于当代中国解决其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全球性和外交问题,推动中国超越西方自由主义国家的现有模式。①Walter Lee, Principles and Laws in World Politics: Classical Chinese Perspectives on Global Conflict, Singapore: World Scientific, 2021.
全球化进程推动中国走向世界,也同样推动着多种新的研究方法和学术思想的形成。2012年,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正式成立,并于2020年成功入选首批上海市重点智库。世界中国学研究所致力于向世界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并以当代中国学为内核,兼采欧洲汉学研究及其他人文社科研究之长,为中西方中国学研究界搭建深度交流的桥梁,同时也推动中国视角的中国学研究走向世界。②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研究所介绍,https://ics.sass.org.cn/1606/list.htm。但是,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推动的中国学研究不同于“全球中国”的概念,其更偏重中国本土化视角;而作为方法论的“全球中国”则更倾向于通过一种由中国化和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中国本土全球性思想和西方自由主义等多种理念组成的融合性视角,来剖析和理解全球化进程中的中国。
同时,作为方法论的“全球中国”也不同于新汉学的概念。2017年12月10日,陆克文在“第七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发表主旨演讲,提出“需要建立一个新型汉学流派”,更新发端于欧洲的聚焦中国古典思想研究的旧汉学。他进一步阐释了“新汉学”具有的特点:向世界诠释中国的核心概念,将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研究放置在中国古代、近代和当代历史的背景下进行,以求得对中国全面深刻的认知,准确预测中国的未来。与“全球中国”的概念相比,新汉学侧重于更新世界看待中国的方式。而作为方法论的“全球中国”则致力于将世界当作整体,以中国为方法论看待发展中的世界与中国的关系。
沟口雄三(Mizoguchi Yuzo)认为,“以中国为方法,就是以世界为目的。”③[日]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他指出,应该将中国当作一副看待世界的眼镜,以中国为方法来看待和批判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中的中国。作为方法论构建的“全球中国”理念,不仅有助于从中国出发分析其与世界各国的关系和外交政策,更有助于世界各国深入理解“中国模式”和中国方案所具有的全球价值。
邓小平同志在20世纪80年代曾提出“中国模式”一词。他认为,“世界上的问题不可能都用一个模式解决,中国有中国自己的模式。”④《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61页。2004年,雷默在“中国模式”的基础上提出了“北京共识”,其中包含了对前者的概括。“北京共识”是相对于“华盛顿共识”而言的。他认为,中国已经找到了一条独特的现代化之路,其可以取代“华盛顿共识”。⑤Joshua Cooper Ramo, The Beijing Consensus, London: Foreign Policy Centre, 2004, pp.1-6.有学者指出,进入21世纪,“中国模式”开始替代新自由主义、主导发展话语。⑥[英]肖恩·布雷斯林:《“中国模式”与全球危机:从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到中国治理模式》,冯瑾译,《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2年第1期。随着2013年以来“一带一路”建设的启动,“中国模式”已升华为中国方案。至此,“中国模式”的可复制性与其对世界产生的影响开始引发学术界的热议。
“中国模式”被认为是全球化时代成功的发展范式,在某些具体方面能够为其他国家提供发展经验,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但其根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经济和政治模式,其他发展中国家无法轻易复制成功。①Randall Peerenboom, China Modernizes: Threat to the West or Model for the Res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这种观点在学术界得到了包括托马斯·福奇(Thomas Forch)等多位知名学者的广泛支持。
中国的和平崛起证明了“中国模式”的成功。新时代的中国向全球各国倡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立“更加平等均衡的新型全球发展伙伴关系”,对促进世界各国之间的合作共赢具有重要的意义。②贾文山、卢芳珠:《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凝聚全球共识》,《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3月11日。当前,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模式加深了世界二元对立格局,并引发了大量的全球性问题。有学者指出,作为新时代中国新型国际大局观的思想基础,“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充分彰显了中国的全球治理智慧。③[巴西]伊莱亚斯·贾布尔:《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推进新型全球化的中国方案》,中央广电总台国际在线,2022年1月17日。
2013年,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在《中国走向全球:一个不完整大国》(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中对“中国威胁论”表示了反对,并指出中国的外交政策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保持了中华文明的独特性,并致力于构建一个多元包容且互利合作的国际体系。④David Shambaugh, 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这是在海外研究中,“全球中国”作为全球治理的方法论被首次提及。又如,贾文山等指出,“全球中国”话语体系集世界多元于一体,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全球人类正义、和平与繁荣为终极目的,是为推动人类进步贡献“中国方案”的哲学基础和理论资源。⑤贾文山、刘长宇:《从中国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三个维度建构“全球中国”话语体系》,《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还有学者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术语的世界性起源进行了挖掘,并结合其包含的9个核心要素的历史性演变,探讨了“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国际法之间的密切联系。⑥Ignacio de la Rasilla and Yayezi Hao, The 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and China’s Legalist Tur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vol. 2, 2021, pp. 341-379.研究表明,“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深植于全球人权愿景,符合《联合国宪章》和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对减少贫困、保护环境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追求。“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还被纳入了许多联合国文件,包括联合国大会、联合国安理会、联合国社会发展委员会和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报告。
综上,美西方主导的中国研究界曾将“全球中国”定位为世界的“他者”,并被进一步渲染和扩大为“中国威胁论”;而随着中国日趋频繁的外交活动和相应的和平崛起进程,中国日渐呈现出立体化的形象。海外中国研究界与时俱进,将中国研究重新定义为“具有众多参与者的实力项目(China Power)”。与此同时,历史维度和传统文明的融入能够促使“全球中国”的研究再次经历深刻的转变,其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指导,最终成为诠释自身乃至整个世界的方法论或思想体系,也为世界旧有模式的解构与世界秩序的重构提供新的选择。
从国外“全球中国”研究项目的总体分类来看,美国政府成立的各种“中国工作组”、亲政府类机构成立的智库和部分高校的学术研究机构,长期以来受“修昔底德陷阱”等西方意识形态的局限,将走向世界的中国视为巨大的威胁和挑战。因此,此类研究机构中国研究建制专注于针对中国发展提出应对策略,在很大程度上脱离实际,凸显了将中国“他者化”的倾向,所制定的中国政策很多都是损人不利己。
从事独立研究的智库和NGO机构基于其运转模式和目的需求,普遍将“全球中国”视为发展中的实力项目,侧重于监测和记录中国政策在海外的实施进程和影响因素,并以数据库、报告等可视化的方式对内容进行整理和呈现。此类工作成果具有极强的应用性,通常在维护公民人权的同时,还有助于推动中国海外项目相关政策的完善。
而部分依托于高等教育机构的“全球中国”研究项目虽致力于“将全球中国作为方法”,试图寻找更为客观和全面的视角来解读和剖析中国的发展,但由于研究经费有限、研究人员不足等因素,未能针对新时代中国的对外政策和思想理论话语产出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例如,这类研究机构缺少对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尤其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等议题作出及时的分析和解读,所以国外“全球中国”的相关研究始终落后于中国的发展现实。
从“全球中国”的概念演变历程来看,“全球中国”研究的政府机构、亲政府类智库和部分高等教育机构侧重于将中国视为世界的“他者”,将中国官方的政策和战略部署文件作为主要研究对象。这种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会产生对现实情况的误判,导致后续政策法案的制定走向过激化,甚至激发该国政府与中国的矛盾,影响国际合作与交流。而将以实地和实证研究为主的社会学视角纳入“全球中国”的研究,将“全球中国”作为全球治理的方法论进行深入探讨,可以有效帮助美西方国家全面精准地认知和理解中国,提高其政策制定的有效性和合理性。
总体来说,这些政府机构或亲政府类智库等组织的成立一方面反映了美西方国家竭力遏制中国在海外的影响力,降低中国发展对世界秩序产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同样说明了当代中国所具有的全球影响力,中国已逐步从被动的“接受者”和“执行者”,转变为推动新型全球治理秩序的“能动者”和“引领者”。
目前,包括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在内,中国已经逐步构建了多个中国学研究的相关组织和平台,致力于将中国视角的中国学研究成果推向海外,与美西方学派的中国学研究展开对话,试图减少或消除西方世界中国学研究中存在的偏见和误解。随着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力量取得突破性进展,“全球中国”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也在发生着变化,融入世界已不能再作为中国视角的中国学研究的推进目标。未来,作为方法论的“全球中国”概念将以中国学研究为基础,在对中国全球治理进程的研究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当代国外学者的研究中,“全球中国”的概念被认为起源于21世纪中国融入的全球化或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然而,实际上“全球中国”的概念早已渗透在中国漫长而充满史诗般壮丽的历史文明中。从隋唐时期贯穿整个亚欧大陆北部的“陆上丝绸之路”和以南海为中心的“海上丝绸之路”,到著名的玄奘西行、鉴真东渡与郑和七次下西洋,这些古代中国的文明举动推动了全世界的道路相通、贸易流通和文化间交流与互鉴,展现了古代中国所具有的强盛国力,以及其在亚欧大陆乃至全世界具有主导地位的经济文化水平。贾文山等提出,“全球中国”话语体系是对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融合,展现了不同文明间的互通互鉴。①贾文山、刘长宇:《从中国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三个维度建构“全球中国”话语体系》,《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当今,随着“一带一路”建设的高质量发展,中国伟大的古代丝绸之路迎来了复兴的契机,而其在长久的历史文明中所汇集的开放、包容、合作、共赢的价值理念也已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繁荣的精神内核,为当代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合作与发展提供强大动力。
当前,作为世界的“他者”、发展中的实力项目和全球治理的方法论,这三种不同的“全球中国”视角分别或以混合交叉的方式改变着国外中国研究的内涵与外延,对世界中国学的发展、“全球中国”对策研究与制定,以及世界对中国的认知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中国的学术界和智库界以及美西方国家的“全球中国”研究学者都应密切关注这一最新学术动向,积极评判和借鉴相关研究成果。中国学者还应围绕“全球中国”这一研究领域,搭建与海外中国学界学术交流的平台,创建全球中国学的中国学派,为推动作为方法论的“全球中国”研究作出学者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