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坂本龙一先生:教授弹完终曲

2023-04-15 21:11仇广宇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13期
关键词:音乐

仇广宇

坂本龙一(2016年)。图/视觉中国

70岁的坂本龙一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首他已经弹奏了成千上万次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依旧戴着标志性的圆框眼镜,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一头白发在黑白画面中闪耀着。除了苍老了一些,他一如年轻时那样时髦。

每次演奏这首曲子,坂本龙一都会尽力为听众们表现出不同的情绪和感觉,但这次好像更加特殊。在黑白电影般的画面中,人们得以注视他消瘦的面颊和枯瘦的手指。他低垂着头颅敲击琴键,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弹奏都要卖力、专注。在静谧和谐的旋律之外,隐约透着催人泪下的悲怆。

这是一场公开的告别。2022年12月11日,因为癌症病情再度恶化,坂本龙一担心自己再也无法进行演出,于是向全世界直播了一场“最后的”音乐会。人们看到的画面和音乐,是他分段录制好,再剪辑出来的结果。2014年,他曾患上咽喉癌,此后病情趋于稳定,但2020年6月,他又确诊直肠癌,后来只能用药物控制。

中国歌手王菲曾在2000年的歌曲《如果你是假的》里唱道:如果你是玛莉、是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坂本龙一是偶像们的偶像。有人在网上调侃: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知道坂本龙一的,一种是喜欢坂本龙一的。除了音乐,他的穿搭风格也常常为人所称道:从20世纪80年代的破洞牛仔裤和彩色眼影,到年纪渐长后的白发、黑色服饰和圆框眼镜造型,坂本龙一那些看似随心所欲的服装搭配,总能引起娱乐圈的一阵模仿风潮。

玩乐队,演电影,得大奖……在好运和才华的庇佑下,坂本龙一把人生的前50年活成了一部天才成长史。被宽松、自由的思潮指引,直到中年,他都保持着自由放任的心性,和似乎能够无限挥洒的创造力。但此后,连续两次患癌的打击,社会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从自我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开始用音乐去关注社会、关注他人。他持续释放的善意,也获得了人们的回馈。

据雅虎新闻网等多家外媒4月2日消息,坂本龙一于3月28日去世,享年71岁。“教授”弹完了“终曲”。

“我想要感谢……”

1988年,36岁的坂本龙一凭借在《末代皇帝》中的配乐,捧起了奥斯卡最佳配乐的奖杯。在台上,他有点儿局促,嘴上说着英文致谢词,心里只感觉词不达意。这本该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但直到晚年,他回忆起这件事都还觉得不真实,甚至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台上出丑。

他是怎么走到这个领奖台上的?最初,他只是想组个乐队。1978年,刚从东京艺术大学研究所毕业的坂本龙一成为了“黄色魔术交响”乐队(YMO)的一员,乐队的三个人深受欧美音乐的影响,决定玩一玩当时最前卫的电子乐。最开始出唱片时,他们没在日本掀起水花,反而先在欧美红火起来。此时,坂本龙一极富特色的东方面孔吸引了日本导演大岛渚的注意。1983年,他邀请坂本龙一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饰演一个角色。

坂本龙一接下了戏约,其实他不爱演戏,他只是希望大岛渚给他机会创作电影中的音乐。幸运的是,大岛渚的想法也和他一拍即合。也正是因为参演这部电影,1983年,坂本龙一在戛纳影展上结识了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贝托鲁奇同样沉迷于对东方的兴趣中,那时他正频繁地跑到中国采风,筹备关于溥仪生平的电影《末代皇帝》。最后,他挑中了坂本龙一饰演日本军官甘粕正彦。

1986年,坂本龙一跟随《末代皇帝》剧组来到中国。青少年时期,中国元素就对他有著强烈吸引力,他在歌曲《东风》中借鉴过《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但从未有对中国的感性认识。他跟着剧组去了北京、长春和大连,史无前例地进入了紫禁城拍摄。他眼中,那时的中国街头仍是灰暗的颜色,却隐约透露出活力,百货商店里,人们抢购东西时的鼎沸人声让他感受到市井气息。在他脑海中,这些声音、色彩构成的印象,直到晚年都还栩栩如生。

但演员这项工作就没那么有趣了,当时的坂本龙一没把自己当成一个职业演员,性格倔强的他还听不进导演的批评。而同组的演员都在用功,没人敢陪他出去吃饭,他一直过得郁郁寡欢。直到在长春的拍摄结束,贝托鲁奇突然要求他帮忙写一首音乐,用作剧中溥仪“登基”为伪满洲国“皇帝”时的背景音乐,现场交由乐团演奏,但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几天。

当时,片场的条件十分简陋,手边没有任何乐器,坂本龙一不想错过机会,只能托剧组弄来一台音都不准的老钢琴。好在片场所处的环境充满历史感,那里是日本关东军的高级军官宿舍,在那里,大量当年的物品还被原样封存。白天,他带着陌生的中国乐手一起作曲,到了夜晚,在有着高高屋顶的宿舍休息时,他总是心有余悸,生怕梦里会出现关东军的鬼魂。

对待音乐,他拿出了比对待电影大得多的热情。最终在几天内交出了让贝托鲁奇满意的音乐。拍摄结束后,他又接到了贝托鲁奇创作更多配乐的要求,只好在短短两个星期之内疯狂创作、找乐队排练,交出40多首乐曲。电影成品问世,他却累得住了院,还发现贝托鲁奇把他精心制作好的音乐剪辑得乱七八糟。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开始告假,拒绝参加《末代皇帝》的首映活动。

时过境迁,这次让他五味杂陈的经历,却有了最耀眼的成绩。他一直记得颁奖台上传奇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话:“今年是属于《末代皇帝》的一年。”他意识到导演的要求总有他的道理,不再生贝托鲁奇的气,两人陆续又有了其他合作。通过这次颁奖典礼的认可,坂本龙一这个当时还很年轻的日本作曲家,跻身世界电影配乐大师的行列,未来,世界各地的电影人都将因为这份信任,将自己的作品交给他。比如,让他参演第一部电影的日本导演大岛渚,西班牙著名导演阿莫多瓦等人,都在他获得这次奥斯卡奖之后,与坂本龙一有亲密的合作。

因为获得了奥斯卡奖,坂本龙一持续在全球走红。随之而来,“教授”这个雅号也传遍了全球。这个绰号的来源是由于刚刚组乐队时,搭档高桥幸宏被坂本龙一的高学历和知识储备震惊,脱口而出:“东京艺大研究生,以后肯定会是教授。”结果,“教授”这个外号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不得不说,“教授”这个雅号相当适合坂本龙一,因为他确实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坂本龙一1952年出生在日本东京,几乎是在文学和音乐的熏陶下长大的。他的父亲是大江健三郎等知名作家的文学编辑,母亲是一位帽子设计师。从小,他就看着作家们在自己家里喝酒谈天,也时常担心成堆的书本会掉下来砸到他的头上。此外,他的舅舅也是一位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家里的CD成堆地摆放。有着这种令人艳羡的家庭氛围,坂本龙一可以自由地吸取家人带给他的养分。

父母对坂本龙一的教育可以说是开明、富有创意的,尤其是他那位做设计工作的母亲,更是秉承这一理念,3岁时,坂本龙一的母亲特地为他选择了一所对艺术和自然教育高度重视的幼儿园,他在幼儿园里就开始学习钢琴,甚至,在老师的引导下,他在幼儿园时期就独立创作出了一段名为《小兔子之歌》的乐曲。读小学时,坂本龙一的钢琴老师大力推荐他去学作曲,但因为作曲学习过于枯燥,一开始,母亲也不愿意难为幼小的他,但在老师锲而不舍的劝说下,他和母亲最终都同意了。于是到了中学时期,坂本龙一开始跟随东京艺术大学教授松本民之助学习作曲,就这样,坂本龙一走上了他最初的学院派之路。后来,他考入东京艺术大学音乐系,获得作曲专业学士学位和音响研究科硕士学位。

从幼时起就积攒下的音乐熏陶,以及家庭氛围的耳濡目染,也塑造了坂本龙一身上浓浓的书卷气,他有着凡做音乐必搞研究的习惯。为贝托鲁奇写作《末代皇帝》的音乐时,他其实不懂中国音乐,一口气买了20多张中国民乐CD,把中国的琵琶、古筝等乐器融入西洋管弦乐。写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主题音乐时,他知道一般给电影音乐作曲家的配乐时间只有几天,却向大岛渚要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做研究。他用融合的方法写出了那段知名旋律:左手用的是东方的五声调式,右手则运用西方音乐的和弦,配乐中本该有圣诞节的教堂钟声,他却把它们改为东南亚乐器“甘美兰”,呼应着故事发生的地点爪哇岛。最终,这首结合了东西方文化的曲子,感动了全世界的乐迷。

除了知识分子气,坂本龙一身上更明显的色彩,还是自由和叛逆,这也是他成长的那个时代和东京这座城市带给他的烙印。二战结束后,日本获得了几十年发展的机会,经济飞速增长,在那几十年的“黄金时代”里,日本人与西方文化的交流很频繁,摇滚乐、嬉皮士运动从美国传入日本,追求平等、和平、公正和反战的左翼思潮、东方禅宗思想在全球年轻人中流行。而相应的,来自日本的、富有东方色彩的文化也进入了欧美人的视野。以设计领域为例,三宅一生、川久保玲、高田贤三等全球知名的日本设计师也在那段时间快速崛起。

坂本龙一人生的前三十多年,也恰好生活在這样一个富足、开放的时代。他的音乐口味变得驳杂混搭,既喜欢巴赫、德彪西,也爱听最流行的披头士、滚石乐队,虽然那时最吸引他的仅仅是披头士帅气的造型,但慢慢地,他们简单却不肤浅的音乐,所持的和平主义的精神也开始影响他。德彪西的曲风也对他有着强烈的影响,有一阵子,他甚至幻想自己是德彪西本人,在纸上练习他的签名。

当时,繁荣的东京作为日本的首都,自然也是文化中心,其中东京的咖啡馆是当时的文艺青年最爱去的地方,在这些咖啡馆里,自由的文艺氛围影响了坂本龙一的思想。他形容自己初中之前活在温室中,在高中之后才打开了生活的大门。他考上高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东京所有爵士乐咖啡馆的演出看了个遍。在大学,他不喜欢跟学校里的富家子弟玩耍,也不认真听作曲系的课,非要出去给剧团配乐,结识民谣歌手,哪怕当时他连民谣音乐为什么能影响社会,鲍勃·迪伦是谁都不太清楚。读大三时,坂本龙一一冲动就和当时的女朋友结了婚,成家后他感觉钱不够用,就去工地搬砖、去酒吧伴奏,到录音棚帮别人演奏、录音。他没觉得那段日子辛苦,反而是通过这段日子,努力去尝试了生活中不同的滋味。

无论从小环境还是大环境的角度审视,青年时期的坂本龙一都拥有足够的自由,他从来没有被催逼着去过一种更加刻板的生活。直到25岁,研究生都快要毕业了,他还不想离开学校。巧合的是,在社会上交朋友、“捡碎活儿”的日子里,他认识了很多民谣、摇滚歌手,被他们信任,也遇见了乐队搭档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他们拉着他走上了电子乐的道路。他发现,这些伙伴没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却可以拥有优秀的乐感,也被他们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感染。

那个全球青年都在表现或者表演叛逆的时代,保存了艺术家身上极强的创造力和自由精神,很多人打破了学院派的藩篱,随时随地都在创造。和坂本龙一仅仅差一岁的日本音乐家喜多郎,原本看不懂五线谱,却通过玩摇滚和电子乐音乐自学成才。和坂本龙一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演过对手戏的英国摇滚歌手大卫·鲍伊,也是一个极富自由精神的人,他从民谣音乐玩到迷幻摇滚,一生不停地变换造型和音乐风格。坂本龙一一直是这个不被归类的阵容中的一员,也一直在吸取这种自由带给他的养分。

20世纪90年代初,为了便于开展电影配乐工作,坂本龙一移居纽约。在这里,他除了进行电影音乐的创作,也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合作了很多世界音乐风格的作品。从曲风到穿搭,他持续引导着潮流。1992年,他还参演了麦当娜的MTV。

但黄金时代总会结束。十几年后,2001年9月的一天,准备吃早饭的坂本龙一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场景:窗外的世贸大楼已经被飞机撞穿,浓烟滚滚,耳边长时间响起刺耳的警笛声。他亲眼见证了“9·11事件”。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对战争的恐惧,开始囤积水、食物和防毒面具送给亲友。

从那时起,坂本龙一渐渐感到时代在转向,和平的日子开始蒙上了阴影。他开始思考一种新的用音乐发声的方式。渐渐地,他做音乐的方式也显得越来越离经叛道。2002年,他跑到人类的“起源地”肯尼亚,想看看人类发源的地方有什么样的声音。过了几年,他又跑到格陵兰地区,把录音设备扔进冰洞,录下了冰川融化的声音,戏称自己在“钓音”。当时还没有太多的人知道,这个天才又在玩什么新花样。2012年,他还为福岛核电站事故中的灾民演奏,希望他们能够在音乐声中安然入睡。

似乎,通过这种在各地行走、收集声音的方式,坂本龙一又能重新找回那个年轻的自己,他也确实获得了全新的创造力。但打击还是接踵而至。2014年,62岁的坂本龙一突然被确诊咽喉癌。在接受治疗时,他的身体首先出现了反应:唾液分泌越来越少,只有正常人的70%,难以吞咽,牙龈也变得容易出血。他只能努力改变自己的习惯,学会在半夜多起几次床,喝水润喉,或者嚼口香糖来促进唾液分泌。工作也是治愈焦虑的一种方式。抗癌期间,他推掉了大部分工作,但依然坚持为《荒野猎人》等电影写作了配乐。

刚刚成名后的一段时间里,坂本龙一一度不爱讲话,总是紧闭嘴唇,冷酷的样子却很受年轻听众的追捧。第一次抗癌成功后,人们发现镜头前的他神情更舒展,甚至不时露出调皮的笑容。他开始在采访中自省,自称不愿意和三十几岁的自己做朋友,因为那时他骄傲又自负,心里只有自己,看不到众生。2022年7月,他为日本《新潮》杂志撰稿,详细讲述他2020年6月再次被确诊直肠癌的过程。两年来,他辗转几家医院,接受了六次手术,大肠、双肺、淋巴系统的肿瘤都被切掉。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像他敬爱的巴赫、德彪西一样,持续创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2018年12月的一天,人们发现这位配乐大师在北京的一间酒吧里,用走音的钢琴弹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刚刚暴发时,坂本龙一参加了一场名为“良药”的音乐会,用钢琴、石头、琴弦等工具现场即兴演奏。镜头对准他手中的乐器铙钹时,人们看到,上面用英文写着“中国武汉制造”的字样,他想为疫情中的人们祈福。他持续表达着善意,也感动了众人,乐迷们都在祈祷这个创造了优美音乐、拥有丰富人生的天才不要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

在2022年12月那场震撼人心的、“最后的音乐会”之后,人们再也看不见坂本龙一的任何影像记录。在网络之外的他默默地对抗着疾病的痛苦。雪上加霜的是,2023年1月14日,坂本龙一的老搭档高桥幸宏因病先于他离世,他在网络上发出了老朋友的黑白照片悼念。在他“潜伏”的这段时间里,也会不时传出他制作配乐的电影上映的消息,喜愛他的人会在心里暗自揣测:也许,坂本龙一能够幸运地,再多陪伴大家一阵子。

如今,斯人已逝,在中国视频网站的弹幕上,还是能看到无数的人为坂本龙一的健康祈祷的留言。有条醒目的留言这样写道:教授,不要在冬天走,太冷、太痛苦了。而在这条留言对应的视频里,坂本龙一正用和缓温柔的语调,用中文一字一字地念着:大家——好久不见,我是坂本龙一。最终,教授逝于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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