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天井的阳光

郭宗忠

冬日暖暖的阳光里，我想到了故乡的院子。那里，到了冬天也是这样的温暖。四合院里堂屋挡着北风，东墙还有西棚子，包括前院大爷家的房子，围成的天井成了一个避风塘，只要晒进来一点冬日的阳光，在院子里，冰天雪地的时候也不感觉到寒冷。

前些年，我刚离开部队时，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冬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回家，也想着和父母亲居住一些日子，慰藉心里多年的思乡之苦。每天，在阳光里，和父亲母亲在弟弟的那间房子前，我们坐下来饮茶。弟弟房前放置着秋天父亲从河边捡回的一大堆木柴。木柴被父亲捆绑成了小捆，一捆一捆地垛在房前，木柴晒得暖烘烘的，而我和母亲、父亲坐在房前与柴垛的空隙处，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聊天。那种放松，那种经历了人生许多的艰辛与磨难以后回到父母亲身旁的那种暖融融的感觉，是人生中最快意的事情，也是人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刻。

和父母喝茶的时候，拍下了一张照片。我当时还穿着给父亲买回去的羽绒服，因为天冷，我先穿在身上，等我走的时候再给父亲留下。我还戴了一顶绒帽，阳光照在我们隐藏的角落里，也照在我们身上，照在我们的心里，定格在那张照片里，成为了永恒的美好。

這样的时光一去不返。

我们喝茶的木桌是我多年前回家时，用家里不用的一个案板做成的。几根不一定好看的木块修理后当了桌腿，用大号的钉子钉得牢稳结实，简陋，但朴素实用，也不会像精致的买的木桌，到了晚上要搬回到屋里或者西棚子里。这个木桌不怕风不怕雨，一直放在天井里的边上，平时父母亲在天井里喝茶吃饭的时候，也是在这张木桌上。我们回老家探亲吃饭、饮酒的时候也喜欢在这木桌上。这桌子经常放在樱桃树下，和父母与大哥、二哥以及弟弟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饮茶的时光，喝酒的时光，都历历在目。

那棵樱桃树如今也有了30多年的光景，从一棵小树已经长到了有十几米高，高过了堂屋的屋脊。每年三四月份樱花盛开，到了五六月份，樱桃开始红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灰椋鸟白头鹎，还有其他的鸟儿，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飞进树中，在树枝上挑食着熟透的樱桃。

然后，母亲用柴棚子门外的泥炉子烧的水沸腾时，壶盖被热水顶起来响动着，报告水开了。天井里弥漫的柴火的味道沁人肺腑，这也是故乡的久违的味道吧。我们在樱桃树下的木桌上喝茶，老石磨边上的石榴花儿也在火红而热烈地盛开着，我刚从河南回来，父亲谈着早些年去河南林县参观红旗渠的往事，刚喂养的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在我们身边晃来晃去地凑热闹，以及那些熟悉的但久违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让四合院沉浸在久违的幸福与祥和里。

天井里的几棵香椿树也长成了大树，母亲拿出春天腌制的香椿芽，在柴火炉上开始炸香椿鱼，做香椿鸡蛋摊饼，用香椿拌咸菜丝，再炒上一盘花生米。我和父亲就在这木桌上开始喝酒。母亲只是品尝一小口酒，然后就像看着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吃饭一样，看着我和父亲饮酒。这样的故乡的味道，是铭刻进人生永恒的记忆里的。

抬头看天空的时候，有飞机从高空经过，拉出的长长的一道白烟，等飞机飞过去很久了还在天空逶迤着。父亲就说，我们不在家的日子，他经常抬头看天空，看见飞机的时候就感觉我们就在这样的旅程中，所以父母的牵挂无时不在，他们是将这爱与牵挂藏在心里，那里面有着想念与隐痛，一种聚少离多的隐忍，让人在相聚的日子里，也恍惚有种不真实。

他们默默地在这个四合院子里，每天天不明就早早地起床，也许不知道哪个孩子就会回到他们的身边。但是这样的时光少之又少，一年之中，我们兄弟四个各自在外地，能回到家中的日子不多。

一年回去三五次，孩子中考或者高考前，一年里回不去一次也是常事。每次回去也只能待上三五天，最多的时候待上十天半月，已经相当奢侈。这样的日子，父母的牵挂，父母对我们每一天的想念，时时刻刻都化为了他们赶集给孩子买回好吃的，给我们做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的好菜好饭，还要给我们预备好准备了很久的老家特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夜半的时候，父亲母亲醒来，他们就开始说着话，说着这些逐渐长大的孩子。从快要到哪个孩子的生日了，到哪个孩子应该上小学了，上初中了，上大学了，毕业了，上班了，要结婚了……时光就在他们每一天深夜的数来数去里不断地向前走。这数来数去的，就像是他们把孩子们又拢在了一起，把孩子们各自在一方的家又拢在了他们的心中。这寂寞的四合院，有了他们夜半不断的说话声，像是复活了我们小时候在家里的情景。

所以即使我们回家在家里的时候，夜半里，也会听到父母亲在堂屋里的说话声。我会悄悄地起床，走过去，和父母一起聊天，给他们倒杯水，或者沏一壶茶，和父母亲喝着茶，聊着所有的往事，聊着走远的每一个日子，聊着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还有这些年的奋斗拼搏，以及父母亲的艰辛和挂念。这都在我的心里，让我面对着一年年老去的父母亲，心里有着愧疚和揪心。

离开家的三十多年里，他们慢慢白了头发，慢慢步履蹒跚，父亲突然脑出血，强忍着也没有告诉我们，怕耽误了我们在外的工作；母亲走路时不小心跌倒，也没有告诉我们。母亲突然脑干出血，父亲实在无力支撑的时候，才给我们打了电话，我赶紧回家，陪着母亲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半月之久。之后，母亲偶尔能下床，大部分时间是卧床不起。我们曾经以为永远是我们支撑的父母亲，已经衰老了，需要我们来支撑他们了。

我们刚离开家时，父母把我们送到天宝镇或者宫里镇的车站。后来，他们只能把我们送到村口，再之后，他们只能把我送到大门外的台阶下。之后，母亲扶着门框，在大门上目送我们。再之后，父亲坐在沙发上目送我们，想用手撑着沙发扶手起来都难。再之后，母亲只能坐在床上眼望着我们远去……

这一幕幕的经历，就是一个家必然的过程，这几十年里父母亲对我们的养育，把我们送上人生的征程，他们守着家园任劳任怨地劳作，把所有苦与累、思念与艰辛藏在内心，让我们感到了什么是隐忍、慈爱和恩深似海。父母一天天老去的时光，就是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的日子。他们老了，而你的挂念、你的想念、你的思念，永远结痂在心底，父母就是你的永恒的家、永恒的爱，是你一生的牵念，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了人间。对于家、对于未来、对于孩子们的爱，都在延续着传承着一种根系相连的美德……

如今，在这异乡的园子里，满园的暖暖的阳光，遍洒在大地上，照亮干净的芦苇、稻茬，以及湖边的樱桃园。但是，在我心里，它们再温暖明亮，也不如老家天井里的一抹冬日的阳光给我内心的温馨、温暖。

心里有故乡天井里的一片阳光，走遍天下，再寒冷的地方，也永远不会感觉到心里寒冷；再黑暗的角落，心里也是一片明亮。从此，我会心存温暖，永远也不会对未来丧失信心，坚定地走向人生的远方。

编辑/张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