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

2023-04-13 21:24张天翼
北京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雕像

张天翼

1

我十六岁时,有一个“展友”。他跟我差不多年纪,住在城市另一边,他父亲是位策展人,因此大大小小的展,他都消息灵通。我跟他在一次美术馆暑期活动中相识,从此结伴去看各种展览,画展、摄影展、雕塑展、装置艺术展,等等,每次约在展馆门口见面,有时合租一个讲解器。

当时我认为他跟其他青春期男孩不一样。他喜欢读书,不爱喝碳酸饮料,不急着炫耀自己,可惜他是个胖子,后颈有褶,两腿因内侧肉多,走路时略往外撇。虽然他双眼颇有神采,耳垂形状也不错,但无补于大局。一个外表不出众的少年,如此渴望美、谈论美,在略显惨烈的对比中,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有次一起看威廉·透纳画展,我走在他身后,盯着他后颈的褶,发现它两头上翘,像一条抿嘴发笑的曲线,上面皮肉里,又刚巧有对称的两点凹陷,像眼睛,合起来是个讳莫如深的笑。他仰头看,感叹道:“真美,你瞧那半透明的海水。”他脖子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随皮肉扭动而变化。从此,笔记本里我给他的代号是“笑颈”。

那时我当然已开始琢磨“爱”,我坚信,人没法爱上自己觉得滑稽的人。所以我跟笑颈相处时反而轻松。他有点傲慢,一点点装腔作势,幸好还都在温和不刺伤人的范围内。每次从展馆出来,我们都找个地方坐下来,公园或者饮料店,热烈地交换意见,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样展品,一幅画或一座雕像。

转折发生在一个春天。城中有新展览,展出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捞出的物品,我约他一起看。早晨我正乘地铁赶往博物馆,笑颈打来电话说,家里临时有事,今天他不能去了。我说:“我先去,你等有空了再来。这次我们分开看,一样可以讨论。”

那座博物馆我和他去过很多次,常设展览在一二楼,三四楼的四个展厅,用来布置世界各地博物馆送来的特别展览。沉船物品年代约为公元三世纪,装酒的耳瓶,装食物的陶罐,调料罐,钱币,乐器,鹰骨笛,占卜盘,项链,脚镯,厨具,床榻构件,外科手术刀,银葡萄酒杯,红玉髓小瓶,等等,大部分是船员的生活用品,还有三座有不同程度损毁的雕像。

保存最完好的是一件青铜雕塑“熟睡的爱神”,孩子靠在大石上,甜睡正酣,缺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另一座大理石雕像,叫“掷标枪的人”,他残缺得太严重,没有头,标枪也丢了,只剩一只紧握的拳头,半截肌肉隆起的胳膊,一块巴掌大的胸脯,以及一只用力弯折的赤脚。人们用几块白色立方体代替失去的身子,按身体部位,把残块摆得高低错落。

第三座石雕有头和脖颈,一段披着布料、带右肩的躯干,一截左手肘,一条连着肚脐和腹股沟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盖。他胸口处压着一只宽大的狮爪,膝盖则被一只鸟爪擒住。可惜那脸上没有五官,整个面部被粗暴地抹平了,犹如在火灾中毁容的受害者。

展柜旁的说明牌上写道:这座雕像塑造了一个正与狮鹫搏斗的青年。有学者推测这艘船上本来还有涅墨西斯①的雕像,因为在希腊神话中,狮鹫是厄运女神涅墨西斯的同伴。

我再凑近点,近到鼻尖贴上玻璃,渐渐从那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一种梦幻似的、冷静坚定的神情。即使只剩肢体残块,也能在脑中勾勒出震撼人心的英姿,感受那股生死悬于一线的紧张感。我小声嘀咕:“不知道打赢了没有?……”

巡场的安保员背着手,远远说:“请与展柜保持距离,谢谢。”

我答应着,快步走开,走出老远,假装去看边角柜里一字排开的钱币。等到那阵羞窘消退,我又踅回去,立在“与狮鹫搏斗的青年”的柜子几米外。柜子有四面,我对着每一面,都凝望了十几分钟。所有肢体都呈现出极用力的样子。我看的时候,自己的手臂也忍不住暗暗使劲。

一出博物馆,我就给笑颈发消息:很好看,你快找时间来看。笑颈回道,好。其后几天,我一直在等,不断温习对雕像、调料罐、厨具的印象,像每天给插花切去腐根,努力为之保鲜。只等笑颈说“我也看了”,我就可以拔开瓶塞子,把想法一泻而出。

那时我年纪还小,对自己的判断缺乏信心,一定要找到赞同者才能安下心,选了样东西,要听到别人说可以,才觉得真的可以,做完一件事得父母夸好,才认为真是好。我觉得观赏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寓于意见的往还,快乐会在热烈讨论中,达到平方、甚至立方的效果。

学校课间的时候,我在笔记本上画出雕像残块的形状,再用铅笔在上头画线,画出我对残缺部分的猜想:他双手可能抓住了狮鹫的翅膀,屈膝撞向对方肚皮,被巨爪挡住……

等了三个星期,才等到笑颈的电话,他说:“那个沉船物品展,我去看了。”我说:“太好了……”正要拔瓶塞子,卻听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我不喜欢。”

“为什么?”

“那不是艺术。一堆当时人的日用品,盆盆罐罐的,考古价值是有的,没什么艺术价值。我本来就不想去看。”

“怎么没有?罐子上的纹样没有艺术价值吗?古希腊陶罐上画了婚礼、运动会、阿伽门农……”

“你知道我对工艺美术的看法,那是伪艺术。”

“……你觉得那几座雕像怎么样?”

“就那座青铜小爱神还可以,但也不值我的票价。剩下那个,只剩几块残骸,一只手、半个脑袋,没法判断好坏。”

“掷标枪的人确实……不过那个跟狮鹫搏斗的雕像,即使残缺不全也很美、很震撼。你不觉得?”

笑颈顿了一下,“什么?跟谁搏斗?”

“一座大理石雕像啊,有头、躯干、腿,腿上踩着一只鸟爪,就在东边,很大一个展柜……你没看见?”

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以诧异但肯定的声音说:“没有,我没看到你说的那个东西。”我也惊得说不出话。他补充道:“因为你说喜欢,所以我看得特别仔细,转了好几圈。你肯定记混了,把别的展览上的东西记成那里的。”

挂了电话,我马上去搜这展览的报道、图片。没有,真的没有,没有一篇报道提到“与狮鹫搏斗的青年”。博物馆官方网站的特展页面,列出几十张展品图,我找到了钱币、占卜盘、脚镯,找到了“掷标枪的人”,在展厅的全景照片里,取代“青年”,挨着“掷标枪的人”陈列的,是一个沉船复原模型。

三天后我亲眼看到了那具模型。它独占一个书桌大小的开放展台,影子映在几步外“掷标枪的人”的展柜玻璃上。它是真的,不是博物馆拍错了图。我在展厅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船的展台四周转来转去,绝望地蹲下盯着地板,想看地面是不是有隐藏的活动盖板,把“青年”吃了下去。

上次那个安保员又背着手过来,“不要抠地板砖,谢谢。”

我起身,对他说:“您好,请问这个展览的展品都在这厅里吗?”

“当然。”

“上次我来,在这个位置看到一个石头雕像,叫与狮鹫搏斗的青年,是不是搬走了?主办方撤掉了?”

他看着我,语气跟笑颈一样:“什么搏斗?跟谁搏斗?雕像就这两个,一个小孩一个大人。我天天巡场,没见过你说的那玩意儿。”

“怎么没有?上次我跟那个展柜的玻璃凑太近,你还过来提醒我保持距离。”我大步跑到最近的一个展柜处,模拟当时姿势,鼻尖贴上去:“我当时就是这样,这样。”

安保员摇头,“不记得,这地方每天来上千个人,除非有人把展柜玻璃撞碎,或者随地大小便,否则我哪能记住!你离得太近,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等他走开,我在占卜盘的柜子边颓然坐下来。只要闭上眼,我能在黑暗里看见它,残损五官的脸,手肘,胸腹上的肌肉线条,肚脐,腹股沟,大腿,鸟爪紧抓的膝盖。就像我五岁时外婆去世了,有好几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闭眼外婆就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睁开眼,这世上就哪里也没有外婆了?

不远处一个小孩说:“爸爸,古时的人就喜欢这样的雕像吗?只有手和脚?”

我虽然心情奇差,仍被逗得嘴角一动,无声发笑。睁开眼,只见一个中年人手牵一个小女孩,站在“掷标枪的人”前面。那父亲说:“当然不是,这雕像本来是完完整整的,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跟你一样,只是在海底待得太久,很多部分被海水冲走,还有一些被海豚叼走当玩具了。”

女孩肃然思考一阵,发表见解:“也许小人鱼捡到它,立在花园里,别的人鱼嫉妒,把它砸坏了。”

那对父女离开后,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参观者。他年纪不大,至多比我长三四岁,展柜里的射灯灯光映在他脸上,他面对展柜,双手扶膝,扬起脸,好像在留神听空中传来的声音。

我慢慢起身走出几步,换个角度看,少年脸上有种恍惚的神情。他按下扶手上的按钮,轮椅转向,在地板上嘶嘶滑动,改为面对沉船模型。

我蹑足走过去,在那人右边站定,斜着眼珠打量,原来他双手扶在膝盖上,是在触读一本盲文册子——这个展不提供能用耳朵听的导览器,只有文字讲解册,搁在展厅门口架子上,可以自取,他摸读的应该是盲文版本——他是盲人?……啊,太悲惨了,不能走路,还看不见东西。可如果看不见,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独自出行?他家人呢?

他的手瘦长,手背上显出琴弦似的骨头,指头在凸起的盲文上滑过,只用一个食指指尖读,其余指头向上抬起一点,手的姿态很温柔,好像他摸的是情人的头发。

我看得过于肆无忌惮。接下来无比尴尬的一幕发生了,那人突然侧过头,莞尔一笑:“我能看得见,不是盲人。”

我只觉整块头盖骨轰然飞起,张开嘴,先是说不出话,接着又只能一连串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那人的目光仿佛在看我,又仿佛停在我脑后某处,看着那块飘在空中的颅骨,他说:“不要紧,我猜你是过来想给我讲解,对吗?”

我心生感激,但还是决定不要这个善意的台阶,诚实一点,“不是,我是出于好奇,确实不礼貌,不过你需要讲解吗?我愿意把所有东西给你讲一遍。我还挺擅长描述东西。”

那少年笑了,“谢谢。其实上个月我来过一次,发现讲解手册没有盲文版。我虽然不盲,但有几个朋友是盲人。我回去之后给这里的人打电话,他们保证说马上制作盲文版。这次再来,是为了检查他们是不是敷衍我。”

他拿起膝上的小册子,像举起一面旗帜似的挥动。我说:“原来这是你督促他们做的。真了不起。”

那少年怡然微笑,表示领受夸赞。

我说:“其实我也是第二次来。啊,有件很奇怪的事,上次,就在咱们现在这个位置(我用脚尖踏地,发出咚咚声),我明明记得摆的是一座雕像,名字叫……”

那少年接口道,“‘與狮鹫搏斗的人,是不是?”

“对!对对!没错!”我差点尖叫起来,手捂住胸口,“是的,就是它。上次我最喜欢的就是它,我觉得它虽然残缺不全,但还是美得……美得要命,是我见过最有力量、最动人的雕像。我让我的朋友来看,可他来过之后,说他没看到那雕像。刚才我问安保员,他也说根本没那样东西。要不是你,我都怀疑自己脑袋生病,产生幻觉了。”

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伸手去碰他的轮椅——其实我更想碰一下他的身子,以确认这个人真实存在,而不是……

那少年淡淡一笑,“我不是幻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我再次窘得浑身皮肤发紧。他以沉静的声调说:“那座雕像也是真的,不是幻觉。你肯定知道,石器、石雕、化石、岩矿标本这些物品,有严格的保存条件,温度控制在20℃,湿度在40-50%之间。结果上月有几个展柜的温湿度控制出了故障,导致物品受损,主办方很不高兴,把那几样东西撤回,重新修复去了。‘与狮鹫搏斗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你再多看一遍,会发现不光那座雕像,还有一把青铜手术刀、一个躺椅构件也消失了。”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我的心终于舒展开,余光里看到那个背着手的安保员,问:“那为什么安保员也说没见过雕像?”

“他骗了你。”

“为什么?”

“因为这是博物馆工作人员失职造成的,他们当然不愿承认。他的上司和他们都认为,矢口否认比费力解释更好。”

他轻声说话时,我得以光明正大地凝视他的脸。那面貌有一种奇特的矛盾,诚然他头发浓密,脸颊洁净光滑,嘴角也紧绷绷的,但目光和神情偶尔一闪,让他显得既年轻又苍老。

展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访客,我走在轮椅旁边,我们边走边聊,把展览又逛了一遍。感觉过了很久,又并没过多久……他跟我道歉,“对不起,我得走了。”我发现他半垂着头,面色似有异样,心想他毕竟跟健康人不同,身上带着隐疾也说不定,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调转眼珠,薄雾似的目光投过来,鼻尖耸动,好像要用视觉嗅觉一起估量眼前这人能否与闻机密,随后说:“不是。这个馆的卫生间没有残障人士设备,上次我就吃了点苦头。”

我脱口道:“我帮你。”话一出口,知道大大不妥,颅骨又往上窜了半寸,再次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少年又笑,这次笑得比之前大一些,嘴唇一咧,里面倏地闪起雪白牙齿的光,我心中掠过荒谬的想法,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或是读什么诗歌时脑中想象过——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子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点莫名的放心,牙齿最能暴露人的生活状况,他的牙整齐漂亮,说明生活条件不坏,能让他得到好的照料。

他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我能坚持回去,今天为了来这里,我特地从早起就没吃东西、没喝水。卫生间的事我也投诉了,不过那个不像盲文手册那么好办,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他们改造了没有。”他抿嘴微笑,两眉往上一纵,操纵轮椅,掉转方向,朝展厅门滑去,我在一边跟着。

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他像忽然想起来似的,从膝头拿起册子递给我,“能不能帮我放回架子上?谢谢。”我当然说:“好。”

我小跑着回去,把盲文册插回在展厅门口的架子上,心里升起一丝预感,赶快回头,果然,那少年不见了,铁青的电梯门正合拢最后一道缝隙。

他先走了。

如果我飞快跑下楼梯,绕到电梯口……

那也许能截住他。

但我拼命克制那种冲动,命令自己站在原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我甚至屏息了一阵,生怕呼吸产生的震荡也会动摇意志,直到估算时间,他的轮椅已经开出博物馆,再也无法追寻,我才放松下来,拖着脚走向电梯。

那时我太年轻,脸皮太薄,给自己定了很多严苛的行为准则,尊严脆弱得像一只薄胎瓷器。我认为既然他不愿跟我同行,不想再多交流,我就不能死皮赖脸地跟过去,免得自取其辱。

自从那次关于沉船物品产生分歧之后,我和笑颈的关系慢慢冷下来。连续两次他约我一起看画展,我都推掉了。推掉的原因,一是忽然觉得不需要“展友”了,二是我只要有时间出门就跑到那个博物馆去,盼望幸运再降临一次。

又过了三个月,到了笑颈生日的时候,我在书店选了一盒印得很精致的歌川广重画片,写上“祝生日快乐”寄给他,他打了個短短的电话道谢,但两个月后我的生日,他没有回赠礼物,也没再约我去看展览。等我到外地读大学,我跟他就彻底断了联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溃于如此微小的不和谐。

2

我一开始读的是社会学系,趁爸妈打离婚官司如火如荼,没空管我,点灯熬油地考了文物与博物馆学的研究生。这门学科的耶路撒冷在意大利,所以我去了意大利。罗马不仅是世界中心,也是修复科学的中心。

由于早早开始生产艺术,到14世纪他们已经有了一堆老宝贝需要修复。1506年人们从旧皇宫的泥土里挖出拉奥孔、大蛇和他的儿子,父子三人总计丢了两条胳膊、一只手,教皇请米开朗基罗来修。老米对此非常谨慎,只画了一幅素描图,就放弃了,谦恭地说不敢随意动它。修复术很快成为一门稳健、蓬勃发展的科学。17世纪的修复者们已懂得坚守可逆性原则,卡罗·马拉塔负责修复梵蒂冈法路奈吉那回廊时,给每一笔都做了记录。有些损坏来自天灾,1997年小城阿西西发生地震,圣方济教堂里200平方米的壁画被震毁,墙上八位圣人坠地,跌得粉碎,人们收集起12万块碎片,用五年时间拼了回去。到了当代,意大利人依然是最重视这件事的国家,他们为此制定宪章,给文物修复捐钱的公司能减税免税。

我在中央修复高等研究院学了五年。这专业有几种方向可以选,石材、服装、纸制品、乐器等等,我当然选了“石材”,除了考古史中世纪史拜占庭史还要学化学、物理、冶金学、矿物学,听教授讲岩石的劣化机理。成为注册文物修复师之后,我进入研究院下设的工作室,从此过上梦寐以求的、跟雕像日夜相对的生活。

我们的工作间像手术室,也像化学实验室,X光机、试剂、显微镜、手术刀,还有脚手架、起重架、高压蒸汽机、钻床、抛光轮……

移动一座雕像,可能比移动一个伤员还费事,要先给它订制一个铁架,捆扎固定,挪到运送车上,车低速行驶期间,还要用声学方法探测道路,监控可能出现的颠簸。运进工作间,如果雕像高大,要搭脚手架。用喷雾软化尘垢,一块块初步清洗,再喷一遍表面活性剂,用小刷子、棉签把每条皱褶里的碎屑和污垢弄干净。但铜雕的锈迹不能完全除掉,要通过试剂确定哪些是有害锈,哪些不会恶化,就要保留,不能让雕像紧绷闪亮得像明星打完针的苹果肌。手术刀是用来除掉上次修复痕迹的,绝大部分修复都不是第一次,当然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钻床也很常用,一些大手术要用它切割合金短棒、打孔,填上环氧树脂胶,实现断肢再植。

在我进工作室那星期,有一组同事刚好完成一项长达十年的任务。一座皇帝骑马的铜像“康复出院”,他们开了个盛大派对,给皇帝和马做了立牌,印了大头照贴满墙,上面涂鸦“再见!等我回来”。修复永远没有最后一次,未来总会有更好的技术和材料,把时间造成的伤害一次次疗治得更好……这简直像爱的隐喻了。

修复术是面向艺术品的医学。有些修复师会爱上他经手的雕像,就像医生爱上患者。一点不奇怪,简直太合理了。整天跟那栩栩如生的胴体厮混,伏在青铜和大理石的腿、胸脯、腹股沟上,注视那些俊美的五官,付出无尽耐心和温柔,夜以继日,很快你会相信他们是被咒语变成这样,在石头金属的皮肤之下,有一个跟我们同样的灵魂。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和全神贯注,跟爱共享一副面孔。

有的同事给“自己的”雕像取昵称,等“小胖”“无腿”“俏臀”被送回去展出,他们会定期探望。有些修复后的雕像因不适合再展出,运入库房收藏,那便是天人永隔。

一个女同事半开玩笑地称她的雕像为男友,“我的17号难道不是更美、更忠诚、更持久?”

我问:“持久是什么意思?”

她说:“只要我在他身边,他就总是硬的,永远不会软。”

我交往过几任男友。那几人的嗜好、交往时的窘事,比如接吻时我被对方唾沫呛得咳嗽出来,等等,我都能毫无心理压力地讲给亲密友人。但我没跟任何人分享那件事。

迢遥时间中,坐轮椅的少年模糊得像远古岩壁上徒具人形的画。我不止一次擎起火炬,穿过长长的漆黑洞穴,回去看他,看着自己在电梯前转身走开的那个时刻,不止一次地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追下去。

那处悔恨从未消肿,我甚至能隔着衣服摸到它。

还有更可怕的想法:也许他病情恶化,僵卧在床,忍受褥疮的疼痛,等着被人翻身;也许他已不在人世。

有时我跟自己说,对爱和陪伴的需求,是虚构出来的,要努力克服。某年跨年夜,朋友带我去看一个乐队演出,他们唱弗洛伊德的《我多么希望你在这里》:“How I wish you were here(我多么希望你在这里).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我们只是两个游弋在鱼缸中走失的灵魂)……”人们欢呼着倒数计时,情侣们目光盯紧对方嘴唇,好比枪口瞄准靶子。我问自己,你希望在这里的是谁?答,是那个人。每个许愿的机会,我都留给他。我想要再见到他。

进研究所的第三个夏天,我被派去修復一座18世纪的酒神雕像。博物馆的要求是一边修复,一边展出。他们在展厅里造了一个特大玻璃柜,把工具搬进去,我就在里面干活。我也成了展品,游客观赏我骑在酒神大腿上,用软毛刷子蘸药液,涂抹肋间肌。人们看他,但更多人看我。

开始几天,我觉得很难受,虽然玻璃门一关,声音能隔绝大半,但那些审视的目光像一刻不停的噪音,吵得人心乱。后来同事跟我说:“你就当柜子外面那些人是雕塑,是用肉做材料、骨头和肌腱当楔子的雕塑。他们会动,是因为透明的修复师要用透明的四轮车,把他们运到不同房间去。”

她真是个天才。从那天起,我彻底坦然了,旁若无人地享受我跟狄俄尼索斯的二人世界。这位酒神是十八九少年的样子,一脸憨稚婉娈,没有胡须,鼻梁细长,薄唇张开,神情像刚喝了口酒,正琢磨味道,又像聆听身边竖笛的笛声。

他斜倚长榻,一堆石头布料垫在腰臀底下,堆出极美的褶皱,令他仿佛坐在云层或水流中。那具大理石身体上,处处是千篇一律的美妙线条,头戴一圈叶冠,葡萄果实一串串压在双鬓处,头发打着卷,从颈后垂到带裂缝的胸膛,右手握杯,左胳膊举起,腕子上只有一个平面,左手缺失了。

我用一管唇膏大小的黑光灯扫一遍表面,寻找瑕疵和裂缝,记录下来,然后一一处理。第十二天,我已经进展到了腹股沟的“阿波罗腰带”部分。早晨九点开馆,最先来的是一个夏令营队伍,八九岁的男孩女孩,个个目如晨星,仰头看着我,戳戳指指,那小面颊的完美弧线足能愧死贝尼尼。然后是一群外地游客,全家人穿着花衬衣、渔夫帽、帆布鞋,显然看完博物馆下一站是海边,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快走完这一站的急切。

碗里的表活剂没了,得再用水调一些,橡胶手套闷得出汗,直打滑,我脱掉手套,抽了张棉纸,放在两掌中间搓,让它吸汗。外面有一副目光,在玻璃板一米外专注凝望,正如这七天来几千双眼睛。那是个青年,穿一身象牙色西服,右手撑着一根手杖。

我随意一眼扫过去。忽然头皮一麻,打个寒噤。身体里神秘的某一部分,比脑中的人脸识别更快认出来,不是某个他,是“他”。我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站着,不坐轮椅。一切外表改变,对那个确凿的内核来说,都微不足道。

我听不见,也看不清,昏沉沉地张开嘴,一种比理智更强劲的力量,把一声大叫从嘴里扔出去,像投枪掷向目标。但传出去的声音太微弱,那人见我瞪他、嘴巴开合,困惑地微微一笑。

不会错了,那个笑刺穿了折叠起来的两处时空。我扔下手里东西,又嚷了一声。

他误以为我不喜欢被近距离审视,笑里有了歉意,用右手的手杖辅助着,退出几步,要转身离开。这次我掷出的投枪是自己。我迈着梦里演习过的大步,冲刺,冲过去。

一声巨响,一阵噼里啪啦声中,我跟千万块碎玻璃一起掉在地板上。

该死,我忘了,我这个展品跟游客之间不止有空气。这部分梦里可没有。

真是个大场面。远近响起各种语言的惊呼。酒神在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像鱼缸里蹦出来的鱼一样趴在地上。他人呢?我双手撑地坐起来,腿上手上都扎了玻璃碴,如在荆棘丛中。他人呢?

“女士,你还好吗?”听到那个声音,我一下清醒了,喘气也匀了。咯吱咯吱,他踏着碎片,穿过漫长漆黑的洞穴,微跛着走过来,伸手扶我。

我打量他,他是不是烟雾凝结出的幻象,随时会消散?我问:“你记得我吗?”他愕然。血穿过眉毛,滴在眼皮上。他替我“嘶”了一声,抽出口袋巾,按住那道口子。

阴影和嘈杂的声音围上来。沉重皮靴咚咚砸地,大胡子安保员跑进展厅的门,大声说:“让开,大家都散开。”

我捂着脑门,说出那个城市和博物馆的名字,“九年前你去看那馆里一个展览我跟你在展厅聊了七十五分钟那时你坐轮椅……”

他眼中一闪,“哦,是‘忒亚号沉船物品展,我记得了。展品里有一件三世纪的天体计算仪。”

虽然疼得要死,我还是笑出了声。急救人员来了,有人扒开眼皮,拿小电筒往里照,说:“不排除有轻微脑震荡,得入院检查。”

我一把揪住他的手杖端头,“这位先生跟我一起走。”

3

救护车驶过街道,驶过19世纪的老桥。我坐在淡蓝色一次性无菌垫单上,擎着两只镶满玻璃的红手,像酒神坐在云端。最擅弹琴的俄耳甫斯,也奏不出此刻我耳中狂喜的音乐。酒呢?酒也有,急救人员看一眼他,看一眼我,用酒精棉给我卸掉血痂睫毛膏。

我总算能看清了,跟九年前相比,他脸型稍有变化,双颊轻微塌陷,带镶边的杏核形眼眶里,目光跟我记忆中一样明亮、柔和。我说:“我叫金②。”他说:“我记得你。你好,我叫伽拉③。”继而微笑,“不是幻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这是当年他说过的话,说明他真的想起来了。我说:“太好了,你能站起来了……你一定得留个电话给我,因为……因为我得把口袋巾洗干净还给你。”

护士在急诊室里修复了表皮破损,又把我推去,做头部扫描。我以为医生会在屏幕上看见十个庆典合唱团、五十辆嘉年华游行花车,因为他们明明就在我脑袋里唱啊跳啊……没扫出来?可悲的现代科技!

伤口好得差不多之后,我约他吃晚饭。服务生送菜单上来,我问:“你们有电梯吗?”伽拉笑了。他说:“放心,这次我不会提前离开。”

他讲工作:他受雇于一个基金会,为博物馆展品做立体复制品,并致力于把这个服务推广到其他场馆,有了复制品,盲人参观者就不用仅靠讲解想象艺术品的样子,他们可以亲手触摸圣特蕾莎的脸,用手指摸出她沉迷恍惚、爱欲萌发的表情④,也可以摸出凡高夜空里的曲线,是怎样盘旋、纠缠……

从少年到成年,他一直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我由衷地说:“真了不起。”

吃点心的时候,我终于问出来:“那天你为什么没等我,自己搭电梯走了?”

他眨眨眼,“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以后會告诉你。”

以后,他认为还有以后。啊。我的合唱团集体飙了个高音。

我又问:“你记不记得那座雕像?沉船忒亚号上的。”

他立即说:“记得,‘与狮鹫搏斗的青年。”

我说:“那座雕像,后来我再没见过,也没在任何馆藏目录里见过。”

“我也没有。有可能被某个小博物馆买去收藏了,没有公开发布目录,也有可能他们用船运送它过海,再次触礁或是遇到风暴,船又沉了,那雕像回到海底去了……”

他隔一个餐桌看着我,就像隔着一座海。

博物馆重做一个玻璃展柜要半个月,我获得一段意外假期。我邀请他到我的工作室参观。墙上钉着一块双人床大的黑绒布,衬托着前面“取胜的角斗士”大理石立像。一座圣母玛利亚的铜像躺在特制的木条架子里,等待清洗。一块亚麻布上放着即将修复完成的布鲁图斯半身胸像,已经用抛光轮磋磨过,只差再打一层晶体蜡。伽拉说:“这当然不是原件……不是吧?”我说:“是18世纪雅克·帕如的复制品。”他凑近了欣赏鼻翼旁一条细小、精妙的肌肉,叹道:“复制品也够美了,是不是不在馆里?”我点头,“对,是私人藏品。”

他点头,踱来踱去,眼中闪耀奇特的光。看完所有角落、所有工具,他在最大的工作台前停下来,双手交叠按在杖头上,凝目不动。台面铺着防水布,摆开两个雕像的大大小小几百块碎片,那是两个月前一间修道院送来的,夏夜的雷雨天,雷击中花园里一座圣徒石像,它倒下来,又砸塌了旁边另一位圣徒——好像神觉得他俩生前苦修还不够,成了雕像也得再受点罪——两位就像遭分尸的受害者,尸块送到了法医面前。

我拧开固定在桌角的照明灯,站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也看他。每块碎片编了号,有一些已经拼到一起,凑成一个膝关节,半个肩膀,两个头颅,一个缺了太阳穴,一个没了下巴颏。他“嘶”了一声,“这么难的拼图。”沉思一阵,他伸手指向一块杏子大小的石块,又指向年轻无须的头颅,“我认为这块是他的脚掌,是踇趾后面那块踇长屈肌。”

我有点惊诧,他笑着解释:“我做了几年复健,每天研究腿脚上这些肌肉。”

我装作刚想起来一样,说:“哎,你要不要到我们这里工作?”他缓缓环顾四周,半晌摇头,“谢谢。不。”

“不”的理由,几天后他才告诉我。他到博盖塞美术馆办事,我坐在湖边等他,喂鸭子和鸽子。远处的柑橘树夹道上,他撑着手杖,微跛着走过来,像个穿牛仔裤的拜伦。

我们租了条木船,他把白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握着桨,一探一回地划动,船走起来,我们乘着熨斗,在绿绸缎床单上滑行。

一棵鹅耳枥以纳西塞斯的姿势探向水面,船从树阴下过,光和阴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流动。他说:“我早年考虑过做修复师,但看着那些雕像总觉得有点难过,好像裂开、破损的是我的身体。”

我点头表示明白。湖中心矗立一座小型神庙,以爱奥尼克柱支撑,柱廊上有三角形檐墙,庙中的雕像须发卷曲,长袍系在粗壮腰间,手持有巨蛇盘缠的手杖,那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埃斯库拉庇乌斯。

在离神庙最近的地方,他暂停划桨。我仰望神像,沉默了几秒。他说:“想跟神许愿?那得献上祭品,白公牛、黑母羊什么的。”

我伸手往包里摸摸,找到一根香蕉,悠然道:“牛羊那是宙斯喜欢的东西。医神心眼好,不会挑剔祭品,我觉得送点果实、谷物、花环就行。”

他也掏摸一阵,从裤袋里找到一条燕麦能量棒,递给我,“好,现在果实和谷物都有了,说说看,你想跟神要什么?”

我望着他,脱口而出:“愿医神保佑你的健康。”这些年所有许愿时刻,我都会加上这句。他张开嘴,嘴唇停在谢字的姿势上,却没出声。

……糟糕,我暴露了。他看出那种真挚不能仅用一个谢谢来回应。我得分裂出另一个我按住我,才能不跳进湖里逃走。

太可怕了,我正置身命运最狭窄的坑道,灵魂里所有易燃物都堆在眼前。光把燃烧的箭射向湖水,那翡翠的堡垒颤抖、簸荡,又努力抚平自己。

我低下头,水面映出一切、洞悉一切。水里的白衣人说:“轮到我了。我愿风神诺托斯吹来一片树叶,落在你头顶。”

“为什么?”

“那时我会说,来,我替你把树叶拿下来。然后我就可以抚摸你的头发……”他向我一笑,阳光在眼皮上闪动,那双眼像阿基米德的镜子,点燃我的船帆、我所有的矿藏。空气里弥漫熊熊燃烧的味道。

“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不用麻烦神。”我边说边从船底捡一片落叶,搁在头上。

他一条眉毛飞起,久久扬着不放,直到确定,才朝我靠近,缓缓伸过手,拂掉那片叶子,小声感叹道:“赫柏和雅典娜,也没有这么美的头发。”

后面的话我不记得了,也没听清。我的头颅像等候多时的果实,沉甸甸地落入他手里。他的手落在我头发上,沿颅骨的弧线滑动。他只用一个食指指尖,其余指头略微抬起,像要读出头发上的盲文。

医神埃斯库拉庇乌斯高高望下来,那两个刚才商量祭神的人,此刻却把虔诚献给同为凡人的对方。他的石头面容上,流露出怜悯与宽仁。

后来他几个手指捻动一束发绺,那咝咝声响在我耳边。随后几天,无论在地铁还是街道中心,站在马路上或是灰色人行道,我总能听见那咝咝声。

4

八月来了,像个从远方赶来赴宴的人。朝霞妙不可言,两千年前某个色雷斯角斗士早起训练,看到的也是这块天空,这样的天色。我每天醒来时,胸中都会涌起狂喜,一想到竟不必带着悬念到死,倍感心有余悸。

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我看到了他的手术疤痕,在工作室地板上。夏季正值中途,明亮炎热,云在天空里高高堆起,犹如亚伯为庆典准备的羊毛祭品。人们都去过节了,追随喧哗,去酒神统治的地方,这座建于两百年前的房子静得像个尽头。

我把墙上那块黑绒布扯下来,铺在地上,一人一个靠枕,跟希腊人似的斜倚着聊天、吃葡萄。葡萄是他的盲人同事亲手种的,颗粒小,非常甜。雕像们远远近近地站着,像知趣的侍童。

后来我说:“让我看看。”他就缓缓脱掉衬衣,接着是长裤,灰色平角内裤,整个身体袒露出来:胸脯,腹部,腰,胯下。

房间瞬间被一种私密的、葡萄汁液似的清甜气息充满了。他在纯黑色里趴下,我看见沿脊梁有两条长长的伤疤,陷进肉里,好像那儿曾经摔裂了,再拼接起来。

他回手点着说:“打了六颗钉子,这儿,还有这儿。左边那个小疤?哦,那里插过导血管。”

我说:“能让你站起来,这医生真了不起,我赞美他。不过要让专业修复师来看,还该用修复颜料上色,再拿抛光轮磨一磨。”

他笑道:“不对,修复原则是要留一些破败痕迹的。”

我闭上眼,双手在空中瞎划拉,“尊敬的先生,可否让我这个失明人用手参观贵馆的展品?”

“好。尊敬的女士,您是怎么失明的?”

“欲望。欲望让我昏天黑地。”

我听见笑声。我的手降落,像盲琴师抚上琴弦,顺着弦滑动、摸索,去找第一个音该升起的地方。他的皮肤有点冷,大概是发烧肌体和大理石的中间值。皮下隆起的肌肉规模中等,但形状清秀,不是米开朗基罗的石头大卫,是多纳泰罗的青铜大卫。我的手滑下肩膀的缓坡,进入肩胛间的谷地,在柔软的黏土表面印满手纹。谷地之外,我碰到了一条伤疤的端头。

它像盲文一样凸起。疤痕处的皮肉比别的皮肤敏感,我摸的时候,他动了一下。手看到的,跟眼睛看到的不完全一样,因为触觉离爱更近。十个指头上的神经,是直通心脏的热线,现在每条热线都被打得发烫。

而嘴唇看到的,又是全然不同的东西。

我像猫喝牛奶似的俯下身,用嘴唇完成抛光和打蜡。我尝到来自午餐罗勒酱里的盐,那盐分如今析出毛孔,又回到我口中。我尝到数年前手術刀锋的冰冷、医用碘伏的辛辣、可吸收缝线的酸涩,尝到薄荷味的缓解疼痛的药膏、理疗师带油脂香气的宽大手掌,以及无数已错失的、我宁愿用一只手一条腿去换取在场资格的那些时刻……直到他翻过身来。

“金,睁开眼睛。”白昼最后的光线里,他的脸成了银灰色。他低声说:“谢谢你看到我。”

多年后我已明白那一句的深意,而在那个傍晚,我认为“看到”是指玻璃笼里的我从游客群里认出他。

我们朝对方靠近,直到近得不能再近,还嫌不够,想从表皮下冲出去,挤进对方皮肤里。

我铺平自己,他挪动肢体,慢慢覆盖上来,就是让人在冬夜感觉最舒服的毯子的重量,再重一点便成负担,再轻一点又不够安全感。我低声问这样是否会不舒服?他摇头。眼眶的柔和曲线之下,两道门无声打开,光仿佛是从门后深邃的宫殿里来的,在那里,永生不老的神祇守卫一口泉,泉眼里喷涌出让人饮而忘忧的酒。

所以我喝了又喝。他的丝绒酒杯湿漉漉,甜酒加热到刚刚好。舌头如匙,轻轻搅拌。权杖交到了国王手中,钥匙认出它的锁孔。我扬起四肢,像戒指托固定钻石,即使狂欢造成开裂,我也能及时把他箍在一起。

不过他比预料中更温柔,也更有力。滚烫的长钉一寸寸揳进来,刺穿我,把我们钉合在一起,共享同一种颠簸与战栗的频率。

我从未感觉如此完整,比完整更完整。两个形状完全不同的生命,却能紧密地拼合,这简直是魔法和赐福。我需要发明一门新语言,才能形容那种感觉。

然而在小小的死亡里,恐惧也来了。我怕某天犯了不自知的错,就要失去一切。那一刻我想让体内所有水分变成胶水,把钉子永远固定住,如伊甸园的果核永远含在果肉里,永无离析,永不腐坏。

后来他起身去倒水喝。我抬头看了看钟,默背时间。将来掌管时间机器的人问我想回哪里,我就会说出这一刻。

他回来挨着我躺下。我瞧着他,他青白如石雕,有些部分是萤石,有些部分是方解石,窗外路灯光照进来,给身体镀了金箔,让他像个真正的快乐王子。

夜晚的头颅沉重地垂下,倚在海面上,黑发披散。安宁慢慢滴落,像葡萄糖水注进城市的静脉,所有疲乏都能因之复原。一滴,一滴,一滴,直到我们在甜水水底睡去。闪闪发光,他跟我挨碰着的肌肤闪闪发光。

5

博物馆的玻璃笼修好了,我回去干活,继续为酒神服役。每晚闭馆时,伽拉来接我,一起吃饭。饭后找一家露天屋顶酒吧,喝酒,吃冰激凌。

最常去的一家在西班牙阶梯附近,调酒师是锡耶纳人,圆鼻头,薄嘴唇,胡须头发给脸镶了个方框,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就忍不住以闪烁的目光互打眼色。等那人离开,我抢先说:“卡拉卡拉。”他低声道:“是,简直跟那位皇帝的胸像一模一样。国家博物馆该查查雕像还在不在馆里。”

后来每当我们想去喝那家的酒,就说:“今晚去卡拉卡拉家吧。”

那酒吧的椅子不是当代样式,是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但丁椅,椅腿交叉成前后两个“X”,他白衣白裤地坐在上面,手杖靠在一边,犹如年轻的执政官。

夜深了,木桌底下,我们把鞋子踢到一边,两个脚踝相贴,继而赤足相叠,足心那一小块是温热的,皮肤来回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无论周围多嘈杂,我都能听到那声音。

偶尔我岔开脚趾,夹住他的跟腱上下滑着玩,他说:“小心,那里修补过一次,不结实……”

周末我们坐两个多小时火车,到维罗纳去看歌剧节,演出在一世纪建造的阿莱纳剧场举行。

开演时,人们举起领座员发的、插在纸卡里的手持蜡烛,烛光一朵一朵,如灵魂被音乐点燃。

男高音演唱《爱情灵药》里的咏叹调:

“她爱我,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感受到她的心一瞬间的跳动,

我的叹息混合她的叹息,

天啊,我愿一死,别无所求……”

那段时间隔壁工作室迎来一批新患者,我是说,新雕像。七座石雕,各个残缺不全,有的少腿,有的缺鼻子。有几座损毁严重,碎块乱糟糟堆在一起。考古现场的摄影师给荒草中的石雕拍了照,照片极具美感,我请同事把图传过来,印了一份当装饰画贴在公寓墙上。

厨房里飘出牛奶香气,伽拉不嫌麻烦地做“杰拉朵”(Gelato),用的是16世纪美第奇家族招待西班牙国王的做法。

他用小锅加热淡奶油和牛奶,把打碎的芒果泥倒进去,慢慢搅拌。我过来巡视一番,十分满意,赞道:“尼禄为了一碗浆果冰激凌,不惜让人爬阿尔卑斯山取雪,你要是把这玩意儿献给他,他绝对会抛弃彼得罗纽斯,让你做他的第一宠臣。”

“我才不给尼禄做冰激凌。我已经有我的国王了。”他转头看一眼我贴的图,“有一张贴歪了……不是那个面包师傅,是那个没鼻子的石匠。”

我指向一张,“这个?你怎么确定这个是面包师,那个是石匠?”

他悠然道:“因为我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都是同一国里的公民,那个国家……”

那个国家的故事,就像大部分故事一样,发生在很久以前,国王和王后一直没孩子,他们找到一位女巫,酬以重金,求她想想办法。女巫指点王后在满月的午夜到一座神庙去,神庙里有一座男孩石雕,她要王后在月光照到石雕头顶时,把它浑身每个地方都抚摸一遍,然后把它脚下砖缝里长出的一束草带回去,煮汤喝下。

王后照办了,不过她身材有点胖,弯腰吃力,只草草摸了雕像的下身,少摸了一只脚,就气喘吁吁地直起身来,拔下那束草,回宫去煮汤。

十个月之后,她分娩了,负责助产的贵妇战兢兢地把婴儿放到国王怀中,那父亲脸上的欣喜还没完全绽开,就僵住了,孩子只有一只右脚,左边半条小腿以下,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国王下令:全境所有公民都要舍弃身体的一部分,把自己弄成残缺的人。国王自己割下左边耳朵的耳垂,王后切掉了雙脚的小拇趾,她对丈夫说,这下也好,我可以穿上更尖的高跟鞋了。

首相大人则削去了他那著名的鹰钩鼻的鼻尖,这残缺明晃晃地摆在脸上,足以为民众作表率。

人们在指定诊所外排起长长的队伍,让医生为他们做切割手术。很多人选择了王后的选择,切下一个小脚趾,这是最不妨碍容貌的残缺。

手术完毕,鉴残官员当场把截下的部分扔进铜盆里烧掉,确保该人不会再找个诊所偷偷把脚趾缝回去,并检查伤口、鉴定无误,就会发放一个“残缺证”。

如果没有这个证件,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面包坊不许卖面包给没有残缺证的人,旅馆也不能擅自接待无证者,否则面包师傅、旅馆老板就要被押去接受惩罚性质的残体手术,先抽签,抽到“鼻子”切一块鼻子,抽到“手”剁一只手。

当然,一切规则都留有余地,只要给监督抽签的人悄悄送点钱,他就会帮你在木签子上做个记号,保证你抽到“脚趾”“耳垂”这样最轻的手术。

反过来,也有心眼坏的人给做木签的人送钱,是为了让他所忌恨的人抽签时,抽到“胳膊”“腿”。

在首相的建议下,每个自觉去做残体手术的人,奖励一枚金币和一只母鸡。于是,还没等王子满月,这个国家里就再没有完整的人了。

王宫里的人残损得比外面更厉害,因为国王喜欢那些能把王子衬托得更“健全”的人。服侍王子的侍从里,有人缺一整条胳膊(他缺的是左臂,跟另一位缺右臂的一起干活),有人缺一整条腿(国王赏了他一条青铜铸的腿,他送回老家挂在家里墙壁上)。

这些人“好看”归好看,做事毕竟效率低,油炸孔雀、烤小猪这样沉重的大菜,靠一只手没法端,所以在御厨房、御马厩正经干活的人们,是只缺一根手指、一个耳垂的“正常残缺人”……

我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听得哈哈大笑。“这么说,咱们发掘出的缺胳膊少腿的雕像,其实是那个国家人民的真实面貌?”

伽拉怡然道:“是的。”

我随手往照片里一指,“那位右手举短剑、左胳膊只剩半截的大胡子武士是谁?”

哦,那是赫赫有名的“無畏者”马库斯。他十岁时,父母听说王宫里喜欢用残缺人,就求医生从肘部切掉儿子的左手,等伤口痊愈,找门路、托关系,送到宫中打杂。后来马库斯因机智敏捷,强壮过人,被选拔出来,送到专门的武士学校修习。

单手一点不影响揍人,毕业时他拿了全校第一。再后来他成了王宫卫队队长,再再后来他参军入伍,从骑兵队长升到百夫长,再一直升到军团长,骁勇善战,这座雕像记录的就是马库斯在战斗中的英姿。

这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每当我们看到残缺的雕像,就给它在残缺国里安排一个职位,一段历史,渐渐国家里有了将军、猎人、女祭司、哲学家、吟游歌手、铸甲工匠……

有时我们回到他租的公寓,古老的庭院,门扇高大厚重,外墙刷成淡淡水仙黄,院里栽种柑橘树、三角梅。他住二楼一个房间,三面带窗,家具很少:老式四柱床、工作桌、沙发、书架。地上和架子上放着他收集的雕像复制品,大一点的,韦罗基奥的“抱海豚天使”跟真品一样高,最小的圣母院三头狗能放进核桃壳。

我们坐在小阳台,喝水果味的便宜起泡酒,吃外卖比萨。黄昏织满红雀的翅膀,云和大地之间,闪耀无穷光彩,教堂尖顶、楼房把天幕的底端固定住。人间的灯光亮起,建筑都像黄金与蜂蜜铸造成的,天色慢慢加深,直到变成一种深邃、纯净的幽蓝色,犹如一件质地极好的晚礼服,衬起一串串珠宝。

他走进浴室,再出来,清爽地躺下去,像一枚磁石,我所有神经末梢的针尖都指向他的方向。他伸手调暗灯光,秋夜最香甜的部分,在棉布床单上浓郁起来。茵佛岛和湖,子夜与正午,蜂箱,茅屋,九行豆角,林间草地,蟋蟀和帷幕,都在那里。我从未见过有人把爱与美表达得如此动人心弦。⑤

那让我在任何其他时间、其他地方,只想起身逃离,一路狂奔回去。

6

然而,即使我认为我跟他已亲密无间,他身上仍偶尔闪现神秘不可解的部分。

有一次在地铁站里,我们遇到了抢劫犯。时间已近午夜,月台上只有我和他等车,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高个青年远远走过来,他身穿撕掉袖子的T恤,露出两条用大块肌肉和文身装饰得很豪华的胳膊。

我并没起警惕之心,那人路过我身边,突然伸手来拽我的单肩挎包,理直气壮得就像从衣架上拿自己的外套。

如果他要钱包,或者手机,我就给他了,但背包里有电脑,那里存着多年辛苦拍回来的文物图片,还有没写完的论文,我尖叫一声,死死拉住背包皮带不放,那人扬手给我一拳,我应声倒地,脑袋嗡嗡直响,伽拉大吼一声扑上去。

我从没想到那个温和外表下,有这样勇猛的爆发力。那红发人被闪电般一拳打在脸上,连退几步,捂着脸,露出极惊讶的表情,显然入行以来很少受到抵抗,何况这抵抗来自一个跛子。只听嚓的一声,他手里亮出一把弹簧刀,威胁地朝前一刺,伽拉不退反进,手杖一抡,准确击在持刀的手腕上,刀子被打飞了,落到站台下的轨道里。

那人怪叫一声,挥拳打过来,伽拉晃身躲开,手杖顺势击中对方侧腹部,但吃亏在一条腿不便,发力时站不稳,反被那人一扑,合身倒地,两人在地上翻滚,打成一团。

在最混乱的时候,也能看得出伽拉打得颇有章法。这期间有短暂一刻,他甚至占了上风,用膝盖和手肘压制住对方,另一只手挥出漂亮一拳,“砰”地揍在他脸上。

我猛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在什么梦里见过似的……混战告一段落,红发青年寻到机会,兔子蹬鹰似的双脚一蹬,蹬在伽拉胸腹处,把他踹到一边,自己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一面骂脏话,一面掉头逃走,跑进月台入口,急促的足音远去。

伽拉喘着气去摸手杖,支撑着站起来,手捂肋部,摇摇晃晃。我过来扶他,他端详我的脸,“嘴唇破了,别的地方没事吧?”

我仍因骇惧而颤抖,“没事。下次你不要……万一那人掏出的不是匕首是枪,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好像淌血的眉脊和颧骨不是他的,“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咱们去趟医院。我的肋骨断了两条,左边第四和第五。别怕,骨头没错位,用胸带包扎固定就行……”隆隆车轮声由远及近,隧道墙壁被车灯照亮,原本要上的那班地铁驶来了。

急诊处医生的诊断:“肋骨断了两条,左边第四和第五。骨头没错位,用胸带包扎固定就行了。用不用打石膏、用不用住院?女士,这是轻伤。这几天你抱他记着从背后抱就行了。”

从医院回家的出租车上,我问他什么时候学的打架。他倒是给了个答案,不过我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我觉得说服力有点恍惚。另一样让我惊异的,是他对受伤和疼痛的反应,镇定得仿佛那是家常便饭。我在心里试着解释:因为他曾在伤病中度过很多年,挨过很多刀和针线……那点疑惑一闪即逝。谁会舍得怀疑一个刚为自己涉险负伤、脸色泛白的骑士?

第二天早起,我照照镜子,这样去伺候酒神,我会像是个被酒神醉后殴打的女奴,遂自拍一张,特意调了调照片颜色,让淤青和嘴唇上的血口子看起来更鲜艳,然后把图发给博物馆负责人,告诉他昨晚遇上了劫匪。

很快博物馆的女主管打电话过来,反复确认我是被劫匪打了,而不是被家暴。她慰问我的伤势,最后还悄声承诺:“你随时可以找我帮忙。”听得我心头温暖。十分钟之后,我就告别了展品身份,办公室主任派另一个同事接手修复工作。

跟同事做完资料交接,她问:“有没有什么来自前任的忠告?”

我说:“有个秃顶老男人会在每周五下午来,站在最近的地方盯着你一边看一边揉搓他的乳头,我投诉过,但管理员说摸自己的胸不算性骚扰,你记着跟他比中指。地下一层的纪念品商店,可以吃免费曲奇。午休的时候,你去院子里的餐吧,跟咖啡师雅各布提我的名字,他会给你免费做一杯超级棒的手冲——我免费帮他修复了他奶奶留下的圣母像。还有……”我指一指脑门上还能看出痕迹的疤,“记住你跟观众之间不止有空气,还有玻璃。”

雖然伽拉说他不用照顾,我还是以此为借口,搬进他的公寓。他遵医嘱平卧休息,躺在沙发上看书,跟我弈棋,用熏火腿下酒。我买来颜料、画笔、画板,画出我想象中的残缺国王后、国王、王子,以及诊所里人们排队做手术的情景。

我们整天待在屋里,杂货店送来面包果酱和油浸蘑菇罐头,花店送来订的百合。我嘴角的瘀痕逐渐散开,变成紫红青黄混杂的一团。朋友们发来的泳池派对邀请、周末的登山野餐会,等等,我都推掉了。他说:“抱歉,让你陪我一起禁足。你会觉得烦闷吗?我习惯了,但你……”

爱一个人要同时爱他的生活方式。我抢着说:“怪我,这个怪我,你出生时我就该在产房里。等你开始有了第一架轮椅,我就该推着你去花园,给你讲所有你看不见的东西,陪你在房间里玩乐高。”

他笑道:“听起来像《秘密花园》里的玛丽和柯林少爷……谢谢,可惜我年纪比你大,除非买通时间机器的管理员,否则即使你一剪脐带就狂奔过来,也没机会看我出生。而且比起乐高,我更喜欢拼图,几千块的拼图,越多越好。”

……一些甜美的蠢话,是不是?

我偶然跟一个出版社朋友讲起残缺国的故事,她看了我的画,表示很喜欢,邀请我跟伽拉把它完成,做一本图像小说。

于是我们有了新玩法,他把故事讲下去,由我来配图。有时我也提供灵感,有时他把自己构思的画面讲给我。

他说:

王子长大了,长成一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有只假脚也不妨碍他一跛一跛地跑来跑去,跟侍童、仆人们捉迷藏。陪他玩的是最不健全的那群人,所以王子每次都赢,倒也不用靠作弊。

正像国王王后期待的那样,由于从小见到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残缺,他以为人都是这样,丝毫不觉得自己有毛病,也不因少一只脚而自卑。当然,没人敢告诉王子这些残缺的来历,否则就会被拉去做切掉脑袋的手术。

当某件事被严禁谈论,没几年人们就会忘记它的前因后果,只觉得做残缺手术是最正常的事,而且它对身体大有益处,全国人民都是主动去做的。

王子有一只镶红宝石的金子做的脚,陪父母出席庆典活动时用,一只轻便的胡桃木做的脚,平时练习骑马打猎时用。

到他能读书的时候,国内学者们已经写出一万册著作,论述残缺何以是哲学与美学的最高境界,诗人们创造了一万首诗,赞美身体上各种残缺的疤痕有怎样的诗意,描述美人脱下假肢、戴上假肢的动作如何优雅……

我说:“凡是单身的王子,必定需要娶位王妃,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那么残缺国的王子在哪儿遇到心上人?舞会上?御花园?还是博物馆里?”

“是在树林里。”

号角呜呜,人呼犬吠,狗群在马匹旁边跟着跑动,像一小片涌动的带斑点的海洋,猎鹰待在专门的马车里,驯鹰师跟在一旁不时打着呼哨,安抚猎鹰。国王出猎,八岁的王子骑一匹小马,跟在皇家猎手的队伍里。

中午,人们在林中空地搭起营帐,剖开猎获的牡鹿和兔子,把内脏分给猎犬,剥皮,洗净,架在火上烤。王子独自回到自己帐篷里。他在毡毯上坐下,脱掉左脚皮靴,解开小腿上的皮带,卸下木头假肢。

脚咣当落在一边,那一声让他心里舒服了点。假肢和小腿末端之间,垫着一块王后亲手缝的丝绸棉垫,不过皮肉还是磨破了,白绸布上面有斑斑点点的血。

男孩允许自己嘶嘶地小声呻吟一会儿,然后用一条腿站起来,单脚蹦着,跳到帐篷角落里,那里有一口木箱。

他掀开箱盖,准备拿一块备用棉垫,发现备用义肢、备用靴子和手杖之间,亮起一对眼睛。

他没吓得跌倒,也没尖叫,只是把木箱盖推到后面,让它全部敞开,往后跳一步,稳稳地立在一条腿上,说,出来。

钻出来的也是一个孩子,瘦高灵巧,头发比冬天的草地还短,脸脏成一层面具,一对灰绿色眼睛在帐篷的阴影里闪光。王子说,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孩子大大方方地直视王子,说,昨晚我听继母跟我爸商量今天要把我带到森林深处扔掉,我觉得自己滚蛋比被扔了强,我会逮知更鸟,找甜浆果,给母狗接生,用柳条编马鞭子,还能教会你的鹦鹉说殿下万岁,而且我吃的比鹦鹉还少,你让我睡在马厩还是厨房都行。

王子静静听着,不置可否,他喜欢那对猫似的眼睛,但出于必要的矜持,他假装犹豫一阵,慢吞吞地问,你的残缺在哪儿?给我看看。

那孩子脱下裤子,在这里。王子盯着那双腿之间的空白,眼睛和嘴一起圆了。他没注意到大腿旁边攥紧发抖的手。

她说,你那儿有两颗果子,一枚鸟嘴,对不对?瞧,我什么也没有。

她赌这男孩从没见过另一性别的全貌。

她赌赢了。

他凑过去瞧,真诚地说,天哪,你缺了这玩意儿会不会不方便?你闻起来像块面包。为什么你的疤长得……长成了一道缝?他差点说出心里话“长得那么好看”,他背过一百首歌颂疤痕之美的诗句,此刻统统涌上心头。

她努力克制慌乱(虽然她只比他大一岁,但在这个年龄段,女孩多一岁能比男孩多出三岁的智慧)。她说,如果刚出生就……割掉,就会……长成这样,我能提上裤子了吗?

王子问,你有没有名字?

她想了想,摇头。打昨晚就没有了,我爸既然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取的名字。

他说,好,我给你取个名,叫猫仔吧,我一直想养只猫,可爸妈总也不让。她眼珠一转。叫猫仔不如叫豹仔,豹子能跟你打猎,给你带回猎物。

男孩嘴里念叨“豹仔”,边念边琢磨,她已经以欣然上任的姿态,主动从箱子里拿出新的棉垫和木脚,蹲下身,来,我帮你装上。他只觉两个小手摸在他皮肤上,手指轻盈得像蜻蜓的脚,手心比绸缎还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日影在地板上无声移动。

我们像是沉浸在荡起涟漪的、熔化的黄金里,在一种丝绸般触感的愉悦的氛围中。花静默地吐出香气。时间踮着伶俐的足尖跑过去。

7

跟伽拉在一起时,我始终怀着无法言明的忧悒。他走进任何一个房间,那里的灯光都会变亮,连空气也相应变得清甜。我确知他在城市的哪个地方,知道跑过哪些桥和街道就能找到他,就能抚摸他、抱住他,可我仍觉得朝不保夕。就像人在意识到哭之前,眼泪已提前涌出。

比失去更坏的是必将发生的变化,不再清澈,不再亲密,不再信任……我已站在峰顶,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一步,都是下坡,都是通往低谷的路。

每次跟他紧贴,连接在一起,我都有种疯狂的欲望,想要在那一刻化成石像,或者置身于庞贝那遮天蔽日的火山灰下,成为时间洪流里的标本。

我要跟他永远待在博物馆的绳圈中间,人们将感动于这雕像凝固了如此激越的瞬间,称为杰作,小心翼翼地维护,摄影师绕圈拍摄,游客买票参观,每隔几十年,修复师们用小刷子清洁指缝和衣褶……

甚至不必收在博物馆里,就露天放着好了,把我跟他搁在市立玫瑰园的树下、广场喷泉里,摆在大市场的拱廊尽头、火车站月台上,立在教堂后面的公共墓园中,让我看到情人们在花丛里亲吻发誓,在车站告别拥抱,在墓前喃喃说着他们以为只有墓里的人才能听到的话……

一百年,几百年,我们会经受风沙、酸雨、微生物侵蚀,但总能一次次修复、加固,直到这颗行星的文明走到尽头。

我让相熟的古玩店老板帮忙搜罗,买到一柄藏剑手杖,花去两个月薪水。这手杖制于19世纪,杖头包裹手工雕錾花纹的银片,内部掏空,嵌入铜管,杖头可以向上拔起,抽出一把60厘米长的、纤细得像根刺的短剑,能用来防身。他欣然接受了。

十月,我们去了奇维塔韦基亚,那个小城距罗马半小时车程,当地航海博物馆请他做一次关于展品复制技术的交流。会议结束,馆长带我们在馆里参观,骄傲地展示了一些两千年前水手们用的东西。下午,我们开车到海滩去,海边有一座建于1068年的圣塞维拉城堡,柔和的金色日光里,那外墙呈现出极淡的珊瑚粉。

盛夏虽已过去,海水还是很暖,我们脱掉衬衫长裤,穿着内衣下水游了一会儿。游泳是伽拉唯一胜任有余的运动,因为水没有一个平面时刻强调他双腿的参差。后来我们回到沙滩上,湿漉漉地散步,走到灌木深处,坐在草地上聊天,衣服扔在一旁。

再后来,我们躺倒在草中——当你在情人身边,你就老是想拉着他躺下。苔藓散发香气,鸟叫,风吹不止,我们像两个赤身肉搏的角斗士一样,搂抱着翻个身,草叶在身下簌簌作响。不远处,海的灰色呼吸一起一伏,像一条永远充满诱惑,令人安心的退路。

我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想象这里打开一扇门,肋骨像翅膀一样张开,把我容纳其中。我问:“豹仔跟她的男孩什么时候会躺到一起?”

豹仔并没睡到马厩里,她成了王子最信任的侍童,夜间睡在他卧房外面,白天陪他骑马、玩球,在河上乘船看人打鱼,一起坐在炉火边,一面吃榛子,一面听少一只手的老仆讲故事,果壳抛进火堆,爆起火星。连圣诞节他舅舅送的、雕刻精美的杏仁糖小屋,他都跟她分享。

他俩最爱玩的游戏是跳方格,王宫花园的紫藤廊架下有一条长长的方砖地,男孩脱掉假脚,豹仔则把小腿向后弯折,用手绢拴起来,也摇摇晃晃地单脚站立。

他们先掷骰子,决定步数,总是一个人跳得快些,另一人一步步追上去,有时他跳过他身边时,她突然伸手去推,他双手乱舞,终于歪倒时,一伸手揪住她衣服,把她也拽得一起倒下去,在落花和青苔上滚成一团。

一个雪夜,豹仔在起居室值班,雪片沙沙地扑在窗棂上。她听到卧室里的床隔一会儿就响上一阵,她悄悄推门进去,拨开绣花床帏,男孩在枕头上转过头来。

豹仔问,你想要什么?男孩说,我冷。

他深棕色的头发围着脸颊,看起来就像她妹妹,那个继母生的,享尽宠爱的天真的妹妹,她恨她占去更大块的牛肉、更白的面包、更新的衣服,可雪天时妹妹钻进她的被窝,她也会紧紧搂抱她,用面颊暖热她的鼻尖。

豹仔爬上巨大的四柱床,它如此华丽,十个猎户卖一百条狐狸皮的收入加起来,也不够买这么一张床,可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太大、太冷了。镶金边的睡袍也不管用。她摸摸他的腿和脚,越靠下越凉,那条残缺的腿像一条冰柱。

她轻轻挪动身体,在被底找到合适位置,收拢双臂,把他的腿搂在胸口。

他俩都一动不动。过了很久,男孩说,豹仔,你胸口为什么这么软?

豹仔说,是脂肪。殿下,跟你一起吃饭,让我变胖了。

男孩并不觉得她胖,但他太暖、太舒服了,就像被云朵包围着,他说,那我希望你再胖些。他竟朦胧地感到一丝奇异的羞涩。一种直觉,超越了蒙昧的认知,提前到达真相。

在洶涌袭来的睡意中,他合着眼说,你那样不舒服,我不冷了,你过来吧,躺在枕头上。

清晨,独臂仆人进来,挂起床帏,看到两个孩子额头相抵,在一片雪白里亲密地贴着,睡得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

男孩睁开眼,头从枕上抬起一点,轻轻摆一摆下巴,示意仆人出去,不要吵醒豹仔。

他忽然呻吟一声,我的背疼……

伽拉支撑起身子,说:“金,我的背疼,奇怪……”那不是王子的话,是他的。

我起身查看,只见他后背皮肤上有七八条草叶划伤的血痕,四周隆起、发红,像被极细的鞭子打过。等回到停车的地方,他的背已经整片肿起来,隆起大块小块的山丘,看上去有些可怕。

我让他在后面座位上趴下,自己坐上驾驶座,脚底猛踩油门,同时一手控方向盘,一手拽出安全带的铁头,摸索着往槽里塞。他轻声呻吟。我不断抬眼看后视镜,那窄窄一条里,他侧过脸看我,“没事,过敏而已。”

我问:“有没有觉得喘不过气?胸口难受吗?喉咙有没有异样?”他说:“都没有,不用那么急,你超速了。别看我,看路,车祸可比过敏更要命。”

我转而盯着电子地图上的里程,不停报数,“五公里……剩三公里了……还有两公里……好了,转弯就到。”

急诊处医生说:“没事,只是植物导致的过敏。用不用住院、用不用包扎?女士,这是最轻微的过敏反应。过敏原?可能是荨麻、天荷芋、蝎子草,也可能是鬼知道的什么虫子……反正下次滚草地之前,建议穿件衣服,或者,开个房间去。”

他看看我,一脸“我连姿势都能猜到”的似笑非笑,我想争辩,又闭上嘴。

做完注射,回到公寓,已近午夜。到这时,我才有空换掉衬衫底下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胸罩内裤,衣服上有海盐的微微腥气。他伏在床上,像工作台上等待修复的雕像,抗过敏药让他很快入睡。

我用小刷子蘸着药水,一点点抹在他后背表皮上,想象自己的手是灭火直升机,把水泼向燃烧的山丘,那两条旧疤则是翻滚在火焰山谷的大蛇。

夜里他体温上升,呼吸滚烫,好像火从毛孔烧进去,烟从嘴巴鼻子冒出来。我从冰箱里翻出冻豌豆袋子,拿毛巾裹起,敷在他脖颈两边、腘窝处,每隔五分钟挪块地方,又轻轻把他手臂往上推,把冰袋塞到腋下。

他始终没醒,犹如刚成形的泥塑,软绵绵任人抟弄。

等他体温逐渐回落,我在床边的粗毛地毯上躺下,睡一阵,醒一阵,睡得很浅,醒了就爬起来去查看他。毛巾湿了又干。天快亮时,他醒了一下,上方传来被褥的窸窣声,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在这儿。”

床边探出一只手,仿佛从云里伸下来,找到我的头发,一个指头像读盲文似的,轻柔地摸摸。

我抬手握住它,那手心是干燥的,温度正常。不久他的呼吸再次转为沉睡中的悠长节奏。我松开手,那条手臂仍悬在空中,犹如通往不可知之地的奇妙豆茎。我心头一松,闭上眼,轰然陷入沉睡。

好像只睡了五分钟,天光就亮起来。我被一声拖长的车笛声吵醒,听起来是个急躁的司机。他从床上探头,窗户里亮蓝的方形天空在他脑后像个画框,一切恢复明朗、宁静。他裹着被单拖拖拉拉地下床,躺在我身边。“早上好,我的修复师。我的国王。”

“早上好,我的雕像。”我钻到被单底下。他身上药水的气味有点像火碱,像修道院墙上刚完成的壁画,再加上一点小茴香和樟脑味。

那两天我靠近他时,总能嗅见淡淡药味。他撑着手杖在公寓里慢慢走动,赤裸上身,脊柱两侧的肌肉随着腿的动作,轮流凸起,阴影在其上不断变化。他背上几块皮肤发炎破溃,又慢慢愈合,留下新的淡褐色痕迹。

8

那瓶没用完的药水收进了药品箱。失去伽拉以后,我偶尔找出它,涂一点在手腕上,或者洒几滴在口袋巾上(他给我擦过血的那条),再拿口袋巾当颈巾系在脖子上。

皮肤的热力把气味蒸出来,让我觉得他就在房间里,一回头就能看见。

我要做的,仅仅是忍住不回头。

9

十一月是阴沉沉转着念头的麦克白。這个季节的雨最令人心烦,一切光线被腐蚀得生锈、暗淡。我母亲来看我,停留三天。那三天我谎称出差,没跟伽拉见面。一周后他偶然知道这事,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你不会喜欢她。”他摇头,“那是另一回事。你也认为她不会喜欢我,是不是?因为……”他在餐桌上立起两根手指,一点点挪向前,模仿人瘸腿走路的样子。

我说:“不,不是的。”是的,我母亲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清贫的跛子有何迷人之处,她会如获至宝,把这个当成我的败绩,用来证明不按她的意见生活只能越过越惨。

他微笑,笑的意思是不认同但不愿争论。

我虚弱地说:“对不起,下次她来我一定约个餐馆咱们一起吃饭。”下次我一定瞒得好一点。

他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金,即使她是英国女王我也没兴趣跟她共餐。我在意的是你。真诚一点。”

他跟我说过他小时父母因事故去世,他不会明白那种根深蒂固的畏葸。我想起某本书里的一句话:“跟你不一样的人不会忠诚于你。”反过来亦成立,这念头让我心头绞痛。我决定不再解释,只是再次说:“对不起。”

他低头瞧着桌上手指的步伐,它们路过一个木纹的旋涡时踉跄一下,绕过麦片盒,走到我的煎蛋盘子前面,爬上盘子边,呆立一阵,又转身跳下去要离开……

我抓住他的手,两手分握着两根“腿”,操纵它跳上盘子,然后再一步跳到我胸口,再一步跳到我嘴唇上。我吻了他的手指,不止手指。

他也回吻。我以为这事过去了。第二天我下班时收到消息:“普罗奇达岛上的朋友邀我参加手工艺博览会,几天后返回。”

公寓里的衣服少了一些,幸好只是一些:两件衬衫,两条裤子,一套稍微正式的上装下装。我跑到装脏衣服的藤篮子前面,刨出他的毛衣,双手捧着,鼻子埋在毛茸茸、空荡荡的胸口。

他一周后回来,像离开时那么突然。我紧紧搂抱他,他又变得是他了,每条衣褶都会呼应我的动作。我后背能感到他每一根手指的力量。

我贪婪地摸他的腮帮、腮上新生的短髭,手指痛饮那独特的皮肤质感,满手甜蜜。他笑道:“不是幻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他拿出在手工艺品博览会上买的礼物。是个珐琅马赛克拼贴盒,有一本侦探小说那么大,精美异常,最上头那面拼出一幅风景画,两边苍翠山崖,中间夹着一道深渊,深渊之上有座桥,两人正从桥上走过。

我打开盒盖,盒里是个更小的盒,再打开,还是个小盒,一共开了五次,最后一个盒子只有一块方糖那么小。

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以为里面是……”

“戒指?”

我夸张地瞪眼、摊手,“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期待那种东西?我以为里面会是你的肖像⑥。”他大笑。

我假装从小盒里取出一个纸卷,慢慢展开,念那不存在的字迹:“你选择不凭着外表,果然给你直中鹄心。胜利既已入你怀抱,你莫再往别处追寻。这结果倘使你满意,就请接受你的幸运,赶快回转你的身体,给你的爱深深一吻。”

他笑着,按《威尼斯商人》的词往下说:“亲爱的巴萨尼奥,可惜我这一身却是一无所有……”

我们的亲密恢复到跟从前一样。他后脑的短发,绸缎似的圆形耳垂,身体里的黄金和笑声的白银,藏有财宝的岩穴,一切重归于我。可是当他靠在我胸前,我会想起那胸脯下的心曾认为他是不体面的、需要隐藏的。

而他也知道这一点。

至于送一个不装东西的盒子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问。

米开朗基罗说:“为什么用粗石雕成的形象,比它的创作者寿命更长?而曾几何时,艺术家却化为灰烬?”

人们认为石头坚固,所以他们用石雕把美固定下来。但即使不故意用铁锤击打,它也会从内里崩坏,有一种灾难叫“冻融”,水分渗入石的孔隙,冷时凝固,热时融化,冷热交攻,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导致开裂,变成碎块。就像一颗心在爱里会遇到的。水一样的温情会冷却,之后再勉力热起来,也会留下裂痕,反复几次,瓦解崩溃的一日就不远了。

十二月,冬天亮出长刀,刺穿街道和呢子大衣。高楼如巨大磨刀石,风在楼间穿过便陡然锋利起来,人们面色凝重,垂头匆匆走过。伽拉所在的团队获得博物馆协会颁发的年度贡献奖,我戴起唯一一副成套的项链耳环,陪他领奖。

新一批等待修复的雕像运来,都是裸体男性,私处都覆盖一片无花果叶,叶子质地有差异,有的是金属铸的,有的是石头的。他们是史上最大的艺术审查案件的受害者。16世纪教会发起“无花果叶运动”,教皇下令梵蒂冈博物馆所有雕像的生殖器都要遮挡起来,不能任由它们诱发情欲。作为回应,意大利各地的神职人员立即动手,给雕像去势,贴上无花果叶,因为亚当夏娃吃下禁果后便是用无花果叶遮体。不少壁画也被涂改。这桩运动持续了将近五百年。

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摘掉树叶,把凿下来的玩意儿再安回去。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小木箱,打开,里面全是阳具,看起来像给某种菜品或药品(壮阳药?)搜集的食材。一旦脱离身体,它们显得脆弱可怜,跟小孩不小心摁断的蜡笔头儿似的,一头尖尖,一头截面。有几个因是用榫卯结构跟躯体联结,截面上还有一个小小突出。

有一天几个女同事把它们摆在棋盘上,当成棋子,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国王,这是骑士,这是兵卒……”

“为什么国王的最小?”

“唔,皇室近亲通婚的结果就是先天阳痿。”

当然,那是玩笑话,前贤对该器官的审美与当代人取向正相反,他们认为“小的”才是美的,要谦逊地、温柔地耷拉着,尽量淡化其存在感。阿尔特米西昂海角的青铜波塞冬(也可能是宙斯,学者们还没搞清)胯下好似探出一条海葵触手,卡拉卡拉浴场的大理石赫拉克勒斯两腿间仿佛多长了个脚趾头,韦罗基奥的抱海豚的小天使,睾丸上有一小团蛋黄酱似的东西,那就是天使之茎了。

硕大的生殖器属于蠢货,色欲旺盛显得粗俗,最理想的器官,乃是雕像們那样的细小、松弛、疲软。

难点在于“物归原主”,怎么判断谁属于谁。我们给这箱阳具编了号,它们的状态有微妙差别,大部分困倦,有几个昂扬。伽拉谨慎地给出意见,并以数篇论文为佐证,其中一篇文章作者认为大卫与拉奥孔的阳具之所以那么小,乃因面对科利亚和巨蛇时紧张恐惧,那玩意儿抽抽起来了。同理,皱缩最厉害的一个,就该属于这批雕像里最惊恐、濒临死亡的一位,“被猎犬撕咬的亚克托安”⑦。

夜间,我们给床铺上新买的海蓝色床单,裸身跃入布料的波涛。他的胸膛、臀部、骨盆,在其中涌动闪亮的浪头。我腾身跃上浪尖,应和其荡漾起伏,又夷然滑下来。

我抚摸他那个地方,说:“要让我选的话,我最不在意的就是缺这个——如果非要缺一样东西。”他用手背遮住眼睛,边笑边哀叹:“女士,你是在委婉地评价它表现不佳吗?”

王子十五岁了,缺半条腿也不妨碍他长得高大、健壮。某天豹仔随他打猎,他骑红褐色猎马,她骑的是矮一点的灰斑母马。两人穿过森林。他射杀了一头狼,下马检查时,原本闭着眼的狼忽然活了,带着箭跳起来,扑到他身上。只见寒光一闪,她在后面掷出匕首,刀尖正中后脑,扎透脖颈,狼惨嗥一声,她冲过来拔出匕首,又从狼的肩胛间准确地搠进,直刺心脏。狼四爪松弛,彻底断气。

她把硕大狼尸推到一边,伸手拉他起来,手微微颤抖。他喘着气,两人脸色惨白地互相看,满头满身狼血淋漓。

他们骑马找到最近一条小河,狼尸搭在马鞍上一路摇晃。她拴马的时候,他急不可耐地脱衣服。他爱干净,厌恶污血的腥气。他脱下猎装外套和内里的衬衣,褪下裤子,露出完好的右腿和戴着木肢的左腿,回头看她,笑道,快把你那血裤子也脱了,又不是没一起洗过澡。

她应着,他们确实经常“一起洗澡”,但赤裸的是他,她是站在浴盆边给他搓背的那个,每次等他洗完离开,她才关上门,跳进剩余的热水和他的气息里飞快洗一洗。

他走入河水,弯腰掬水,没头没脑一通洗。她解开皮靴扣子,把长裤推下脚腕,当年第一次见面,他就见过她赤裸的下身,这部分是她不惮于露出来的,她要守秘的只是棉布紧裹的胸口。

她身上留了件衬衣,一步步走进水中,清洗腿上狼血,又回来拎起几件带血的衣服,逐件清洗。他蹚着水,步履有点僵硬,哗啦哗啦地走到她身后,说,别动,这儿还有,我帮你。

后臀有几个发凉的手指尖碰上来,撩着水,抹掉血迹,她垂头不语,看着水面上映出两个相叠的人影,那血不是狼血。

河水表层带着白昼日晒的热度,越往下越凉,她在水下悄悄一踢,人影碎了,再聚拢。

他说,好了,干净了。她人生中少有这样承受温柔的时候,仅有的一些,都来源于他,她都当成散碎金子,悄悄收藏起来了。

她把衣服裤子拧干,晾到低矮的树枝上。他背对她站在水中,浑身皮肤镀着一层水的光泽,双臂扬起,十指交叉兜在脑后,望着林杪一枚金币似的太阳,又回头看她,似乎不为什么,只是心满意足地莞尔一笑。河水刚好没过他膝盖,让他看上去是个健全少年。

她过去跟他并肩而立。流水淙淙,她说,听这水声多好听,我希望我将来有一个盖在河边的木屋,每天听这声音,夏天的中午跳进河里洗澡。

他说,真不错,等你退休之后我会帮你盖屋子,你能不能在壁炉边给我留把躺椅?

她笑道,不一定,到时我会养一条猎狐犬,它会占着炉子跟前最好的位置。

他说,“豹仔”的狗,叫什么名?

她想了想说,叫老虎。

暮色四合,黄昏里的树林、河水和鸟鸣有一种不真实感。树枝上的衬衫被风吹动,倏地扬起,两只袖管凭空舞着,跟旁边她的长裤一下下相撞,每次差点要抱住时,又荡开。

她说,回去吧。他转身哗啦哗啦走上岸,双手把湿漉漉头发抹到脑后。她提着半干的衬衣裤子过来给他穿,系腰带的时候,他说,你该先穿,瞧你都起鸡皮疙瘩了,冷吧?她说,我不冷,不是因为冷。

他看着她两腿间的“残缺”,说,豹仔,要让我选的话,我会选缺这个,我最不在意缺这个——如果非要缺一样东西。

她说,让我选的话,我希望你完完整整的,啥也不缺。

她双手忙碌,头正垂在他胸前,他伸手轻轻扶住她肩膀。她抬头看,他眼里有种要命的、一无所知的纯真。嘿,我跟你加起来,就什么都不缺啦。不要盖小屋了,你要留在宫里,在我身边。咱俩要永远在一起。

欢愉和哀愁是一模一样的两条岔路,更不幸的是走过去时,还要被绸布蒙住眼睛。在某个面对一千条岔路的时刻,我用汗津津的手抓住他同样汗津津的肩膀,说:“告诉我。”

伽拉永远比我冷静,即使说话时面颊正埋在我腹股沟里。他说:“要我告诉你什么?”

“一切。所有我不知道的。”

“你不会想知道一切,没人愿意。”

“我愿意!来,讲一个你认为我不想知道的。”

“在博物馆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先离开了。你一直问我原因。”

“原因是?”

我盯着他嘴唇,眼看着答话涌到张开的两唇之间,但他还是等了两次眨眼的时间,才吐出它来:“原因是,我等电梯时发现裤子湿了。”

我无法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心情,只能说:“啊……”

他似乎决心把难听的话一次说完,“还有,医生建议我再做一次手术。再做一次,有一半的几率可以不再用手杖。”

为什么他认为这个我会“不想知道”?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做!为什么不?医生的电话在哪儿?明天就给他打电话。”

他并不兴奋,叹一口气,意思是早料到会这样,“我不想做。”

原来这才是我“不想知道的”。我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光冷下来。我知道,我又让他失望了。

二月,月亮和云都冻住了,白得阴惨惨。没人会在冬天分手,这违背温血动物的本能。我们吵了一次架,由于没吵透,很快又来了第二次。说是吵架,其实也只比日常对话声音稍大一点。他总是在踏进岔路的下一步,就含着怒气静默下来,我也不得不闭嘴。有时我真想摇晃他的肩膀大叫:“跟我吵啊,快点!”

我搬回自己的公寓,幸好还没退租。不过我们仍然每天见面。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潮吹袭,温度骤降,罗马大雪三日,万神殿、斗兽场、图拉真广场都被白衣军团攻占,整座城匍匐在雪的威权之下。许多学校停课,有的公司放假,有的允许员工在家办公。工作室停工放假,我买了食物和日用品,踏着雪送到他公寓来。

他不回头地说“谢谢”。我站在门口垫子上,拂掉帽子大衣上的雪。他正站在窗口的书桌边,用手冲壶做咖啡,从中间向外划圈,浇在铺着咖啡粉的锥形滤纸上。咖啡液滴答滴答滤下,等待的时候,他握着壶,倚在窗口看雪。

长方形的窗框住他,看起来像塔罗牌的牌面——“节制”那张牌,天使双手持两只圣杯,相互倒水,试图让两只圣杯的水保持平衡。

我从没想过离开他,或失去他。

就像黄跟绿已经混成蓝色,你不可能再让它们退回去,取出一管松石绿一管水仙黄。

不可能。

在沉默中做爱,是最糟的一部分。他并不阻止我,任我像个狂躁的女巫,用手指和嘴唇的法术摆布他身体某些部分,怂恿它背叛他,并召唤出一股叛军似的血液,汇集到那里,好让它响应我、投奔我。他平静得近乎怜悯,我开始后悔,可没法停下来。

他的目光看我又像没看我,他不再是伽拉,他成了自己的复制品,让盲人用手触摸的复制品。

我闭上眼睛。

——女士,您是怎么失明的?

——欲望,欲望让我昏天黑地……

他的手插进我的头发,就像在埃斯库拉庇乌斯的神庙前那样,一个指尖慢慢滑动,读着我发丝上的盲文。是否那天我献错了祭品,或不够虔诚,因此得到的不是神的祝福?……我雙手捂脸,软绵绵地跌下来,掉进蓝床单的深渊。

王子坚持要参加马上枪术竞赛,这年他十六岁。比赛是为了庆祝他跟最富有的公爵的女儿订婚而举行的。竞技场人头涌动,乐手吹奏喇叭,贵族们身着盛装,依次登场,旗手把旗帜插在场边,旗上绣着各家的家徽和家族格言。

第一部分节目是侍从们朗诵主人为王子订婚所作的诗歌,接着比赛正式开始,前两场竞技在几位低阶骑士和朝臣之间展开,第三场则是国王的弟弟“风雅公爵”挑战银鹰家族的骑士。他们各自上马,接过长枪和盾牌,号角响起,两人催马向对方奔去。

后面备战区,豹仔帮王子穿戴铠甲。她用力拉紧胸甲的系带,小声叹气,为什么非要参赛?他们个个比你大七八岁,而且都有实战经验……

他抬着胳膊,让她给系好护手的皮带,对她说,别担心,我只比一场,只跟红龙家那个没鼻子的伯爵比,昨天我看到那混账踹你的屁股,朝你脸上吐口水,还笑嘻嘻,待会儿我要把他刺下马鞍、屁股摔八瓣,然后也朝他吐口水,给你报仇。

他眼里净是信心十足的光亮,一挥手,拉下头盔的面罩。

豹仔蹲下,替他整理胫甲,忽觉脖子一凉,颈巾被拉走了,抬头一看,他正把它塞进胸甲缝隙里。她忍不住皱眉头,你应该带着你未婚妻的信物,干吗拿我的?

他的脸挡在面罩后面,但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温柔和郑重,因为这次是为你而战,我的……兄弟。

她目送他转身离去,心里这是她收藏品里最大一粒金子。

格斗场上,坠马的银鹰骑士被人搀扶离去,女士们朝得意扬扬的王弟抛来鲜花。

王子上马,他未婚妻从高高的皇家包厢里朝他招手。她身穿紫罗兰色天鹅绒礼服、白貂皮披肩,头戴黄金发箍,坐在国王和王后身边,紧挨着国王的官方情妇西番莲夫人。

几分钟后她那张精巧的小嘴里发出一声惊恐尖叫,王子和红龙伯爵两马交错,长枪同时从盾牌下探出,重重刺中对方,两人都从马鞍滚落,重重摔在沙地上。

喧哗大作,人们冲上去,摘掉头盔,露出口鼻流血、眼睛紧闭的脸。

他们七手八脚把两个人抬走。一条旧颈巾从胸甲里掉出来,落在沙地上,被踩了好几脚,豹仔把它捡回来,收进口袋。

三天后的黎明,他醒过来,只觉浑身疼得像被马群踏过,听到床边她用哭哑的嗓子说,嘿,我在这儿。他瞧着她那张憔悴的脸,说,真抱歉,那家伙……我没来得及朝他吐口水。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搂住他。他苦笑着叫,唉哟。

忘情的时刻只持续了几秒钟,她很快收回手臂,站直身子,歪过脸在肩头蹭一蹭,说,我去叫他们过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股强烈的感觉油然而生:世上除了她,都是“他们”。

他跟未婚妻的婚礼,定在半年后。

三月,他又去了普罗奇达岛。他走后第六天,我到他公寓里打扫卫生,搞完了,用微波炉叮了一份奶酪饺子当晚饭。

床边粗毛地毯上,靠里的位置,掉着他的一件衬衫,应该是急匆匆脱下,忘拾起来了。两条衣袖向外撇着,张开怀抱,右袖鼓起,由面料本身的韧度撑住,保持着里面有条胳膊的状态。我每次路过,都小心翼翼绕开它,让它保持原样。

夜里,我被楼下响着警笛驶过的警车吵醒,看一眼手机,发现两小时前他发来一条消息:

“我爱你。想念你。我会很快回来。”

这让我做了个很舒畅的梦。

快乐一直蔓延到第二天早晨,醒过来还在床上自己微笑了一会儿,天空晴朗洁净,洒水车刚开过去,街面上的积水闪闪发亮。想到他可能今天就回,我给花店打电话,订了一束黄百合。将近中午,门铃叮咚一声,花送来了,一大捧金灿灿,香得人晕头转向。

我把花拿到厨房水池边,逐枝截掉花茎末尾的一小段,给花瓶注水,再开一罐啤酒,倒一些在瓶里,这是伽拉常用的方法,能让花期延长几天。

花香弥满室内,我用镊子一个个摘掉褐色雄蕊,忽觉这也挺像“无花果叶运动”,凿掉雕像的阳具,忍不住笑出声。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被告知:伽拉昨夜遇难身亡。

他随朋友驾船出海,遇到风暴,船倾覆。他死在海中。

几年后我跟笑颈结婚,婚礼前夜,她们拿来百合做的新娘手捧花。我嗅到那股香气,热泪猛地冲进眼眶,簌簌落下。

10

笑颈已经不再有一个带笑纹的脖子,不过我习惯了在心里这么叫他,也就叫下去了。

十几年没见,再看到他,我根本没认出来。那是个业界聚会,外省一座著名博物馆研究院的人们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一群人乱糟糟握手,自我介绍,我根本没听清任何一个人名。

忽然一张脸晃过来,朝我微笑,我只好假笑作为回应。

那人却没有走开的意思,眨眨眼,好像有点惊奇我不认识他。我有点不耐烦,回身要走。那人在后面说:“唉,金!我是……”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啊了一声,转回来惊讶地盯着他,差点叫道“笑颈”。

我说:“你……你变化好大。”他现在是个瘦子,高领黑毛衣,黑西装,底下一双铁锈红的帆布鞋。他说:“你没什么变化。”

接下来我以为要走老友叙旧那一套累死人的流程,心里正提前开始哀号,谁知他只是诚挚地笑着点点头,说一句“又见到你真高兴”就走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脖子被质量很好的羊毛面料包裹着,不知道笑脸还在不在。

几天后因为工作上的合作,我又见到他。这次互留了联系方式,工作结束后他请我吃饭,吃饭,喝咖啡,吃饭,喝咖啡……第五次他送我到楼下,我说:“要不要上来喝咖啡?”

他一时怔住,像是不相信这么快就能上垒。

我一直用的旧手冲壶,是伽拉的。拿它給别人做咖啡,有种痛快的痛苦。

为了注水稳定,伽拉给壶把缠了几圈麻绳。我每次握在上面,手掌合拢,仿佛再次碰触到他手心的皮肤。

那夜,笑颈没走。他说:“十几岁我就爱上你了,我知道那时你有点轻视我……不不,不用着急否认,金,我不在意,我也不喜欢那时的自己。我只希望现在我能让你满意。”

等他脱光衣服,我终于有机会看到他的后颈。那是一条勤于锻炼的脖子,皮肤紧绷,不再有褶纹。

两个月后他开始找婚礼场地,研究灯光和摆花。我说不用急。他说:“我已经晚了二十年。可不能再拖了。”

整个过程我完全没过问,桌椅搭配、餐具搭配,乐队奏什么曲目,蛋糕选香草还是巧克力口味,糖霜用粉紫色还是橘色……我都不在意,一概推给笑颈,“都听你的,我相信你的判断。”

既然不是伽拉,那什么细节我都不在意了。

工作室里有人用抛光轮打磨大理石,很吵,笑颈打来电话,我接通了,听不太清,用手压住空着的耳孔,往外走,听到他说:“……你来试一下。”我说:“你试就行。”

他在那边大笑,“我是说试婚纱。亲爱的,这个我没法替你。”

试完婚纱,一起吃晚饭时,他聊起蜜月度假地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演示文档,像做学术报告:“与其只去一个地方,不如坐环球邮轮,沿途有很多地方能玩。你看,选南极航线,能看冰川、象海豹、企鹅;选波罗的海航线,咱们可以去奥斯陆、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你不是一直想看挪威国家美术馆里收藏的那座罗马执政官雕像吗?还有斯德哥尔摩的瓦萨沉船博物馆,展览17世纪最豪华的瓦萨号战舰,当初咱们一起看过一个沉船文物展览……”

我摇头,“不,不,不,我不要坐船出海。”那个沉船文物展也不是一起看的,是分开看的。

……所以我才会遇到伽拉。

婚礼很成功。婚纱是笑颈从一家佛罗伦萨的古着店租来的,一件上世纪的塔夫绸裙,鸡心领口,长拖尾和头纱上绣着繁复花样,人人都说我穿上它美得像博物馆里的展品。

宴席長桌上的蜡烛是他亲自设计、订制的,做成展翅的胜利女神形状,女神颈上燃起火苗,宛如头颅在火中燃烧。蛋糕则是千层酥加巧克力樱桃浇上萨芭雍奶油,美味极了。他的品位实在很好,样样都选得好。

我母亲和父亲在长桌后面的宾客群中微笑,他们对笑颈很满意,所以难得没有争吵。乐队奏响《花之圆舞曲》,那是我最喜欢的圆舞曲。新郎牵着我下场跳第一支舞。一切完美,没有一点缺憾。

两年后,我跟笑颈离婚。

11

我最后一次乘船出海,是搜救队带我去的。

在普罗奇达岛上的医院,我见到了伽拉的朋友。他在救生艇上漂流七小时后被救起。他痛哭着说:“主桅折断,击中他的头,他落水时已经昏迷……我当时在船的另一端放救生艇,我想赶过去,但浪实在太大了……”

沉船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我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午夜刚过,十二点零七分。搜救工作以船沉没的位置为基点,结合风力风向与海流信息,逐步扩大范围,搜索面积达25平方公里。事故发生72小时后,搜救队宣布行动结束。

我唯一的请求是,带我到沉船地点去看一眼。航程大约两个半小时,船停下来,停在一片跟别处没什么两样的海面上。船长向我轻轻点头,眼中是无声的恻隐。

我走上甲板。海铺开一床无边无际的蓝被单,伽拉躺在那下边。

此时是正午,风平浪静,海水碧清,日光下每一座涌起的浪峰,波纹的每一点闪光,都能看得很清楚。

我翻过船栏杆,纵身一跃,身体冲破海面,一声巨响,就像撞在博物馆展柜的玻璃板上。只要冲开这层软软的屏障,我就能再次跟他同在一个空间里。

海水瞬间吞没了我,水从每一个孔窍涌进来。引力拽着身体迅速下沉,像电梯下行。天光在头顶上方远去,我闭上眼,心头无比澄明。失去意识之前,我愉快地想着,他就在下面某个地方,所以这不是沉没,是踏上了与他重逢的路。

被救上来之后的记忆,损失了一部分,有人给我做人工呼吸,我模模糊糊只感到厌烦,就像赶去约会的路上堵车了。后来眼前变为一片雪白。白不对,蓝才对,雪地是走错路了,大海才正确。你们都误会了,我不想杀死自己,我只想离他近一点,不行吗?我犯了什么罪被判决不许靠近他吗?几次试图冲出病房未果,护士拿来了束缚带,满脸怜惜,但捆我时毫不手软。

等我恢复到能出院,葬礼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棺是空的,放了几件他的日用品。我回到他的公寓,床边毯上的衬衣袖子鼓着,像里面还有条胳膊似的,黄百合早就枯萎腐烂,水臭了,长了绿霉,发黑的花瓣掉在洗碗池里,掉在地板上。

用来摘花蕊的镊子歪斜着搁在一边,我还记得我随手放下它,去接电话那一刻。我的生命,就从那一刻,断成了两截。

第一年,我每分钟都想他。365,乘以24,再乘以60。他的双眼在空中射出虚构的目光,像不会落下的月亮,笼罩着我。他站在我每个念头的对面,我滔滔不绝跟他说话,停不下来。

工作的时候——瞧刚送来这个半胸像,耳垂形状跟你一样,是个可爱的正圆形;捆木架子的铁丝把手指扎破了,伤口还挺深,这几天你得洗盘子啦……

在咖啡店买早餐——你喜欢的这款点心出了新口味,椰子味,尝尝吧,椰子味的总不会太难吃,哦,对,除了那款椰子味的漱口水,你用了一次就扔掉的那瓶……

在超市——油浸蘑菇罐头再买几个吧,你喜欢用它拌沙拉,洋蓟罐头还要不要?……

所有事物都让我想起他。商场餐馆出租车里播的歌在唱他,电影里的角色在演他,小说里的故事在哀悼他,按摩师的双手在模仿他……书店客人们纷纷皱眉抬头,店员惊慌地跑过来,跑向一个背后传出痛哭声的书架。这能怪我吗?我只想给同事的小女儿挑一套植物图鉴,结果随手翻开一本诗集:

“我将痛苦地等待你,

我将常年地等待你,

你用独特的甜蜜引诱我,

你承诺了用永恒。

你的全部——是无言的不幸,

是照进迷雾尘世的偶然的光,

无法表达的冲动,

还未曾让我知晓。

你用永远低垂的脸庞,

用自己永远温柔的微笑,

用自己那并不稳健的步伐,

像慢慢飞翔的鸟儿的翅膀,

唤醒了我秘密沉睡的感受……

……我不知,你是骤然的死,

还是不可升起的星,

但我将等待你,我的渴望,

我将等待你,直到永恒。⑧”

我早该知道,与少年时代一见倾心的人重逢,这种幸运太罕见了,就像独角兽放弃警惕,走出密林,躺卧在人脚边一样,稍一惊动,它就会跳起来消失在幽暗中。

这世間最不可解的,是我何以得到他又怎样失去他。为什么闭上眼,他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睁开眼,这世上就哪里也没有他了?

我日日夜夜回想。在无数条岔路前,是不是有哪一处只要我选对了他就不会在那天到岛上去,就能避开那场致命的暴风雨……

我困在一幢废弃的楼里,他说过的数千句话,是墙上写得重重叠叠的涂鸦。楼没有门,也没有让人逃走的电梯。

偶有一些事,能让我一时忘忧:成功修复的雕像在美术馆展出首日拉下幕布,看脱口秀表演跟朋友一起大笑,公园里受小孩子邀请互扔雪球,母亲再婚时坐在第一排微笑观礼……

那个叫痛苦的怪物也要小憩,它闭上眼,发出轻轻鼾声,狮鹫似的大爪子松开了,但它又突然惊醒,低哮着再次捏紧我的心。

不疼的时候,人意识不到“不疼”,等再疼起来,才会后知后觉地感叹,刚才偷来的一刻,是多么、多么、多么轻松。

接着愧疚又来了,因为快乐是背着他跟世界偷情。

有没有人抱怨过思念是个累死人的体力活?全部精神肉体都成了燃料,没日没夜地烧。有几回我猛地跳起来,冲进厨房,从刀架上抽出最利的一把刀,低头盯着身体,好像能透过皮肤看到那块肿瘤似的痛苦,它是活的,是只鼹鼠在草皮底下钻动。我得用左手抓住右手,不去尝试一刀刺向它。

我们跟人世隔开了一道深深的海水。我是说,我和伽拉,我们。

接着是第二年、第三年。春夜清新宜人,夏夜可爱温婉,秋夜剔透如一大块水晶,冬夜有朋友带来好酒和好消息。活下去,人生仍不乏美妙的日子,可惜我只能做旁观者。我全身关在一个玻璃笼子里,笼子有手有脚,跟我的手脚一样大。我舌头套着玻璃袋喝酒、吃比萨,戴着玻璃手套跟人握手、抚摸流浪猫。耳朵隔着玻璃罩,听嘴巴在玻璃面具后面发出的笑声。

痛苦像心底的洞,无论多少快乐倒进去,没多久就漏光了。笑的时候,想的还是那个洞。

世上最好的修复师,也修不好那样一颗心。

其实没人能活够肉体的岁数。我们早就死了,在呼吸停止之前死去,在心电图拉平直线之前死去。我们先真正地活些年头,真正地大笑,搂着心爱的腰跳出真正的舞步,离别时流出真正的泪,做爱时到达真正的伊萨卡岛……随后剩下的生活,只是昔日的影子、是复制品。酒已饮罄,我们用水涮涮杯子,喝下去,假笑两声,骗自己那还是酒。

12

我一直给伽拉的公寓交房租。我订做了一个玻璃罩——真的玻璃罩,扣住床前毯上的衬衫,把它像一件展品似的保护起来。衣袖一直鼓着,保持伽拉脱下时的样子。衣柜里他的卫衣牛仔裤,也都用防尘袋装好。

跟笑颈结婚之后,我每隔半个月以加班为借口,过去做清洁。每隔两三个月,以出差为借口,在那房间里过夜。

不过,我不睡床。我把褥单铺到地上,躺在玻璃罩旁边,裹紧被子,度过长夜。有时我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从防尘袋里拿出他的衣服,嗅着经纬里残存的一点他的气息入睡。

这份额外的房租,让薪水里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我不得不接一些私活,赚点小钱,把它填上,比如替古董店修复镀金圣餐杯、掐丝烛台、微缩娃娃屋,给珍本书店修16世纪的珠宝装帧福音书、维多利亚时期的彩饰手抄本。虽然我的专业是石材修复,不过坚持自学,疑难处找同行咨询,困难也都能克服。

可惜,人不会总那么幸运。那天是结婚两周年纪念日,我不记得,笑颈记得,他在家准备了一些惊喜,蛋糕啊礼物啊,甚至还有卧室里的情趣道具……但我那晚又要“加班”。他非要通个视频电话,我只好紧急布置现场,把伽拉留下的几个雕像复制品摆在书桌上,再拉拢窗帘,挡住街景,最后背靠书桌拨过去,一个甜笑,故作镇定地拿起咖啡喝一口,“亲爱的,还没睡呢?……哦,这是我同事的工作台,我过来参观她的进展。”

就是那个咖啡杯露了馅。那是我在楼下咖啡馆买的,纸杯上有店名和店标图案。笑颈一搜那家店的位置,就知道我根本不在工作室。

半个月后我照旧“加班”,开门时发现锁被撬了,门是虚掩的,推开门,屋里像来过一队缉毒警加三条警犬,能砸烂的东西都烂了,衣柜里衣服变成碎布,扔了一地。那只玻璃罩,就像里面有个迫切要出来的人狠狠撞在上面,碎成了一地玻璃碴。

那件我费劲心思保持原状的衬衫,当然也成了烂布条。

笑颈并不否认。我一问,他就说了,带着被骗的愠怒委屈、侦破大案的得意,还提前摆出只要我认错,他便不再追究的宽容面孔。我走了一会儿神,耐心等他讲完才提了离婚。

后来,我花一晚上把所有碎片收拾进几个大垃圾袋。房间变得空荡、凄惨。我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板上,第一百次觉得生命大可于此刻结束。一转头,见床底下有样东西,完整得像集中营里孩子的梦境。

是个珐琅马赛克拼贴盒。我伸长胳膊,把它够出来,捞起身边一块布擦擦,它又变得光亮,跟几年前被送给我时一样。我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最后打开那个方糖大的小盒。

我只是为了温习当时情景才打开它,没料到里面竟然有东西。

一张卷起来的纸条。展平,上面是伽拉的字迹,写着短短一句话:

“是的,那天我打赢了狮鹫。”

13

很多年过去了。我独自写完残缺国里王子与豹仔的结局,画好配图,交给编辑。它成了一本卖得还可以的图像书,隔几年会重版一次。有时书店请作者们做活动,到店给读者朗诵自己的书,我也在受邀之列。

我读道:

结婚典礼的日子定在“五朔节”,五月一日那天。四月,豹仔向内廷总管辞职,不告而别。王子待人一向温和,这次却前所未有地大发雷霆,大吼大叫,摔东西,让人们去找。没有结果,没人能找到。

某个下午,他呆立在镜前试穿礼服,讓宫廷裁作改尺寸。一位侍女进来,说西番莲夫人请他过去。

西番莲原是剧院的三流女演员,两年前由王弟引荐,成为国王的公开情妇,十分得宠,很快住进宫里。他随侍女来到她的房间,那妩媚妇人歪躺在长榻上,裙袍下露出一对雪白小巧的脚,一位女画师跪在榻前,正在她右脚少一根尾趾的地方画西番莲图案。

她对王子说,你父亲给我一个任务,让我教你怎么应付新婚之夜。

他说,谢谢,不过礼仪老师已经让我排练过两遍流程,我不需要学什么了。

西番莲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礼仪算个屁?你们宫里的废物,只知道教那些没用的。她招招手,刚才传信的侍女走过来,垂头而立。

西番莲说,这是铃兰,当年我们天鹅剧院最红的姑娘,只要海报上有她的名字,票准能卖光。

铃兰抬起头,微微歪头看他,嫣然一笑,他才发现她是个明眸生辉的美人。西番莲夫人对他的凝视很满意,说,去吧,铃兰,照我嘱咐你的办。铃兰便走过来,一只酥软小手拉住他的手,他一跛一跛地跟她去了另一个房间。

门关上,她牵他走到床边,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她像厨娘削土豆皮一样,飞快把上半身剥个精光,露出形状美观的肩头和乳房。

他惊奇地盯着那一对雪地上的白兔,她笑道,殿下,你没见过女人的裸体?

他赧然点头:你是第一个。

她心里荡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再靠近他一点,抓起他双手,压在两座雪山的顶端。等他最初那阵抗拒和颤抖过去,她握着他的手,慢慢揉搓打圈。不,手指不能收得太紧……也不能全不用力,我们女人喜欢感受到温柔不野蛮的力量。

等到确认他领会了技巧,铃兰拿掉他的手,褪掉衬裤。他看一眼她那个女性部位,反而放松下来,笑道,原来你也割掉了。

铃兰一怔。割掉什么?

他说,这个啊。他打着手势,模拟那两个球根和花茎的模样,又指指自己双腿之间。铃兰一旦想明白,就笑得直不起腰。他面现不悦,这有什么好笑?

铃兰满面是笑的余韵,摇着头,天哪,傻孩子,你以为每个人裤裆里都有一嘟噜肉?不是的,女人生来就没有你们那碍事的玩意儿,用不着割。

他失声道,没有?生来就没有?……所有女人都没有?铃兰点头。他脸色大变,怔了一阵,突然跳起来,冲出房间。

那天晚上,王后在餐桌上问,我儿子怎么没来?人们到卧室查看,看见枕头上留着一封信。说是信,其实只有一句话:爱你们。我会很快回来。

冬夜,大雪三日,幸好下雪前她已劈了足够的木柴。壁炉里木头燃烧,发出毕剥声,火边的豹仔坐在炉前的椅子上鼓捣针线活,猎狐犬“老虎”趴在她脚边,时而咕哝一声。

她把它当搁脚凳,双脚架在它后背上。老虎乐意让她舒服点,因为它知道她手里缝的天鹅绒棉垫是给它的,它偶尔回头看一眼进度,再惬意地把脑袋放回爪子上。

门上传来一点奇怪的声音,像什么动物挠门。老虎站起身。她悄声说,老虎,你觉得是鹿吗?还是冬眠醒了的熊?

声音又响,这次像是动作僵硬的敲门。她趿上兔毛拖鞋,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老虎朝门外的风雪汪汪叫。有个浑身是雪的人倚靠门框站着,门一开就倒在她脚下。

她赶紧把那人拖进来,关上门。

他只有一只脚,左边裤腿空着半截,身上的粗毛外套四处破口,加上手里那根当手杖用的粗树枝,看上去活脱脱是个乞丐。她双手揽在他腋下,费尽力气把他拽到壁炉前,把缝了一半的棉垫子塞到他脑袋下面,老虎有些不满,喉咙里嘟囔了一声。

他脸色惨白,蜷缩着,哆嗦得说不出话。她又把所有被子抱出来盖在他身上,最后在他身边坐下,替他脱掉前后开洞、底子磨得薄如纸的靴子,将那一条半冰冷的腿抱在怀中。

他渐渐暖过来,脸上有了红晕,眼珠也会转动了。她起身给他倒了杯麦酒。他慢慢拥被坐起,一点点喝下去。她说,酒是秋天在集市上换的,肯定比不上你常喝那种。

他说,酒很好。

她问,你的木脚呢?

昨天翻山的时候摔了一跤,滚下去,摔丢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了?你跟我说过,如果退休了想在河边盖个木屋。

……你找了很多条河?

他淡淡一笑,也没那么多。

热血冲上她的双颊,胀得皮肤发痒,但她竭力克制着,问,你爸妈和妻子呢?他们怎么会让你这样在外面瞎晃荡?

他说,没有妻子,因为婚礼没举行——愿她找到更好的丈夫——我在婚礼前就溜出来了,来找你。

她苦笑,殿下,你找我干什么?我已经退休了,我不是你的侍童了。

他敏捷地一伸手,她躲闪不及,他从她夹衣领口里拉出一条旧颈巾,上面的血迹还没洗掉。她往后跳开,双手捂住脖子,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

他摇头说,不,你不能退休。没人能从爱里退休,那是一辈子的差事。你这骗子,你从第一次见面就骗了我,你根本没有残缺。她眼中含泪,映着火光,嘴唇轻轻颤抖。他继续说,因为我从没见过,所以也从没想到这世上存在毫无残缺的、完美的人。而你就是。

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在她体内涌动,她像那次等到他从昏迷中醒来一样,扑过去紧紧拥抱他。

他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愿不愿意,赐爱给你眼前这个残缺的人?

她说,不,在爱里也没有残缺。你是完整的,没有残缺。你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我愿意。

14

我相信伽拉会回来,只是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回来。我等着,日复一日,越来越有耐心。镜中的我日渐苍老,而记忆中的伽拉还是个青年,当我想象我们站在一起,或对坐吃饭,脑中情景有点像母亲和儿子。

到了这一年夏天,我还有两星期就要退休。工作室接到个新活,一家海洋勘探公司最近从地中海一艘沉船中打捞上一批物品,要送来修复。对方没给照片,只发来一个表格:希腊硬币、绘着海妖的彩画陶器、金银饰品、色雷斯角斗士的青铜曲面盾牌、带鱼鳍顶饰的海鱼斗士头盔、护肩铠甲,还有一座厄运女神涅墨西斯的青铜像,一座大理石雕像。

这些东西本该那天上午运到,直到下午六点钟还没来。下班时间早过了,有人掩着嘴打了两三个电话给家人,柔声让他们“等一下再切蛋糕”。我跟几个同事说:“你们去吧,都回家去。我在这儿等。”反正我家没有待哺的丈夫小孩,除了一只虎斑猫“老虎”,没人等我回去。

他们走后一个多小时,东西才送来,工人们用推车把一个个板条箱运上楼,满身大汗。他们把每个箱子撬开,让我查验。物品初步清洗过,不是长满藤壶、挂着海藻的样子。硬币十七枚,陶器一件(碎片五块),饰品五件,盾牌一件,头盔一件,铠甲一件(碎片三块)。

我每查点完一箱,在他们手上的表格里打一个对钩。青铜雕像涅墨西斯保存尚算完好,一只脚掌、一条胳膊缺失,附有断臂半条,等待接上。

咯吱咯吱,最后一个箱子盖撬开,他们把四面木板一块块放倒,雕像的全貌露出。

那是一个人与狮鹫搏斗的景象……啊,不是搏斗,是战胜的那一刻:狮鹫仰面倒地,双翅软垂,两只鸟爪无力地蜷缩,他一脚踏住胸脯,左手扼住咽喉,右手将一柄细长短剑刺进那粗壮的脖子里。

他不再是青年,年纪至少四五十岁了,额头有深深的皱纹,两颊皮肤微微下垂,在腮边形成纹路。耳垂是正圆形。可惜面部受损较严重,五官基本被抹平,认不出模样,那没有脸的脸上,能看出一种梦幻似的、冷静坚定的神情。雕像的躯干基本完好。虽然不再年轻,他身上的肌肉略微松弛了点,但仍在美观悦目的范围内,清癯、瘦劲。

我转到箱子另一侧,去看雕像背后。石头脊梁上,有两条长长的伤疤,陷进肉里,脊椎左边有个指尖大的凹陷。还有一些表面不太平整的地方,好像那几块皮肤曾破溃了再愈合。

我慢慢伸出手。一只干枯多皱的、手背浮出青筋的手,抚在石雕的背上。

他的左腿从大腿处折断,断掉的一截腿也在箱子里。这好办,几根钢钉就能铆接上。日子还长呢,我可以慢慢修复他。

工人见我不说话,问:“没问题吧?您看看,有没有丢什么缺什么东西?”

我说:“没问题。什么都不缺。谢谢你们把他送回来。”我画上最后一个钩,交回笔,赶紧转过身,不想讓别人看到我的眼泪。他们在身后远去。我在心里叹气,“我会很快回来”?你这可真不能算“很快”。又想着得叫盒比萨上来,再让花店送一束黄百合。重逢的第一顿晚餐,吃潦草点不要紧,以后还有很多晚餐、很多时间。伽拉,咱们有所有的时间。

注:

①.涅墨西斯:厄运女神。她认为不应有人占有过多的好运,因此常去诅咒那些有福的人。狮鹫负责为她拉着战车。

②“金”:“King”(国王)。

③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其叙事诗《变形记》中,讲述了皮格马利翁(Pygmalion)的故事。此人是塞浦路斯国王,擅长雕刻,对人间女性不感兴趣。他用尽技艺与热情,用象牙雕出一个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日夜相对,他爱上了这座雕像。在爱神阿芙洛狄忒的神庙里,皮格马利翁为祭坛献上祭品,默默祈祷。爱神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当皮格马利翁回到工作室,亲吻雕像时,发现那嘴唇温软如活人。随后她走下台座,成了活生生的女子。两人结为夫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到18世纪,人们称这位雕像女子叫“伽拉泰亚”(Galatea)。

④《圣特蕾莎的沉迷》,是17世纪意大利著名雕塑家贝尼尼于1645年创作的雕像,描绘了修女圣特蕾萨通灵时奇异而神秘的瞬间,现存放于罗马圣马利亚·德拉·维多利亚教堂的一间小礼拜堂。

⑤叶芝《茵尼斯弗利岛》,此处选用飞白译文:“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岛/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条编墙糊上泥/我要养上一箱蜜蜂,种上九行豆角/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那儿安宁会降临我,安宁慢慢滴下来/从晨的面纱滴落到蛐蛐歌唱的地方/那儿半夜闪着微光,中午染着紫红光彩/而黄昏织满了红雀的翅膀/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夜到朝/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人行道/总听得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⑥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富豪之女鲍西娅按照父亲遗嘱,用抽签方式选婿:金、银、铅三只小盒子,其中一个放着鲍西娅的肖像,谁能选中它,就可以与她成婚。摩洛哥亲王选金盒,盒中是一个骷髅。阿拉贡亲王选银盒,盒中是一张傻瓜的画像。巴萨尼奥选铅盒子,里面正放着鲍西娅的肖像,和一卷写着诗的纸:“你选择不凭着外表,果然给你直中鹄心。胜利既已入你怀抱,你莫再往别处追寻。这结果倘使你满意,就请接受你的幸运,赶快回转你的身体,给你的爱深深一吻。”鲍西娅十分欣喜,她给巴萨尼奥的答话是:“我但愿我有无比的贤德、美貌、财产和亲友,好让我在您的心目中占据一个很高的位置,可是我这一身却是一无所有……我自己以及我所有的一切,现在都变成您的所有了。”

⑦希腊神话: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在林中水潭洗澡,猎人亚克托安无意中撞见,看得目不转睛。阿尔忒弥斯十分愤怒,把水泼向亚克托安,让他头上长出鹿角,倒地变为一头鹿,他的猎犬认不出主人,一拥而上,把他撕咬致死。

⑧诗题《我将等待你》,作者为俄罗斯诗人康斯坦丁·巴尔蒙特,译者童宁。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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