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端午,浸润田园诗情

2023-04-12 00:00:00宫凤华
现代商业银行·财富生活 2023年6期

■青粽裹乡愁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洒白糖。龙船下水喜洋洋。”故乡的端午节弥漫着醇厚的粽香,带给我们无限的快乐和温暖。

家乡的河滩上芦苇密布,多为河柴和篮柴。篮柴叶柔软宽长,乡下人称之粽箬,而南方的粽箬则是箬竹的叶子。端午的香味便在绿色的粽叶间荡漾开来。

水乡女子,划着小船打粽箬来了。常见窈窕村姑穿行于苇丛中,伸出嫩葱似的手指,把粽叶掐下,放进船上的水桶里。刚采下的粽叶,青翠欲滴,新鲜碧澄,散发出幽幽清香。采粽叶和采菱、采桑一样,颇有诗经中采薇采葛的意蕴。残阳如血、牧笛轻吹,她们荡起小舟、沐着夕晖而归。

第二天清晨破晓时,天空是澄澈的天青色,仿若古镇的染坊。水色淋漓中,有俊俏村姑担一篮粽箬在小巷里脆生生叫卖。她们软软的步子,水蒲般的腰肢,一副青竹扁担在圆肩上直晃悠,青碧的粽箬养在水桶里,甜脆的吆喝声回荡在大街小巷,音韵绵长。有身姿袅娜的村妇在清水田里插秧,婉转的秧歌飘向远村,在炊烟里缠绵。当年的粽箬煮烫后香味浓,有韧性。新采的箬叶浸泡入水,瞬间水就晕染成淡淡的青色,翡翠般透明,嫩嫩的绿叶惹人怜爱。

裹粽子讲究技巧,多为心灵手巧的婆婆或媳妇。我的祖母和母亲都是裹粽子的巧手。我们常蹲在旁边看着学着裹着。浓郁的柳荫下,她们先把翠绿的箬叶烫煮干净,在雪白的糯米里掺上赤豆、蚕豆、红枣、花生米或肉末,拌匀了待用。

母亲把箬叶卷成锥状后,用勺子把拌匀的原料灌入,紧接着麻利地将粽叶包扎,打结,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就诞生了。

母亲会裹好几种粽子:犄角对称的菱米形,犀利峭拔的斧头形,粗放简朴的草把形……小粽子拎在手中,像一件精细的工艺品,玲珑别致。

裹好的粽子放在大铁锅里蒸煮。随着灶膛里豆秸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沸水也咕嘟直响,满灶间都是袅袅的水汽和扑鼻的清香,直润肺腑。我们盯着锅沿,垂涎欲滴,迫不及待想捞起吃。煮熟的粽子捞出锅,养在凉水里,天天换水,放上十来天不成问题。那锅将端午的清凉与滋味深蕴其间,并融进亲人丝丝呵护的青粽汤水。袅袅水汽中,各式青粽逐渐在沸腾的水里敞开温软的胸怀。母亲手底下似有千年万年时光般,耐心绝佳地守在黝黑的灶台边熬煮青粽汤。

煮好的粽子,清香扑鼻。剥开粽叶,里面的粽子晶莹透亮,如宋朝的瓷器。蘸点白糖,咬上一口白嫩的糯米,又甜腻又软糯,紫红的大枣和赤豆就露出头来,那香那甜那糯,游弋在唇齿间,令人齿颊生香。

咸鸭蛋多与粽子同煮,青黄的粽子出了锅,熏黄的咸蛋也捞出装盘。粽子清香,鸭蛋腴美。想起汪曾祺的感叹:他们家乡还有个风俗,那就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即十二道红颜色的菜。这十二红里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汪老将端午节渲染得如此典丽,令人顿生莼鲈之思。

邻里之间,穿厢房,越天井,互赠煮熟的粽子。送去的是热情和善意,迎来的是感激和微笑,流淌的是纯朴和宽厚。

裹粽子的配料不同,口味也各有风味,总有自己的拥趸。掺了红豆、绿豆的粽子,弥漫着浓郁的豆香味;掺了豆沙的粽子,甜腻爽口,入口轻滑;包了火腿的粽子,咸香诱人;肉末粽子,浸着米香而不油腻;咸鸭蛋黄包在粽子里,口感轻咸粉糯,与粽子的软糯相得益彰。

粽子的清香穿越泛黄的古籍悠悠飘来。唐代元稹的:“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道出了粽子的形状和味道;唐代温庭筠的“盘斗九子粽,瓯擎五云浆”描绘了粽子的大小;清代谢墉的“玉粒量米水次陶,裹将箬叶萱丝韬”倾吐念母之情。

而今粽子花色品种则根据各地特产和风俗而定,有肉粽、桂圆粽、蜜饯粽、红豆粽、板栗粽、莲蓉粽,以及贵州的酸菜粽,浙江的火腿粽,苏北的咸蛋粽,四川的辣粽等,令人心向往之。然而撇开浮华,总觉得少了先前的滋味,少了浸泡在细碎日子里的芳香绵长。

端午的粽子,氤氲着古典气息,浸润着田园诗情,系着自然和人文的情思。纵然世事如烟,人生凉薄,又闻端午粽子香,乡愁汹涌而至。何不抛开琐事,携着妻儿,奔赴故乡,鸟雀一样栖息温暖的巢穴。

■艾蒿气如薰

艾蒿和薄荷、菖蒲一样,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丰富、内敛、灵性,充满让人心安的意味。艾蒿如羞怯的村姑,静静地居于一隅,细细低语心事。

水墨氤氲,艾蒿总在不经意间齐刷刷地蹿上来,叶片碧绿脆嫩,阳面涂短柔毛,背披蛛丝状绒毛,身材颀长,袅袅婷婷。茎叶似菊,像是挂了一层薄霜,灰白,疑是秋之薤露。艾蒿,风神俊朗,绿得容颜沧桑,忘了开花结籽,笑对红尘往事。

常常见到柳条般俊逸的村妇拎起雪亮的镰刀,不疾不缓地从墙头地角割回一大抱艾蒿。割下一把艾蒿,它的茎秆挺直,有纵棱儿;叶片秀,有菊的风姿,像古书里走出来的屈原,一袭青衫裹着清苦的灵魂,把内心的孤寂和深情裹紧。采艾的情形,颇有“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的风韵。青艾浓浓的清香,夹带着淡淡的苦涩,掺和着清嫩水草的腥气,扑人衣袂,二胡曲一样绵软、凄婉。

采回艾蒿,插在门楣上,或搁在神龛上,能驱鬼避邪。家家门楣、窗框都插上用菖蒲做的剑,用艾蒿做的旗。几束苦艾和菖蒲插在盛有清水的瓶子里,作案头清供,小屋里便弥漫着浓浓的田园诗情,心似艾叶般纯净悠远。

祖母常煮艾汁和黏面,蒸制粘糕,再佐以喷香的黄豆面,擀成薄薄的饼,卷起来,蘸糖汁,嚼起来,朵颐生香。艾饼的香气在小巷里萦纡不散,浸染了我们的童年时光。艾蒿煮鸡蛋是我们的挚爱,让平淡的日子也能风生水起。晚风清凉,流水潺潺,梨树下摆张木桌,一盘青蛳,青团艾饼,青梅蚕豆,春水河鲜,周遭莺歌燕舞,青石板巷,浅饮慢酌,江南水乡的凉意满盈而出,唤起绵绵乡愁,让人拥有“布衣暖,菜根香”的淡定与满足。

艾草,是那种旷野绿,一种恍惚的绿,像是被时间耽搁了似的,轻雨过后,濡湿得犹如地上淌满的回忆。一簇簇长在塘边,远远地随风送来浓香。青团,这种青青的食物,艾蒿染成。清袁枚《随园食单》里说:“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粉团,色如碧玉。”把艾草洗净焯水,捣成汁与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面团,入豆沙馅,包成圆溜溜的大小团子,上笼蒸,置凉,就可以吃了。

蒸熟的青团,犹如一块块翠玉,玲珑剔透,幽幽地射出翡翠般的亮光。绿得明艳纯净,像采集了天地之光的幽邃之绿。青团,色泽诱人,吃起来软糯不腻,有淡淡青草香,回味悠长。从色、味上来说,青团都足以成为端午时节寻常生活小吃的珍品。围桌啃嚼,清香满嘴,味蕾盛开,幸福肆意蔓延。木格窗外竹叶飒飒,楝花轻飏,柳笛清远,一派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

乡村孩子的脖子间挂上五彩线、鸭蛋网和香包。香包里填的是晒干了的艾蒿、菖蒲及一些草药,有一股浓浓的香味,孩子戴香包有清洁、辟秽的好处。

端午时节,除了吃粽子、赛龙舟外,民间还有饮雄黄酒、戴香包、悬艾草、簪菖蒲、挂钟馗等习俗。大人们早早把煮熟的粽子端到神龛上,放上几株艾条和菖蒲,燃起香烛,躬身叩拜祷告一番。一家人吃过粽子后,便上菜场买鱼称肉。

艾蒿,又名白蒿、蕲艾。性味苦、辛、温,入脾、肝、肾。《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针灸。故又被称为“医草”。

每逢端午节,家乡浴室里都烧百草汤。在池水里放进野蒿、香蒲、老姜等,其中绝少不了艾蒿。水沸后,将草物捞尽,水色浊黄,艾香扑鼻。大家欣然前往淋浴,吮吸来自乡野深处的苦涩气息。水是用敬过神的苦艾、菖蒲煮成的,灰褐色,味道苦涩,洗了能祛病免灾。

旧时乡村女人生养时都喝艾汤。艾叶具有温气散寒、生暖止血的功效。真想不到苦艾与女人之间竟是如此血脉相通。母亲也喜欢用艾水洗澡或熏蒸。乡间幼童害了疮疖,多用艾蒿和菖蒲捣烂,取其汁,擦拭全身,数日,身上便结疤了。艾蒿的清香与红糖酥甜的搭配一次次瓦解病痛的袭击,留给我刻骨铭心的乡村记忆。

黄昏里,村妇们总会到陌上割艾。颀长肥硕的青艾在闪亮的镰刀下温驯地躺在脚边,含情脉脉,欲言又止。残阳濡染,村妇身姿窈窕、挎篮背篓,剪影如一幅凝重的油画。去掉梗,挂在草垛上晒干,做成枕头芯。睡着松软的枕头,闻着浓浓的艾香,可以明目提神、咀嚼苦涩,从此艾蒿和温暖关联。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艾蒿微苦却沁人心脾,草本清新的香味,让人回味乡愁的味道,让人抵达内心的平和与清明。

艾蒿是一种善良而凄苦的植物,凝聚了乡村所有的清贫和苍凉。艾香醇厚,乡愁浸泡其中。艾蒿把乡村里潜藏的隐忍和坚韧化作浓烈的香味,就像水边丽人正在你耳边喁喁低语,令人心里一片波光旖旎。