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有再度出游之意由来已久。1918年年初,为了纪念在护国运动后因病去世的蔡锷,梁启超在上海与张君劢等研究系同仁一起,发起成立了以蔡锷之字“松坡”命名的松社,准备建设一个以“读书,养性,敦品,励行”为宗旨的组织,这也是他自己从政治转向社会文化事业的一个标志。松社的地址选择在上海姚主教路的一处私家花园内,园内除供蔡锷牌位和遗像作为对弟子的纪念外,梁启超还预备在此处筹备设立松坡图书馆,并着手四处收购图书。他在给张君劢的信中屡次提及出游的想法,原因之一也是为松坡图书馆购置图书。1923年,迁入北京的松坡图书馆正式成立,作为建馆基础的,正是梁启超从欧洲带回的一万多册图书。
在筹划出游的时间里,梁启超也开始了自己的著书事业,他计划完成一本《中国通史》,并很快就完成了二十余万言的初稿。因为过于勤勉,每日几乎要完成两千字以上的工作量,梁启超在八九月间患病呕血,《通史》的写作计划只得搁笔。在他潜心回归书斋的日子里,北洋军阀内部皖、直、奉三系的争斗日趋激烈,为了在国会中争取名额,段祺瑞很快扶持了由徐树铮等人控制的一个新政治集团,因为成立于北京安福胡同,这一集团也被称为“安福系”。8月12日,由安福系成员占大多数议席的新国会召开,将直系军阀冯国璋赶下台,又选举徐世昌出任傀儡总统,因为通过贿选舞弊等手段实现了对国会的操控,新国会也被称为“安福国会”。以梁启超等进步党人为首、曾积极参与段祺瑞内阁的研究系(宪法研究会)被踢到了一边,逐渐失势。
到了年底,梁启超欧游的机会终于成熟。德国在11月11日正式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作为协约国的成员,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首次成为了战胜国。11月14日,北洋政府为了庆祝胜利,宣布放假三天,并在天安门举行庆祝大会。原本位于西总布胡同西口、为纪念义和团运动中被击毙的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而立的“克林德碑”坊,也被拆除重建,迁移至中央公园,并命名为“公理战胜”坊。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中国人似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沉浸在“公理战胜强权”的虚幻胜利感中。
一年前,正是在梁启超的坚持下,段祺瑞政府不顾总统、多数议员及南方孙中山、康有为等众多人士的反对,宣布加入协约国阵营,参加一战。顶着国内舆论的压力,梁启超在《外交方针质言》一文中解释自己主张参战的理由:一是从积极奋进的层面而言,让中国能够厕身于国际团体之林;二是从消极维持的层面来说,与美、日、英、法等国步调一致,至少可求得自保。虽然最终中国没有如梁启超主张的那样,直接派遣军队到西欧参与战斗,但是从此次战争爆发伊始,就有大量的中国劳工被派往欧洲战场,在修建战壕、搭建铁路、运输物资等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中国也获得了以战胜国的身份参加第二年在巴黎凡尔赛宫所举行的战后协商会议的资格。
在北京与总统徐世昌及各国驻华公使进行接洽后,梁启超敲定了以个人名义组织一个民间团体前往欧洲考察的计划,并筹集到了十万元资金。12月28日,他从上海正式启程前往欧罗巴大陆,同行的还有蒋百里、刘子楷、丁文江、张君劢等人。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后,于次年2月11日抵达英国伦敦,并在2月18日到达了所谓“和平会议”的举办地——巴黎。梁启超此次乘坐的日本邮船“横滨丸”号,正是三年前护国之役他从上海前往香港时所搭乘的船只,那时他躲在蒸汽炉旁的一间暗室内起草讨袁的檄文,抚今追昔,心情已经不似往日。一路上,梁启超先后途经了新加坡、马来西亚、斯里兰卡,穿行在印度洋、红海、苏伊士运河以及地中海,各地旖旎的风光令久病初愈的梁启超心情大好。他每日早起专习法文,随后翻阅一些日文书籍;午休后,与蒋百里下棋对弈两三局;傍晚在甲板上打球运动;晚饭后再温习法文,与友人谈论文学。如此轻松惬意的航行,加之海上波平如镜,让梁启超有了漂漂出尘之感:“舟行之乐,为生平所未见。”[1]
这种惬意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当梁启超一行到达巴黎时,会议早已于一个月前开始,因为涉及战后各国利益分配、重新划定世界秩序等大大小小的议题,外交战场上的折冲樽俎,各国之间持续不断的争吵、周旋、要挟、调解和出卖正陆续上演。包括美国总统威尔逊、法国总理克里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日本代表牧野伸显在内,27 个战胜国代表共千余人来到了巴黎,中国则派出了外长陆征祥、驻美公使顾维钧等五人出席。让梁启超感到烦忧的,是自己满怀着对于文明之热情及对公理之期待来到欧洲,甚至在船上还草拟了一篇《世界和平与中国》,鼓吹对于和平会议的希望,却在巴黎目睹了几个大国操纵之下的分赃交易,如同百余年前的维也纳会议一样,牺牲小国的利益来完成彼此之间的利益交换。他在自己的《欧游心影录》中谈道:
十九世纪种种祸根都是从维也纳种下来,如今他们又在那里追孽了。你不信,我们山东问题就是一个证据。此外像山东问题样子的,还多着哩!我在巴黎的几个月,正是他们秘密造孽的时候。[2]
1919年赴欧考察团(前排左三为梁启超)
梁启超所谓的山东问题,是希望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能够收回自1898年起就被德国强占的青岛胶州湾。然而,日本对于山东的这处优良港湾觊觎已久,并在一战爆发后借着对德宣战之名出兵山东,因此,巴黎和会一开始,牧野伸显就代表日本政府四处活动,要求继承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在万国报界俱乐部举行的欢迎宴会上,梁启超向各国记者表示,如果要让一国承袭德国在山东的侵略遗产,那便是公然与和平为敌,将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让梁启超感到痛心的是,直到他以中方会外顾问的身份前往会见美国总统威尔逊及英法代表后,才发现自己连同这些欧美代表在内,都尚不知晓段祺瑞政府为了扩充皖系军阀实力,早已与日本政府私下签订了借款密约,承认日本在驻兵青岛、经营胶济铁路方面的种种特权,直接造成了中国在和会上的外交被动。
作为研究系领袖的梁启超,早已被段祺瑞政府排除在权力决策层之外,可一度是拥段派的他,自然也有了参与密约的嫌疑。各种流言不断发酵,还生出了梁启超与法国方面有利益往来、准备集资办矿的传闻。代表广州护法军政府参加和会的王正廷,甚至认为是梁启超私下出卖了国家利益,在巴黎干预和议结果,以至于在4月由广州国会函请军政府通缉梁启超,设法将其引渡回国,向全体国民通告梁启超之罪状。对于这些中伤,梁启超百口莫辩,于事后感叹:“以极宝贵之光阴,日消磨于内讧中,中间险象环生,当局冥然罔觉,而旁观者又不能进一言,呜呼,中国人此等性质,将何以自立于大地耶?”[3]只是,这些党派之间的内耗与争斗,已经无法改变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的结局。4月30日,经过多日的蓄谋,美、英、法三国宣布决议,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
梁启超在知晓中日密约消息后,曾发电报给自己的好友汪大燮、林长民,促使他们在国内组织成立国民外交协会,向北洋政府施压。4月24日,提前得知了和会决议的他,更加感到一种失望和屈辱,当即再次致电汪大燮、林长民,表示:“对德国事闻将以青岛直接交还,因日使力争结果,英、法为所动。吾认若此,不啻加绳自缚。请警告政府及国民,严责各全权,万勿署名,以示决心。”[4]5月2日的北京《晨报》上,刊出了林长民的《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将梁启超从一万多千米外传来的消息公之于众,直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很快,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的消息就传遍了北京的各大学校,学生们群情激愤,迅速召开紧急会议。5月4日,来自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三千多名爱国学生走向街头,打出“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爆发。虽然因为行程安排的原因,梁启超实际上有多数时间并没有待在巴黎,但其视线一直停留在和会的现场,他的一封电报,最终成为了点燃五四运动的火苗。
北京学生的请愿发生后,远在欧洲的梁启超积极声援爱国的学生,批评北洋政府当局对于学生的逮捕,认为“爱国热诚令策国者知我人心未死”[5]。在1920年3月返回北京后,他再次致函总统徐世昌,要求其释放被羁押的学生,免于移送法庭审讯,称“学生运动过去之陈迹,启超越在海外,靡悉其详;要其出于爱国之愚诚,实天下所共见”[6],并将信函公开发表在《晨报》上。不过,在群情激愤的爱国情绪下,梁启超也保持了一份冷静,在欧游途中写成的《欧游心影录》中,他表示除了抵制和消耗外,真正的国民运动还在于国民思想的解放、意志的磨砺、学问的培养,在于个体的尽性与自我的实现;同时,在世界各国联系更趋紧密的时代,爱国更应基于“世界主义的国家”的建设:“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我们是要托庇在这国家底下,将国内各个人的天赋能力尽量发挥,向世界人类全体文明大大的有所贡献。”[7]梁启超并不希望巴黎和会阻隔中国融入世界的步伐,但也开始思考,中国与中国人当以何种文明面貌,贡献于全人类之进步事业。
在晚清的流亡岁月里,梁启超到过日本、北美、澳大利亚,却无缘考察作为近代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发源地的欧罗巴大陆,此次欧游使得他多年以来的夙愿得偿。但是,一战后饱受创伤的欧洲,与梁启超此前从书籍和媒介上认知想象的欧洲相比,早已是另一番景象。1918年,德国学者斯宾格勒的著作《西方的没落》出版,抛出西欧文明已由盛及衰的论调,在战后的欧洲引起了反响与争鸣。此种欧洲思想界内部的变动,以及战争结束后经济与社会所经历的衰败,成为了梁启超一行到访欧洲的时代背景。除了体会到对列强标榜的所谓“公理战胜强权”的失望外,还有触目所及的凋敝、萧条景象,使得梁启超对于中西文明问题的认知和思考有所更正。
梁启超一行在欧洲的第一站是伦敦。作为欧洲著名的雾都,恰逢寒冷的冬季,烟尘和雾混合成的黄黑色,成为了天空的主色调。“黄雾四塞,日色如血”,工业文明所造成的污染,让人感到一种阴郁闭塞的不适感。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在这座代表着近代工商业文明非凡成就的都市生活了一周,所居住的还是当地的一等旅馆,却因为电力限制只有一盏惨绿色的电灯照明。受战争的影响,糖是稀少之物。在饮食方面尚且可以忍受,但旅馆内因为缺煤导致不能充足供暖,在昏暗寒冷的夜里则着实有点难熬了。此后在旅途中,梁启超屡次遇到这一问题,资源的短缺使得黑煤变得如黄金一样稀缺,煤气厂里剩下的煤渣和半干不湿的木柴,成为了最主要的取暖能源。
因为巴黎的旅馆已经被参加和会的各国代表挤满,只得由徐新六、丁文江二人先行前往巴黎寻觅住处,梁启超与其他几人在英国又逗留了数日。借此机会,一行人正好游历了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西敏寺,同时参观了英国的国会。为不错过近距离观察英国议会运作的机会,梁启超等专门进入下议院旁听了劳工党领袖亚丹逊等人的演说,以及议员之间长达两个小时的辩论。曾经认真研究过英国君主立宪模式的梁启超,真正亲临现场时,还是不禁感慨在此处谈国事,就好像一家子围在一张桌子前谈论家务:“自己的主张,虽是丝毫不肯放让,对于敌党意见,却是诚心诚意的尊重他。”[8]在议会会场,议长头戴白色假发,身披黑色长袍,一旦喊出“阿达”(order)这个词,原本喧嚣的会场立刻安静下来,让梁启超联想到英国人所玩的球类游戏,虽然双方争夺激烈,却都要听从裁判执法。他或许意识到,在谈政治的时候先养成法治精神,正如在体育竞技中遵守规则,恰恰是民国成立几年里国民所欠缺的。
6月7日,梁启超等人又回到英国,作了一个月更具深度的交流和考察。此次时间稍显充裕,但是日程依然安排得十分紧凑:从12日赴麦加利银行宴会后前往苏格兰参观海军,到16日、24日先后访问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再到19日、23日在中英协会与英国文学会的欢迎会上分别作题为“中国国民特性”与“中国之文艺复兴”的演说,活动的主题愈来愈回归到梁启超所倾心的文化教育领域上来。14日在苏格兰亚当·斯密故居参观时,梁启超发现这位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当年写作《国富论》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马厩,于是在当晚苏格兰大理院的宴会上询问在座人士,竟无一人去过此地。梁启超当场诘问英国人最敬先哲、最善于保存遗迹,何以独独薄于亚当·斯密?在旁人的怂恿下,他专门提交了一篇报告给市长,希望其加以修缮。7月6日,梁启超等人来到莎士比亚故居参观。早在1902年时,他就在《饮冰室诗话》中提到过莎翁,盛赞其文采和气魄,并将Shakespeare 翻译为后来广为国人采用的“莎士比亚”,如今来到莎翁故居瞻仰,对他而言更感到一种别样的亲切。
考察一战时在法国的战场遗址,是梁启超等人此次欧游的另一主要目的。在与各国代表会晤并斡旋后,他们就在法国陆军部和外交部官员的陪同下,于3月7日从巴黎出发,前往一战时的几个重要战区,计划沿着塞纳河的支流马恩河,途经凡尔登前往阿尔萨斯和洛林,再折到莱茵河右岸联军占领的区域,借道比利时,穿过兴登堡防线一带,再返回法国境内,行程安排共计十天左右。同行人员中,蒋百里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曾辅佐蔡锷武装讨袁,是军事方面的专家,正好一路讲解军事知识,他后来也写成了《德国败战之诸因》,被梁启超附在《欧游心影录》一书中。
从巴黎北车站出发时,路上还有未消融的残雪,与浓雾中昏黄的太阳相互映衬,更显出战后的萧瑟。沿着马恩河北岸前行,到达了法国另一大都市兰斯,这座由古罗马人修建的城市经过两次战役,房屋大部分已经损毁,剩下一片瓦砾堆,就连著名的哥特式建筑兰斯大教堂,以及教堂广场前英姿飒爽的圣女贞德雕像,也在德军的炮火中被破坏了大半。偌大一个城市,只剩下一间完好的房间被用作公共食堂,在那里用过午餐后再度启程,准备前往凡尔登战役的战场遗址。次日,在凡尔登凛冽的寒风中,梁启超一行望见了战争留下的另一片断壁残垣,整个城市已被破坏殆尽,更糟的是,此处连一间能抵挡严寒的房屋也难以寻觅,他们最终只能躲进一座炮台的地下掩体中。地下掩体离地面有几十丈,置身其中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据介绍,在有着“凡尔登绞肉机”之称的战役中,共有超过50 万人伤亡,每天有成百上千的炮弹落在这个城市,但是掩体里的士兵听见外面的炮火声,就好像听见几串爆竹声响而已。在紧张战斗的间隙,士兵们还坚持在这里做祷告、唱歌、舞蹈,这让梁启超想起了故乡新会的传说:元朝灭亡南宋的崖山一役,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赵昺讲《论语》。
参观凡尔登其他炮台的过程中,尽管有当地军官开着军用汽车作向导,但因为这些炮台都是地下的暗垒,没有地上的信号标识指示,梁启超一行人依然迷了路。在寸草不生的战场里蜿蜒而行,到处都是头盔、皮靴、弹壳和铁丝网,还有路上避之不及的弹坑。这些弹坑大的甚至有两三丈深、十来丈宽,被冰雪填满,如不注意跌落其中甚至有殒命的危险。在一处曾发生过激烈战斗的炮台处,军官动情地讲起当时短兵相接时的情景:攻守双方就在这方寸之地以血肉相搏,最后八十余条鲜活的生命就在此处“同葬一丘”。从炮台出来,伫立在荒芜的战场上,梁启超只觉得“四周围色是死的,声是死的,天是死的,地是死的,任凭你怎么热中的人,到此也是兜头一盆冷水。现在所谓光华烂缦的文明,究竟将来作何结果,越想越令人不寒而栗哩”[9]。
继续往东走,就到了普法战争后曾被割让给德国的阿尔萨斯、洛林两地区。天气依然阴沉,风雨交加,在参观了几处要塞、凭吊了1798年法军大败各国联军的遗址后,梁启超一行进入洛林地区的首府梅斯。在这个德、法两国文明不断碰撞交融的地方,梁启超游览了体现不同文明风格的建筑,而且在市公园中心看到被推倒的德皇威廉一世铜像处,正在用石灰捏成的新雕塑,其造型是一位身穿法国军衣、戴军帽的士兵。而在阿尔萨斯地区的首府斯特拉斯堡,一位普法战争的老兵向梁启超等人讲述起半个世纪前,普鲁士军队围城时发生的战斗,也讲到自己在沦陷后对于母语的坚持。新任的军政长官也是一位军人,于普法战争后含恨离乡,五十年不曾踏上故土,直到在凡尔登战役立下战功,于光复阿尔萨斯后率领部下回到这里驻防。这些阿尔萨斯、洛林的往事,让梁启超想起了甲午后被割让的台湾,也自然想到了正在被公然掠夺的山东。
考察完莱茵河右岸的联军占领区域,梁启超一行又沿着默兹河折回法境,并于17日回到巴黎休整。4月初继续游历了法国其他战场,并参观了卢梭的故居,5月中旬复返回巴黎。在第二次访问英国、参加法国国庆和凯旋典礼后,梁启超一行于7月18日再度出发,先后游历了比利时、荷兰、瑞士、意大利等国家,除继续纵览欧陆风光外,科学技术被运用于现代战争,对于人类社会造成的前所未有的创伤和破坏,成为了梁启超一路思考的议题。在感慨“自然界的暴力,远不及人类野蛮人的暴力,又远不及文明人”[10]的同时,他也开始反思“科学万能”的思想、唯物机械的人生观,以及科学技术发展所造成的产业革命与物质繁盛,给宗教、哲学以及人文精神带来的冲击。在1919年双十节过后,从意大利回到法国的梁启超一行,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傍着并不十分暖和的炉子,准备迎接漫长的凛冬,在12月游历德国之前,他们在巴黎郊外的山中住下,每个人都开始了各自手头的功课。梁启超的功课,一个是刻苦学习英文,此时他已经初步具备了英文阅读的能力;另一个则是酝酿和写作记述欧游所见、所闻、所感的《欧游心影录》。
一战与巴黎和会对于不少追慕、仰望西方文明的中国人而言,似乎是一个时代的休止。与梁启超同一年赴欧洲考察的社会学家陶履恭,曾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游欧之感想》,他用“山穷水尽”一词形容战后欧洲各国的景象,并认为那些“我们认为‘先进国’的,我们所信赖可以主持公道为人类造幸福的国家,竟不能尽他们的天职”[11]。这种由期望到失望的巨大心理落差,同样出现在曾寄望于国际公理和现代文明的梁启超身上。数月以来,会晤了种种性质之人,听闻了种种错综之论,目睹了种种冲突之事,见识了欧罗巴的音乐、美术雕刻艺术,以及社会形态和自然风景,在梁启超的内心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他在给梁启勋的信中表示:“吾自觉吾之意境,日在酝酿发酵中,吾之灵府必将起一绝大之革命,惟革命产儿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数耳。”[12]“善变”的梁启超,又迎来了自我思想的一次激烈变革。
就在梁启超于欧罗巴大陆考察时,中国国内正经历着两个“五四”:一个是梁启超用电报“点燃”的五四运动,由北京高校学生的抗议游行,发展成为全国性的反帝爱国运动,最终迫使北洋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另一个则是在更早的时间,由陈独秀、胡适、鲁迅等《新青年》同仁发起的新文化运动,打出“民主”与“科学”的大旗,成为较之政治抗议而言的一场持续更久、影响更深远的“五四”。1920年五四运动一周年之际,梁启超在《晨报》的“五四纪念增刊”上发表了《“五四纪念日”感言》,他提到此次政治抗议运动,实际上是以文化运动作为原动力,要保持增长“五四”的价值,则寄希望于中国青年“全力以从事于文化运动,则将来之有效的政治运动,自孕育于其中”[13]。
对于作为文化运动的“五四”,因为从政和出国游历的原因,梁启超起初并没有参与其中。除去胡适等少数人外,他与主导新文化运动的北京大学、《新青年》同仁也没有太多的交集。1920年的梁启超47岁,时任北大校长蔡元培年长他5 岁,主编《新青年》的陈独秀小他6 岁,年纪相差并不大。而面对在“五四”时期涌现的一批二三十岁的“新青年”,梁启超似乎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伏阙陈书、呼吁变革的身影;《新青年》杂志上,亦不乏对于晚清时期梁启超思想言论的推崇。但是,进入民国以后梁启超的身份形象,更多地与政治牵扯在一起。虽然他本人对于政客身份极为抵触,但在外界看来,多次身居要津的梁启超早已脱离了文化领域,并不被新文化人引为同道。1917年,陈独秀就在《时局杂感》一文中,将他与在朝的黎元洪、段祺瑞,在野的孙中山、唐绍仪等并列在一起,“皆一时闻人,毁誉尚未大定者”[14]。
1920年3月5日,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航行,梁启超乘坐法国邮船回到了上海,他的《欧游心影录》也于当月在上海的《时事新报》上开始连载,并开始着手《墨经校释》《清代学术概论》的著述和出版事宜,撰写了《孔子》《老子哲学》《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等系列文章,宣告了自己向文化教育界的回归。只是北京的“新青年”们,对于这位文化界前辈的归来,并不怎么欢迎。在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上,陈独秀专门发表了一篇题为《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的文章,颇有针对性地指出目前存在着两种声音:一种是现代战争中科学造就了不少罪恶,科学无用了;一种是西方文明正经历衰败,洋人也开始倾向于东方文化了。文章没有指名道姓,这两种声音也并不是梁启超的本意,且带有不少简单化的曲解,却真实地透露出“新青年”们对于梁启超思想动向的捕捉及反应。
在1920年从欧洲归来后,梁启超先后承办了中国公学,组织学术团体共学社,发起了旨在促进中外文化交流的讲学社,改革了研究系的《解放与改造》杂志,将之更名为《改造》,并与蒋百里一同将第一期的主题拟定为“新文化运动”。他对国内的文化动向保持着密切关注和独立思考。从归国后的思想活动迹象来看,梁启超所倾心的依然是作为一场文化运动的“五四”,只是这一文化“五四”,有他自己所设计的方向。3月13日,恰逢上海中国公学开学,梁启超结合自己欧游归来的体会,为学生作了演讲,除了重申欧洲文明在近百年中已处在一种病态的不自然状态中、中国不能效法以外,还指出中国传统的克己和牺牲精神,较之走向极端的个人享乐和竞争主义,更能维持社会的生存增长,应将此固有之国民性加以发挥,养成一种积极的、互助的精神人格。或许是经历了巴黎和会的失望,一向将目光集中在欧美的梁启超,注意到了刚刚成立的苏联,并在演讲中特意提到了列宁,认为列宁的刻苦、忠于主义之精神,正是感化全俄国、使其主义能够得以推行的人格力量。
整理传统文化及回归固有民性的努力,并不意味着梁启超舍弃了与外部文明的交流,他在欧游之时所总结的目标,是要“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15]。9月5日,经过梁启超多方筹措经费,包括向总统徐世昌、故交汪大燮等政府官员争取支持,讲学社在北京正式成立。在讲学社的邀请下,英国哲学家罗素于10月12日到达上海,开始了在中国的访问,梁启超因无法抽身,委托蒋百里到沪迎接,并聘用清华大学教员赵元任担任翻译。11月10日,借用北京美术学校的礼堂,讲学社为罗素一行举行了欢迎仪式,由汪大燮主持,百余人到场聆听了梁启超的欢迎致辞,梁启超也借此机会向公众申明了本社成立的宗旨,主张在文化运动中“绝对的无限制尽量输入”,再通过与本国文明的比较选择,得出最良的结果。
罗素本人在访问中,也回应了梁启超整理保存传统文化的呼声,认为中国固有之文明,如文学美术皆有可观,不必移植不纯正的欧洲思想,重蹈覆辙。随后的几年间,在梁启超的主持推动下,讲学社先后邀请到了杜里舒、泰戈尔来华访问,并续聘了已在北大讲学一年的杜威。此外,还积极联络过哲学家柏格森、倭铿,经济学家凯恩斯,作家狄更生、威尔斯,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只可惜皆未能成行。不过,讲学社也借之拓展了与西方学者的联系。10月14日,德国哲学家杜里舒来华讲学,正是梁启超在欧洲拜会生命哲学家倭铿时,倭铿因自己年迈不能来华而另外推荐的。除此之外,梁启超自己也在全国开展起讲学和演说活动。1921年双十节后,他在京、津两地各学校进行了七次演讲,与青年学生们有了更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从1922年春开始,梁启超又先后在北京、济南、南京、南通、天津、苏州、武汉、长沙、开封等地作了数十次演讲,涉及屈原、杜甫以及传统学问等诸多内容,并将自己的人生观念提炼成“趣味主义”,向公众传播,希望以精神之快乐,来弥补物质上的损耗。8月在南京东南大学暑期学校,梁启超为来自各地的学生作了题为“教育家的自家田地”“学问之趣味”的演讲。当时校方安排梁启超住在成贤街的宿舍内,除了讲学外,包括周日在内他都在勤勉治学,并每天坚持写作和阅读中外书籍文献。南京天气炎热,每有同学前来探望时,梁启超便“右手在写文章,左手却扇不停挥,有时一面在写,一面又在答复同学的问题”[16]。此时的梁启超已年逾百半,在学生的印象中,那个在公共领域纵横捭阖、激扬文字的中国少年,已变得有些内敛和持重。当同时期到校的胡适、张君劢、江亢虎、张东荪都在讨论政治、臧否时弊时,梁启超却在学生面前对时政话题避而不谈,显出矜持谨慎的姿态,但是每到讲学和写作时,他又回到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状态。
1922年8月31日,梁启超经由武昌,来到了戊戌时期自己曾经任教的长沙。时隔24年后故地重游,回想与谭嗣同、唐才常、蔡锷等湘人的过往,昔日曾经一起为维新事业奋斗的友人学生大多已经逝去,而自己也年过半百,更引发了他无限的缅怀和遐想。抵达的当日,他就参观了时务学堂旧址,找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一间小屋处留影,并手书“时务学堂故址”数字,请陪同的湘省官员留作纪念。当时湖南正在经历“联省自治风潮”,省长赵恒惕曾就宪法问题多次去信请教梁启超,梁启超也在此次入湘后赴湖南省议会作了题为“祝湖南省宪之实施”的演讲,并强调了人格精神与学校教育的作用。31日下午4 时在长沙一中,他又作了题为“什么是新文化”的演讲。面对到场的大量听众,他指出新文化的要义一在于新知识,一在于新人格。在知识上,要有科学的理解;在人格上,要有自律的情操。在自由、自治被视为新文化的当下,自律一宗也不能忘:“一个人能自律而不能自由,是先辈的不对,倘若不能自律硬要讲自由……或还要倚赖别人,是顶不好的,甚至妨害社会秩序。”[17]由此得出儒家精神在内的旧文化,也有合乎新文化之处的结论。此篇演讲,梁启超在详实阐释自己对于“新文化”理解的同时,似乎也在回应归国一年多来有关他的争议和质疑。
因为酒后伤风的原因,梁启超的讲演活动在1922年年底中止了一段时间。次年1月,他在上海诊断出心脏病,由南京返回天津后,便在报纸登出了养病谢客的启事,于春季前往北京西郊的翠微山养病。其间,梁启超的家中又生出一些变故,他的长子梁思成、次子梁思永在参加“五四国耻日”游行时遭遇车祸,其中梁思成伤势较重,虽然经过手术抢救脱离了危险,但却留下了终身的腿疾,早已定下的赴美留学计划也被迫推迟,并可能会影响到其所从事的建筑学行业。其时恰逢妻子李蕙仙的母亲去世,正在休养中的梁启超,承担起了在医院照顾长子的职责,频繁往来于西山与北京城之间。梁启超不仅将一些古籍介绍给梁思成,让他在养病期间不至于荒废时间,还努力将自己治学的方法、人生的态度,甚至他的趣味主义思想,传递给一度陷入消沉的儿子。作为父亲,梁启超担心儿子在经受人生打击之后走向“孤峭冷僻”的道路,故时常在信中敲打梁思成,希望他保持活泼和朝气。
梁启超对于梁思成的安慰和鼓励,也是这一时期他思想观念转变在个人生活上的一次集中体现。在1月9日给南京东南大学的告别演讲中,他就针对最近兴起的整理国故风潮,选取了“治国学的两条道路”作为演讲题目,指出国学研究应走两条大路:一是文献的学问,“应该用客观的科学方法去研究”;二是德性的学问,“应该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18]。肯定科学昌明之成就的同时,也质疑用公式化的方法来规定人生,全然陷入机械化的枯燥生活中,把教育变成了贩卖知识的杂货铺。梁启超对着在场的学生粗略讲解了儒家、佛家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希望以此来救现代物质生活之疲敝。告别演讲后,回到天津的梁启超,萌生了在南开大学发起文化学院的想法,拟自任院长,采取半学校半书院的组织形式,将中国固有之国学发扬光大。只是拖着病体四处联络,却因经费没有着落,计划最终不得不搁浅。
这一年初春,在梁启超的两位好友张君劢、丁文江之间,发生了一场关于科学与玄学的论争。2月14日,张君劢在清华大学作了题为“人生观”的演说,质疑当下诸君久读科学书,抱定科学万能之信仰,以为天下事务都由因果律所决定,实际上天下最不统一的便是人生观,且并不受所谓科学的支配。不久后,身为地质学家的丁文江,便撰写了一篇《科学与玄学》回应,批评张君劢的所谓“人生观”,是“玄学鬼”附身,并直接将梁启超欧游归来后介绍提倡的柏格森、罗素等学者之思想,称为“中外合璧式的流毒”。很快,这一批评声音就得到了胡适、吴稚晖等新文化人的支持,吴稚晖更是在《太平洋》杂志上发文,将矛头指向了梁启超,揶揄他请来的罗素所谓舍弃欧洲物质文明,来寻中国精神文明,不过是发发自己人的牢骚,拍拍中国人的马屁。
发起论战的两人都是梁启超的挚友,曾一同赴欧洲考察。持批评态度一方的丁文江,早年曾赴英国留学,在剑桥大学、格拉斯哥大学学习,归国后创办地质研究所,是中国地质事业的奠基人。欧游期间,他为梁启超当翻译,对于梁启超的学识和分析能力极为赞赏,认为他性情仁厚且重感情,不适合做政治家,故支持其放弃政治活动,回到学术事业上来。正是经由丁文江的牵线,梁启超与新文化运动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胡适之间,有了较为频繁的学术交流与切磋。1929年梁启超去世后,丁文江又承担起《梁启超年谱长编》的资料收集、整理和编撰工作。对于年长自己14 岁的梁启超,丁文江心中充满了尊敬,但对于他欧游之后的思想转向,显然并不认同。张君劢的演讲,正好给了他以及不满梁启超的人一次发难的机会。
作为回应,梁启超也先后发表了《关于玄学科学论战之“战时国际公法”》和《人生观与科学》,并称自己是持局外中立的态度。他表示,加入战团的学者都是自己“最敬爱的朋友”,两军的主将更是“我们耳鬓厮磨的老友”,学术上的争鸣原本是值得庆幸的事,他希望各方可以将自己的意见充分发挥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更好。为此,他拟定了两条论战的“公法”:一是集中问题讨论,不牵扯其他枝叶;二是措辞庄重恳挚,不要嘲笑谩骂。梁启超赞同张君劢对于直觉、自由意志的尊崇,也批评他应用的范围过于宽泛,完全抹杀理智客观而谈自由意志,是盲目的自由;同时,他也认为丁文江过于相信科学万能,以至于在讨论时,很像是一位宗教专制者的口吻,而绝非科学理性的精神。经过分析后,梁启超总结称:“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涉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19]
梁启超各打五十大板的中立姿态,并没有平息有关于他的争议和不满。1923年年底,上海亚东图书馆的经理汪孟邹,将国内有关“科学与玄学”的论争文章搜集起来,准备编辑成一本《科学与人生观》出版,邀请到胡适、陈独秀二人为此书分作两篇“序言”。在“序言”中,两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都发表了对于梁启超的不同意见:陈独秀认为梁启超采取了骑墙的态度,到底是比张君劢要高明一些;胡适则指出梁启超将欧战祸端的责任全部推给“科学家的新心理学”,攻击“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早已是正式向科学的人生观宣战。经过这场论战,梁启超在更多的年轻人眼中成为了新文化的落伍者,当时正在上海大学担任教务长和社会学系主任的瞿秋白,更是毫不客气地在文章中将梁启超指为“很可以装入‘东方文化陈列馆’玻璃柜里,与他们二十五年前反对的小脚及辫子媲美”[20]。25年前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俨然要被新时代抛弃了。
梁启超调适中西文明的努力仍然在继续,而由“科玄论战”所引发的社会余绪也在持续发酵。1924年4月12日,受讲学社的邀请,抱着弘扬东方精神文化的目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抵达上海,开始了他在中国的访问,负责接待和陪同的是梁启超的弟子徐志摩。23日,泰戈尔到达北京,梁启超、蔡元培、胡适等一批名流前往车站迎接,梁启超还在北京师范大学作了演说,阐述中国与印度文化之间的亲属关系,谈到了东方文化对于人类文明的责任,并呼吁国人能像一千多年前长安人欢迎鸠摩罗什一样欢迎泰戈尔。5月8日,恰逢泰戈尔寿辰,中国文化界在北京协和大礼堂为其举行了庆祝仪式。作为主持,梁启超向泰戈尔赠送了自己为他所取的中国名字——“竺震旦”,取自“天竺”“震旦”这两个古代中国、印度对于互相国名的称呼,也寓意在泰戈尔身上,寄托着他们对于重振东方文明的期待。
泰戈尔(左二)1924年访华,在清华园和梁启超(左三)等合影
尽管梁启超在演讲中热情地表达着对于泰戈尔访华产生影响的期待,但显然,“科玄论战”中玄学一派的观点,依然为国内知识界不少人士所警觉,他们把反对的情绪又投射到泰戈尔访华的事件上来。就泰戈尔的到来及其言论,包括陈独秀、瞿秋白、茅盾、恽代英等人在内,纷纷撰文表达了不同的意见。陈独秀批评泰戈尔有关于东方精神文化的论调,是阻碍中国进步的抽象空论;恽代英则直接将泰戈尔视为是几个“‘玄学鬼’搬来”“为他们张目”[21]。在这些反对意见的鼓动下,甚至于在泰戈尔演讲的会场,还出现了散发反对传单的插曲。泰戈尔本人很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出席了几次活动后,就谢绝了其他邀请,并在5月30日提前结束了自己在中国的行程,启程回国。泰戈尔在华的遭遇与最终的离开,对于讲学社和梁启超本人都是一次打击,因为资金短缺和梁启超身体健康的缘故,讲学社最终难以为继,逐渐停止活动。
1924年岁末,梁启超的情绪陷入谷底。这一年9月,与他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妻子李蕙仙病逝,这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一生陪同丈夫辗转。梁启超在外要为国事奔忙,家中大小事务则由李蕙仙来打理。梁启超在祭文中悲恸地悼念:“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只影彷徨。”悲恸之情溢于言表。而就在爱妻离世的当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趁机发动政变,囚禁了大总统曹锟,将原本与国民政府签订了《清室优待条件》的末代皇帝溥仪逐出紫禁城;南方国民党发布了《北伐宣言》,驻扎在韶关的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北洋政府的统治陷入空前的混乱和危机中,目睹了“城头变幻大王旗”,梁启超直感叹“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22]。向来尊奉人生趣味主义的他,也感到一种嗒然气尽的失落和怅惘了。
1925年的3月12日,为谋求中国之和平统一、接受冯玉祥等人邀请抱病北上的孙中山,在北京溘然长逝,梁启超与这位革命先驱相得复又相离,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互相之间都还有争论,但他还是前往了孙中山位于铁狮子胡同的行馆吊唁,并谓其临终前“和平、奋斗、救中国”等语,足可以抵一部著作。是月,段祺瑞曾邀请梁启超重回政坛,参加宪法起草会,被梁启超婉言谢绝。与此同时,他开始与王国维等人商议在清华大学成立一个国学研究院的事宜。9月,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成立,梁启超搬入了清华北院的教员住宅,并出席了教务会议。他与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一道,受聘为国学院的导师。因为领导力强,梁启超实际承担了领导之职,在随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将自己更多的精力投入教育事业中。
繁重的工作很快带来了身体的预警。1926年年初,梁启超出现了严重的便血症状,被送入一家德国医院救治,在吃药、打针一个月后,成效甚微。3月,转入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在经过一番检查和诊断后,右肾处疑似肿瘤的黑点被认为是一直便血的原因。在协和方面的建议下,梁启超被推上了手术台,院长、外科专家刘瑞恒亲自主刀将其右肾切除。然而,在进行完手术后,他的病情却没有好转,再次检查也查不出病因,医院只得当作血管细微破裂医治,劝告梁启超出院后多卧少动,以安静休养为第一良药。对于这一次可能存在的误诊,《现代评论》等报刊很快就进行了报道,梁启勋、徐志摩、陈西滢等人更是公开表达出对协和方面的不满,准备到法庭上诉。
为此,梁启超专门接受了记者的访问,其采访口述以《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为名在《晨报副刊》上公开发表。在采访中,梁启超细述了自己的手术过程,肯定了协和医院组织的完善、研究的严谨。他努力为在此次事件中受到质疑的现代医学正名,表示对于他的病情,“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虽然大抵心里清楚医院方面确存在有失误之处,但梁启超还是强调,不能“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23]。梁启超不想此事变为他人攻击现代医学的口实,更不想由此影响“五四”所致力提出的“赛先生”(science)在中国的根基。
在随后的日子里,梁启超的便血症时有发作,北洋军阀的统治也已经危若累卵。除了对军阀统治的局面感到厌弃外,梁启超也数次表达了对于南方革命形势的担忧。1927年年初,他曾在给子女的信中谈及工潮问题,注意到在南方“‘知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而“中国病太深了,症候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24],自己也唯有做好分内之事。随着南方的国民革命军一路高歌猛进,到了3月时,长江以南的地区已经全部为北伐军所控制,北洋政府则开始大肆逮捕进步学生,不少朋友已经逃离北京避难。梁启超形容此时的北京是“满地火药,待时而发”,自己也作好了往天津躲避的准备。他仍然想坚持自己的“新文化”,不断勉励子女和学生作好智识的推求和道术的修养,外界风气虽坏,先从自己的改造开始做起。这一年,画家余绍宋曾作巨幅《双松图》赠予梁启超,梁启超将之悬于天津饮冰室家中,并题诗于留白处,有“豪籁破真寂,神理忽森著。养此岁寒姿,敢谢匠石顾”[25]之句,也算以诗自况。
梁启超在病痛中感知自己的衰老,他的一些故人知交也在逐渐零落。3月31日,康有为在青岛病逝;6月2日,王国维在颐和园昆明湖自沉。一位是一生与自己有着恩怨纠葛的老师;一位是从《时务报》馆时期开始就相识的友人,二人的先后辞世对于梁启超而言都是莫大的悲恸。在3月初时,梁启超还与众多康门弟子一起在上海给康有为庆贺七十大寿,但在过完生日后康有为就感到身体不适,终于在回到青岛居所后不久离世。4月17日,梁启超率诸位同门在北京畿辅先哲祠为南海先生举行了公祭,并撰写了祭文和挽联,缅怀先生的一生。作为弟子,他在祭文中肯定南海晚清时期的改革功绩,同时也没有为尊者避讳,依然提及了康有为晚年参与复辟之事,感慨这就是自己老师的行事风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行心之所向,一生毁誉皆因此而起。
如果说康有为的离去,让梁启超对老师身后的萧条感到万分可怜的话,那么比自己还要小4 岁的王国维的决然弃世,则更让他有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叹。关于王国维自杀的原因,一直有各种猜测。梁启超也在信中谈起过自己的看法,称“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指1927年叶德辉被杀事,王葆心之死则系当时误传),“今竟为恶社会所杀,海内外识与不识莫不痛悼。研究院学生皆痛哭失声,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了”[26]。这是梁启超对于王国维自沉的看法,更是他对于时局的观察和对自身命运的体认。一向不主张革命暴力的梁启超,担忧的是民粹借此被挑动,社会再次陷入失序的状态,钻营投机者得势,善良之人变成俎上之肉。他在清华国学院继续苦口婆心地为学生讲演,呼吁他们做不随波逐流的新人,研究适应社会新潮的国学。可惜这种声音在纷乱的时局中,已经显得十分微弱,他也再不是可以搅动社会风潮的舆论界巨子。
属于梁启超的时代正在过去。进入1928年,病情的反复无常让一向以精力旺盛著称的他几乎停止了笔耕,并辞去了清华国学院的教职。而经济形势的崩毁,使得梁启超自家的生计也受到影响,他的几位亲人开始陷入困顿,除了自己接济供给外,只得拼着面子为他们去谋求职业。这一年秋日,梁启超曾想开始撰写《辛稼轩年谱》,但仅仅写作了一部分,他的痔病便发作起来,持续高烧,以至一度夜不能寐,勉力支撑了一段时间后,不得不于10月12日搁笔,不想竟成为了绝笔。11月27日,梁启超再次被送进协和医院,病情始终未见缓解,且不断发生新的病情,终于次年1月19日溘然离世,享年仅56 岁。
在梁启超病逝后,在北京的广惠寺、上海的静安寺都举行了公祭悼念活动,政界、学界人士纷纷赠送挽联。其中章太炎为其所书挽联为“进退上下,式跃在渊,以师长责言,匡复深心姑屈己;恢诡谲怪,道通为一,逮枭雄僭制,共和再造赖斯人。”胡适的挽联为:“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许,中国新民。”二人在政治见解、文化主张上,与梁启超多有相左之处,但都给予了这位曾经的对手和朋友以正面的评价。盖棺定论,众说纷纭,不妨看看梁启超生前对于自己的评价:“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27]但善变的又何尝只是梁启超,他所身处的时代,正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中国,梁启超苦心孤诣、上下求索者,乃是期望为处在危难中的国家民族求得一个最优解。于是,或从政,或治学;或革命,或立宪;或激进,或保守;或西化,或复古;或被赞许引领过风气,或被批评落伍于潮流。处在时时变化的世界中,不惜与昨日之我搏斗,当他转身离去时,依旧留给身后的时代一个长长的背影。
注释:
[1]梁启超:《致梁思顺 1919年2月13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140 页。
[2][7][8][9][10][15]梁启超:《欧游心影录》,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122 页,第71 页,第103 页,第143 页,第141 页,第85 页。
[3][12]梁启超:《致梁仲策 1919年6月9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288 页,第 286 页。
[4]梁启超:《致汪大燮、林长民转国民外交协会电》,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412 页。
[5]梁启超:《致汪大燮、林长民转呈大总统徐世昌电》,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412 页。
[6]梁启超:《致徐世昌书》,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524 页。
[11]陶履恭:《游欧之感想》,《新青年》1919年第7卷第1 号。
[13]梁启超:《“五四纪念日”感言》,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 页。
[14]陈独秀:《时局杂感》,《新青年》1917年第三卷第四号。
[16]黄伯易:《忆东南大学讲学时期的梁启超》,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318 页。
[17]梁启超:《什么是新文化》,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五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420 页。
[18]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六集,第42 页。
[19]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对于张、丁论战的批评》,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二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99 页。
[20]瞿秋白:《康有为与许斯,梁启超与芳泽》,《瞿秋白文集》 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23页。
[21]代英:《告欢迎泰戈尔的人》,《国民日报·觉悟》1924年4月19日。
[22]梁启超:《苦痛中的小玩意儿》,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714 页。
[23]梁启超:《我的病与协和医院》,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六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236 页。
[24]梁启超:《致孩子们 1927年1月27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243—244 页。
[25]梁启超:《题越园画双松》,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696 页。
[26]梁启超:《致孩子们 1927年6月14、15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276—277 页。
[27]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27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