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家法”——对仗（二）

读诗札记系列之七

亲友惜别、旅行观光、聚会独处，感慨兴怀之时，诗词歌赋成为多少人表达和分享的手段与途径。特别是古典诗歌体裁，在我们这个诗歌大国中，古人留下的那些名篇名句，替我们说出了多少心中有笔下无的兴感之由。

也许我们大多数人不会去做真正的诗人，写不出流传千古佳篇名作，但可以透过阅读、吟诵，掌握古诗创作的基本规律，对话那些美好的心灵，体会古诗的美，感受亘古永恒的智慧。在寻常烟火中有诗为伴，让那些平淡的日常有点儿亮色，让我们的心灵还有广袤的原野可以栖息。正是基于这样的发心，我把阅读中的心得与领悟梳理出来，想慢慢与您分享。与您一起向我们心中可期待、脚下可奔赴的风景出发。

接上期的话题，我们继续来聊聊律诗对仗的那些事儿。

■律诗的对仗类型

根据对仗运用的标准不同，对仗可以分成不同的类型。这里，笔者结合自己的理解对前人的界定和论述稍加介绍。

南朝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提出：“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这些内容，大体上可以概括刘勰关于对仗的一些看法和要求。

“丽”是骈俪的意思；“丽辞”即骈俪之辞，也即指“对偶”。丽辞从体式上可分四种：言对、事对、反对、正对。所谓“言对”，指只是文辞上的对偶。因为是用对仗式的语言直抒胸臆，所以，言对是难度小的对偶。而“事对”，是用两种前人典故组成的对偶。事对不仅要在语言表达上对仗，更需要对仗的内容选择恰当，因而更考验一个人的学问积累，所以难度更大。所谓“反对”，是事理相反而旨趣相合的对偶；而“正对”，是事虽有异而意义相同的对偶。不管是事对还是言对，都有正对与反对之分。

从运用效果上看，好的言对，要精巧；高明的事对，所用的史实或典故要均衡恰当。什么是恰当的两事相对，作者特别举例加以说明。他认为就如驾车，左边右边都应当是良马，车子才能保持平衡；能够恰当相对的人物和事件，应当具有某种意义上相互匹敌的特质，才能构成真正的对仗。同时，用来相对的事物不能是孤立的；对偶的语言也必须要有文采，才能做到事理圆合，对偶精密。否则就像一只脚的动物，孤立的事物谈不上对偶；语言太平淡，表达上平铺直叙没有吸引力。以杜甫的《蜀相》为例：“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其中既有言对，也有事对。颔联为言对，以写景为主；颈联为事对，写了刘备三顾茅庐的郑重和诚意，也赞颂了诸葛亮作为丞相为复兴汉室鞠躬尽瘁的忠诚。言对描写一代名相祠堂前的景色，虽有碧草映阶，黄鹂好音，一派春色，但却因“自”春色，“空”好音，而显得凄凉、冷清，可谓景中蕴情，春意中透出沉重；事对用的典故是大家熟悉的历史，而且人物与事件的选择因为他们之间的君臣相宜而具有对仗均衡恰当的特质。

工对与宽对、邻对

工对，也称“严对”，指诗词中工整的对仗。工对有如下特征：一是从对仗的两句整体看，出句与对句在词性、词类（包括在同一词类中的若干小类）、句型等方面都分别能整齐相对。如山川湖海属于地理类，亭台楼阁是宫室类，桃李松柏是草木类。二是从上下句词语位置上看，同一位置上相对的词语必须是同类或近类词，词义可相反、相类。如崇山与峻岭，黄鹂与白鹭。三是上下句对应词语的构词方式要相同，即主谓结构对主谓结构，偏正对偏正等。如“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就属于工对。其中，每句从大的方面可分成两个意义完整、明确的短语并上下相对，“云横秦岭”对“雪拥蓝关”“家何在”对“马不前”。在此基础上，分别还可以再细分，“云横”与“雪拥”是主谓结构；“秦岭”与“蓝关”都是名词，也是地名；“家”与“马”都是名词；“何在”与“不前”是偏正结构。还有一些词语，如诗酒、花鸟等，已经成为相沿成习的对仗短语，所以，也可看作是工对。

宽对，是与工对相对的概念，是一种不算工整的对仗。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诗词歌赋作品，恰当流畅地表达思想和情感是目的，因而不能因词害义。当形式与内容有冲突时，要以“意”为主，不刻意强调形式，而是更看重内容表达的自然流畅。所以，对对仗的一般要求就是句型相同、词的词性相同即可，这样的对仗就是宽对。宽对在作品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这一组对仗句中，“天下”是方位结构，“老臣”是偏正结构，前者与后者句型结构不对；“天”与“老”是名词对形容词；“下”与“臣”是方位词对名词，词性不对；“天下”是地理概念，“老臣”是指人，内容也不对。再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疑无路”为动宾结构；“又一村”为偏正结构，句型并不相同。类似这样的例子很多，因为在内容上和整体上的恰当相对，而使得宽对成为诗人们经常使用的对仗形式。

邻对，是指用词义门类比较接近的词进行对仗所形成的对子。我们知道，现代人是用“词性”，而古人是用“类”的概念来划分词的归属的。在现代汉语分类中同属于名词类的，在古汉语中又可细分成不同的小类，如天文与时令、地理与宫室、器物与衣饰、植物与动物、方位对数量等；动词中又分成表示动作的、表示趋向的、表示心理活动的等。所谓邻对，指的是用那些词义门类接近的词作对偶。邻对可看成介于工对与宽对之间的一种对偶形式。如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一联中，“征蓬”与“归雁”是植物与动物相对，“汉塞”与“胡天”是地理与天文相对。

自对

自对可分为“同句自对”（或称“句中对”“当句对”）和“邻句自对”（或称“句间自对”）两类，律诗中同句自对较常见。

同句自对，指的是在一句之中完成的某些词语间的对偶。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便是在当句中分别用“巴峡”与“巫峡”，“襄阳”与“洛阳”对偶。而李商隐的一首古诗标题就叫《当句有对》，原诗是：“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绕舞蝶，岂知孤凤接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其中包括：“秦楼”对“汉宫”，“瓦”对“盘”，“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游蜂”对“舞蝶”，“孤凤”对“离鸾”，“三星”对“三山”，“紫府”对“碧落”等等，每句里都有当句相对的意象。句中对在用字上可以重复，而且也可以只把这种当句对看成是一种前后呼应的修辞手法。

邻句自对在长对联中用得较多，指在一副长联中，上联中的某些句子与下联相同位置的句子应当对仗而实际并不对仗，但它们在本句中却分别与相邻的句子或短语之间对偶。

借对

借对，也称“假借对”，是通过借义或借音等手段来达到工整对仗的目的。借对有“借义”和“借音”两种。汉字是以表意为主的文字，一字一音，但有些文字的读音和含义不止一个。所谓借义的对仗，就是利用某个多义词的某一种意义与相应的词构成对仗。如“寻常”一词具有多种含义，一种是形容词“平常”或副词“经常”的意思，如纳兰容若《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的下阕：“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杜甫的绝句《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另一种是数量词。古代以“八尺为寻，倍寻为常”。杜甫《曲江》（其二）诗中有：“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这里用“寻常”来对“七十”，表面上用的是它数量词的含义，而实际上是借它副词方面的意义。所谓借音对，指利用不同字或词在读音上的相同来形成对仗。如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就属于借音对，即借“鸿”与“红”的同音来与“白”相对。借音也可看成是一种谐音的方法。如“子”与“紫”，“千”与“迁”等。

错综对

错综对，又称“交错对”“交互对”“交股对”“磋对”“犄角对”“错位对”等。错综对使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符合诗词句子平仄韵律的要求或者使语句更通顺。在实际创作中运用较少。错综对指的是上下句中应对仗的词语，位置上不对应的现象。如刘禹锡《始闻秋风》有一联“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中的“君”和“我”，“与”和“却”位置的交错对应。

流水对，也叫“串对”。一联中对仗的上下句，一般都是内容不同或相反，但有时上下句在意义上和语法结构上不是对立或并列的关系，而是下句承接上句，用两句来讲同一件事，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或者两句之间有某种逻辑关系，两者在形式上不能脱离或前后颠倒，而是有如流水一般，从上游流到下游，这样构成的对仗就是“流水对”。如《登鹳雀楼》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再如《闻官司军收河南河北》的最后两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几个地点之间就是从空间和时间上前后相接，不能调换顺序，否则就失去了自然的动感和逻辑之美。有人认为流水对较多地用于尾联，这种说法是否准确，大家可以在自己的阅读经验中去验证和体会。

扇对

扇对，又叫“隔句对”。扇对在律诗中用得不多。有人认为扇对脱胎于《诗经·小雅·采薇》，其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是扇对。它是指律诗中以联为单位的句子对仗，扇对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指两联四句的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的对仗形式；另一种是指两联中各自的出句与对句在意义上紧密相关但不对仗，而是以联为单位的对仗。

连珠对

连珠对，也叫“叠字对”，就是用叠音词来对仗。如“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中的“历历”与“萋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中的“萧萧”与“滚滚”。连珠对运用得好会产生“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律美。

■对仗中要注意的问题

1.不要出现合掌对

“合掌”的意思是两手合起来，它很形象地指出了对仗中的一种现象，即一联中上下两句内容完全同义或基本同义，也就是出句与对句所用的词表达的大体是同一个意思，或者上下句表现的是重复的内容。如李白有诗句：“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中的“看”与“见”，宋之问《途中寒食》诗：“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中的“马上”与“途中”，“暮春”与“寒食”就有合掌之嫌。

合掌是作诗时要尽力避免的。前面说过，律诗格律很严，要在固定的格式、字数中表达，本身对文字的要求就很高，所以古人才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思冥想，斟酌推敲。每一句都要小心遣词造句，力求在固定的字数中表现更丰富的内容。就对仗来看，在五、七言律诗创作中，对仗的两联本身就承担着“承”与“转”的功能，更要字斟句酌，避免语意和用字上的重复。如果能写出“反对”自然最好，表现力更强，情感更有张力。如果用“正对”，虽出彩的难度很大，但也要尽力做到上下句互相补充，表达严谨。这里要明确的是，合掌主要是针对对仗中具体的遣词造句而言的，它与在一首诗中聚焦一个主题并不矛盾。我们看杜甫的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全诗集中表达作者听闻好消息时的喜悦心情。中间对仗的两联“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也都是聚焦于“喜悦”这个点，用不同的词语、从不同的角度去写的，妻儿一展愁眉的快乐，诗人胡乱收拾起诗书，恨不得马上还乡的心情，要放歌、饮酒来庆祝，赶快启程的急迫畅想等，作者的欢欣鼓舞表现得淋漓尽致，描述的视角不同，在用词上没有一个重复或相同的。这就是有力量、有温度的好诗。

需要说明的是，有学者认为，对仗句的上下句中出现的同义虚词可以宽容看待，不应当视为合掌。如杜甫《客至》中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其中“缘”和“为”虽属于同义，但是虚词，这联写出了作者日常生活的寂寞和朋友来访的快乐，是前后相衬的佳对。

2.避免“无情对”

所谓“无情对”，是指只关注上下联字词相对，但内容并不相关的对仗。如用“三星白兰地”对“五月黄梅天”。无情对有时更像是一种日常的文字游戏，如果能让人有恍然大悟的感受，倒也是别有情趣。有这样的一段记载，清末大臣张之洞有次在陶然亭宴客，席间以“陶然亭”为出句，请大家作对助兴。现场有位大臣用“张之洞”作为对句，赢得大家会心一笑，赞赏不已。这个对联中，上联是地名，下联是人名，虽每个字都对得工整，组合起来内容却风马牛不相及，但在特定的情境之中却有巧合的妙趣，颇似“思维的体操”。

3.注意体现颔联与颈联的句子结构和节奏的差异性

我们知道，律诗要求工稳的对仗联中，出句、对句的词性、结构必须相同，有节奏的一致性。五、七言律诗颔联与颈联要对仗，这是作诗者一定会花功夫斟酌的。但如果对仗的两联四句的结构都相同，对一首只有八句的五、七言律来说，其节奏也会有单调重复的感觉。因而，对仗联不仅要对仗，两联对仗句之间在句子结构和节奏上要有区别、有变化。不管是五言律还是七言律，中间对仗的两联都应当各自对仗整齐工稳但彼此不同，这样两联衔接转换之间节奏也就有了变化和灵动之感。如杜甫的《登高》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两联的句子结构方式不全相同，畸零音节出现的位置也不同，颔联的句子节奏是2-2-2-1，颈联则是2-2-1-2。王维的《山居秋暝》中间两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节奏分别是2-2-1和2-1-2。这才是好的律诗应有的状态。

4.正确地解读对仗句写情与写景的划分方式

有种看法是，五、七言律中间的两联既是对仗句，也在章法上承担“承”和“转”的功能。在表现内容上，这两联中有一联写景，一联写情。许多人在评论前人的律诗时，对哪一联写情或抒情，两联的区分是否必须泾渭分明，是否能以此作为评判诗作水准的标准等，往往莫衷一是。对这个问题，笔者较认同王夫之先生的观点。王夫之先生在诗歌创作与理论研究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在其诗论著作《姜斋诗话》中，就曾明确反对那种机械划分的论调。他认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对此，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也有类似的论述：“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所以，创作中，即便是学习创作律诗时，也不必严格地区分颔联与颈联一写情一写景，完全可以一联写情议论为主，另一联以状景写物为主。而且，很多时候即便是以写景为主，也会由于心境的不同，赋予景语特殊的感情色彩，而产生情景交融的效果。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往往是因为从那些山水风光中感受到了人心的情绪情感底色。无论是“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的歌词，还是“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的对仗句，明明写的都是景，我们却读出了感伤、怀念，读出了凄凉、叹息。这大概才更符合“境由心造”的创作规律吧。

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短暂，我们认知之外的世界很大，而我们的认知极为有限，能掌握和拥有的极少。德国著名学者莱布尼茨说：“单子之间没有窗户。”能真正看见别人，或者真正被懂得的人大概是得到了上天格外的恩宠吧。人们终究要学会享受孤独，要独自去面对人生的种种际遇。那么，在生命的旅程中，如果你曾有过清代文人张潮描述的“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的美好经验，可要好好品味和珍惜，那些自然中的奇妙经历，也许会升华成你笔下的美，会沉淀在你生命中，抚慰和陪伴我们内心的小孩。

希望寻常的烟火人生里，我们看见这些诗词生长的地方，在诗词的世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希望那些隐藏在“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中的美好，经常与你不期而遇。在你行走人生荒野与繁华时，在随性的阅读和深沉的思考中，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庸常中，你还能春朝看花，夏夜听雨，秋爽有菊，围炉有酒，诗意地栖居，自在地领悟，带着自己的阳光前行。

所以，去读诗品词，作诗填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