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窑匠

2023-04-15 23:13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3年4期
关键词:柳生窑场砖坯

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作者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当母亲哭着走进书塾,牵着少年莆生的手,抱头痛哭,并告诉他爹爹溺水的噩耗时,他隐隐预感到,他的生活将会彻底改变。

爹爹是个官窑的窑匠。按理说,他天天在火炉般的窑洞里干活,每天承受着火煎火燎之苦,就算热死、累死,怎么也不应该被水淹死。然而,这样的事就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说来话长。莆生的爷爷鼎生、爹爹柳生都是造砖的窑匠,一年大部分时日里,都在官家砖窑场烧制青砖,只有熄火时才可以回家从事耕作。在安陆府,烧砖是一个兴盛的行当。这主要得益于朝廷的一座藩王府邸坐落于此。王爷去世了,筑王陵、建玄宫、引水道……样样离不开青砖。王陵建好后,土木工程停歇了几年,窑匠们得以各自回家,倒也自在。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当朝皇帝驾崩无嗣,继承王爷爵位的少王爷被迎奉到京城继承大统。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新帝坐稳宝座不久,便颁布了一道诏令,大意是:既然我是皇帝,那我的父亲也是皇帝。我父亲的陵寝是按照王爷的规制来造的,那就重新按照皇帝的规制来扩建。尽管这道诏令也受到了一些朝中大臣的非议,但皇帝终究还是让那些人闭嘴了。于是,扩建王爷陵寝的新工程又开始了。工程需要大量的砖、瓦、石料、木料。砖窑匠鼎生和柳生两父子被召回到了火热的官窑里,继续干起老本行——烧制青砖。

官窑坐落在城南阳山脚下,那里有山泉水汩汩而下,具备砖窑所需的水源。山脚下是一条河,名叫红水河。烧制好的青砖由河里的渡船,运到十里开外的皇陵城根。窑匠们吃住都在官窑附近的工棚里,偶尔也可短暂告假还家。一个青砖出窑的日子,督陶官因青砖成色好,残品少,破天荒地请窑匠们在晚饭时加肉饮酒。酒后,柳生想起当晚是儿子莆生的生辰,便向管事请假回家。他要把一只偷偷烧制的瓦猫作为礼物送给儿子。可走时太匆忙,瓦猫落在了席褥子里,后来才被爷爷鼎生发现。到了红水河边,柳生四处喊渡口船夫,可船夫却不知所向。他看到一艘小船系在岸边,便自己解开缆绳,拿起竹篙,跳上渡船,撑着船自行摆渡过河。

那天晚上,莆生和母亲在家等父亲等了整整一夜。父亲事前已经捎信回家,说当晚会赶回家,第二日早晨就赶回窑场。第二日,来到渡口的船夫沿着河岸寻船,在十里开外的渡口发现了自己的小船,同时还在河湾处发现了柳生肿胀的尸体。合理的猜测是:莆生的父亲因为醉酒,又不熟悉河流状况,船到河中间,遇到急流,船底又漏水,不慎翻了,他落水后,又因醉酒而无法自救。

莆生搀扶着哭晕的母亲从学堂一路抽泣到了家。而当时正在砖窑顶端指挥工人添柴的祖父鼎生,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从窑洞口跌进了熊熊的火坑之中。

半个月后,莆生再也没有回到学堂,而是跟着祖父回到了窑场。他无法继续待在学堂了。按照朝廷的规矩,砖窑匠的匠籍世代相传,成年的窑匠必须服役于官家窑场,而现在有司(有关部门)烧窑任务繁重,鼎生一家是按照两个工人的户头来算工役的,柳生不在了,儿子莆生就得顶上。况且,如今的家境,也无法供应他继续读书,原本考取功名改变命运的梦想破灭了。也许,这就是命吧。

带着父亲为他捏制的瓦猫,莆生来到了窑场。初次到窑场,一切都是新鲜的。土窑形状像馒头,称为馒头窑。外面看起来只是一个土包,从麻石垒成的窑门进入,里面却是葫芦的肚子——别有洞天。椭圆形的窑洞内壁都是青砖砌成,窑洞底部和两侧有三个烟囱,便于出烟。窑洞顶部还有三个滴水孔,从窑洞顶部滴落下来的水正好能落在窑脚,用于给砖块降温。窑洞外面的穹顶使用石块垒成,层层叠叠,非常牢固。站在窑洞里,望着窑口,只见一团白光照下来,让人觉得眼睛刺痛。在直射的光柱中间,会有成团的灰尘在飞舞。望着黑乎乎的斑驳的窑洞内壁,你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的颜色。黑色,世界就是黑色。而空中,其实隐藏着数不清的灰尘。这是一个无比单调,却又无比丰富的世界。

窑洞之外,到处都是泥巴和堆积的木材木炭,两侧的平地码放着湿砖坯和烧制好的青砖。在窑场走动的有匠人,有民夫,還有风闻有工可做的外地流民。朝廷下达的烧砖任务十分繁重,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偌大的官窑工地一派热火朝天。

最初几日,莆生发现自己无法静下心来学习手艺。一来,从小没有吃过苦的他无法适应又脏又累的活计;二来,更重要的是,他每天总是花许多时间思念可亲的父亲。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瓦猫捧在手里,摩挲着,想着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和父亲对他的教诲,眼泪就打湿了被褥。白天上工的时候,那只可爱的瓦猫总是装在他的衣兜里,他不时伸手去摩挲。歇息的时候,他爬上窑场的山头,伸长脖子眺望那个残破的渡口,正是那个渡口让父亲失去了生命。他恨渡口,更恨那个渡口的渡夫,那个晚上他为什么不好好守在渡口?还有那只船,为什么破了洞也没有人去修葺?为什么官府从上到下只顾着烧砖,却连老百姓通行的渡口都不管一管?他伸手捡起一块黄泥块,甩开膀子朝山脚下重重地扔下去,一块,又一块……他想起了书中那只名叫精卫的鸟,他也想用脚下的泥块把这条红水河填起来……

当莆生一个人站在窑顶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祖父看在眼里。自从儿子出事后,他的老眼不知为何,总是见风就会流泪。但他从来不会让孙子莆生看到。他擦干眼泪,走到莆生跟前说:“孩子,在官窑场不比在家,有督陶官发布任务,有主事者时刻监工,跟着我踏踏实实地学艺吧!”

祖父首先教莆生学习抟土做砖坯。土必须从不含盐碱的泥田里取出,略含粉砂的黏土,一层浅白,一层赤褐,层层相依,又叫“莲花土”。选好土后,用筛子把土筛一遍,去掉粗颗粒,留下细土。再用山泉水把土拌和。这个时候,师傅们就带着莆生,赤着脚上去反复踩踏,等到把泥巴踩得密实,就开始做胚。

这时,需要用到砖模——木制的方盒子。祖父把泥巴用力摔进砖模子,每次摔入的泥巴正好填满。如果稍多一些,就用一把铁弓刮下来,确保平平整整。莆生也学着拿起一块泥巴往里摔去,但是他的力气不够,摔进去的泥巴不足以填满砖模,他立刻拿了一块泥巴补上。

“千万不可!”祖父制止了他,“添补做成的砖坯,一烧就会裂开。”

经过祖父的手,再把砖坯从砖模里倒出来的时候,砖坯的棱角分明,表面光滑。这时,莆生就按照祖父的指教,用一块石印在砖上拓下铭文:“安陆府造”。砖坯做好了,打零工的伙计们就过来把湿砖坯小心翼翼地搬运到空地上晾晒。

天气炎热,不到半个时辰,干活的人就要喝水。有人专门挑着茶水四处供应。长柄竹筒里装的是褐色的苦茶水,里面也许落入了炭灰或者砖灰,但这都没关系,工友们个个仰起脖子就牛饮。一个人饮完,下一个人接着,连落到嘴角的水也不抹一下。中午吃过饭,他们就躺进窑洞里,垫上一块芦苇席,倚靠在角落里睡上一觉。芦苇席倒是很多,砖坯晾晒的时候,必须随时关注天气,一旦老天不高兴,落下一阵雨水,淋坏了砖坯,那就前功尽弃了。遇到乌云密布的时候,莆生就要跟工友们一起,预先给砖坯盖好芦苇席。莆生每天就干着这些枯燥又疲累的粗活,有时候累得连话也不想说,仿佛一下子老成了三五岁。

父亲去世七七四十九天那个晚上,祖父和莆生来到了渡口。他们带着火纸和香烛,在渡船系缆绳的地方,为亡人烧香祭奠。火光在夜空中跳动,燃尽的纸灰像是黑色的蝴蝶在夜空中飞舞。身边,深色的河水涌动着,偶尔发出一道道粼粼的波光。莆生知道,那不是迷人的风景,那里潜藏着吞噬生命的怪兽。烧了纸,莆生往渡夫的屋棚走去,他想看看渡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看来,爹爹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有人在吗?”他站在屋棚门口,敲了一下木门。

“谁,那么晚过河?明天赶早再来,早就睡了。”屋里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仿佛带着酒气。

显然,慵懶的渡夫把莆生当成要过渡的旅客。

一听这话,莆生一下子火冒三丈:“晚?晚就送客了吗?官家出钱白养了你?”

“你是哪来的毛头小子,”渡夫大约听出了莆生稚嫩的声音,“敢跟我这样说话,我说不渡,就是不渡。要告去官府告去,一年三吊钱,连肚子都填不饱,谁爱干谁干去。”屋里传来他在床褥上翻动的声响。

“你,你,简直无赖!”

任凭莆生把门敲得砰砰响,却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回应了。

这时,祖父走过来了。

“走吧,孩子。”

“爷爷,”莆生伤心地哭了,“说不定,那晚,我爹也是因为叫不动这个家伙,才自己去划船的……”

“别哭了,咱们不怨天,也不怨别人,怨就怨,这里好端端的怎么就开掘了一条河,挖了河怎么就不架一座桥……”

“架桥?”

“是的,有了桥,就不会有人淹死了。”

“架桥要什么?”

“要石头、木头,还要砖,青砖。”

“哦……”莆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二天,莆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主动要求祖父带他进窑洞,他要学习装窑,学习烤砖。砖坯运进窑内,装窑匠眼疾手快,传递着砖块,砖块又稳稳当当地立放在合适的位置。他们码放的砖坯像精雕的窗花一样错落有致,露出空隙和网眼,就像道士们画出来的八卦阵一样神秘。

莆生天天猫在窑洞里,别人休息时,他也在琢磨着。母亲从家里来看望他时,看到儿子满脸被炭灰涂抹得漆黑,眼珠是黑的,眉毛也是黑的,开口说话时只有牙齿是白的,就心疼得落了泪。

砖坯码放的同时,烧窑师傅已经在火塘里架好了树根等木柴,足有上千斤。等窑内的工序停当,所有人撤出。烧窑师傅把窑门封堵,外面用灰浆刷平。先是经过三天的烟火慢烤,逐渐把湿砖坯里的水分烤干。接着三天,烈火猛烧。烧窑师傅不断用铁叉往窑里添柴,就像舞狮一样不得闲,汗水也会像泉眼一样从身上冒出来。这个时候,莆生就跟在烧窑的祖父身边,学习观察调整火势。

等到砖块的颜色变成暗红,火势也就要慢慢小一点。到了最后,火熄灭了,就把火门、风门和烟囱都封起来,不透气息,让窑里的火慢慢熄灭。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就用竹筒引水到窑洞顶部,上面有一个碗底大小的窝洞,放入稻草糊团,让泉水慢慢渗入窑洞里。水进了窑内,成了水汽,窑内有水汽,就会把热温带到每块砖上,砖就会变成青灰色了。

一个雨后的早晨,山谷里飘散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是开窑的时候了。

啊,第一块厚实的青砖出窑了!青砖上的炭灰飞动,空气中发出一阵“嘶嘶”的声音。莆生握在手里,热热的,仍旧带着余温。用手指头敲上去,脆响有声。这是一等一的好砖啊!

当天夜晚,祖父和莆生又带着火纸和香火来到了渡口。这次,莆生带上了一小壶酒,还有一块刚刚出炉的青砖,这块青砖只有巴掌大小,并不符合官家的标准,但却是莆生一手烧制出炉的,他要给天上的爹爹看看。

莆生在爹爹的坟前倒了一杯酒,开始给爹爹说话了:

“爹爹,皇帝让我们造那么多青砖,为他死去的父亲修陵墓,这么做,只是尽了他一个人的孝道。我跟爷爷学习了造砖的技艺,我如今也要发誓尽我的孝道。等工期结束了,爷爷和我自己动手造小馒头窑,我们自己烧制青砖。我和爷爷造一座桥。以后,如果真的能造成的话,我们就把它叫做‘三生桥……”

河水在哗哗地流着,仿佛也在呼应他们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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