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栖居的乡村

2023-04-15 08:00◎赵
绿叶 2023年11期
关键词:走马老街古镇

◎赵 丰

洄溜古镇

颍沙河波光粼粼,青山白云倒映,岸上有柳,水中有舟。一个汉子戴着斗笠,用扁担挑着不知是冬瓜还是南瓜,在旧码头的水边行走。那瓜好大,一个足有二三十斤,是我从未见过的。也许,唯有颍水才能哺育出这样的瓜。很喜欢苏轼《浣溪沙》的几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一直在寻找这首词里的境界,想不到颍水边就有。不过词中是黄瓜,眼前却是冬瓜或南瓜。

颍水是有故事的。古时,颍河两岸多为梯田,每年春耕伊始,农夫在河边耕田,耕牛拉犁前边走,农夫扶犁后边行,扬鞭驱犊,南耕北耘,人畜倒影映于水中,宛若一幅春耕图,于是便有了颍水春耕的说法。春秋时郑国的颍考叔曾任过颍谷封人的官职,并于此建造宅院,春耕时吟唱《耕耘乐》,河边的农夫跟着他唱。后人为纪念颍考叔,把他的住宅改称为颍考叔庙。

相比这个故事,许由洗耳更传奇。许由为上古时期帝尧时代的隐士,绝意仕途,隐居躬耕。帝尧敬重其才德,有意把帝位禅让于他,许由闻之隐居箕山(今禹州市箕山)。帝尧见他不喜帝位,又命其做九州长,许由认为尧的话脏了自己的耳朵,跑到颍水边用瓢舀水清洗耳朵,而后他把瓢挂在颍河南岸的崖壁上,再度遁入箕山,躬耕至死。后人敬仰其德,把颍河南岸许由洗耳挂瓢的地方称为许由洗耳处,在此建起了一座六尺见方的高台,名曰洗耳台,有清代甄汝舟五言诗《许由挂瓢处》为证:

隐士欲逃名,后世传佳话。

何如竟潜踪,并此瓢不挂。

五年前的晚春,我在安徽阜阳闲游,阜阳的文友邀我去看颍沙河,说河边还有个洄溜镇,值得一看,三十多华里,他开车,一个小时足够。

上网查洄溜镇,其得名竟然与乾隆皇帝有关。乾隆下江南,乘龙船于颍沙河中,河水回旋,旋涡打转,水向西回流,龙船后退,乾隆顿生灵感,说颍河水滚滚东流入淮入海,此处水流却向西流,于是封为洄溜湾。眼前几无人烟的洄溜镇,曾几何时还是将繁华写在脸上的。古时这儿陆路交通不便,古镇坐享颍沙河航运之便利,通江达海,更以其独有的洄旋驻留之便,成为商船歇足转运的绝佳处。唐时沿颍水北部的三块石条大街两边有30余家百年老店,码头经常停泊着载重数十吨至百吨的舟楫,把颍州东方的粮、油、棉、麻从此运出,又将沿海产的蔗糖、食盐以及竹木等山货从此运入,成为黄淮平原上为数不多的货物集散地。到了清朝,洄溜依然风华,遂设为洄溜集。其繁华一直延续至民国之初。皖北小香港,这称呼在遥远的岁月里响亮无比。

沿河堤东行,目光里的古镇古朴原始,几无修饰,流檐飞椽,灰瓦粼动。入得街巷,街巷两侧的民居,高低不一,参差不齐,房脊一二层,大多残垣断壁。几十年前的门板,一片片插进门框里。磨豆腐的石磨,废置在杂草中。窄巷孤寂,屋门上锁,隔着门缝看去,院子里荒草丛生。老树仍在,枝条间闪现出明净如洗的蓝天,密密地遮挡着老屋的时光。

一块块的青石板蜿蜒曲折,形成一条时光蔓延的小路。曲折的小道,折返在老街里。一段路走到尽头,就有另一条路相连,就如连绵不断的思绪,不断穿插在记忆的深巷里。在青翠的街道上漫步,房舍拐来拐去,草木高高低低,石板蜿蜒盘旋,灰暗的老房透过枯枝,立于叠叠黛瓦之中,正在迷路之际,忽见前面柳暗花明,顿觉豁然开朗。盘桓在老街,不由得想起陆游的两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家祠堂,应当是当年镇子大户祭祖之处,门上有对联:“春回大地春光美,福至人间福气多。”对联已褪色,看起来至少贴了两三年了。主人不知踪影,站在它面前,我凝神想象他们曾经的生活。这是一个静心修炼的过程,一切如时间沉淀,除了想象,我不会再有别的感觉。

作为一处旧址,洄溜当有古迹,有名的便是火神庙、三官庙、山陕会馆,皆建于北宋年间。其中最出名的是火神庙,建在洄溜集“高高山”之上。这“高高山”为北宋年间第三十代张天师所建。张天师生于1092年,1128年在此山羽化。火神庙,便是天师羽化之处,占地十余亩,三进院落,建筑宏伟,雕塑精美,洄溜历史上较大规模的佛教活动在此举行。洄溜人世代相传有“朱家坟、闫家坟、高高山、老龙头、椅子圈、鸭子孤堆、鼻架山”,以及“朱元璋南寺生,北寺长,灵隐寺内当和尚”。这些句子,蕴含着当地深厚的地理、文化、历史底蕴。其中的一些地名,极有可能是古代聚落遗址,具备人类文明居住的迹象。据历史专家实地考证,洄溜境内“鸭子孤堆”等文物古迹,准确年代下限不晚于西周。

镇东许昌刘家大院的墙头上,几只灰色的麻雀望着我,发出婉转的啼叫。老屋门紧锁,锁上积着灰尘。它的主人早就搬走了,几只麻雀是在等候主人的回归,还是在坚守这诗意的栖居之地呢?

我的眼帘里,依然不乏古镇的守望者。一条摇晃着尾巴的小黄狗,尾随着一个老人的脚步在青石板上蹦跳。一位白发大娘在地上铺着塑料布,腋下夹着一捆芝麻秆,正在打芝麻。偶见两三个饱经了风霜的老人坐在门前拉着家常,用超然的目光看着墙角那片片斑驳的日光。一位独坐庭院、与孤寂相伴的老人,古铜色的脸,古朴的斗笠,瘦骨的膝盖,手中捧着食物,却是沉思的面容。好一阵,他都没有变换姿势。他在遥望过去,还是构想未来?一棵古树,将他的身躯挺住。我悟出,老人是在守望,守望一条老街,一座庭院。千年老街,百年庭院,因了一代代主人的守望,成就诗意的传承。

乡村的守望者,这是泰戈尔的人生定位。乡村仿佛他的恋人,他一生为它写着情诗。他匍匐在乡野的胸脯上,把身心融入大地。相隔着遥远的时空,我恍惚看见,乡野的田垄上篝火通明,虫儿在歌唱,夜风在吟诵,夜鸟在徘徊,寂静的旷野里,伫立着守望者的身影。读他的乡野诗,能感受到泥土的气息从体内穿过。树叶、野草、露珠、庄稼、残积在地面的雨水,小鸟的呢喃,在泰戈尔的呼吸里激动地发出颤音,仿佛为诗人一生的守望感动。“安静些吧,我的心,这些大树都是祈祷者呀。”这些掩藏在《飞鸟集》中的句子,如生命的摇篮,让我的心灵静静地安歇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走出老街,迎面而来的是波光粼粼的颍沙河。河水滔滔,忆者长忆,时间停滞在说不清的纷乱情愫中。晚霞里的清幽河水,曾经见证了洄溜码头文化的繁荣,烟波中隐着岁月留下的古镇密码。我恍然,这颍水便是洄溜的心脏。于是不舍离去,将胸脯贴于水岸,倾听水的心跳,宛如山水拨动的琴弦。

我的身心,在颍水边接受洗礼。

走马古镇

1995年年初,四川巴县撤县设区,改为巴南区。作为友好县的代表,我去参加庆典,在那儿待了几天。我不喜欢城区,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就陪我探访了走马古镇。很喜欢这样的名字,有点旷古的味道。

出重庆浮图关,沿成都古驿道西行约八十华里,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岗微微耸峙,形若徜徉骏马,因形而名曰走马岗。相传三国时刘备建都成都,赵云镇守江州,赵云的府第在走马岗高家石坝,走马一脚踏三县,便于提兵调将。某日刘备与孔明来此检阅军情,远看此处山形似一匹奔马,于是孔明将其取名为走马岗。走马岗上有走马镇,这是顺理成章的。

“识相不识相,难过走马岗。”吟诵着这两句民谚,我的双足已经伫立在走马古镇的大地上。弧形的老城墙有石拱门,上书走马场三个繁体字,两旁一副对联,左为“现实讲团体关了门即是一家”,右为“入世多迷途由此去方为正路”,字形遒劲、寓意深邃。进了石拱门,走马古街闪在眼前。一段青石板梯坎,一座老房子,一棵歪脖的老树,像旧电影一般映入眼帘。我喜欢古旧,这些古老的物件总会触动我的心灵。吸吸鼻子,嗅出了故人遗落在青石板上的呼吸。

静心合眸,恍若隔世。

生性不喜热闹的我,竟对这清冷的古镇有了情感。看树,老树在静默,风摇枝叶,仿佛讲述着一座小镇的历史碎片;看房,老房在静思,宛若在回忆旧时主人的言谈举止。侧耳静听,凝神遐思,一幅幅发黄的画面若电影镜头般从眼前掠过。我知道,这是禅意。在这儿,我感悟了苦思冥想的清静和淡泊。

朋友告诉我,走马古镇古时是重庆通往成都的驿站,往来商贾络绎不绝,被当地人称为走马岗。历史的烟云带走了走马场的繁华,但依然留下了蛛丝马迹。走在街上,我看见了许多的茶馆,黑漆的门板和檐头,残缺的茶桌茶具。茶馆为休闲之地,闲来唠嗑,就会聊出故事。

朋友引我来到两层高的关公武庙戏楼。上面是戏台,下面是茶园。戏楼虽旧朴,却依然可见巧夺天工的构造和雕刻。站在戏楼前的坝子上,看着空空的戏台,只能通过想象来铺陈曾经的辉煌。不过,戏楼下的茶园倒是热闹,三五成群的人喝茶、下棋、打牌、讲故事。川渝人喜欢悠闲的生活,一杯清茶呼应着他们淡泊的性情。此刻我们正想体验,于是要了一壶茶,喝了一口,是那种甘甜中带着苦涩的味道,伴随着孤独和忧伤,仿佛《瓦尔登湖》里的句子。一个老者讲走马故事,说的是方言,我听不太懂,故事的情节和细节也就不知所云。

凝神看茶客,左手置于方桌,右脚翘于长凳,右手端着紫砂壶,一边听故事,一边临窗欣赏风景。故事讲完了,听众鼓掌,讲者饮茶。

故事听完,茶人未散,谁挑开一个头,就进入了现实的生活。小猪的价格、股票的行情、婆媳的吵架、天气的变化……那个傍晚,我在一家老茶馆喝着一杯绿茶。那个茶馆小小的、破破的,适宜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向木讷的我,也按捺不住,与茶客们闲聊起来,说说人生,说说琐碎的事,俨然一副梭罗的心境。

生活嘛,随意就好,悠闲就好。悠然闲适,此是诗意。唐五代时期的李煜,虽是一国之君,却爱极了自由的渔翁生活,写下《渔父·浪花有意千里雪》一首寄寓情怀: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踩青石板向古镇的深处悠然行进,街两边排列着依山就势、错落有致的商铺店面、民居院落、宫庙建筑以及风格独特的过街楼。户户屋檐下挂着红灯笼,与店铺前的招牌旗幡相映生辉。街上不只有茶馆,还有杂货铺、剃头铺、裁缝铺、玉石店、照相馆、粑粑馆、旅馆、饭馆……都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老屋。老人在屋檐下做着手工活,哄着孩子,喝茶聊天,玩牌下棋。在这些场景之外,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屋檐下撑起一片帐篷,两位老人在帐篷下的小竹椅上摆着一盆炒瓜子,一盘煮青豆,一壶菊花茶,他们不言不语,慈祥若佛。也有三五个人围着唠家常,或者聊什么逸闻旧事。老人们的身边,都搁着一个旧式的茶壶,聊一阵,端起悠悠地喝。猫或狗,或卧于树根下,或躺在主人脚旁。它们张开嘴喘气时,主人就端起茶壶给树根下的碗和碟里倒一点,猫或狗直起腰过去舔干净。这就是走马古镇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吗?世世代代难道未曾改变?凝视他们,每一个都是气定神闲,笑容可掬。这情景,是走马古镇人散淡的生活。我以为,散淡正是诗相。

走马古镇幽深、清纯的空气,为我拂去心中的尘埃。想起《寒山僧踪》里的句子:“叶叶来去都从容,君何须寻觅僧踪?”我知道,从今以后,不论我置身于怎样的境地,都时时会想起这古旧的小镇,这幽静的青石板,这散淡的人文气氛……

走入一家百年老店,抚摩着油光锃亮的八仙桌,耳边仿佛回响着当年店小二的吆喝声。行至古镇末端,忽见一棵足有二人环抱粗的黄桷树。朋友道:“这怕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古树郁葱,冠盖百米,身上留着被雷火烧成的黑洞。一棵树在几百年的风风雨雨里,见证着走马古镇的传奇。

古老的乡村,无疑是历史的符号。史书和博物馆里展现的是浓缩的历史,不如走马古镇这样一目了然。

古镇上空漾着晚霞,缕缕炊烟应邀腾空,与晚霞会合,是唐诗人卢照邻“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那般的意境,只可惜少了采菱的女子。不过有牛羊从村外归来,身后跟着几个孩子,村口守候着两个妇人。如此的情境,恰如王维《渭川田家》里的句子: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再等些日子,就是古镇的桃花节了,那可是桃花的海洋。走马观花,何等惬意啊。

朋友哈哈笑着,暮色幽灵似的将走马古镇围裹。

沙湾老街

若是有出行的机会,我的脚步多半是朝着古老的村子迈进。那年去四川泸州,同行的人都去看天仙硐,我孤身去了澄溪口长江南岸的沙湾老街。

首先看到的,是那些灰旧气息的老建筑。那些古旧的屋檐、房梁、瓦楞、门柱、窗格、影壁,无一不是经典的细节。老子说:“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沙湾老街的故人实践着老子的后两句话。在他们的心中,生活本身就是大事。因此,再普通的居家宅院,也是要经过精雕细琢的。房梁、窗格、门柱上刻满花草鱼鸟,一段普通的木头,经过艺人的构思、剔地、线刻、镂空,组成一个个经典的故事。这样,足不出户,就可以触摸到人类以及动物、虫鸟的故事,或者情感。如卡夫卡说得那样:“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

老街极窄,长不到一千米,宽不足三米,人称袖珍街。街身蜿蜒曲折,坡多坎多。不少人家已搬离老街,屋门紧挂,人去宅空,唯剩被杂草侵占的阶梯,引领着我的脚步,走向它的纵深。

沿灰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而上,头顶老树的枝条间闪烁出明净如洗的蓝天。剥离的竹筋土墙,破碎的青瓦屋檐,连绵青瓦层层叠叠,密密地遮挡着老街的时光,把曾经的故事珍藏在座座老屋。风柔柔地吹,老街群鸟高歌。一棵老树的根,虬龙似的攀缘在一堵老墙上。老藤曲张蜿蜒,青苔阴幽临壁。老树根的一多半镶嵌进了老墙,宛若在进行着彼此生命的对接。这是岁月的凝练,像是夫妻般的情感融合。

静心,倾听老街慢时光的弹唱。

月台口那株枝繁叶茂的百年黄桷树,苍老树枝上摇曳的黄桷兰,散发出沁人清香,缭绕在老街的角落。一排老屋拾级而上,绿叶剪碎的斑驳阳光,映照着老街佝偻弯曲的身影。突兀在老街高处的老屋,享受着阳光温暖的沐浴。

古旧的老街,像一个脸上布满褶皱的老人,即使无言,我也能聆听到来自心灵的呢喃。站在它面前,我会凝神寻找旧主人的呼吸,想象他们曾经的生活。这是一个静心修炼的过程。一切都如时间的沉淀,除了想象,我不会再有别的感觉。尽管清楚,心理的指针终究会归于现实,但总是有一种离别的愁绪。

造型别具一格的吊脚楼,在蓝天白云的俯视下尽显静谧。木结构,小青瓦,花格窗,司檐悬空,木栏扶手,走马转角。窗棂刻有双凤朝阳、喜鹊登梅、狮子滚球以及牡丹、茶花、菊花等诸种花草,古朴秀雅。

老街人家都有庭院,院前有篱笆,院后有竹林,青石板铺路,刨木板装壁……老街的建筑不只是一种家居实用,更是一种艺术、一种民俗、一种文化。它的主人将木头和石头的生命发挥到极致,融入家居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使得宅院不仅成为繁衍生息的家园,更是精神传承的栖息地。

街道虽窄,却九曲十八弯。折返在老街,房舍拐来拐去,草木高高低低,石板蜿蜒盘旋,灰暗的老房透过枯枝,立于叠叠黛瓦之中,正在迷路之际,忽见前面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总是想不通,总是有人要逃离这诗一样的乡村,用冰冷的钢筋水泥囚禁了身心。想不通是我的事情,他们也在嘲笑我的守旧,我的落伍。

不过,沙湾老街仍然有慰藉我心的人。正是初夏,几个老人坐在青瓦房门前拉着家常,用飘逸的目光看着墙角那片被头顶绿荫剪碎的斑驳日光,忽地令我想起“流年碎影”的佳句来。在老街上生活了一辈子,哪个佝偻的背影中没有潜藏着一段沧桑的往事?哪双淡然柔和的瞳仁里没有回望过一场张扬不羁的青春?街口,更多的男人女人坐在阴影里摇扇子。我向他们走去,他们都在笑,很温馨的笑。头顶,飘下几滴细雨,弥漫起淡淡的茉莉花香。不难想见,沙湾老街的留守者诗意地栖居在此,内心的那种安详与和谐,那种静享诗意生活的惬意。

拐角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人语,短暂、急促,之后又留下这杳然无音的世界。也有孩子在青石板上跳跃,哼着古老的歌谣。一条摇晃着尾巴的小黄狗,在孩子们身后的青石板上蹦跳,见我们尾随其后,它扭过身,摇摇尾巴汪汪叫着,模样不凶。遥远的时光里,老街也许不是这般暮年般的凝定,而是青春般的鼎沸和欢乐。

老街的高处,是树枝和白云,是瓦楞和鸟影。老街浓密的树叶,依旧固执地挡着我的视线,似乎要把老街那种封闭凝固和外部世界隔断开来。

德国19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曾写过一首诗:《人,诗意地栖居》。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已是贫病交加而又居无定所。他只是以一个诗人的直觉与敏锐,意识到随着科学的发展,工业文明将使人日渐异化。而为了避免被异化,他呼唤人们需要寻找古旧的时光。他在《远景》中如是描述心仪的居所:“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在漫长的生命征途中,庸碌的生活让我很难想起荷尔德林,但在沙湾老街,他却亲切地向我召唤。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的启示下,曾饱含深情地说:“生命里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那守着瓦尔登湖的梭罗,那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还有那起舞弄清影的苏东坡,都在乡野里诗意地栖居。

傍晚,走出沙湾的时空,江边草木丛生,渔舟唱晚,老街倒影于江水中。大自然和现实生活给人类留下诸多美影,清代陈星瑞在《集古偶录》总结的“月中花影、水中月影、帘中人影”当数影中之绝。我要为它添加一句:“江中街影”。这个“街”,自然是沙湾老街了。

感觉缺了点什么,目光扫视一周,终于看见了垂钓者。江边几个白发老者,天上一行大雁在飞。很久了,一直都在寻找元代白朴《天净沙·秋》里的那般境界:“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刻意找,很难碰到,不料想在此相逢。

江风四起,斜阳缓去,俯视河水中我们疲惫的倒影,犹如游弋于一幅泼墨未干的水墨画中。

恍惚间,自己竟成了沙湾画册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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