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雀掠过,拣尽村庄冬日的枯枝。
裸露的崖面被绿云悄悄覆盖,仿佛
遮住一场睡眠,让坚固的梦睡得更深沉。
关于三溪村,关于七星寨,
所有的鹰飞鱼跃,所有的鸡鸣狗盗,
都在梦中接近着空。
出门望江山,季节正穿上连绵的青衫。
一种青推着另一种青,一种绿搭着另一种绿,
在每一条道路上兜转,在每一片丘陵中呼吸。
很多石头还没有名字,很多青草还需要同伴,
我认领它们,并认领瀑布、云彩与星辰,
认领一个个日子,认领父母亲今天的模样——
他们走入山川原野,使用镰刀和斧子,
也被镰刀和斧子使用。
青山用旧了他们,村庄用旧了他们,
生活用旧了他们,时间用旧了他们……
我领着被用旧的他们回家,
像领着一只只山羊,也仿佛领着一个个音节,
拼读一条山路的迂回,拼读一片乡野的宽广。
旋律苍凉又舒缓,仿佛歌唱。
每一声中,我都听见——
有山顶的牛在哞,有林中的鹿在鳴,
有跟着我们一路小跑的溪在唱和。
每一声中,我感受到——
生来驼背的自己正不断挺拔,
与座座青山是同类,也是兄弟。
路上长出更多的绿,风一吹,
它们就围过来,动了动还很年轻的凡心。
被雨水打击后的世界,失去一些棱角,
光穿越所有洞穴,抵达山顶。
草场晾出浩浩荡荡的温柔,
也晾着浩浩荡荡的忧伤。
父亲上山,割新生的竹笋,
他的迟缓传给了过路的山羊。
鸟群这时飞出林间的家门,
动用翅膀来与天空对话。
父亲朝湖面望去——
祖先的墓已沉在水下,
鱼群代替他们,
用神秘的语言交流。
父亲不懂美学,也不理解哲学,
但他知道自己的生活,
正像鸟一样悬空,
正像水中的虚像晃了晃。
沿途的树通过影子确认自己,
父亲通过移动确认自己。
他穿着十年前的那件军绿色外衣,
从一个洞中出来,又钻入另一个。
一种不属于这里的绿,
在滴水的岩壁内部穿梭,
呼唤结晶的记忆醒来,
爬向坚硬的崖面,
去长一片叶子,去开一朵花。
在七星寨的春天里,
石头也有回首理想的权利。
父亲站在这里,人间坐落山下,
他已不再委身于皮囊。
父亲站在这里,竹笋围着他,
他凝视这些新生的力量,
也拥有了一根笋的干净、柔韧和静默。
父亲握着刀,过了很久才下手,
笋停止生长,朴素的存在转瞬成为历史。
在三月还未回暖的风里,
一个男人站在山中,得到了一阵疼痛。
云来,本名潘云贵,1990年生于福建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