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猫（外二篇）

申 平

往返600公里，二姨驾车，专程从市区把这个家伙送到我家来了。

二姨饭不吃，水不喝，放下装猫的纸箱，还有猫粮、猫窝、猫绳之类的东西，立马就走了。理由是她心里不好受，还怕猫会跟踪她。

打开纸箱，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大花猫，简直是一个大肉球。“肉球”在床上滚了几滚，这才醒过梦来，立即“喵喵”地叫起来，跟头骨碌就想逃跑。

我上前抓住它，给它系上了猫绳，并在房间的一角给它放好了猫窝，摆上猫粮和水，然后把它拴在沙发腿上。我对它说：“大花猫，二姨说在城里他们没空照顾你，所以才硬着心肠把你送到我家，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农村比不上城里，但我们保证会对你好。对了，你来这里还可以发挥你的专长，抓个老鼠啥的，我家仓房就有老鼠呢。”

但是大花猫继续挣扎、嚎叫，看架势一刻都不想在我家里待。媳妇说：“先别理它，等它熟悉就好了。”

于是我们就关门出去了。

晚上回房睡觉，看见猫粮和水撒了一地，猫绳把大花猫缠在了沙发腿上。我上前解救它，没想到大花不识好歹，狂叫着险些抓伤我。我只好找来一根棍子拨拉它，这才把猫绳放开了。

我立即打电话向二姨汇报情况。二姨说：“唉，这只猫也是被我们宠坏了。它在家里是很少吃猫粮的，主要吃鱼，还要给它煎了，再就是吃猪肝啊、鹅掌啊……”我的天呀！我忽然明白二姨为什么要把它送人了。可是我们接受它，是想让它帮忙来捉老鼠的，不是请个大爷伺候的。

这一夜，大花猫不断叫着，即使睡着了也打呼噜，搞得我和媳妇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把猫绳给它解开，想让它在屋里活动一下。中午回来一看，差点儿气死，整个房间被它搞得一塌糊涂：沙发被抓烂，床单打了卷，各种摆设滚落一地。大花猫呢，正蹲在枕头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

这只该死的猫！我操起木棍想打它，又想到它是二姨的宠物，也是初来乍到，只好放下棍子。但是我们的房间肯定容不下它了。我灵机一动，又给它系上猫绳，拖着它来到了院里的仓房。仓房里摆满了装粮食的大缸，房梁上吊着腊肉。我把大花猫拴在门框上，又去拿来它的那套家什，然后说：“对不起了大花猫，本想让你适应一下，但是你表现太差，那今天你就提前上岗吧。”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中午，我听见仓房里传出大花猫的惨叫声，就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两只半尺长的老鼠，一只在攻击戏弄大花猫，另一只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猫粮。老鼠不断发出吱吱的叫声，好像是在嘲笑大花猫。这老鼠的克星，此时却浑身发抖，顾头不顾腚，口中不断发出绝望的叫声。

我打开门，大喝一声冲进去，老鼠这才仓皇逃离。再看大花猫，已经被吓尿了。那么大、那么胖个家伙，简直是一堆烂肉！我立即踢了它一脚，并把它的狼狈相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二姨。我接着发微信说：“二姨呀，你的猫除了会祸害人，别的一点儿用都没有。是你来接它，还是我把它送回去？”

二姨许久才发来语音说：“城里的猫都是这样的，它们是宠物，没见过老鼠。我既然把它送你了，你就看着处理吧。送人或者放生都行，只是别害它性命。”

有了二姨这话，我就对大花猫不客气了。我把它拖到院里，解开猫绳说：“猫先生，现在你自由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为了做到仁至义尽，我还把猫粮和猫窝什么的拿出来放到院里，然后就不再理它。

可是这个 货，它根本不敢离开院子，就在院里徘徊、哭叫。因为农活儿忙，我们也顾不上再管它。只是到了夜里，它的叫声招来了两只野猫，呜哇地吵作一团。我被惊醒，冲出来，野猫跑了，大花猫瑟瑟发抖，赶快跑到我的脚边求救。我骂了它一声，只好把它抱回外间屋里，这回它不再叫了。

从这天开始，大花猫白天在院里活动，晚上就待在外间屋。见没人再宠它，它也开始吃猫粮了，身体也一点点瘦下来。

也记不清它是哪一天失踪的。我和媳妇猜想，它是不是回城去找二姨了？不过相隔300公里，又是坐车来的，它能找回去吗？

有一天，媳妇说，她在村头看见有几只猫在打架，其中有一只很像是大花猫，非常厉害。我说，那个 货，它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有天夜里，我听见外面有猫叫，又听见抓门声。出来一看，竟然是大花猫回来了。它整个儿变了样子：体态瘦了一圈，个头显高了，动作敏捷了，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往那儿一站，却是身材健硕，威风凛凛。

啊，大花猫你回来啦！我拍拍它的脑袋，打开门想让它进屋，但是它头一甩，摇摇尾巴，掉头去扒仓房的门。哦，看来它是想去捉老鼠，报那一箭之仇呀！

我马上过去，把门打开，然后就去睡觉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好家伙，仓房门前一溜摆了四五只大大小小的老鼠，大花猫正蹲在一边洗脸。见我出来，它立刻喵喵地叫起来，仿佛在说：“主人，快来看下我的战利品吧。”

驯马手

驯马手李龙并不是生活在草原上，而是生活在农业区。

内蒙古这地方，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样，到处都是草原。这里除了草原之外，也有许多现代化的大都市，也有许多农业县。李龙住的地方，是草原的边缘地带，翻过山才是草原。

李龙从小就喜欢马。当年还是生产队的时候，队里也养着马，用来拉车犁田。当时才几岁的李龙就敢往马背上爬，十来岁就能骑着没有鞍鞯的马在田野上奔驰。初中一毕业，他就成了队里的马倌儿。

李龙当了几年马倌儿，驯马的才能渐渐显露出来。无论多么烈蹶的马，只要到他手里，不出几天，都会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李龙就去了草原，给一些承包草场的蒙古族老乡放马。他一边放马，一边总结驯马经验，很快把驯马上升到技术层面。几年以后，他干脆不放马了，而是专门给人驯马。

起初，不了解他的蒙古族老乡还有点儿不服气。你一个汉族人，来给我们马背民族驯马，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但是自从李龙成功驯服了那匹青龙马以后，蒙古族老乡立刻对他刮目相看，称他是“驯马神”。

青龙马，属于草原上多少年才出现的一匹奇马。它不仅长得高大威武，而且性如烈火，桀骜不驯。起初，它只是给自家的马群当首领，可是后来，它却要给所有的马群当首领，给所有的母马当老公。它每天的任务，就是跑到其他马群去挑战人家的首领，把人家打败咬残，或者远远赶跑，然后霸占人家的马群。这个马群霸占完了，又转去下一个马群。它还经常踢人咬人，成了草原上的祸害。

牧民们开始联合围剿它，但是这家伙快如疾风闪电，一般的马根本追不上它。就算是追上了，把它套住了，人也根本就到不了它的近前。它前扒后踢，甩尾扬鬃，简直是一条活龙。如果有谁被它碰着，非死即伤。后来，人们索性不管它了，它成了草原上的一匹野马，到处惹是生非，牧人们无可奈何。

蒙古族老乡对李龙说：“如果你能把这匹马驯服，咱就服你！”

李龙说：“好，那我就让你们开开眼！但是你们要听我指挥安排。”

这天，十几个蒙古族骑手按照李龙的要求来到了一个大草甸子旁。好半天李龙才来，却见他骑着一匹小黑马，怀里抱着一团加了钢丝的绳子，加上他的长相也是黑黑瘦瘦的，蒙古族骑手一看就摇头笑起来。李龙走到一棵树下说：“大家听着，你们等下就负责把青龙撵到这里来，我把它拴到这棵树上，别的就不用你们管了。”

蒙古族骑手们嘻嘻哈哈地答应着，就分散开去寻找青龙。不久，一阵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但见青龙犹如流星闪电向这边奔来。包围圈越缩越小，青龙就跑到了树下。李龙骑马突然从树后跃出，甩出手里的绳套，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青龙的脖子上。青龙一阵狂怒嘶鸣，冲过去要撞翻李龙和他的小马。但是他们却异常灵活，绕树躲避，而且一道道把绳子缠在了树上，固定住。之后，李龙让大家散去，他自己也骑着小黑马走了。

树下就剩下青龙在那里挣扎跳跃，怒吼嘶鸣，但是它折腾了许久，除了脖子上的绳套越勒越紧，别的什么效果也没有。后来它就开始啃树皮、踢树，甚至用蹄子刨树根。但是这是棵大树，它根本动摇不了。折腾累了，它只好歇会儿，接着继续折腾。

李龙一直让青龙在树下折腾了三天，风吹日晒，连渴带饿，它的精神头儿大不如前。这期间，李龙也来喂过它什么东西，盛在一个盆子里，用长杆推到它的面前让它吃。吃了以后青龙更加暴躁狂怒，但是它却无计可施。

到了第四天，李龙开始过来收拾青龙。有人说，曾经看见李龙用长鞭猛抽青龙；也有人说，曾经看见李龙骑上了青龙光溜溜的背，薅着马鬃，在草甸子里狂奔。草甸子里到处是淤泥和水洼，青龙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但是李龙却死命打它，让它继续跑……到了第六天，人们再见到青龙，它已经成为一匹俯首帖耳的马了。

于是，李龙在草原上一举成名。一时间，前来找他拜师学艺的蒙古族人和汉族人络绎不绝。但是这个时候，李龙却离开了草原，回他的家乡下洼子村去了。

依然有人来找他。最后李龙宣布说：“来找我驯马可以，驯一匹马，按难易程度收费。拜师就免了，我的驯马技术概不外传。”

李龙驯了大半辈子马，钱没少挣。后来他老了。他没有儿子，只好选了亲戚家的一个年轻人，把驯马秘诀传授给他。谁知那个青年人并不想当驯马手，有了发财的机会就去干别的了。有人找到他，请他喝酒，他喝多了，竟然把李龙的驯马绝技透露出来。

秘诀其实很简单：第一是“困马”，就是把马拴起来困它、渴它、饿它，几天内不让它吃草喝水，反而给它喂盐，让它更加饥渴；第二是鞭打它，灭其威风；第三是骑它压它，到草甸子上、坷垃地里去，边骑边打，直至把它累成草鸡为止。这三关下来，就算是神马铁马也 了，只好乖乖地听人指挥。

哦，原来如此！

拉大锯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

这首儿歌我从小就会唱，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会去拉大锯。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木匠这行当还是很吃香的。我17岁那年，爹娘决定让我去学木匠，也好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与我同去的，还有19岁的表哥。

我们去拜师学艺的地方，是离家很远的一个山村，要拜的师父，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木匠。据说人家都不肯收徒弟了，是我爹托亲戚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的。

我和表哥背着行李和炒面，走了一天才到地方。第二天上午，我们见到老木匠。他的确很老了，弯腰驼背，说话不断咳嗽。表哥比我机灵，上前跪倒就要拜师，但是却被老木匠拦住了。他说：拜师赶趟儿，我有个规矩，就是想做我的徒弟，先要拉三个月的大锯。你们要是受不了，可以随时走。

是，保证完成任务！又是表哥学着电影里人物的语气抢先回答。

拉大锯的地方，就在老木匠家的后院。一处棚子里面，有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架子上有固定木头的设施，然后一个人站到上面去，一个人站在下面，两个人抓住大锯的两端，我拉你推，你推我拉，哧啦，哧啦，就这样开始了单调而又繁重的破木头的工作。

开头还觉得挺好玩的，可是一天下来，就觉得两臂酸疼，特别第二天早上，手臂几乎都抬不起来了。但是我们都咬牙坚持着，表哥一边拉锯，还一边唱《毛主席语录歌》鼓励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晚上收工后，他写完日记，就去拿尿盆送到老木匠的屋子里，早上又去给他倒掉。

表哥不仅比我年龄大，文化也比我高，还特别机灵，所以很快得到了老木匠一家人的喜欢。我因为不会说话，也不会来事，所以人家也不怎么喜欢我。这一点，从人家对我和表哥不同的态度里就能感觉到。

这样过了十多天，我刚刚开始适应拉大锯这活儿，表哥的热情却开始减退了。我知道表哥有个毛病，做事常常五分钟热度。那天，他听说附近矿山招工，就动心想去。晚上他还跑出去打听，结果却是个谎信儿。没办法，只好继续拉大锯。

不过，表哥却不再唱歌了，后来干脆不大说话了，他还开始偷懒。拉大锯，底下这人是比较辛苦的，不但老是扬着脖子往上看，而且只要有一点儿风，锯下来的木屑就会弄你一头一脸。上下的位置本来是要两个人轮换的，但是他却装糊涂，一直在上面不肯下来。我这人老实，只能忍着。再到后来，表哥只要见老木匠不在，就会停止拉锯，坐在那里休息。有时歇的时间太长，我就说咱们拉吧，不要让人家说咱。他却一瞪眼说：“你那么积极干啥！我现在想明白了，这个老木匠，他是在剥削我们。他凭什么让我们给他拉三个月大锯，又不给工钱，不是剥削这是什么！”

那年头，“剥削”这个词是很重的。为了反抗剥削，表哥也不肯给老木匠拿尿盆、倒尿盆了。我觉得这不太好，就替他继续去完成这项工作。

又过了一段时间，表哥又动心去当兵。他请假回去半个多月，这天却又回来了。他对我们说是体检不合格，可是后来我却听说，是他听说这一批兵要去边防，有可能去打仗，他怕死，就打了退堂鼓。在他回家期间，老木匠亲自过来跟我拉锯。他那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我让他一直在上面拉，但是他却不肯，坚持跟我换位。他还哑着嗓子，给我讲一些做人的道理。有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人，如果连个大锯都拉不好，还能做好什么事情呢！”

表哥回来不久，忽然变成了有钱人。他经常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好东西吃，还买烟买酒，背着老木匠抽啊喝啊。我问他哪里来的钱，他神秘兮兮地说，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我可不像你那么傻。有一天，他喝多了，忍不住告诉我说：“老木匠屋里有个钱匣子，经常忘了上锁。你也去拿一些吧。每次不要多拿，别让他发现了。”我吓了一跳，急忙说：“你这不是偷吗？”他说：“哼，什么叫偷！我们干活儿他不给钱，我们拿回一点，那是赚的。”

第二天早晨，我去给老木匠倒尿盆的时候，果真看到屋里柜上有个钱匣子，盖子根本没有盖严，里面的钞票都露出角来。我的心不觉一阵狂跳，转眼看看老木匠还在沉睡，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几张出来。钱可是好东西呀！但在我要伸手的时候，心里却有两股劲拉开了大锯，最后“不能拿”的念头终于占了上风。以后我再去老木匠的屋，眼睛根本不去看那个钱匣子，省得心里再拉锯。

但是表哥却依然吃香喝辣，他拉大锯越来越不着调了，夜里经常偷偷跑出去与人喝酒赌钱，白天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我劝他，他根本不听。

那天，老木匠喊我去他屋里，一看，表哥正垂头丧气站在那里，他身后是被打开的钱匣子。老木匠说：“你们马上就满三个月了，我本想再将就几天，没想到这小伙子拿钱拿惯了，越拿越多了。好吧，那你以前拿的钱就算你的工钱了，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然后他对我说：“孩子，这匣子里的钱，本来是给你俩准备的工钱，可是差不多都被他拿走了；我知道你一分没拿，有点儿亏了。不过我现在答应你，做我的关门徒弟，过几天就行拜师礼吧。”

哦，看来老木匠是明察秋毫啊！我庆幸自己取得了拉大锯的伟大胜利。几年之后，我在师父的悉心指导下，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而表哥则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