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研究方法和批评视野

2023-04-15 04:38宋金昱
文化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张天翼小说史夏志清

宋金昱

一、引言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以下简称《小说史》)于20世纪60年代初出版,80年代初传入国内,是英语世界第一本全面论述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著作,他独特新颖的批评谱系和研究方法对国内文学史研究产生了很大影响。在《小说史》中,夏志清能抛开旧批评理论的“反映论”和“印象论”,提出新批评的理论,他私淑英国批评家利维斯的“道德批评”,又取法以布鲁克斯为代表的美国新批评,凭借自身融汇中西的知识体系,将中国现代文学纳入到了世界文学的视野中。他对英美文学批评理论的借鉴,对人道主义和作家个性与道德的强烈关注,使得他敢于打破政治权威,摆脱传统的文学史写作范式,挖掘出张爱玲、钱锺书等现代文学史中被掩盖的作家,并把他们推向了文坛的中心舞台。在夏志清的文学研究已成为学术史一部分的今天,他的文学研究方法和批评谱系仍值得我们进一步的学习和借鉴。

二、“道德视景”的批评路径

受英国批评家利维斯的影响,“道德视景”是《小说史》中不可回避的概念,也是夏志清批判作家作品的重要标准和分析问题的重要角度。利维斯主张文学应与生活批判紧密联系,批评家应该按作者的道德立场评价作品。在利维斯“道德批评”的影响下,夏志清在《小说史》中分析和评价作家作品时,十分注意从道德角度切入,“筛选能够结合文字和生命的作家”,挖掘作品中人物身上的道德特征[1]232。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道德意识比较肤浅,而张爱玲、钱锺书、张天翼等几位作家是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能凭借个性化的写作,探讨道德问题的作家,因此得到了夏志清较高的评价。[2]由于夏志清对于道德和人性问题的重视,我们可以在《小说史》中看到一个充满人情味的文学世界[3]。夏志清认为张天翼的道德承担意识,使他的成就更卓越,《出走以后》“是张天翼唯一一篇达致戏剧水平的意识型小说”[1]240。在左翼文坛中,夏志清也挖掘到了吴组缃独特的文学价值,认为吴组缃是处理道德和心理直觉最成功的作家,他的《樊家铺》表达了吸引人的道德课题,《某日》中再度开拓了引人入胜的道德意趣。除此之外,张爱玲《金锁记》所彰显的道德意义的深刻和对主人公道德上的恐怖充分的描写,使得夏志清将她视为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另外,“新批评”派将反讽视为一种批评手段,夏志清也同样认为在近现代中国的历史背景下,讽刺最能揭露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也最切合写实主义的写作路线。因此通过道德视景的评审,夏志清对具有讽刺意味的作品评价很高,甚至认为“讽刺性”是造就“较优秀的现代中国小说”的一大原因,上文中提到的他所推崇的几位作家,都是“讽刺”的高手。在《小说史》中,他十分欣赏钱锺书的讽刺艺术,认为“《围城》尤其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同时对张天翼作品中的讽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称赞他是当时年代下最富才华的短篇小说家,“进一步达到了讽刺人性卑贱和残忍的嘲弄效果”[1]150。正是在张天翼拒绝划清善与恶,拒绝将对社会的真实状况与政治教条结合的坚持下,他的作品才能蕴藏如此巨大的讽刺力量。[4]与之相对,夏志清对于鲁迅这位被公认为现代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评价却不是很高,只有《肥皂》因其具有丰富的讽刺性和喜剧内涵而被夏志清先生认为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5]。究其原因,就是鲁迅自身的温情主义,使他无法跻身于世界名讽刺家之列。除此之外,夏志清对于契诃夫式的讽刺也颇为推崇,甚至将其作为品评作品的标准之一,上述几位作家的小说中,都蕴含着契诃夫式的“悲戚与同情”的讽刺意味。比如,夏志清评价张爱玲的小说表面上是忠于现实的幽默描写,文本深处却包孕了契诃夫式的苦味,讽刺和压抑的悲哀巧妙地融合,使她的小说散发着苍凉之感。[1]382

三、重视“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

与当时中国的文学史研究不同,夏志清没有将自己的文学史当作流水账来写,在《小说史》中,他精选作家作品,发掘了一些被时代掩埋的现代作家,对他们的作品进行仔细品评后给予肯定,将他们放置在中国文坛应有的位置上。因此,夏志清之所以能够建构出自己独特的文学史,除了道德视景的审视以外,坚持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对于文本细读的学习,来自于夏志清的英美留学经历。夏志清就读的耶鲁大学是新批评派研究的重镇,他的老师布鲁克林更是新批评派的代表,因而他受英美新批评的影响很大。“文本细读”是新批评派的最大贡献,20世纪50年代前后,新批评在美国文坛占统治地位,成为美国文坛的主流,《小说史》就写于“新批评”的兴盛时期。在“新批评”以前,文学研究主要采用的是韦勒克所说的“外部研究”,而缺少了对文本自身价值的关注。新批评派将批评的重心由外部逐渐转向内部,开始关注文本中所显示的作家个性、作品风格等内部因素。在《小说史》的序言中,夏志清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批评标准:“我所用的批评标准,全是以作品的文学价值为原则。”[1]319他为中国的文学研究打开了一个新视野,将作家作为文学史的主体。夏志清通过对文本的阅读,表达自己对作品独特的感受和深刻理解,发现作品的道德价值。在分析作品时,他对于小说中的象征、讽刺、心理描写、人性、作品结构等作品的内部因素极为关注。比如在《小说史》的结构上,十九章中有十一章是由作家个人的名字命名的,两章是以文学组织和它们各自重要的成员命名,另外六章虽没有以作家名字命名,但是论述的具体内容和思路还是以作家作品为中心,这样的研究方法显然是对新批评理论的继承[6]。

(一)对心理深度的关注

夏志清的“细读文本”十分关注作家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在《小说史》中,夏志清肯定了张天翼作品中对人性阴暗面的发掘和对于社会残忍暗流的揭露,认为在同期作家中,他能清楚掌握“人性心理上的偏拗乖误,以及邪恶的倾向”。夏志清同样推崇张爱玲,认为她的小说对人类心理研究达到了相当深度,称赞张爱玲为“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夏志清尤其赞赏《金锁记》这部小说,认为它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并且在书中用几千字的篇幅分析了《金锁记》中的心理描写。夏志清认为尽管小说中的叙事方法和文章风格有中国旧小说的印痕,但是其间所蕴含的道德意义和心理描写却极尽深刻之能事,张爱玲能够利用七巧心理上的弱点,正视书中人物的心理,使读者的心灵受到震撼。夏志清对钱锺书的心理描写也颇为推崇,认为《纪念》完全避开了对时代的讽刺而显露出钱锺书刻画心理的微妙笔法,并通过对大段引文的分析,赞赏了钱锺书对道德和心理问题认识的十分透彻。夏志清还将《围城》末章的最后一节放在书中,希望让读者体会到小说主题和心理状态之间的密切关系,正视方鸿渐和孙柔嘉的感情冲突,透过方鸿渐烦琐的心理分析冲突,深刻展现了主人公悲剧性的弱点。

(二)重视文字的审美功能

夏志清最为重视文学的审美功能,将批评的落脚点放置在作品的文字功力和美感上。在他看来,文学史家的主要任务便是深入作品中的美学世界,注重文字本身的审美价值。而且,他对于作家作品的评价不受其政治立场的影响,首先关注的还是作品的审美性是能否超越政治信条和时代限制。夏至清对于文学史家任务的明确,使得他可以挖掘出此前中国学者们没有太多关注的作家,看到这些忠实于文本、潜心构建自己文学世界的优秀作家。比如他十分注重作家在小说中对于意象的构造,提出了鲁迅《药》中两位青年的姓名“华”“夏”是中国的象征。此外,他还强调了钱锺书对细节的交代和对意象的经营,将他称为“编造明喻的能手”,而且善用象征事物,常常在小说中通过一些细节,间接评论整个剧情的道德面,颇具匠心。

四、比较文学的批评视野

夏志清在《小说史》的序言中表明自己对于中国现代小说的研究,凭借的是多年来西洋文学的训练,具备了融贯中西的知识结构,特别是他对于欧美文学作品的熟悉,对西方作家风格的细致了解,对作品中选文更是信手拈来,几乎每个重要的作家他都会将其与西方作家进行对比。但是这种比较并不是为了对作家作品进行缜密的比较文学研究,而只是为读者们提供一种世界文学的视野和宏阔的参照系。

首先是他将中国作家和西方作家进行比较,借助小说中人物的某种共性而对比。比如,沈从文小说《萧萧》中主人公萧萧的身世让他联想到福克纳小说《八月的光》里的利娜·格洛芙,并认为沈从文与福克纳对人性纯真的写法有着相同的兴趣,将老舍《二马》中的马则仁与乔哀思《尤利西斯》里的李普·布鲁姆对比,将巴金《寒夜》中的汪文宣的性格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主人公进行对比……通过中西方作家作品的比较,夏志清力图证明优秀的中国现代小说已经具备了西方名著的某些特点。除了对小说中人物性格的比较,还有对于作家写作风格的比较,比如他认为鲁迅《孔乙己》故事叙述的简练和海明威早期的故事颇有联系,由沈从文的田园视景引申到华兹华斯、福克纳和叶慈的比较,老舍的《赵子曰》有狄更斯的风味,《围城》有着流浪汉小说的味道,张天翼的《洋泾浜奇侠》模仿了堂吉诃德的骑士文学写法等等[7]17-27。

其次,夏志清在中国作家之间也进行了比较。在第七章中,他将20世纪30年代的两个主要长篇小说家老舍和茅盾进行了对照,在地域差异下,准确地概括了两人不同的写作风格:老舍代表的是北方个性,写作富于幽默感,且擅长表现男性角色;而茅盾身上散发的是阴柔的南方气,更善于描写女人。

他还将张天翼和沈从文相比较,认为在张天翼的时代下,只有沈从文可与之相比,但是在两人之间的写作个性上,沈从文缺乏了张天翼作品中的强大气势和粗犷的趣味。在讨论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时,他又将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三人相比较,认为虽然钱锺书善用巧妙地譬喻,沈从文善写明净的乡村景色,但是他们观察的范围狭小,不及张爱玲。

《小说史》正是在融汇中西文学的基础之上,探究作家们在超越时空、超越地域、超越民族的共通之处,这种比较文学的眼光,不仅显示了夏志清的博学多闻,他对于西方文学情有独钟,更突显了他所向往的一种世故精致的文学大同世界。尽管书中少了一些对这种比较更为细致的分析,但是《小说史》足以把读者们带入一个更为开阔的文学世界,丰富了中国本土的现代文学研究,也使中国现代小说在世界文坛的地位更加清晰。

五、文体分类的宏观叙述

在夏志清眼中,新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坛中成就最高,也相信小说能够代表中国文学现代化最丰富、最细致的面向,因此,他选择将小说作为研究的重点,将书的主题定位为“小说史”[7]17-27。但是这本书却超越了小说史的限制,使之具备了文学史的意义。除了小说以外,夏志清并未抛开其他文学形式,在《小说史》中,每一编的第一章他都讨论了诗歌、散文、戏剧等文学体裁。因为在他看来,要想对于现代中国小说的成败有完整的了解,那么同时期的文艺思潮也应该被纳入到研究的范围之内。比如在探讨叶绍均(叶圣陶)的章节中,他分析了叶圣陶的散文特点是温和谦冲的,在第十三章中,夏志清也介绍了抗战胜利前后的戏剧发展状况,分析了曹禺、郭沫若等人的剧本。总之,夏志清能够将文体作为宏观叙述的重要支柱,从纵向角度切入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这样的研究和编撰方法有利于读者从整体上把握中国现代文学的风貌,也对日后中国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方法和思路上的借鉴。

六、结语

综上所述,夏志清在《小说史》中运用的研究方法和批评视野完全是按照西方的准则,把中国现代文学纳入到了西方文学系统中。他的海外留学经历使他无法与中国当时的社会状况和文学内蕴情感产生认同感,因而不可避免地忽略了中西文学的本质差异和一些重要的历史细节,对于作家作品的评价难免存在一些“偏见”,但是他在书中彰显的独特研究方法和广阔的批评视野为中国文学研究注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小说史》的成就仍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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