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杏园金方国医医院门诊部 尹伊;北京金方中医书院文化研究中心 薛钜夫(通讯作者);北京中医药大学针灸学院 陆寿康
20世纪30年代,施今墨先生等一批名医在中医危急存亡之际,创办了华北国医学院(1932~1950)。学院在办学的短短17年间培养了大批中医人才,被誉为“大师的摇篮”。鉴于华北国医学院取得的巨大教学成就,其人才选拔方式、师资力量、课程设置方法、特色教学模式和考核方法等对于现代中医药教育管理仍具有借鉴意义,值得全面研究。
(一)施今墨先生的生平。施今墨(1881~1969),原名施毓黔,祖籍浙江,家中为官宦世家,因出生于祖父赴任云南途经贵州之时,故家中长辈为他取名为“黔”。施今墨幼时经历了母亲遭逢庸医诊治小疾缠绵为痼疾、差点延误性命之事,遂坚定了业医信念,13岁即跟随其舅父李可亭先生(河南安阳名医)学习中医。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20岁时已精通中医理论及方药,可以独立应诊。但施今墨的父亲坚持认为只有考取功名才是正道,在1902年到山西上任后,将21岁的施今墨先后送到了山西大学堂(今山西大学前身)和山西政法学堂读书。1906年毕业时因成绩优异,施今墨被保送至北京进士馆深造,后北京进士馆改为京师法政学堂,施今墨在中国第一所法政高等学校学习了西方近代法律、政治、经济,这些学说对他的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京求学期间,他结识了民主革命家黄兴,并由黄兴介绍加入了同盟会,一直未放弃的中医技能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施今墨常以医疗为掩护,随黄兴等有志之士为革命费心奔走。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施今墨因在革命中贡献突出,遂作为山西代表参加了孙中山的大总统就职典礼。随后更是以客卿的身份协助时任陆军总长黄兴制订了陆军法典。但革命的道路总是曲折的,在经历了袁世凯篡取革命成果、孙中山被逼出走、黄兴不幸病故后,施今墨深感失望,于1913年回到了山西。在山西,他一面业医,一面仍是积极地从事社会活动。在1913~1919年间,施今墨先后创办了名为尚志的学会、学校以及医院,又前后受邀出任了湖南省教育厅的厅长、香山慈幼院的副院长及蒙藏学校的教务长。但由于社会动荡,政权腐败,施今墨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经历过一次次失望,在彷徨中,施今墨认为,既然不能经世致用,便展己所长专心业医救人于水火吧。下定决心后,他于1921年更名为“今墨”,此二字有两重含义,第一为劝勉自己崇习墨子,在医德上行兼爱之道;第二为激励自己在医术上要成为当代医学绳墨。同年,他回到北京开办诊所坐堂,凭借高超的医术和在法政学堂及同盟会期间积累的疗效口碑,不到2年的时间便医名远扬,门庭若市。与此同时,受“五四运动”革新思潮的影响,一场关于中医存废的战争正悄然拉开帷幕,中医即将迎来历史的一次大考。
(二)中医面临存废之争。追根溯源,近代我国孱弱,屡遭外强欺凌,民族自信心备受打击,在此期间,“西学”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在医学领域,自19世纪初开始不到百年的时间里通过建立医院、创办报刊、办学等手段,西医已在中国落地生根。自1908年牛痘术被广泛传播开始,西医更是进入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相比较而言,中医缺乏统一监管,社会上中医师水平确实良莠不齐,这极大败坏了中医在民间的声望。19世纪末20世纪初,不少优秀学子为学习西医,走出国门,虽然有人抱着吸收西医长处发展我国医学的想法,但不少人对传统医学抱着不信任甚至排斥的态度,其中的知名人士有鲁迅等。渐渐地,国内对中医开始有了围攻之势。“五四运动”后,形势更加严峻,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对中医很是排斥。最终,矛盾在1929年南京卫生部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上彻底爆发,余云岫牵头于会上正式提出了废止中医。值此危急存亡之际,中医界奋起反抗,与西医展开学术论争,努力争取文化阵地,并为反对废止中医积极组织请愿活动,施今墨在其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主持行政院工作的汪精卫本来亦颇为主张取消中医,但恰巧其岳母患痢经西医屡治不效,却在施今墨手下一诊而瘳,震撼之下,汪精卫再也不提取缔中医之事。终于,通过中医界的不懈斗争,在全国掀起的舆论压力下,1931年国民政府批准成立了中央国医馆,施今墨任中央国医馆的副馆长,有了政策的支持,有识之士开始积极探索中医革新之路。参与中西医之争多年,办过医院、开过药厂,施今墨深刻意识到,中医的生命在于人才,人才的培养在于办学。由此,1932年,由施今墨先生领头,一批中医著名人士在北京创办了华北国医学院,施今墨先生任学院院长,学院正式立案于中央国医馆。
施今墨先生致力于传承与发展中医的恳切愿望,屹立于时代前端的革新思想,脚踏实地的经世之才,以及投身政、军、医三界积累的眼界、人脉与组织能力,使得他有十分清晰的办学目标和与之匹配的高效办学手段。面对当时反中医派的不断责难,在中医及中医教育极其艰难的关头,秉持时代前沿精神的施今墨认为“开放”与“务实”是中医救亡图存的指导精神,以施今墨为代表的一群名医倡导中医走中西医融会贯通的科学化道路。
(一)以“开放”“务实”作为办学的指导精神。华北国医学院的教学宗旨是:“以科学方法整理中医,决不拘泥成法。”即以“开放”“务实”的精神发展中医。在此基础上,他们强调,唯一宗旨为“望阐明先哲之遗言,借助新医之实验,为人群造福。”即凡是有利于临床的,都要学习,吸收西医的科学实验方法来发展中医,从而更好地为人民造福。
(二)严设入学门槛,把控人才质量。中医的传承与发展在于人才,既然要办学,选拔出优秀人才来培养是第一步。华北国医学院的入学门槛为高中毕业(或同等学历及以上),参加入学考试通过后方可录取。这保证了生源质量。
(三)以德为先,营造重德氛围。培养的人才要能为社会所用,所以学院非常重视医德的培养。简论为医之道的“医戒十二条”是每个学生的“必修课”。在这十二条戒言中,单独医德告诫的就有五条,医德与医术并戒的占四条,单纯医术告诫的有三条。就像首条所言“医之为业,为人而非为己也……”施今墨先生以身作则并用十二条戒言谆谆教导着学子们要有仁爱之心,不为金钱、名利、酒色所惑,要勤于专研医术以求治病救人。
(四)延请名师,以临床应用为导向开展教学活动。在人才培养过程中,“明师”是尤为关键的一环。华北国医学院汇集了诸多当时社会有名望的学者和中西医名家。中医方面聘请了周介人、杨舒澄、朱壶山、方伯屏、赵炳南、曹养舟、富雪厂、吴彩臣、曹锡珍等方药、针灸、推拿各方面的名家,西医方面很大一部分聘请了北大医学院的教师。施今墨不强制要求教师一定要讲什么,而是鼓励教师临床上怎么用的,怎么能让同学们感兴趣、听明白、能会用,就怎么讲。
(五)引入近代科学分类方式作为中医教学分科方法。在强大师资的基础上,学院建立了较为完善的课程体系。课程设置以中医为主,但重视西医的学习。在中医课程设置方面,学院率先效仿近代科学分类方式将中医学分为基础科学和应用学科两类。具体的中医基础科学之分科为内经、难经、伤寒、金匮、温病、本草、处方、诸病源候论、脉学、辨证论治、医案学、医学大意和中国医学史;具体的临床应用学科有内科、外科、儿科、妇科、骨按、针灸、眼耳鼻喉和皮肤花柳。西医开设了解剖学、生理卫生学、病理学、诊断学、药理学、细菌学和传染病学课程;因为聘请了很多北大医学院的教师来学院任教,施今墨又非常重视具体实践,所以如尸体解剖、生理学等,学生被安排参加了北大医学院的实验课程。这培养了中医学子们扎实的西医基础,也让他们对现代医学有了最直观的体会。值得一提的是,中医的学习,经典是基础也是重中之重,为了提高学子们对经典原文的理解能力,学院聘请了当时著名的三位国学学者专门讲授国文课程。同时,为了让学生能够阅读西医原籍从而更好地学习西医最前沿的知识,学院也聘请了水平较高的德文与日文教授。国文、德文、日文成为了学子们的公共基础课。
(六)编写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实用性中医教材。为了挽救中医于大厦将倾之地,当时还有诸多有识之士积极创办中医院校以救亡图存,但院校中医教育面临着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教材的缺失。华北国医学院在教材编写方面投入了大量心血。一线教师直接编写教材,教材涉及内经、伤寒、金匮、脉学、杂病、内科、儿科、针灸、中国医学史等多个主要学科,几乎每本教材均融合了教师多年的心得与实践体会,内容细致精详。其中朱壶山编写的《内经讲义》、杨舒澄编写的《金匮折衷》和施光致编写的《儿科概论》等,在近代编写的近200种中医教材中,堪称经典。
(七)秉承传统,坚守“师带徒”模式。不同于西医有很多的客观参考指标,中医的实习需要教师口传心授,以身带教。师承出身的施今墨先生深谙此道,学院在办学之初就在学校附近创办了自己的附属诊所和医院,为学生提供临床实习基地。学生可以在业余时间跟师侍诊,也可以到了四年级的时候由学校统一安排跟师实习。施今墨主张早跟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进,也鼓励一生多师,同学们可以申请跟诊多位教师。当时,如祝谌予、薛培基和马继兴等都曾跟诊过2位以上的教师学习。
(八)以中西医汇通为方向坚定走中医革新之路。中医走科学化、规范化的道路是中医救亡图存的要求。施今墨认为,西医在生理、病理学等方面的科学知识可以融汇到中医学和中医治疗中以帮助中医改革与发展。具体实践中,施今墨一直致力于统一中西医病名,为此他将西医病名引入自编中医教材,并在学院创办的《国医周刊》《文医半月刊》等期刊中撰文向中医界推广。在临床带教中,施今墨本人最先在学院附属诊所使用西医的血压计、心电图和X光等先进医疗器械辅助诊断疾病,带领学生运用西医生理、病理学知识分析疾病的起因、病位以及病程,确定西医病名后,再行中医辨证及具体的中医药治疗手段。学生们在学习和实践中真切感受到中西医所述疾病是一样的,只是采用了不同的表达方法,这为中西医相互对照与恰当融合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在临床中,施今墨总结出了一些可以直接冠以西医病名的有效验方,并在建立起附属药厂后,将这些验方研制成了中成药。疗效证明,这种中西医融汇的路径,是可以被肯定的。
(九)严格考核,保证毕业生质量。严进就要严出,才能保证毕业生的质量。学院基本学制为四年,在这四年当中,学院制订了完整的课程成绩考查方法,在重德理念的指导下,考核也包括了操行考查。学生修完所有课程并且考试合格,再通过临床实习,才准予毕业。
华北国医学院自1932年起,在17年内,共招收了16个班,总入学人数636人,毕业人数347人,其中如李辅仁、祝谌予、李介鸣、董德懋、翟济生、吕仁和等优秀学子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了中医界的中流砥柱。实践证明,华北国医学院确实培养出了一批基础扎实、临床能力过硬、品德优秀、对中医有信仰的栋梁之材。
华北国医学院在施今墨先生的领导下秉持着“开放”与“务实”的精神,在教学中做到了医德与医术结合,理论与实践结合,中医与西医结合,积极并坚定地探索着中医革新之路。同学们上午听中、西医课程,下午临床跟诊,晚间整理亲历的医案,这样的学习过程使他们能够中西汇通、学以致用。这种教学模式部分为现代中医教育所借鉴,但华北国医学院取得的巨大成就,还应归功于施今墨先生在核心教学版块所做的精细布置,比如,将“医戒十二条”作为医德教育必修课,并设操行考查,督促学子医德为先;为了让学子们学好中医经典及西医前沿知识,专门延请国学大师及高水平的日文、德文教授扫平语言关隘;在临床中,从西医诊断、中医辨证方面,手把手务实地带教学生等等,诸如此类。21世纪的今天,我们还能从华北国医学院身上学到的,是精细的落实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