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怒
我们需要关于飞碟的传说(正如在古典时代,需要
关于精灵、鬼怪和神的),以消弭现世艺术的普遍乏味。
在与我们相联系的诸事物之间,有一座桥。原始的
联想机制。艺术的源头。某种飞天的助推器。有人用
一块重的石头敲击一块轻的石头,命之曰“石斧”,
称其曰“有用”。我们这些人啊,总是形体纠缠而又
灵魂相通。可有时候,却孤独得很,我们想成为异类,
有别于他人(鬼神或外星人的思维体系),那些原本
习以为常之物,便会在我们眼中,变得反常起来——
把黄颜色说成“金黄”,把宇宙说成“一个球”,把
哀伤说成“心中灵兽”,难道这正是“艺术的本质”?
假如我们永远活着,会有趣吗?上吊,呼吸被阻隔,
旋即又复活,每次按脚本演出。树、草坪、天空,
跟绳子一样,皆为道具。有人乐在其中,有人求死
而不得——或没有死这个观念。山川日月,不增
不减;枝头上的花、果,不再转换。物质不灭。“我
是金刚不坏之身。”“你是木头菩萨,或木偶。”如同
一条河上的抽水蓄能电站,循环不已,当这个星球
人口饱和时,婴儿便也停止了出生,这似乎更无趣了。
假如这时你还有兴致的话,就去为一个机器人构建它
的世界,为它制造一群儿女、同伴和邻居。而后呢?
来到它们中间,找回从前在陌生人群中被接纳的感觉。
比死更糟糕的事情是——死而复生。这就像一个
有志青年,在大城市闯荡了一番又回到乡下,认识到
自己的乡巴佬本性:口音、发型、走路的姿势。自此,
无尽的追忆就纠缠上了他。(哪个红毛小鬼在捣乱?)
恨不得砸烂所有,痛悔回来得太早或太晚。某一天,
醒转过来,我注视着自己的葬礼,迷惑人们为何
哽咽着围绕我转圈。别这样,真的。这会扰乱我。
糟糕在于,我比较过两个世界,知道哪个更好,犹如
试穿过不同尺码的衣服,知道哪个更合身。卑微游魂
的分类学:感官享受型、精神享受型。你只能二选一。
“我两个世界都待过,发现两个世界都不适合我。”
以悲喜划分境界,并不恰当。在视野开阔之地,
朗朗日照和万顷碧波所引发的情绪十分复杂,不是
几行诗或忽然的顿悟所能概括。在秋日里,“快乐”
是个很难界定的概念,而“悲伤”很明确。身为诗人,
我常常将它们对举来谈,以分析我们——以若干关联
的词来反映我们的存在,它们是最好的。(无言状态
及其表达——“一个湿润的眼眶”与“一滴泪”。)
远处,水牛躺下来,在泥塘里打滚。鸬鹚射向天空,
转身一头扎向湖中。我将双手按在水面上,感受波浪,
马上就有许多鱼儿朝这里围拢。自始至终,我没有
支配自然的想法,或者在某个时刻,有过行为表露。
散步到郊外时夜色降临。空气干燥,天空的力量感
正在释放,而我的感知能力也在变强,心情舒张
的程度堪比荷花菊花。这是夏天。你面前、你周围,
空间一下子就这么打开了。有可能,你还会因此慌乱
一会儿呢。也可以借机反省,回顾一些或寻常或离奇
的交往、种种或荣或辱的经历,以及精神上的某些
癖好——争抢怀抱和吮吸的幼童行为、拦着门睡觉的
单身汉行为、临阵召唤幻觉的角斗士行为。世间的心,
都经过伪装,做一个真实的人的想法只在理论上可行,
一如夜间物。这儿黑暗中的一切,都非常宁静。除了
我,周围像是没有任何物质性的存在。非常非常宁静。
当我们感到疲惫,开始厌恶对方,我的初恋情人
对我说:我们养几条鱼,或几只鸡吧。让它们代替
我们去相爱,或争斗。如同自驾游,设定好目标,
而后将车子和我们一并交与自动驾驶。我们内心中
有很多可怕情结,没有理性可不行。欢乐有一个舌头,
悲伤也有一个,常常绞在一处,沾着唾液——这不是
一种享受。一次,经过一处废弃工地,我看见一个
孕妇拿着一根自来水管,在用激射的水流反复冲洗
腹部。不可思议的举动——她怀着孕。我问她干什么,
她回答她是巨蟹座。“三十岁的巨蟹座女人,精力
过剩。”她怀着孕,有着新浇混凝土一般的美妙结构。
一系列动画镜头,产生一种有延迟感的持续性:一个
儿童横穿马路跑过来、一群游客随着观光电梯升上去、
一艘快艇划开水面飞驰……我在别人的眼中,也只是
一个视觉图像。身高、肩宽、五官间的距离,不匀称
的比例。“告诉你吧,我还有一个灵魂。”这更可笑。
闷热的夏日午后,鸟儿们躺着飞,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在阳台上,我停止拍照,只坐着看。让思维慢下来,
跟它们保持一致。对于鸟儿来说,我没有意义。“你
给我物理意义上的爱,也没有意义。”自我是一种
蜜,要专门为它建一个巢,在叶色渐变金黄的银杏
树上,在工蜂出入繁忙,刚被修补的那个蜂巢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